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前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各个的“前台”,与各个的“后台”,有着显著的不同。在每一种“前台”,你所能见到的,是光明、美丽与伟大。可是,一到“后台”就不同了:先前所见到的光明,顿时成了黑暗;先前所见到的美丽,顿时成了丑恶;而先前所见到的那样的伟大,顿时也成了异乎寻常的渺小。
不过,我们也可以掉过来说:在前面,你所见到的种种,那都是浮泛的、虚伪的与装点出来的,至于后面所见到的一切,那才是真实的、坦白的与毫无假借的。
基于以上的理论,所以,我想把我的笔尖,指引读者们到后台去,做一下简单的巡礼。
这里,笔者的钢笔尖已到达了“某”一个游戏场的某一个角度里——这是一个京班戏的后台。
为什么要写出一个“某”字呢?为什么不把那个游戏场的真实名字,直接痛快写出来呢?
答案是:这整个偌大的世界,就是一个放大的所谓游戏场;而每一个小小的游戏场,也就是这整个世界的某一面的缩影。写下一个“某”字,一处,也就代表了一切。这样,比较专指某一个地点,似乎更为广泛一点。
而实际呢?笔者的钢笔尖,毕竟指引到了什么所在,这在聪明的读者们,看了下文,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
这里所谓后台,比较大场面的后台,当然有些不同。这是一个约莫近十码宽十五码长的所在。全部约可划分为三个部分。居中一部分,与前台的地面,有着相等的高度。后半部堆置着许多布景,其中有幻化的沧海与桑田,也有雏形的高楼与坟墓。凡此种种,明明都是假的,然而当它使用的时候,分明象征了人世间真实的一切。
在这些堆置着的布景与前台的分界之前,留出了一条狭长的走道,在这里,你可以从一弹指顷,由“上场”门急剧地直达于“下场门”;也可以在一霎时间,由下台处重新悠悠然大步踏到上台处。
左右的两个部分,比着居中部分,低去了二三尺。你若要从这较低下的地位踏上前台,那你需要伸出你的长腿,努力跨上两层阶级。先说左边一部分,这里入目就有一种非常凌乱的景象。靠壁安放着几口阔大的板箱,这就是所谓“大衣箱”。从箱盖的光滑程度上,你可以约略看到它的悠久的历史。在这些箱子里静静睡着的,有文官穿的“官衣”,与武将穿的“靠子”;上自帝王穿的“大蟒”,下至“饥寒人”穿的“富贵衣”,可称一应俱全,无所不备。可是这里任何一种新奇悦目的服装,你总无法把它穿上一个太久的时间。
靠壁用些木板,钉成几个壁架。粗粗一望之间,你会疑惑你已走进一所古董店,或是误入了一所博物院;但,细细地看,你也许要以为你已置身于一个售货摊子之前。
在壁架上,有的是实心而永远装不进东西的金色的酒壶——这可以象征社会上的某种镀金的人物;也有永远只供“卖样”而永远不会发光的烛台;更有市上永不通用的金的与银的元宝,你若把它施舍给乞丐,会使乞丐对你叹气。
看到墙壁的较高部分,悬挂着一团和气天官赐福的面具。啊!你看:这善良的面具,永远是那样的善良;有了它,便可以使任何一种丑恶难堪的嘴脸,立刻变成那样的和蔼可亲!然而,我要劝你留意,切莫把这东西揭起来看!在这善良面目的一旁,相反地,却悬挂着一个吊死鬼的狰狞的鬼脸。有许多人以为这很可怕,其实并不。因为这种鬼脸,无论怎样可怕,它并不会“变”;而人类的脸,有时虽很可亲,但它说变就变,你不能预料到它,将会变到如何丑恶的程度。所以结论应该是:人脸的可怕,百千万倍于鬼脸!
除了以上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外,你在这里每一个角度里,可以见到许多刀、枪、剑、戟、鞭、锏、锤、抓之类,所谓十八般的武器,般般俱有:这里有象征“八十一斤重”的大刀,有“银样”的“镴枪头”,更有大得可怕而其实是并不经久的空心大锤。假使你想用这些东西,作为一种“闪电”或“锤击”战的武器,那你不用请教瞎子算命,你也可以推算出一个准确合理的结论。
以上,是这后台的武备。除了武备,还有文艺哩!在涂满臭虫血的墙壁的空隙间,随处你能发现那些似通非通的旧式诗歌;你也可以看到“某某人,我把你这大胆的奸贼!”等等的白描散文。啊!妙文非常之多!可惜在这动乱的时代,文章并不为“市面上”所重视。因而笔者预备收转笔尖,不再加以贪多的“囤积”。
在这整个的所在,最触目的东西,要数到那个高供在壁架上的小小神龛了。这神龛,虽然不满一尺高,但是相当考究,外面居然张挂着黄绸的神帏。在龛子里,一张由大红大紫而渐变成灰褐色的狭纸条上,写着“翼宿星君之神位”的字样,这就是世俗所传的“老郎神”。据说人们供奉了他,可使颜面增加一重厚度,而便利他们的“摇尾乞怜”或“胁肩谄笑”的事业。这位伟大的星君,常年坐镇在这里,却看尽了人们上台与下台时的各种虚伪的面目。啊!可怜的神啊!我告诉你:当人们需要你的时候,他们拿香烛供奉着你;但是,他们在不需要你的时候,他们便每天请你吃些灰。
总之,在这整个的狭小的所谓“后台”之中,所能留给你的,只是一种凌乱、不洁的印象。假使有一个一流的画家走进这里来,你要请他把这里的每一件的事物,逐一描绘出来,那你准会使这位象牙塔中的人物,双眉立刻显示紧皱。而笔者却并不是个画家,所以格外无法加以详细的描写。
有一点是值得提出的,那就是:在现实的社会上,往往有许多事物,分明都是“假”的,而人们偏偏要强认为“真”的;至于后台则不然,一切都是虚伪的,他们就爽直地告诉你这是虚伪的。例如,就说那些面具吧,在这后台,他们承认这是面具;一到了现实的社会上,许多人们明明套着面具,而他们却无论如何,决不肯承认这是面具。这是后台的坦白可爱的地方。
然而无论可爱也罢,不可爱也罢,我的笔尖,却不能永远停留而不前进。
这里,笔者谨向那位“吃灰的”翼宿星君鞠一个躬,道一声“打扰!”便暂时抛弃这些奇形的静物,而用我的钢笔尖,把读者们指引到一种较有生气的目标上。
二一个当家花旦
现在,我的笔尖已搬到了右边的一部分。
这地方用着一些薄板壁,拦成了一个小间,后台的群众美其名曰“特别化装室”——那是专供几位重要坤角化装所用的。在这小小的一间里,狭窄得连安放一张小桌子的地位也没有。代表着桌子的,那只是附属于壁间的两方狭板。在这狭板上,杂乱地摊放着些胭脂、花粉、簪、钗、头面、贴片之类的零物,那都是唱花衫的角儿的必需品。
这时,在这螺蛳壳形的特别化装室内,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低着头,静悄悄坐在木板前的一张凳子上。
这少女披着一头乌黑而柔软的长发,她这头发一直不曾花费过她水烫电烫或奶油烫的钱;换句话说,那只是天然的土产,但并不比那些烫过的摩登头发难看些。再看她的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颀袍,而且已很陈旧;但是浆洗得相当挺洁,穿在她这苗条的身子上,也并不曾掩住她的天然的线条美。她的足部比较阔气得多,居然穿着一双长筒的丝袜——那是一种劣质的人造丝袜,在筒子上有两处地方已抽了丝,却用一种同色的丝线,小心地补缝起来的。
这少女低下了头,正自专心一致在整理手内的一副“大顶”。原来,这天她的戏码是“刺汤”,她在这出戏内,要扮演那个雪艳的角色。
喂!读者,你们可不许因这少女穿着得寒蠢而看轻了她。告诉你们吧,她是这里的一个挑二牌的当家花旦哩!
