民国大侦探之鲁平探案:侠盗文怪孙了红传世作品集(全6册)

紫色游泳衣 紫色游泳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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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尤其不了的是:自己即使努力默忍下这个侮辱,而这写信的坏蛋,当然不肯让自己默忍下去就算了事。对方费掉许多心力,实行这个恶毒的计划,目的只在于钱,对方不拿到钱,他肯默默然完事吗?

缪小姐看着这信的前半,结果她是愤怒。而想到这信的后半,结果她由愤怒变成了着急。

总而言之,她觉得她在这件事里,已踏进了一个龌龊而又讨厌的泥潭。假使没有钱,那就休想脱身于事外。

但是,钱呢?

郭家虽是出名有钱的人——也就为郭家出名有钱,自己才会遇到这种龌龊的事,然而经济大权,全部操之于那位家庭独裁者之手,自己按月最低度的一些零用,也须在别人手里讨针线。三十万元的巨数,从哪里筹划?何况限期又是那么短。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的后果的可畏。

在这十万分焦灼之中,她觉得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人就是余恢。可是余恢方面,却像石沉大海,丝毫没有音讯。而自己在种种阻碍之下,又没有方法可以去找他。

更坏的是,她的那位婆婆,在这两天之中,时时向她透露恶毒可怕的冷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而一时还没有出口。她疑心她婆婆已经知道游泳场中的那件事情。她甚至疑心她婆婆在这个陷害她的机关里面,也是参加预谋的一个。她时时提防她婆婆会突然开口,向她査问那颗失去的心。

还有讨厌的事哩!在接到吓诈信的后一天,她又连着接到那个姓程的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对白,除了对她加紧压迫,当然,不会有什么使她愉快的句子。

但虽如此,她依旧束手无策。她根本无法筹划那笔钱,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的人。她,只能伸长颈子,听凭命运的宰割。

可怜!她的一颗心,被捉住在魔鬼的掌握中,而另一颗心,却在冰箱里面打转!

在接到吓诈信的第四天,这是一个寂寞而又烦躁的下午。那位寸半本的独裁者,出外去探望一个亲戚,家里只剩下了缪小姐。有一阵电话铃声来自隔室,直刺进这默坐发愁的缪小姐的耳朵。最近,她很怕听电话铃声,每次听到这声音,使她疑惑电线上面,已带来了什么最不好的消息。因之,一听到铃声就让她的心头会狂跳。但是这一次,她在听到铃声以后,并没有看见女佣们进来请她接电话。

停了好一会儿,她看见那扇夏季的纱门轻轻推开,有一个穿短衣的高大的影子,站在门口里面,这是那个新来的汽车夫。

这一个汽车夫,进到郭宅一共还不到半个月。缪小姐对于这个新汽车夫,颇有一点特异的印象。照规矩,一个汽车夫,总有汽车夫的惯见态度,会在无意之中自然流露,而这个人竟完全没有。他有一双聪明而带冷静的眼睛,鼻子生得很端正。他那薄薄的带点棱角的嘴唇,样子好像很会说话;可是一天到晚,却又并不听到他说什么话。从一般的印象而说,这人简直不像是汽车夫,倒有点像是一位学者。在某些地方,他还带着几分中国绅士的气度。总之,她不很喜欢这个人。她只知道这个人是原有汽车夫的替工。他在这里,仅有二十天或一个月短期的服务。他的名字,叫作阿达。

这时,阿达站在门口里面,目光灼灼地看着缪小姐,缪小姐也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无端走进来有什么事。

“少奶奶,有人打电话给你,那个家伙自称姓程——禾旁程。”汽车夫阿达用恭敬的语声,向她报告。

她被这个讨厌的“程”字吓了一跳,就在心跳的时候她听阿达静悄悄说下去:“我已回报他说:‘少奶奶不在家。’”

她心里立刻感到一宽。可是她也有点发怒,她想:一个下人,会有这么大的主张,竟敢代主人回报电话。当时,她还没有把这意思表示到脸上,事实上是阿达不等她有表示这种意思的机会,而已经接连在说:“对不起!我把这个家伙痛骂了一顿。因为他对少奶奶的口气,非常无理。”

缪小姐脸上满露惊慌。她情知这个挨骂的东西,就是写信来的坏蛋程立本。她不知道这个汽车夫是怎样地得罪了他,尤其担心这坏蛋在受到得罪之后,不知对于自己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响。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看看这个擅作其主的汽车夫,见他满面严肃,冷静的目光,一点表情没有;尤其他的口气,显得十分自然,这不像下人和主人在说话,倒像和一个最稔熟的朋友,毫无拘束地在闲谈。

这态度引起了缪小姐的显然的惊异。

阿达在报告完了上述事件以后,他似乎在等候这女主人的发落。但是缪小姐却被阻于她的心事而依旧没有马上就发言。

在这沉吟思虑的片瞬之间,阿达想了想,忽然冷静地发问:“我猜,少奶奶一定怕见这个姓程的人,是不是?”

他这句越轨而又轻率的话,却将缪小姐的蕴藏未发的怒气,飞速地提了起来。她锐声说道:“咦!你……”她本来要说:“你敢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她在这个汽车夫的严冷得可怕的态度之下,竟把原句改变成了如下的方式:“咦!你怎么知道我怕见这个人?”

“大概如此吧!”阿达的口气,坚定得像一块铁,他并不曾为他主人的怒声而动摇。

“这并不是你所该问的事。”她的怒火添上了火舌。她疑惑这新来的汽车夫,已从电话里面,发现了她的秘事。她又疑惑这汽车夫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而来窥探她的隐情的。因之,她说话时变着脸色,语声也增加了更重的分量。

可是,这汽车夫阿达,绝不会因主人变色而影响到他的一丝一毫的镇静,他自顾自很执拗地在说:“我知道,少奶奶非但怕这姓程的人,还知道你最近正有一件很重大的心事。”他把对方简称作“你”,有时简直遗失了“少奶奶”三个字的称呼。

“赶快出去!”缪小姐觉得这汽车夫的口气,越来越不成话。她暴怒的声音发抖而说不成话。她用震颤的手指,指着那扇纱门。

阿达微微鞠躬,他以有礼貌的姿态,接受这个命令。他准备回身走出去。可是他握住了门上的拉手,回过脸来说:“少奶奶,我知道你的事情,非要有人帮助不可……”他指着他自己的鼻子,“也许,我——我能够帮助你。但是你不要。”

这汽车夫的语声,像按风琴按在同一的音键上,虽然声音毫无波动,但在冷静中却透露恳切。不管他的话是否可靠,只看他的神气,仿佛具有一种力量,就能左右对方的精神,同时也能表达心坎中的诚意。

室内暂时沉默。

阿达略略等待了一下,他在对方低头沉默之顷,悄然旋转了身躯。

缪小姐眼望着那扇纱门轻轻掩上。她听到那个沉重的脚步,在向甬道里面缓缓走去。

“阿达!”她不期而然高喊出来。

“什么事?少奶奶!”那个高大的影子,带着一张冷静而奇怪的脸,重复出现于门口。

说话之顷,他随手掩上门,就在门边矗立着。

“阿达,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缪小姐在椅子里仰起脸来,畏畏怯怯地问。

“我说,假使没有人来帮助你,你一定没有方法抵抗人家的欺侮。”阿达这样回答。

“你知道我的事吗?”缪小姐的眼光,像她的声音一样,充满着狐疑。

“我不很清楚。”

“你说你能够帮助我?”她虽恍恍惚惚这样问,但语气之中,自然地充满着不信任。

“也许这样。只要你肯把全部的事情,清楚地告诉我。”阿达说,“我即刻把太太送到了张公馆,她关照我在五点以后,再放车子去接。所以,眼前却是一个最好的谈话机会。”

缪小姐暂时不语。她把眼光滞留在这汽车夫的脸上,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的说话的真实性。当这简短的对白进行之际,主仆双方无形打破了阶级观念,而处于朋友互商的地位。依着缪小姐的心理,她当然无法完全相信一个汽车夫,竟会代她解决那种完全无法解决的困难。但是,一个人既已跌入黑暗的深渊,偶然看见一点星光,也会把它当作一座灯塔。况且她想,事情的局势,原已达于恶劣的顶点,即使再进一步,也未必更会增加恶劣的程度。在横字当头的心理之下,她终于踌躇了一会儿而把游泳场内所遭遇到的事情,绝不隐藏地说出来。

一方继续地说,一方静静地听。阿达偶然也插进一两个问句,缪小姐都照实回答。

“你看这事情怎么办?”缪小姐在说完了她的心事以后,把忧郁而恍惚的眼光,凝注到这汽车夫的脸上,只见他的眉毛渐渐紧皱,他的头颅不住在摇。这分明表示事情非常棘手。她的眉毛不由得不随着阿达的眉毛而紧皱。她担心阿达会这样说:“这样太讨厌的事,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不料阿达并不如此回答,他只是坚决地说:“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太可疑。”

“谁?”

“你的那位令亲——余先生!”

“你说余恢?他,不!你别乱猜,他绝不会……”

“事情明显得很!”阿达不顾对方的抗议,只顾坚持着意见。

“那一定不会。”缪小姐的脑内,浮漾着那个蓝色水波边上的影子。她自己曾一度对这影子闪出过一些恍惚的暗雾,但她不愿意有旁人怀疑她的旧日的伴侣。这是女人的心理。

“我们不妨把事情分析一下——”阿达阻止对方的话。他问:“那天你原想到大华去看电影,而他——那位余先生,他是专程要到游泳池去的,是不是这样?”

这边点点头。

“这就是不对哪!他既然要到游泳池去,怎么会在电影院中遇见你?”

“不!我们是在大华门口遇见的。”这边把澄明的眼光做梦似的望着远处,她似乎在回想当时遇见余恢的情形。

那边自管自又说:“这里有许多事情都不可解释。他曾告诉你:游泳场中有个特别节目,但事实上却没有。他又向你说:他在那里等候一个朋友,而事实上却又并没有朋友来。最可怪的,他还特地带着女式的游泳衣。从种种方面看来,都说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你去上当。而且,这圈套看来是有预定计划的。”

“这……这一定不会,不可能!”她抢着说,“你别忘了,我们在大华门口遇见,完全是件偶然的事。况且跟他到游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议的。”

“嘿!世间正有许多预设的陷阱,专等自愿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你不知道!”阿达心里冷笑,他口头上当然不会这样说。他听对方自言自语似的说:“他,怎么能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预先设下圈套来陷害我呢?”