其时,这少女把手内一大股黑色的线条左一翻,右一弄,低头整理了一会儿。忽然,她的两颗秋星那样的眼珠骨碌地一转,同时有一丝轻倩活泼的笑意,挂上了她带着水浪似的线条的嘴角。
只见她把那副大顶顺手向狭板上面一摔,她像陡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急急抽身走出那间小室,像一阵风般带奔带跳,穿过居中那条走道。她的步子,简直用的是刀马旦“跑车”或“趟马”的步法;这需要配上一种“急急风”的“场面”,那才觉得相称。从她这走路的姿势上看来,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富于情感的年轻人的热力。
读者也许要猜想:看样子,她的年龄还很轻吧?十五六岁呢?十七八岁呢?还是十九岁呢?不!我要请求读者,多多增加一些。——其实,在笔者的钢笔尖下,一直用“少女”两字,称呼这位姑娘,那也有些失当,实际她的年龄,已有二十五岁。不过,从她外表所显露的面相、姿势、言语、动作等等,多方面看来,任何人都不能猜到她的真确的年岁,竟已超过了文人们所谓“花信”的年华。
现在,让我把这姑娘的长相,偷偷告诉给读者听吧!
这位姑娘,乍看并不能说怎样的美。她的脸色,在平常不施脂粉的时候,带着一点微黄;但并不是病态的黄。她的身材看去很纤细,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怯样子。她的睫毛很长,似乎天公有意替她画上了两个明星式的黑眼圈;躲在长睫毛后的两颗点漆似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任是一颗钢打的心,有时也要受到吸引;但在平常,你也看不出她的眼神会有怎样的活泼。不但如此,在她的右眼角间,还留着一小片的疤痕。啊!读者,你们也许要说“可惜”吧?不呀!她这眼皮下的浅浅的一小片,非但无损于美,似乎倒反增添了她的妩媚。
这位姑娘,她以一步一跳跃的姿势,从后台的右方奔向了左方,她的脚步还不曾跨下那两个梯级,却已用一种稚气的口吻,一迭连声在直嚷;她的超过了乙字调的清脆的嗓音,几乎要穿透了戏台上的锣鼓,而飞越到台外去。
在上场门的门帘后,有四名手执“门枪旗”的龙套和四员把双手藏在“靠肚”后的武将正自预备登场,他们被这“噔!噔!噔!”的急骤的脚声,引得一条鞭地旋转头来。
这一小队五颜六色的家伙,歪眼望望这一个苗条的后影,忍不住耸耸肩膀,互扮着鬼脸。
再说后台的左部,正中央横列着一张长而简陋的白木板桌,桌上罗列满了水纱、网巾、粉、墨、破笔,以及几把角儿们自备的小茶壶。这时,板桌旁的一条很长的木凳上,坐着一个穿好了“胖衣”的角色,正对着一面缺角的小方镜,在描绘着一个“三块瓦”的图案式的脸。他听得那位挑二牌的姑娘站在高处“叫板”似的连声在嚷:“啊啊!我想起来了,让我告诉你们——”
银铃似的语声,使这一个正在勾脸的家伙,从破镜子里收回了视线,“猛抬头”地说道:“嘿!你把我吓唬了一大跳!你瞧,我的好姑娘,你老是那种急三枪的脾气,几时才会改改章程呢?”
这时,有两个专演跑宫女的小女孩互相挤挤眼,在抿着嘴儿偷笑。
“啊!易老板,您奔得那么急,仔细又把您的拖鞋甩得飞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已扮成的老员外,这老员外把他的美髯拿在手里,一小橛已熄灭的纸烟尾粘挂在他嘴唇的西北角。
“甩鞋,只要甩得边式,准可以得个满堂好。明天我们就‘贴’问樵闹府吧!”后台管事童一飞打趣地插口。
“哈哈哈……”众人的笑声,夹杂进了台上的锣鼓声里。
“你们别笑,今天我没有穿上拖鞋哪。”这位带着稚气的姑娘,像练习腿功似的把腿一跷;一面,她从高处跳跃地走下来。
“好姑娘,你那样急急忙忙的,你又想起了什么终身大事来了呀?”勾脸的家伙把眼光送回镜子里,他在他的图案上添上了几笔。
“嗳!啊——呀——让我想,我要告诉你们什么话呢?”这位姑娘似乎由于奔驰太急的缘故,她把预备发表的话,全部遗忘在对方那间小室里。她伸手掠掠她的鬓发,自已也忸怩地笑起来。
“你瞧!你瞧!”那张三块瓦的脸,在破镜子里露出了一个“俊俏”的笑容。
有一个颈脖子下扭着痧痕的瘦削的中年女人——此人不须装扮而天生一股“刘媒婆”的劲儿——拉开了她的鸭子叫似的嗓子,临时“抓哏”说:“我知道哩,易老板准是要告诉我们,她家里的那口老花猫,又被那些小耗子啃掉了胡子啦!”
“啐!”
“哈哈哈……”笑声又从众人的口角间滚出来,喷散在喧嚷成一片的空气中。
“好!老花猫拿掉了口面,它再扑点子粉,由老生改唱了小生,那我们易老板格外地要疼它啦!不过,这话让金老板听到了,那可有的是别扭!哈哈哈!”那个管理衣箱的许老二,他听众人一味调笑,嗓子似乎有些发痒,于是,他也在这欢笑声中,添上了一份小花脸式的哈哈。此人在后台有着一个新奇而又丑恶的绰号,叫作“抽水马桶”。喂!你们别看轻这一个丑恶的名词!创造这绰号的人,很有一些萧伯纳作风咧。所谓抽水马桶,意思是说:这东西的外表,永远是那样的美观;这东西的内容,永远是那样的垢秽;而这东西却永远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类所欢迎而需要。于是,在我们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便也永远留下了这种既丑恶而又美观的东西。
“啐啐啐!嚼烂你的舌根!小心着!别把你这抽水的链条子拉断呀!”这位艺名易红霞的姑娘,操着一口纯粹的北平土白,她向这塌鼻子的许老二,提出了天真而稚气的反抗。
“拉断了我的链子,哈哈!于你——”塌鼻子还想往下说。
“算了!别尽着斗口!”那个武二花勾完他的三块瓦的脸,掷下了笔回头向易红霞说:“正经,你想到了什么大事,要告诉我们?可是加包银的事,账房里有了消息了吗?”
“哼!加包银!想破些吧!再过六十年!”这一小串的牢骚,呻吟似的从那个口衔烟尾的老员外的嘴角吐出,他这语声含糊而又疲倦,众人却没有注意。
“得啦!加包银别提,加钟点有份。”另外一个下三路的角色响应着老员外的呻吟。
“嗳!老二提到口面,让我想起了我忘掉的话。”易红霞答非所问似的说,“小张昨天告诉我,他替我们编了一个本戏。他要让我在这新戏里,好好地露一下。”
“露?别砸了才好!”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忽然开了一大炮。
“小张,谁?张四维吗?”面对着墙壁,正在整私房行头的戈玉麟,突然旋转头来问。他是这班子里悬挂三牌的须生,有一条比马连良更甜的嗓子,一向自称是马派。好半晌,他没有开口,这时,忽然开始了他的“马叫”。
“你还没有知道吗?账房里新近派了这小子来,说是要替我们编新戏。”后台管事童一飞向这马派须生解释着。
“编我们的戏?他配?!”拥有新奇绰号的许老二努力拉动他的“链子”。
“那小子端着一脸大学生的架子,又自以为是潘安宋玉,我就瞧不上眼!”那张三块瓦的脸,眼珠骨碌碌地瞅着易红霞。
“刘老板的话,着!”这位年轻的须生戈玉麟面貌相当漂亮。他从那张三块瓦的脸上,把视线飘送上了易红霞的脸,嘴里吐出一种带有酸性的声气。
读者须知:在我们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每一种“同行”所免不了的,便是嫉妒两个字。这一位年轻的须生,和那个被提起的编剧家张四维,两人在年轻漂亮的一点上,好像带有一点“同行”的质素,因之,他们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免时常露着敌对的意味。
这时,他向他这稚气未褪的女性的同事,警告似的说道:“真的!易老板,您得留神呀!依我看,那个印度小白脸儿,对您怕没有好心眼儿哪!”
说时,他的一双带着一些高吊的眼梢,又斜睨到那张三块瓦上,使了一个眼色。
“他会吃掉我吗?”那位天真的姑娘,平时,她对这年轻漂亮的须生,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好感,但这时,她却使劲一扭头,她的羽扇形的长发,在白嫩的颈子后面微微飘成一个半圆的旋律。
“嘿!吃虽不会吃掉你,也许他要尝尝……”以快嘴著称于后台的许老二,又拉动他的抽水的链条。但他并没有说完他的话。
这时有一缕内心凄楚的暗影,霎时攒上了我们这位坤角儿的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的群众,却完全没有一人觉察——并且,他们将永远不会觉察这情形。
“别多嘴!让金老板听到这话,准保他在半斤面条子里,会加上五斤醋,那才没有味儿咧!”一个不知谁何的家伙,站在后台的高处,偷放了一支轻薄的冷箭,立刻旋转身子,带笑地跑了。
三武生金培鑫
一个观剧者,倘要彻底了解一个演剧者的内心表演,最好的方法,便是先来研究一下这演剧者的个性。这里,让我们先来谈谈这位易红霞姑娘的“私底下”的为人吧。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天真”“无邪”“温柔”“忍耐”,如果以上这些好听的字眼,可以充作一种赠给女性的礼物,那么,我们这位姑娘,她对这些礼物,准可以“照单全收”而无愧。如果“温柔”“忍耐”这种字眼,在人类间有一种比赛,那么,我们这位姑娘,无疑地,她准可以取得一个世界性的锦标。她在这个世界上,虽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一段悠长的历程,她却从不知道什么叫作生气,什么叫作发怒。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也是个人类呀!既然是人类,应当有时会挑逗起情感上的反应的。可是逢到这种时候,她却自有她的特殊的方法,宣泄她的抑郁不平的情绪。譬如:遇到较小的不快,她只在背人之际,轻轻付之一叹;而遇到了较大的遗憾,她至多也不过以嘤嘤啜泣了事。她的啜泣,永远只是那样幽幽的;并且,她永远不让任何一人,见到她的泪容。而大多数的时候,她却以一种小孩似的天真跳浪的姿态,掩饰住了她的内心的隐痛;再不然,她就借着某一种戏剧中人的身份,痛快发泄一下她的悲哀的情绪。
说出来是相当有趣的!原来我们这位姑娘,她似乎就把演戏当作了整个的人生;而同时,她似乎也把人生当作了整个的演戏咧!
有人怀疑这位姑娘,她怎样会有如是的忍耐?答案非常简单:由于天性的柔和是一半;而由于她的特殊环境的养成,却也居其一半。
“忍耐”,似乎原是人类的一种美德,可是,太忍耐反而成了一种祸患。就为这位姑娘生性太柔和的缘故,却使她的那些同事们,找到了一味开胃健脾的妙药。他们——甚至也有她们——常在她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行为上,找出许多资料,而加以调笑、玩弄,甚至是欺侮。这大伙儿的混乱的一群,简直地,都把她当作了一枚甘芳可口而不须吐核的鲜果。
她——这位易红霞姑娘——在这一座狭小的戏台上,喜、怒、哀、乐,机械似的演出,已具有三年以上的平凡的历史。而在最近的两年之中,四周包围着她的粉红烟幕似乎特别的多。由于这,却使这后台大伙儿的群众越发找到了“磨刀片”的好机会。
在后台的群众,凡属提到易红霞的事,那位金老板,似乎已成为一个必要的连带名词。不错,在前面的一节杂乱的对白中,他们与她们,已屡次提到过金老板的大名,那么,这位所谓金老板,又是何等样的一个角色呢?