“难道他不能在大华门口专诚等候你吗?”

“他怎么知道,那天我要到大华去呢?”

“他可以打听。他当然有方法打听出来的——你们是亲戚。”

她只顾尽力摇头。

女人有时是固执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问题的时候会固执得更厉害。一件很明显的事,简直就无法向她们解释清楚。这使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只能微笑而摇头。就在这个微笑而摇头的片瞬间,他把目光随便望着室中的各种东西。这里是缪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于她亲手的布置。屋子的线条也和人的线条一样静美。那边有一座小书架,放着一排整齐的书,一式裹着紫色的包书纸。小几上有一个花插,插着一簇浅紫色的鸢尾花,和她掖在衣纽间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浅的色泽。阿达从这些沐浴于夏季阳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视线飘上对方的脸:“少奶奶,你对于颜色,喜欢什么?”

这问句把一双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冷静的脸上。问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时无法回答。阿达却把问题兜回原来的路线,他说:“那天余先生曾带来一件女式游泳衣。你并没有把这游泳衣的颜色告诉我,但我可以猜得出来: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这边更惊奇了。于是阿达说:“他说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并没有来;他并不期望会遇见你,而他却带着你所喜欢的游泳衣——”他冷静地摇头,“你看,这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缪小姐猛然抬头,她的固执动摇了。仔细一想,这个汽车夫的分析,完全简单而合理。一阵意外的苦痛,袭击着她的心,使她低倒了头。

“这问题我们可以留着慢慢地谈。”阿达用宽慰的语声向她说,“最要紧的,我们必须赶快解决眼前的事。”他转着眼,思索了片晌:“你能不能把这个相片盒的样子,详细点向我说一说?”

缪小姐用潮润的眼珠望着这汽车夫,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意见;她只觉得这个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聪明。于是她把那颗失去的心,和附带着的金链的式样,一一向他说明。她还找了张纸,把式样和大小画给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张纸片塞进了衣袋,“请你把那封信也交给我。”

缪小姐在略一迟疑之后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汽车夫,将用什么方法帮助她。

对方接过这封吓诈信去,并没有看就向袋里一塞。他只点点头说:“好!完全交给我吧。”

这时,甬道里面似乎有些脚步走动的声音。这个机警的家伙,一边说话,一边原在留意,有没有人窃听他们的谈话。至此,他微微一弯腰,说:“只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决不让少奶奶身上沾到半点龌龊的水浆!”

说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于这扇夏季的纱门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语声,仿佛还在这间静悄悄的屋中浮漾着。

缪小姐把希望寄托在缥缥渺渺的点线上,度过了紧张而空虚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里面,唱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她这专对西方的广播,将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

缪小姐乘炎夏的日光,还没有施展威棱,独自一人在后园散步遣闷。正在这个时候,阿达在静悄悄的空气里面,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把一个小小的纸包,交给缪小姐而这样说:“是不是这样的东西?少奶奶,你看!”

阿达说话的时候,脸上带来一丝得意的神气。

由于阿达脸上的高兴,缪小姐慌忙打开这个小纸包,只见里面裹着一个外国的金心形相片盒,附带着绝细的一根金链。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这个神奇的魔术家,真的在这一夜之间,取还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为留心一看,就看出这不过是一个形式略为相像的东西,并不是那颗原来被劫的心。

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呢?

缪小姐刚要用谴责的口气向阿达说话,阿达却先开口说道:“等一会儿,请你把这个东西,照常在胸口挂起来。”

“挂上这个有什么用?”缪小姐忍不住薄怒地这样说。

“请你暂时不要追问理由。”阿达用两个指头按着嘴唇,示意不必多说。连着他又紧张地问:“你有没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风?由我驾驶汽车。你可以说一个谎,说是某处夜花园里,今夜正有一个难得见的节目,错过了机会非常可惜。”

缪小姐对于这个汽车夫的神奇的把戏,简直越弄越不明白。她迟疑地看看他的脸,一时无可作答。

“办得到办不到?”阿达十分重视这件事。

“办,也许能办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诉我。”

“理由,你不久就会知道。现在没工夫说明。”这边拒绝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请求:“在今夜出去兜风的时候,你必须穿上那天到游泳池去的衣服。——啊!时间,最好在九点以后。”

阿达的话愈出愈奇,对方只能睁眼向他白望。

“可以吗?”他追问。

“当然可以,但……”

“这里面没有什么但不但,这是一个好玩的小戏法,一变出来你就会拍手。——那么,我们已经约定,时机很紧急,假使有什么耽误,那都是你自己耽误的。”阿达的口气,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对方仿佛被装进了一个葫芦,四面看不见半点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脱离那个龌龊的泥潭,她终于在被牵线的姿态之下表示如约。

阿达见她已经答应,他也点头表示满意。当他带着一脸高兴向园外走出去时,他回转头来说了一声:“记好!”