由于大众的重视,可见我们这位金老板,必是一位红角无疑。读者须知:世间一切等等舞台上的所谓红角,必然有着红角们的应有的架子。“开锣戏不必到场”,这已成为一切舞台上的一切红角所必须有的“排场”之一种,所以,在这开锣未久的时节,我们这位大名角,他是必然地还没有到场,那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可是这也不要紧!笔者可以把他的“身份证”预先签发出来,让你们提早看看他的照片与略历。
武生金培鑫,最初的悬牌,写作金佩勋。大约他曾算过命,缺金缺得厉害,因此,后来便改为现在的艺名。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一张银盆似的脸,一副带豁的眼梢,似乎颇有一点英雄气概。他有一个高得不讨厌的个子,阔肩膀,加上一个带挺的胸膛,总之,他具有一副武生必需的好长相。可惜的是,他的两道眉毛太浓而且太粗,太像两支板刷;眉浓眼大,于一个武生原是非常相宜的,可是上台相宜,下了台,未免显得刺眼。有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的两道浓眉拿下来细细分开,分配成十二份,赠给六位摩登女子分着用,那还绰绰乎有余。你们想:一个人的脸上,长了六个人的眉毛,那是好看不好看?
据我们中国的相书上说:“眉浓,主有杀气!”所以我们这位金老板的眉毛,与后面的戏剧性的发展,似乎不无一些小小的关系的。
再说金老板在台上,却具有十足“火爆”的表演。每逢星期日与星期六,是他格外卖力的日子。举例地说:譬如他演《九江口》,他能把手中的那支大桨,舞成电扇叶子那样的急骤。再譬如:他在《长坂坡》剧中扮演赵云,他能把那支长枪,在红色的衫裤之下,兜上几十个圈子——他明知戏台上的“赵四将军”,跨下不骑真马,因之对于是否会戳穿马肚的这回事,他是绝对不愿加以考虑的。
金老板的为人,不但他在台上的演出,是这样的火爆,甚至他在台下,也有着相同的火暴的性情。似乎由于“内外五行”相关联的关系吧,这浓眉毛的家伙天生一种非常固执而凶狠的脾气;在口头上他是如何凶狠地说着,在事实上他便要如何凶狠地做着,譬如:他向一个人说:“小子!今天我和你还是朋友,到明天三点钟,我非揍你不可!”说完这话,他能和这将被“揍”的人照样有说有笑,“欢若生平”,而一到明天约定的时间,他却真的把他的“黑虎偷心”,毫不容情地演习到了那个预先被指定的靶子上。据说有一次,他为了拿着一柄尖刀去戳一个人,结果,却“跌”进了笼子里去,“敲”了六个月的“洋铜鼓”。
金老板不但具有上述的“真实的武艺”,同时,他的身后却还具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他和本埠那位著名以拳头起家的闻人赵海山,还拖着一线局跟皮鞋带上的关系——读者当然明鉴:在眼前这一个世界和眼前这一种年头上,一只高跟皮鞋带上所发生的力,较之一架具有千匹马力的机器的皮带上所发生的力,那必然的是前者超胜于后者的。
由于以上两种原因,后台大伙儿的一群,对于我们这位金老板,大都怀着一种“特殊尊敬”的心理;必要的时候,就是那位领导一切的翼宿星君,难免也要买他三分账。
四幕后的伏流
如果我们要替我们那位易红霞姑娘开上一纸“追求者”的名单,那么,除了上面所介绍的金培鑫与戈玉麟之外,那个编剧家张四维似乎该在“冷门”的“黑马”之中,列入一个次要的位置。即使他的外表,并不曾把这种比赛的姿态明白表现出来,但至少他的内心难免有着跃跃欲试的趋向。至于他并不以公开的方式追求这位姑娘,他是自有他的理由的。
这小子很乖觉咧!
第一,他深知在恋爱的园地中,须用“血”液去灌溉,方能开放好看的花朵。这种常识,差不多连初读ABCD的小学生也都很懂得。喂!你们看,在二十六个西文字母中,“L”(Love,爱)之下,紧紧连带着的不就是“M”(Money,钱)一字吗?我们这位编剧家,他曾经自加诊断,他知道自已所缺乏的,正是“Vitamine(维他命)M”,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一种原因。
其次,他又知道,恋爱的成败,十九都以势力为依归。那个插翅膀的小家伙,表面上虽然弯弓搭箭,看起来颇有些刚烈的气概,而实际它却天生一种柳条似的根性:第一秒钟这边风大,它就倒向那边;第二秒钟那边风大,它又倒向了这边。这位编剧家,自知他的风势,不足以左右一切,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二个原因。
以上,还是属于理论方面的事,至于事实上,他知道这易红霞处着一个非常艰困的环境。原来,这位姑娘的身世说来相当可怜。她家里有一位年逾半百的老父,还有两个细菌式的兄长,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妹,一家五口的生活,都靠这位姑娘的演唱而解决。更不幸的,那位年届“知非”的“长者”,还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于是,这位姑娘的纤弱的肩膀上,除了“开门七件”以外,同时她还挑上“第八件”的负担;在最近生活飞涨的潮流下,却使这位姑娘的演唱,由唱而变成喘,由喘而变成了窒息!
再说那位浓眉毛的金老板,他就觑准了这一个可怜的弱点,而向这位姑娘发动侧面的进攻。在最近一年余中,常把一些“黑色的礼物”,送给那位“长者”,作为登门的“敬意”。当然哪!他送出了这些黑色的礼品,是准备收进一些粉红色的东西的,这里面,分明含有一点贸易的性质咧!那位“长者”,他已活了五十多岁,似乎不能算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当然,他也知道收进了这种礼物,会产生一个如何的后果。可是,在眼泪与鼻涕的“灾难”之下,只能接受这种“善意”的“赈济”。
至于那位姑娘,当然,她明知在这黑色贿赂之后,藏着一个无形的契约。然而可怜,她为顾全老父起见,她虽万分不愿接受这种契约,而她却万分不能拒绝这种契约;最后,也只能模模糊糊,万分无奈地暂时默认下了这痛心的契约。
讲到这位姑娘的“私底下”,至少,她很能当得起“洁身自好”四个字的评语——唯其如此,她至今还穿着抽丝的人造丝袜,可是一株鲜明的花朵,在她的叶子上,虽然并不写明“欢迎蜜蜂”的字样,而在她的四周,还是免不了“嗡嗡”的恋歌声。每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到了“法定的年龄”,便会惹起一些必然的纠纷;我们这位姑娘,当然也不能例外。近一时期,似乎有一位铁行中的小主人——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家伙,名字叫作贺桂生,对她很表示特殊好感。这是金老板眼睛里的一只钉。此外,在追求者的名单上,还有一名叶肖荪,是一个不知来历的赤鼻头的青年。对这位姑娘,似乎也有一种神经性的表演。这是金老板胸头的一枚剌。
除了这“钉”与“刺”之外,在金老板的眼睛里,不时还有一些其他的飞尘,刺激他的眼膜。为了这些,常使这个浓眉毛的家伙和这位姑娘发生一种不可免的摩擦。幸亏这位姑娘天生下那种忍耐的“美德”,在一贯的“张伯伦式的温柔”之下,终于使这两道浓眉,屡次欲竖而竖不起来;可是,在这里面,藏有一种不安稳的因素,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以上种种情形,在那位自甘退后的编剧家的冷眼中,看得相当清楚。他知道在这位易红霞姑娘的身上,已造成了一个一九四〇年间的巴尔干半岛的形势,早晚之间,这小小的火药库,会有“轰通”地爆发的一日!这使他时常暗忖:自已似乎犯不着再以弱小国家的姿态,投进旋涡中去,染上一些火药的臭味。
这是他自甘退后的一个真正的原因。
那么,这一个冷眼旁观者,他本身又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他是不是一位真正的编剧家呢?