缪小姐目送他的健壮的影子,穿过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阳光里面。

这天下午,缪小姐提早了洗浴时间。浴毕,依照阿达的嘱咐,换上那天到大陆游泳场去时所穿的那件白色Sharkskin袒领上衣。虽然她知道那位独裁者,最反对这种较新异的服装,然而为了履行那个奇怪的约定,无可奈何,她只能如法以试。她不但换上了那件袒领上衣,她也穿上了那天所穿过的那西式长裤;甚至皮鞋丝袜,都和那天一样。

此外,又把那颗“靠不住”的心悬挂在颈子里。

镜子里面瞧出了一个静美的影子;没有人知道这个静美的影子带着一颗极纷扰的心。——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结束好了,将要演出如何的戏剧。

打扮已毕,她便提早去和那位独裁者进行交涉。开口的时节,心头怀着鬼胎,她以为这位难说话的婆婆,未必一定接受她这意外的邀请。

不料,出乎意外地,交涉的进行竟非常顺利。那位老太太,觉得媳妇这种请求,正是难得有的“孝心”,因之,她竟一口应允,毫无留难。甚至这一天,她不再以为她这媳妇“打扮得奇形怪状”,也不再说“妇女深夜出外”不成体统等等的话。

缪小姐的心里,开始透出了一口轻松的气。

一个烦躁的下午,在她离乱的思想之下度过了。

好容易盼到夜晚,好容易到了九点钟,她搀扶着她的守旧的婆婆,踏上了她们的自备车。阿达坐在驾驶座上,以冷静的兴奋,拨动着驾驶盘。缪小姐的一颗心,跟着车轮在疾转。她不时举眼望着阿达的背影,未免有点怀疑。可是她的一颗希望的心,却战胜了怀疑的心。虽然直到眼前为止,她还并不知道,她所期望的,究竟是种何等的事件。

那辆不十分新的自备汽车,由同孚路那宅西式房子之前,向福煦路那边出发。在半路上,阿达忽然建议,说是车子里的汽油已经不很多,回来的时候恐怕不够,不如趁早去加一点。好在福开森路和海格路转角处也有加油站,车子原要经过的。

于是车子沿着海格路,以不很高的速率一路行驶过来。那条路,原是一个相当冷僻的地点,虽在炎夏的季节,也不曾减少它的夜之幽寂。这时候,天上有些雨意,星月的光明,已被黑云吞噬了下去。街头的路灯,每盏距离得相当远;灯光也相当暗淡,这使两旁的情景,增添了凄寂的样子。那辆车子在黑沉沉的树影之下驶过,不像是在一条都市的马路上走,而像驰行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

车子里的缪小姐,心里开始有点跳**,因为她想:假使真要开到那个罗蔓花园去,那也尽有比较热闹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要开到这样冷僻的地方来呢?

夏夜阵雨前的凉风,带着黑暗钻进车窗。缪小姐身上在打寒噤,有一个害怕的念头袭击到她脑内,她在暗想:不要这个新用的汽车夫,他是不怀好意吧?

想念头的时候,她偷眼看看她婆婆沉浸在黑暗中的脸,分明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可是她却并没有开口。

怀疑确乎不是一件好事情。缪小姐正在怀疑,不料,一个出乎意料的祸患,真的随着她的怀疑展开在她的眼前!

车子正驶到海格路的半中间,突然,在一二十码路外,有两道刺眼的光,像探照灯捕捉飞机一样直射到车头上来——那是两个光度很强的手电筒。随着这手电筒的照射之中,有一个凶恶而严重的声气,划破了街面上的静寂在高喊:

“停下来!”呜的一声怪叫从车轮之下发出,仿佛野兽绝命的惨吼。车身跟着一个猛烈的震动而立刻停下来。汽车夫阿达,大约是在惊慌失措之中扳着制动机,因之,他几乎弄翻了这辆车子。

车厢中的婆媳二人,当然大吃一惊。可是,在车身停下来的瞬间,她们还听得阿达在颤声安慰她们说:“不要紧,大约是‘抄靶子’。”

话还没说完,汽车门已被拉开。强烈的手电灯光,蛮横地钻进车厢,怒射到婆媳二人惊慌的脸上。但是,她们从这闪烁的光晕中,看出那两个攀登在踏脚板上的家伙,并不是穿制服的警士,而是两个面色凶恶的短衣汉,手抄靶子:搜身之意。其中各执一柄枪。

“不许响!”其中一人举枪指着阿达,另外一个在这婆媳二人快要发声惊喊的时候立刻轻轻喝阻道:“识相点!快把你们的钱和首饰,完全拿出来!免得老子们动手!”

在这强盗的世界上遇见了强盗,当然,这吓昏了的婆媳二人,除了采取屈服政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结果,她们让这两个路劫者,取去了她们随身所有的一切——包括一些小量的金钱与首饰,并且,这两个站在时代前线的优秀的掠夺者,他们都有一副非常精细的眼光与手落;他们不来找你便罢,既已找到了你,那无疑地会使你寸草不留!因之,劫掠时连缪小姐露出在她那件袒领上衣之外的一根绝细的假金链——附带着那颗假的心——也不能免掉被掠夺的命运。

那位老太太,在惊慌的念佛声中,眼看着她爱子所遗留的唯一纪念品,落进了强盗的手掌,她也无可奈何。

闪电式的戏剧,表演得真迅速,前后不出三分钟,那两名路劫者,已带着他们胜利的狂笑扬长而去。汽车夫阿达哭丧着脸重新又在拨动驾驶盘。

现在,连买门票的钱也没有了,你想,她们会不会继续保持她们夜游的兴致呢?……

老太太一面念佛,一面在抱怨她媳妇不该无缘无故,出来游什么园,以致遭受损失之外,还要吃到大大的惊吓。同时缪小姐的心里,却在狠毒地诅咒汽车夫阿达,她觉得这一场路劫,一定是他唆使出来的,那是毫无疑义了。可是,当车子开到比较光亮的所在时,她看到阿达偶尔回过脸来,脸上浮着一种得意的神气,蓦地,缪小姐的脑内,恰像第二次射进了一线灯光,她的一颗心在发跳——这是一种喜悦的跳。现在,她对于阿达的戏法,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读者们也明白这个戏法的内容吗?如果不,那么,请你们想一想吧!