不!编剧家的头衔,于这家伙却是一个善意的嘲笑。实际,他是这游戏场里的一名职员。他和这游戏场的主人华大老板沾着一些三千里外的亲。因而,他在这里的总账房里,算是“重要”的一员。据他自已告诉人家,他曾毕业于某某大学;在这几经兵燹的年头,他拿不出那张“天晓得”式的文凭,却也振振有词,颇能提出相当的理由。可是,这小子的确相当聪明。有一个时期,他曾在这游戏场里的一个好友话剧团中,编过半本戏——因为是助人合编,而并不是出于单独的大手笔,所以只能称为“半”本——居然十分叫座。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取得了“编剧家”三字的荣誉;而他自已,从此便也自居这头衔而不疑。除此以外,他又自诩对于每一件事物,都能发挥他的精密的观察与判断,关于这,也许是他一向爱读所谓侦探小说的效果。
这位编剧家所以能够接近那位天真的姑娘,也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原来这位易红霞姑娘虽然识字无多,而奇怪,她却很有一些独特的思想。她对话剧中的“葛嫩娘”,与电影中的“香妃”之类的人物,具有一种非常“向往”的热忱。平时,在她的痴想之中,即使自已不能步武那种人物,退一步,如果能在戏台上面,模仿一下她们的声容笑貌,那也使她感到高兴。其次,在她美秀的两眼里,又颇有些远大的见地:她觉得她所演唱的评剧,有许多地方,似乎令她感到不满;虽然她也模模糊糊,提不出一个具体的意见,然而她终觉得很有加以改革的必要。为此,她对编演新戏抱有很大的热望。那位非正式的编剧家张四维,就依着这条路线,而找到了一个和她接近的机会。
后台的群众,大都看出这小张的编剧,无非是个“掩护登陆”的烟幕;而且,由于传统的习惯,即使这位编剧家真能编出一个戏来,他们也并不准备加以接受与欢迎。可是,那位稚气的易红霞,却并不管这些。你看,这时候,她还是一团高兴,在热烈地讨论着这问题。
“喂喂!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不顾众人的非难,依然天真地嚷着,“小张告诉我:在他编的戏里,他要让我唱一个女扮男装的角色。”
她这样说时,这后台的一群,有的在向她挤眼,有的在暗暗撇嘴,那个“抽水马桶”却在向她掀动着塌鼻子。
众人的不合作,使这位姑娘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没意思”。为了要掩饰这“没意思”,她飘过眼梢,望见她的身旁正放着一件旧的黑褶子,她把它拿过来,就向身上一披,准备预先演习一下“女扮男装”的姿态。
可是,褶子虽已穿上,她不知道自已在这未来的新戏里,应有一种如何的表演。她的纤眉一皱,偷眼看看众人,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她索性把水袖向两下一撒,丢出了一个“蝴蝶双飞”的势子;她又翘起两个拇指,一下,两下,把袖子抖将起来;连着,她把双手向头上一比,做出了一个“整冠”的姿势,顺势再把双手往下一勒,做成“理须”的样子。
啊!这是一个很好的“青官衣”戏的架子哪!
在“抖袖”、“整冠”与“理须”的姿势之后,照规矩,这该开口唱几句了。只听她嘴里“笃落”一声,代表了鼓板的声音,她的纤眉微微一轩,便悠然哼出了一句《黄金台》里的“回龙”的调子。她把那结尾的“奔忙”二字,唱得那样苍凉而又悲壮,居然大有余叔岩的韵味。
这后台的一群,眼看这位姑娘天真而又稚气地自演自唱,一时看出了神,至此,他们听她唱得相当够味,哄然的一声,忍不住齐声喝起彩来。
“呃——好!”尤其那位马派须生的一条正工调的甜嗓抢在众人之前,几乎把这彩声送到了前台去。
巧得很哪!这时候,台上的表演恰巧得到了一个满堂彩,一阵雷响似的喊声从门帘里直钻进来,前后台的彩声像一正一负两个电流,一时交融成一片。
于是,众人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嘿!易老板唱几句老生,可真不含糊!”后台管事童一飞首先赞美地说,“你看!连前台的人,都把彩声送来啦!”
这位姑娘听到有人叫好,她像一个孩子受到夸奖似的有点忸怩,她把脖子一扭说:“嗯!你们说我唱得好吗!可别冤我哪!”
一面说,一面溜动俏眼,她见那位马派须生戈玉麟的身旁,放着一挂“黑参”的口面,她一扭身子把它抢在手里说:“让我戴上口面,试试口劲怎么样?”
说时,她把那挂口面向着嘴边就戴;一戴觉得太宽,她便立刻屈起她的一个膝盖,准备把它拗得小一些。
“我的好姑奶奶!你搁下吧!”马派须生急得一连串地喊起来,“唱了这几年苦戏,就只挣下了这点财产。这东西,你捧了上千的银子上北平去,可还没地方买。好姑奶奶!你饶我吧!”
“真寒蠢!”易红霞一噘嘴而把这口面摔还了戈玉麟,顺势又脱下了那件旧裙子。
“我的好姑娘,别尽着闹,只剩下两个戏码啦!还不上装吗?”三块瓦的花脸督促似的说。
有一个人接口说道:“真的,金老二怎么还没有来?别又误了场!”
这时,那个“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正要发表她的什么高见,一眼瞥见后台的高处有一顶漂亮的呢帽的影子在她眼角一闪,于是,她故意提高了她鸭叫似的嗓子,感喟似的说:“提起金老板,这几年来还在我们这小圈子里混,那也真可惜!谁说他的活儿,比不上盖老五,我就第一个不领教!”
后台管事童一飞一听这刘媒婆的话音,他不需要再飘过眼去,在直觉上也早已看到了高处的两道浓眉。他当然不甘落后,于是,他慌忙随声附和:“可不是?就说前儿晚上动的北湖州,你们瞧,他耍的那条鞭,不信就值不上个千儿八百戏份的!”
“我说,金老板的那根鞭,必定要在易老板的面前耍,那才格外有劲!”那个“抽水马桶”,他又拉动他的链条,他向高处挤挤眼,又向易红霞的苗条的背影噘噘嘴。
那个武生正打外边走进来,他向说话的许老二做了一个滑稽的耍鞭的姿势,两条可怕的眉毛,在这姑娘身后一起一落得意地飞舞。有几个人在抿嘴窃笑。
“随你们说去吧!快趁嗓子里不长疔的时候多说几句,别等烂掉了舌子说不成!”我们这位姑娘,照例佯羞薄怒,招架着飞来的舌剑。说话之间,一缕凄楚的暗影,不期而然又浮上了她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那些混沌的家伙,照例没有觉察到她内心的幽怨。
这后台大伙儿的一群,正自混乱地磨牙,这时忽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从下场门边走过来,她向这位姑娘招招手,嬉笑地报告说:“玲姐姐,您来看,捧您的那个大傻瓜又来啦!”
这小女孩子说时,一个指头抻着嘴角,她拿一种痴憨可掬的眼色,嬉笑地瞅着易红霞,又嬉笑地看看那个刚踏进后台的武生金培鑫。
那位姑娘回过头来,只见这浓眉毛的家伙敞开着领子里的一个衣纽,他把那顶“Steson”牌子的浅灰兔子呢帽拿在手里扇子那样地挥着,一面正以“花蝴蝶”的姿态从高处大步跨下来。
五公共汽车中的社会革命史
如果说,这小小的后台是一座声音夹杂的收音机,那么,这里的前台可以比作一架特制的浩大的破风琴。你看哪,那一排排排列着的音键,不待有人按捺,自然都在发出各种高、低、轻、重参差不一的音响;这许多许多不成调子的音响,形成了一片嗷嘈刺耳的演奏。这是一些低级娱乐场所的特有的现象。
例外地,在这许多许多的音键之中,却有一个音键,似乎是坏掉了的一个,始终寂然不发一声。这是坐在戏台右侧第一排第四个位子上的那个人,也就是被那小女孩子客气地称为“大傻瓜”的那一位。
他是这小小京戏场中的一位熟稔的上宾。
此人用一种“专家”的眼光,赏鉴易红霞的戏剧,已有近三年的历史。特别的是,在这三年之中,每年,他有一个特选的时期,好像被指定为“专诚看戏不作别用”的时期;在这时期之内,每每一连许多天,殷勤光顾这小剧场,一天两次,几乎从不缺席。但,这固定时期之外,你就用了千倍显微镜,也无法在这游戏场内找到此人的影子。这还不算特别,最特异的是,此人不来则已,来则必定占据着戏台右侧第一排的第四个位子。从第一次开始,到眼前为止,从不变更方向。即使进门之际,那只位子已经被占,转转眼,你会发现他的大像,又复赫然雄踞于那只选定的宝座中。
奇怪呀!此人有什么方法,能在这种地方取得一个固定的位子呢?并且,他有什么理由,定要占据那个位子呢?理由相当简单:
第一点,原来那只位子,位于戏台的边缘,有一根柱子,挡住正面的视线,再加椅子又已破损,“坐”在上面“看”戏,“坐”,既太不舒服;“看”,又失却效果,别一个人,谁都不愿占据这位子,就是占据了,谁也不想“坚持”到底。这是他能独占这宝座的一个外表的理由。
第二点呢,那个位子虽然看不清楚戏台的正面,而.从这一个侧面的角度里,却能窥见后台的一角;这里清楚地可以看到那些“名角们”在“台前”与“台后”的两副绝不同的姿态。这是他特选这宝座的一个内在的理由。
总之可笑得很!此人看戏,有时他似乎是携带着一副哲学家的眼镜的。
而且,此人最初踏进这家游戏场,其间也有一个有趣的经过;他和那位姑娘的初会,却是在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中。
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里,公共车辆中对娘儿们让座的美德,有一时期差不多已成为一种绅士们的必修课。一般的情形,只要那个被让座的人穿的是一双高跟鞋,再附加一些明星眉毛与法国口红之类的点缀,便已取得被让座的初步资格;而更主要的是,那个被让座的人,最好必须执有一张有力的“照会”——这是说上帝特赐她们在公共车辆中取得优待的一张特别照会,这样,她们在任何一辆拥挤的车子里,便都成了最幸运的骄子,譬如我们这位易红霞姑娘,就因为照会相当有力,她在公共车辆中,便不时获得这种客气的待遇。
有一次,这位姑娘搭着一辆21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准备上她的戏场。凑巧那是一辆非常拥挤的车子,她正被许多国产大力士挤得喘不过气来。其时,她身旁有一位穿西装的青年侠客向她看了一眼,立刻很慷慨地昂然站起,把自已的座位让给了她。
照例,那些侠士们的让座,似乎也有一个一定的公式:他们既让他们的两腿,尽下了一点不必要的义务,当然他们必须让他们的两眼,享受一些必要的权利。于是,这位侠士照例便像一头守户之犬那样紧紧矗立在这位姑娘之前,专等收取他所必须收取的东西。
在这时候,如果我们这位姑娘,她能向这位慷慨让座的侠士,送上几个感谢的眼色,那当然会使这位侠士,得到一种鼓励与安慰。
可是不幸,在平常,我们这位姑娘,原是很知好歹的一个;而这一天,她非但忘了向这位侠士道谢,她连正眼也不向这位侠士一看,而反把她的俏媚的眼光,紧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情形真可气!——连我(笔者)也在代他生气了!]
那是一定的,那个被注意的幸运的家伙,一定他的状貌,比我们这位让座的侠士,漂亮得多吧?