那辆被劫的汽车,既没有驶向预定的目的地,也没有立即驶回郭公馆,阿达竭力主张,把车子先开到附近的该管警署,报告了遭遇路劫的经过,并当场开明失单,在警署里面备下了案。

车子在扫兴的归途上,老太太扫兴地念佛,扫兴地想媳妇真是一颗扫帚星。可是这颗扫帚星的媳妇,恰巧怀着一个相反的心理:出门时的心,纷乱而沉重的心轻轻抛弃在半路上,连阿达驾驶车子,也感到轻畅了许多。

十一

距离上述事件两天以后,警署方面侦缉,并没有什么消息,可是在各日报上,已把这件小小的路劫案子刊登了出来。那个新闻,刊在不被注意的一角;地位占得很小,读报的人,假使粗心地看,也许会把这个不重要的新闻从眼角边滑过去。

那条新闻这样说:

本埠海格路,于前晚九时许,曾发生路劫案一起,被劫者为本埠著名富户郭大钊之母与其妻缪氏(按:郭系德国留学生,于五年前离家外出,至今未归)。时郭氏姑媳,由同孚路住宅,乘自备汽车出外拟赴某处,不料车经海格路,突由道旁跃出匪徒数名,持枪喝阻车行,登车恣意搜劫,当时计被劫去贵重首饰数件,及现款若干,刻郭宅已将经过情形,报告警署请求追缉矣。

在这新闻刊登的一天,也就是那封恐吓信上的最后限期前一天,在隔日,缪小姐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的口气,简直声色俱厉,他声明这一次的电话,已等于电力公司中的最后通知,假使接到了这个“Final Notice”逾期不来交款,就要采取“剪线”的措施,决不再予通融。——你看,这个“一面倒”的办法,何等的凶?

假使是在前几天,缪小姐接到了这个电话,除了向它哭泣,大概别无其他办法。可是这一次,她却非但不向它哭,并且还在向它笑。不过,这个未了的交涉,必须办一办,主要的是,那颗流落在外面的重要的心,必须设法取回。她把办交涉的全权,仍旧托付了阿达——她相信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必有聪明的方法办妥这事。

于是,阿达便依照着那封恐吓信上所开明的地址,而以全权代表的身份,去拜访那位想发三十万大财的程立本。

事实上阿达去办这个交涉,他并不是单独出马,另外却有一个人,做着阿达的顾问。你们别以为和汽车夫阿达一同出马的人物,也是一个不敦品的人物。那个顾问,却具有一副“高等华人”的仪表,身上所穿的西装,虽然显得臃肿无度,而质料却相当高贵。他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矮个子,橘皮色的脸,配上一些短髭,那副相貌,真有点滑稽。阿达对于此人,取着恭敬的态度,口口声声,称他为孟大律师。

这位孟律师,大约平素喜欢喝点沙滤水,因而说话时的声调,带着几分沙音。可是他对他这带着沙音的调子,看得十分珍贵,每当阿达向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微微点头,不很参加他的“法学上的意见”。

二人依着地址寻到那位敲诈家的府上,其时,时间还只上午九点多钟。马路上面,有些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正在高唱各种晨报的名目。

那位业余敲诈家的门上,居然镶着一块铜牌,写明“程公馆”的字样。这情形在银灰色的大都市中并不能算奇怪。看这屋子的排场,倒也略具三等公馆的规模。捺着电铃叫开了门,有一个下人出来应接。那位住公馆的阔主人,虽不是一位现任的官僚,而却具有“十足兑现”的官僚气;因此,当阿达上前说明求见这里的主人时,开门的那个家伙立刻眨着白眼,向他索取名片。看样子,若是没有名片,那就无法获得请见的权利。

诸位别忘记阿达的身份,他不过是个汽车夫而已。以一个最起码的汽车夫,当然还没有出门必带名片的习惯。无可奈何,他只能向那位孟大律师借一支笔,要一片纸,临时制造起来。

于是阿达拿起那支墨水笔来,在那张纸片中央,潦草地写上了“阿达”两字;另外,在那排列头衔的地位上,又添上“郭公馆的汽车夫”这几个字。他想了想,又在纸片的下角——风雅朋友加印别署的地位——很道地地另写一行,乃是:

绰号吃角子老虎

那个“当差的”,接过了这临时制造的片子,怀疑地向这穿短衣的阿达看看;又把视线飘到服装体面的孟大律师身上,孟大律师以为这家伙也要向他索取名片。他倒十分大方,立刻自动从西装袋里,取出一张印就的名片,傲然交到那人手里。

这名片上印着“孟大兴律师”,上角附加“孟大法律事务所”的体面字样,下角详列公馆事务所的地点与电话号码,可称应有尽有。

当差的向这身份不同的二人看看,于是,那两张名片被递进去了。

照规矩,这里的主人,在这个“太早”的时间并不会客。而这一次,大约是为了“郭公馆”的“面子”,因而有了例外,还有例外的例外,那两张片子递进去后,竟然无耽搁地获得了主人的延见。

三分钟后,阿达和他的同伴孟大律师,被请进一间颇为像样的会客厅内和主人相见。

主人程立本,挺起一个圆肚子,抬起着一张圆的脸,坐在一张圆的转椅中。两条线一般的眼睛,正以十分注意的神气,在注意着这两个来人。总之,这一位程立本先生不是别人,他就是那天到过游泳场中的那个具有漫画线条的家伙。

这时候,这个天官脸的坏蛋,因为看到两个来人之中,有一个是律师,他的脸上,不免有点怀疑之色。他觉得眼前这桩交涉,如果准备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那似乎根本用不着律师;现在既然来了一个律师,恐怕交涉的方式,就未必再会和平。但虽如此,他的脸上,却依然十分镇静。

当孟大律师走进去时,主人一看他的西装,圆脸蛋上立刻堆上微笑。又慌忙招呼“请坐!”可是他望望后面跟进来的穿短衣的阿达,却并没有给他以同样的“优待”。

不过,阿达究竟是一个汽车夫,汽车夫当然不懂“礼貌”,因之他不等主人让座,便自动拣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他不但自动坐下,而且还在自动坐下之前,自动取了一支茶几上所放的准备敬客的纸烟,自动燃上了火,悠悠然吸起来。

主人白瞪了他一眼,似乎怪他“没规矩!”但是看在那位矮个子的律师分儿上,他未便说什么话。

于是那张圆脸之上添浓了笑意,向这位正襟危坐着的高贵的矮子说话:“孟大律师是受了郭……”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个汽车夫立刻在身旁接口:“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接洽,我是郭少奶奶的全权代表。”

主人急忙回头,只见这汽车夫一本正经在这样说。有一缕烟正在他的歪着的嘴角里漏出来——样子真丑恶!

这情形使圆脸的程立本先生感到诧异,他急忙看看那位孟大律师以取他的进止。可是大律师却一声不响,分明已默认了这汽车夫的说话。

天官面孔呆望这两个人,他的眼睛格外变成了一条线,他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踌躇了一下,终于向阿达问:“你说你是郭少奶奶的全权代表?那么,你的来意怎么样?”

“我们准备完全照你信上的说话办理。”阿达缓缓吐着烟缕。

“你的意思是说,已经带了款子来,准备拿回那件东西?”

“正是。”

“你知道我们的价钱,是没有折扣的。”漫画式的圆肚子在转椅上面摇摇,他觉得他的船,居然遇到了顺风,进行得非常顺利,所以他要把篷子格外扯起一点。说话的时候,他再看看那个矮个子的律师,心里在惊异,这个家伙怎么不开口?一面想一面听得这汽车夫大模大样在说:

“咦!我并没有向你说过要还价呀!”

“那么,那笔款子,必须要现钞,如果是支票之类,我们须等换得现款之后,方始能办理交割。”主人说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他觉得对方对这交涉,似乎有点过分“好说话”,这使他未免有点怀疑。因此,他故意再把篷子扯得更直一点,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口气。

不料,这汽车夫一听他这“不折不扣”的话,却只淡淡然地说:“关于付款的事,当然人人都欢迎现钞,这不但是你,就说是你吧,假使你有款子要付给我,那我也是欢迎现钞而并不喜欢支票的。”

阿达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漂亮!主人听着,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太满意,他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正在闪出一丝微妙的笑。于是他坦然说:“照我为郭少奶奶打算,也只有用这爽快的办法最为妥当。这一点点款子,在郭府上看来,当然是九牛一毛,再拿这一点钱,跟郭府上的名誉比一比,那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

“是啊!就为这种缘故,所以我们少奶奶,要赶快派我来和你接洽这件事。”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缴付这笔款子呢?你们少奶奶总知道的,约期是差不多已经到了。”程立本把面色装得格外和善,借以表示他的客气。

“且慢!”阿达说,“少奶奶吩咐过,那件东西必须先让我们过过目。我们当然不能单凭你来信上的一句话,就相信那件东西真的在你的手里。”他回转头来,向那位扮哑子的大律师说:“孟律师,你看是不是这样?”

“对!对!我们一定要过过目,也要看看那件东西是不是真的。数目到底要三十万,说小,也不算小啊。”孟律师用一本正经的神气拖着他的沙哑的调子发表意见。这是他第一次的“开金口”。

二人的话非常有理,程立本先生当然无法加以反驳,况且他想,东西是在自己屋子里,就给他们过过目,也不怕他们劫夺了去。于是他坦白地说:“好!给你们看看也可以,难道凭我这样的地位,还会说假话?”