不!当时易红霞所注意的人,那是一个衣衫并不十分整洁的人:那人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他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做成一种盘杆那样可笑的姿势。那人活像一个轰炸机下的伦敦居民,似乎已有三昼夜不曾获得良好的睡眠,一双失神的眼珠,也不像是开着,也不像是闭着,总之,现着极度疲倦的神色。显著的一点,却是满面病容,看神气,好像再过一秒钟,立刻就要躺下的样子。
由于九分的恻隐,加上一分的好奇,这使我们这位姑娘,感到大为不忍。好在她是从小练习过“跷工”的,在这活动的箱子里暂时站上一二十分钟,于她却也无所谓。于是,她也仿效了那位侠士的慷慨的姿态,霍然站起身子,把她刚得到的位子,“无条件”地让给了那个摇摇欲倒的家伙。
那个病容满面的人陡见身旁有了一个空座,由于疲乏不支,他已不暇问这空座的来由,只在一秒钟内,他以京戏班里摔“僵尸”的势子,猛跌进了那只座位。他的身子还未放稳,偶然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女子,他的神情似乎有点窘,分明感到有点出乎意料了。他想把身子撑起来,但终于没有把身子撑起来。连着,他向这位姑娘,较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忽而,他的疲惫的两眼,突然睁得非常之大!一时他的视网膜上,似已通过了电流,而在迸射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只见他的嘴角,开始微微颤动,一种呼喊的声音,已经挂上了嘴唇,在这一瞬之间,显然他已错认了人。不过,他这紧张的情绪,在他脸上只维持了几秒钟,连着他向对方斜睨了最后的一眼,只见他的眼角忽又闪出一丝苦笑,像释却重负那样地嘘出了一口气,渐渐地,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疲惫失神的状态;但虽如此,他还不时努力撑起倦眼,在向这位仁慈的姑娘,偷偷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这可怪的家伙,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怪的表情,我们不妨慢慢地谈。
这里,我先要请求读者,千万不要忽视了以上短短的一幕,因为,在上述这一个小镜头中,对街车让座史上,确乎已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如果你是一个社会学者,那你也许会滑稽而郑重地夸张着说:这里面,分明蕴藏一种社会革命的非常的意义!只是世上任何一件含有改革性的事,必然地会引起另一方面的不满;你看最初那位让座的侠士,他把两眼瞪得那么圆,显然地,他对我们这位姑娘,怪她不该“慷他人之慨”,是在大大生气了。
几站路程一瞥而过,我们这位姑娘,已到达了目的地,便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她可全不知道,在这绝短的旅程中,她已做了一次社会革命的英雄;她更全不知道,当她下车之际,她的身后,已悄悄尾随着一个人,而由此,竟使那座狭小的舞台上,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戏剧。
六第四个位子上的人
在上述事件三天以后,那座小京剧场的戏台边添了一位上宾,这就是前面所说的一直坐在第四个位子上的人。
如果这一节“一〇二”的故事,是一本电影,那么,在上述几个主角之外,这第四个位子上的人,似乎也该列人一个重要配角的地位。因此,关于此人的状貌,也有替他摄取一个特写的必要。
此人个子相当高,生着两个阔阔的肩膀;可是左肩扛而右肩坦,形成一个写坏了的草写“m”形。此人面色非常憔悴,常带几分病容。两个眼珠,也显得全无神采。从第一次看见,直到眼前为止,身上一直穿的是一件蓝布大罩袍。他有一种习惯,走路时,喜欢撩起两面的衣胯而把双手分插在那条永远不见更换的西装裤袋里。脚上一双方头的皮鞋,其古旧的程度,似乎还带有一些前半世纪的气息。
他的另外一种习惯,无论在说话或沉默的时候,每隔两三分钟,他喜欢把头颅向上一仰,而把纷披在额角边的几股乱发,用力甩回脑后去。这种姿态,远在若干年前,好像曾在许多中大学生之间,流行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自从司丹康与菲律宾头发在市上盛行之后,这种作风似已受了时间的淘汰。这一类的动作,如果呈露在一个青年人的身上,那好像很足以显示一种青春的活跃;而不幸,上述的这位先生,他的年龄却已接近五十岁的边际,因之,他这一个习惯,便格外显得丑恶而刺眼。
由于他的光顾的频仍,由于他的状貌的特殊,再加上最初在公共汽车中所留下的一番怪异的印象,不久,他在这小剧场里,已成了易红霞姑娘的相识;同时,他在这里的后台,也连带成了稔熟的嘉宾之一。
此人不但状貌特别,他还姓着一个不很习见的特别的姓;他姓奢,单名一个伟字。后台有一名宁波龙套,把这奢伟二字,念成了“所为”的声音,每逢他光顾后台,这一名宁波龙套便不自禁地会念出“所为何来”的戏词。
这位奢伟先生在后台群众的轻薄的口舌间,拥有几个背后的代名词:由于他的言语动作,似乎处处带有几分傻气,他们——连易红霞在内——都称他为“大傻瓜”;由于他状貌的怪特与年龄的老大,再由于他和那位姑娘相当接近,而这姑娘的家内,恰巧又养着一口“耆年硕德”的老花猫,于是,在后台群众向易红霞打趣的时候,他又很荣幸地做了那口老花猫的代表。
普通在后台走走的人物,大都带有几分轻佻的气息;因为不这样,便不能取得环境的适应。可是这位奢伟先生的身上,除了傻气,却很缺少这种成分。“物以稀为贵”,“少见则多怪”,在这两种原因之下,却使后台大伙儿的一群不免感到了新奇,复由新奇感到了有趣,因此,他们对这一个大傻瓜,大都很表示一种“另眼相看”的欢迎。
奢伟先生具有一个沉默的性情。他自和易红霞相识以来,从不向她问长问短,也从不向她说东道西。在近三年的时间中,他似乎一直只以一种艺术家赏鉴名画的眼光,赏鉴着这位姑娘。
至于易红霞呢,除了知道这人叫作奢伟以外,却从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个什么来历。双方自相识以来,她却一直只以一种顽劣小孩拨弄玩具似的心理,对付着这一个傻气而又有趣的人物。
笔者时常怀抱一种疑念:世间有许多所谓捧角家,他们往往倾其吃代乳粉时代所获得的全力以捧一个女伶,他们张挂着鲜明的旗帜,说是欣赏艺术。喂!读者,你们相信吗?难道他们除了欣赏艺术之外,真的别无其他的作用吗?笔者以为这一个微妙的问题,除了那些女伶本人以外,也许,谁也无法取得亲切的了解。至于这位易红霞,她在八九岁上,她就学了戏;在十二三岁的童年,她已踏上了戏台;积十多年的唱戏的经验,她当然很了解每一个接近她的男子的心理;可是,饶她非常聪明,而对于这位奢伟先生的意向,却简直是整个地不了解。
你说他是专为看戏而来看戏的吧?那么,唱戏的人,并不止自已一个,他为什么专对自已那样的注意——甚至在某种地方,好像还带着一点恋恋的意味——呢?