他站起来,把皮球形的肚子旋过去,从门里蹒跚地走了出去。不多一会儿,他重新回进来,手里拿着一只装首饰用的紫色小绒盒。承蒙他的好意,似乎他怕弄坏了这件贵重的饰品,所以特地用这考究的盒子,把它装了起来。他以一种郑重的态度向这两人看看,似乎决不定应该把东西交在谁的手里,大概是为了要取得法律上的保障,最后,他终于把这紫绒小盒,递给了那位大律师。

大律师拿到手里,开了盒盖,提起金链,把那颗有过一番离奇经历的心,拿出来约略看了一看,仍旧把它放进了盒子。这时,阿达向他打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暗号,于是这位大律师大模大样地点点头说:“不错,这是真货,毫无错误。”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付款呢?”程立本一面说,一面还伸着手,准备收转那只盒子,他看见阿达在向衣袋里面**,他以为这汽车夫是在取出带来的款子。他想:三十万元的现款,衣袋里一定装不下,假使对方取出一张支票来,那自己必须坚持收到现款然后交货的主张。

想念之间,只见这汽车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并不是他所预期的支票,而是一张报纸,折叠得非常之小。这是一张刚从卷筒机上取下来的当日的报。那汽车夫把它透开,向他身前一掷。程立本在伸手接起这报纸的时候,一面觉得对方态度太无礼,一面,他弄不懂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张报纸丟给他。低下眼睑一看,方始注意到这张报纸上有一则新闻,特地用红墨水画了出来。

程先生把两条线形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口气读完了这节特标出来的东西,方知郭家婆媳两人曾在前天晚上遭遇过路劫。可是他还不明白,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个新闻告诉给他,他还以为这位郭少奶奶要借这个路劫的事件,借口请求减价,或延缓付款的日期。于是他随口说:“怎么,你们少奶奶,遇到了路劫吗?不过……”

“正是哪!我们少奶奶的运气很坏。”阿达抢先说,“这一次路劫,她被抢去了一些现款,和几件首饰……”说到这里,他把眼光飘到那位大律师手上而接下去说,“孟律师手里拿着的这一个心形照片盒,也是失单上的重要一件呢!”

“你怎么说?”那个胖人几乎像一头猛虎那样地跳起来。但是他不及开口说话,却已听得这汽车夫冷冰冰地在说:“你已经见过这段新闻了。被劫的时候,郭老太太也一同在场,她是眼见的。并且,我们当场已把这件事情,向警署里备案了。”

胖子听完这话,他的皮球形的肚子上面几乎像被人重踢一脚而泄掉了气。他的红色的圆脸顿时泛出了一层白。马上他想,那个心形的饰物被把持在自己手里,那必须在郭老太太没有知道以前,他方能发挥重大的威力,而向郭少奶奶榨出血来。现在,如果真的像汽车夫所说,那位老太太曾眼见这个饰物,从她媳妇身上被强盗劫去,那么,别的都不必说,单说那份武器,岂不完全失却了效力?想的时候,他的眼睛已无法恢复成悠闲的两条缝。但是他不明白,那件首饰既在自己手里,如何又会在汽车中被人劫去?毕竟他是相当聪明的人,发呆的眼珠略略一转,立刻他已明白,这是一套怎么的戏法,同时他也恍然于他自己已经轻轻跌落到了对方的戏法箱子里。一时他的灰白的脸色,不觉更添上了灰白。

可是他见那个满面刁滑的汽车夫还在向他笑。他不禁怒吼如雷地说:“怎么?你说这个首饰,是在汽车中被劫去的吗?”

“你可以到警署里去看看失单的。”阿达自顾自喷烟。

“那你岂不是说,是我抢劫了这个首饰吗?——你这浑蛋!”

“差不多是这样!”

“你们竟敢想来讹诈我!”这圆脸家伙猛拍了一下桌子。他觉得眼前的局势已经弄得很坏,但他还想虚张声势以吓退他的敌人:“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就想来讹诈我!”

他一面开炮,一面看着那个不很开口的律师,在计算有没有用强硬的态度索回那只紫绒盒的必要。迟疑之顷,听到汽车夫讽刺似的在说:“讹诈?这是最确切的名词了。”阿达说时,又从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在这胖人的面前扬了一扬,“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胖子一看那张信笺,第一个念头马上想加以否认,但是第二个念头他觉得已无可否认,他只能气急地承认:“不错,信是我写的。但是我写信在前,你们被抢劫在后,你们不能把这两件事情硬拉在一起,做出圈套来讹诈我。”

“那就很好,我们只要你承认这封信。”阿达回头向着那位律师说,“孟律师,请你把这位先生的话照样记下来。”

那位律师神气活现地从袋里摸出一本小册。这小册上记着许多歌女的芳名与电话。他把几个电话号码重复抄写了几遍,把那本小册向袋里一塞,然后神气活现地说:“我已记下这位先生的话,我是见证。”

世上不论何种最精明的赌徒,在稍不小心的时候,也会打错了牌。眼前的这位程先生,在他发出那张牌后,方始觉察了自己的错误。他不该承认曾写这封信。他立刻目瞪口呆。

阿达却把那张信笺直送到他面前笑笑说:“请你看看这信上的日期吧。”

程立本乘阿达不防,一挺肚子,就把这封信猛抢到手里,他作势退后几步,拿起来一看,只见这封信,毫无错误,正是自己的原信,可是信上的日期,却已变成了昨天的日期。细看,也完全看不出涂改的痕迹。(这是一封用蓝墨水写的信,只要用些硫酸与阿摩尼亚,便可把原有的字迹,抹去重写;方法原是很简单的。)他瞪着眼珠说不出来。想了想,便苦笑一声,准备撕碎这封信。

可是阿达却满不在乎地向那位大律师说:“请孟律师注意,这位先生准备撕碎这封信,他想毁灭证据哩。”

“不要紧!我们的那张照片拍得非常清楚,和这封原信是没有两样的。”大律师哑声回答。

至此,我们这个漫画线条的家伙,他方觉得前线这个败仗,差不多已无可收拾。他只能像火车机头一样,一阵阵冒气。但是他还在计划“避离运动”,口口声声咆哮:“好!好!我准备和你们以法律相见。”

“我们最欢迎这个办法。否则,我们为什么要邀这位大律师一同来呢?”阿达回眼望望那位大律师,“喂!孟律师,你说是不是?”

“不错,我们原是专靠法律吃饭的。”孟律师淡淡然回答。——别瞧不起这个不开口的蟋蟀,偶一开口,它的牙齿也很锋利哩!

十二

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们,倚仗他们小小的地位、声望,做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捞摸些不垢不净的油水。他们的地位声望,也就是他们的生产资本;就为这些小小的东西,是他们的唯一的资本,所以他们不得不重视这些小小的东西。这种人的胆量,有时可以大过于一座地球仪,有时也可以小过于一粒氢原子。他们遇到对方是一只羊,他们自己就是一只虎;反之,他们遇到对方竟是一只虎,而他们自己,也无妨立即变作一只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这样一个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处于虎的地位,不料一转眼间,他竟遇到了一只比他更凶的虎,使他无法张牙舞爪。于是,为了避免伤害他以后扮老虎的地位声望起见,他只能暂时收住虎吼,而唱出了“妈哈哈”的曲子。

所以,当阿达与那位孟律师走出他的“公馆”时,他们不但无条件收回了那颗被劫掠的心;同时他们在这主要胜利之外,还从这个屈服者的手里,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小小收获。

战胜就有利益,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所以努力于战争的唯一原因了吧?

走在路上的时候,阿达笑着向那位大律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绰号,要叫作‘吃角子老虎’?”

“谁知道你的意思呢?”大律师不很热心地回答,“单就我所知道的而说,你的大号,至少就有一百个,我真弄不清楚,你今天所用的,是一百个中的第几个?”

“这也许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的绰号。换句话说,这是我的新绰号,是特地为了这件事情而专取的。——你看,我们费了好些口舌,在这个家伙手里,只弄到了区区一万元。哼!一万元在眼前,不是一个等于角子的数目吗?我老早就知道,在这种人身上,原是挤不出什么大量的血来的。”

“所以你把你自己称为吃角子老虎,是不是呢?”大律师耸耸肩膀。

“最讨厌的是,那个家伙自己不欢迎支票,而结果却把一张支票付给了我。不过我是不怕他会少半个钱的。”阿达说时,他把手里那张银行契据,小心折叠起来,藏进了他的衣袋;这等于那架吃角子的机器,已把筹码吞吃了下去。连着他说:“孟律师,现在我委托你,把这紫绒盒子里的东西,代我去转交给我们的少奶奶。顺便请你代我辞掉汽车夫的职位。至于工钱,那夜开车出去兜风的时候,我也算收到啦。”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还在闲谈。

“假使这一次她不遇见你,不知道这场戏将怎样唱下去?”大律师说。

阿达摇摇头。

“其实,一开头她就该把失落的那颗心的实情说出来,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大律师继续发表意见而加上批评,“她太没有勇气了!”

“但是你不能单怪她没有勇气。”阿达又摇头。

“我看她有点可怜。”大律师连忙改口,“她在这件事里,好像完全没有什么错。要说她错,除非怪她先前不该拣着那个太有钱的人去嫁。”

“你的话,也许不对,也许对。”阿达说,“我在郭公馆里住了这许多天,多少也看出了这位少奶奶的一点性情:她好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她憎恨笼内的苦闷,又贪恋笼内的安适;她羡慕笼外的自由,也害怕笼外的空旷。飞吧,她怕笼子的阻碍;不飞吧,又怕笼外有人讥笑她。她暂时不想飞,而有时还要找些不想飞的理由,自己骗骗自己。她就是这样一个心理矛盾的女人。于是乎有些人,就捉住这种心理,在她的身上出些花样。”

这一回是大律师在摇头了,原因是他无法理解这些较复杂的话。

阿达向他看看,改换了谈话的路线:“有一件事我想劝劝这位少奶奶:以后对于不论什么人,她应该张开眼来,把面目看看清楚才好。就说她的那位亲戚余先生吧,她以为他是好人,却不知道他和那个程立本,完全是同谋。据我料想,这个姓余的家伙,除了在她身上图谋金钱以外,说不定还有其他进一步企图。可是最近,他赌得厉害,也输得厉害。大概他有什么把柄落到了程立本手里,以致受了要挟,才草草演出了这个下流的戏剧。以上,一半是我打听出来的事。你看他是好人吗?”

两人将近走到了分路处,阿达还在说下去:“再说我吧!我在这件事里,无条件把她拉出了泥潭,在她心目之中,必定以为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或是什么‘侠客’之类了。假使她真这样想,那又是大大的错误了。事实上我到她家客串车夫,也为听得她家用不了的钱太多,所以想混进门去变点戏法。结果,我见她家囤积了两代的孀妇,使我不忍下手,所以才不曾下手。你看,我是一个好人吗?你看,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好人吗?……”

大律师又耸耸肩膀。

“你就把以上的话照实告诉她吧。好!再会。”

说完,大律师眼看他高大的影子,摇摆着都市流氓的步伐,在炎夏的阳光之中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