你说他并不是专为看戏而来看戏的吧?那么,他像磁铁那样粘在这小剧场的圈子边上,毕竟又有何种的企图?——奇怪的是:在这近三年的过程之中,他似乎从不曾提起脚尖,向自已走近过一步;最初相识的一天,对自已站着怎样的距离,到眼前为止,还是站着怎样的距离。总之,说他专为看戏而来,他实在不像专为看戏而来;说他不像专为看戏而来,他实在又很像专为看戏而来的。
而且,你说这人有点傻,但有许多地方,可以看出他并不傻;而你若说他并不傻呢,却有许多地方,他却简直傻得厉害。
在上述的情形之下,一个有趣的“瓜”,分明已一变而为神秘的“葫芦”。这使我们这位姑娘,和他相识越久,而对他的心理简直有些越弄越不懂了。
人类毕竟是一种好奇的动物:世间有许多男子,往往因为猜不透一个女人的心理,而对这女人格外引起了兴趣;男子如此,女人或许也不能例外。由于这大傻瓜的态度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却使我们这位姑娘,同样地引起了微妙的兴趣。于是,在一半好玩与一半好奇的心理之下,她常常用一种话,故意挑逗着他。
“喂!奢先生——”有一次,她曾向他这样试探,“我在台上,你干吗老是那样死盯着我?”说话的时节,她把一种含媚的眼光,热烈凝注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这一次,她似乎准备用她眼角中的无限的热力,去销毁对方铁打成的心潭,而探索出其中的秘密。
不料奢伟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他只很简单地回答:“我在看戏哪。”
“看戏?我知道。可是在台上唱戏的,不止我一个。你对别人,可并不如此哪。”这位姑娘进一步地追问。
“因为……”他有点吞吐。
“因为什么呢?”她紧逼着。
“因为——我只爱看你的戏。”他的语声,好像挟着一股北极的寒流;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那么,我在台下,你干吗也老是那样死盯着我?”这位姑娘,存心发动了她的磁铁战术,只顾死守着一个据点,而向对方作更进一步的猛攻。
“我也爱看你这人。”奢伟沉着脸,爽脆地回答。
“可真怪!我这人有什么好看的?”她笑了起来。她暗想:“好吧,毕竟招认出来了。”
“不管好看不好看,我爱看。”
“照这样说,你是爱上我了吧?”她本着她的一贯的顽皮作风,**裸地跳出了战壕,而这样说。
“爱上你?谁说的?我没有这样说过呀!”这大傻瓜白瞪着眼,显然表示否认。
谈话至此,分明已无法继续进行。但我们这位姑娘,却还不肯放弃她的戏弄,停了停,她又变更了一种进攻的路线。这时,她的眼光凝注在对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个指环上——那是一枚鲤鱼形的指环,式样非常特别;也不知道是金子制成的抑或是银子镀上金的,或者竟是铜质的。她暗忖:“像这样一个怪模样的人物,也会有人给他当媳妇儿吗?”(据她稚气的心理,好像以为凡是年貌老丑的人,那就不该有妻子似的。)这样想着,她忽然很稚气地问:“喂!奢先生,你结过婚没有?”
这被审问的大傻瓜,向她看看,摇摇头。
“那么,让我嫁给你,好不好哪?”这顽皮的姑娘,她以一种黏腻性的眼光,**似的粘上了对方那张苍老的脸上,可是,那枚大傻瓜的脸上,还是那样丝毫没有表情。
“嫁给我?好吧!”他镇静地这样说,“可是,我并没有爱上你!”
一场小小的试探战,结果,双方依旧退回原有的防线;而我们这位顽皮的姑娘,却依旧无法攻破对方坚固的壁垒。
在这小剧场的后台,易红霞一向出名,她是性情有点特异的一个。而这一次,这一个性情有点特异的卖艺的姑娘,她却遇到了一个性情有点特异的捧场者。不久,这很特异的一对,不期而然竟双双投进了一个非常特异的旋涡。可是这里必须声明:他们以后所演出的,却绝对不是普通男女所演出的刻板的恋爱故事。
说来有点奇怪,我们这位姑娘,在她二十五岁的生命中,似乎从不曾对任何一个男子,发生过真正的好感。但她对这一个又老又丑又怪特的大傻瓜,除了多方戏弄之外,好像颇有一点例外的垂青。不胜荣幸之至!在这近三年的认识的过程中,这大傻瓜曾被这位姑娘邀到家里去过三五次;而每一次的被邀请中,却都有一种小小的有趣的演出。
譬诸电影,这也算是正片以外的几张副片吧?
记得第一次,这天真而顽劣的姑娘,她就向这初次登门的贵宾顽劣地要求着说:“嗳!地下那么脏!奢先生,能不能劳您驾,就给扫一扫?”
我们这位姑娘,她始终以为每一个接近她们的男子,都抱着一种相同的意念,因而当她向这所谓傻瓜提出这请求时,她也始终带着一个残酷的探试的心理,她在想:“如果你能严厉拒绝我这要求,那我才承认你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咧!”
奢伟先生接到了这一个顽皮的命令,起先他皱皱眉,准备拒绝的话,似乎已送到了喉咙口,可是在一秒钟的沉吟之内,他终于默然演出了《空城计》中的“老军”的姿态。他以一种非常斯文的姿势,拈着那柄扫帚,像画图那样地在地下画着,结果,他终于喘吁吁地完成了他这“重大使命”。成绩似乎不坏呀!他所扫的那片地,比别人扫得干净得多!
又一次,易红霞皱皱她的天然的纤眉说:“嗳!丝袜的筒子又破了。没人给补,自已又不会拈针,要命!”她虽没有接续她的下文而说:“奢先生,能不能劳您的驾,替我补一补?”可是,她的一双有力的眼珠,却紧紧射在这位奢先生的憔悴的脸上。
这一次,这位太好说话的来宾,终于又负担了这一个更艰困的工作。依着这位姑娘的顽皮的心思,以为这一次的课题,决定会难倒了他。单看他把丝线穿过那枚针孔,却已费了一个用绳索穿过一头水牛鼻子似的力,可是,他在经过一番“埋头苦干”之后,毕竟又把这个难题努力地交了卷。
这位姑娘拿起袜子来一看,只见他的补缀不依成法,而完全用的是一种特创的方法;但补缀得却相当坚密,论成绩,很可获得八十分以上的嘉奖。
从以上的两件事上,可以看到这位先生的聪明与驯良,同时,他的傻的程度,于此却也可以见到一个大八成。
至于最后一次的演出,那是格外有趣了。
记得那是在一个摩登女子脱掉袜子上街的季节。易红霞从戏院子里下了场,她又牵驯羊似的把这奢伟牵了回去。
到家里,她脱掉了她的颀袍,只穿着汗衫与短裤,**着她两条肉感的大腿。
这顽皮的姑娘,向这照例默坐无语的傻瓜看看,忽然,她又想了一个拨弄他的新鲜的方法。
她抹抹汗,嘴里嘟囔:“天气那么热,今天的戏,可真累够了我!”说着,她挨向这傻瓜的身旁坐下,把她的两腿,滑腻地搁到了他的腿上,一面说:“对不起,奢先生,替我捶捶腿。”
读者须知,一个在小班子里鬻艺的女子,对于男女间的普通的界限,一向看得无所谓。即使像易红霞那样一个实际并不浪漫的女子,她也沾染上了这种习气,而主要的是,她这放浪的姿态,始终只是一种顽皮的演出,却并不真正含有挑逗的作用。可是这一次的课题,却难坏了我们这位傻气十足的老孩子。
当时,只见他的眉毛皱得比以前两次更紧,他的丑恶的嘴唇一连牵动了几下。看样子,他几乎要提出“强硬抗议”了。而最后,他还是默然接受了这要求。
他的态度非常可笑,他从身畔掏出了一方手帕——这手帕是那样的小——他拿这小手帕,掩盖住了这**的大腿的一部分,然后举起拳头,轻轻捶在这一方小小的地盘上,他的拳头仿佛黄梅季节的雨点,仅仅洒落了几十点,立刻,他便吝惜似的停止了。
“嗯!行了吗?”他紧皱着双眉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