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的态度,简直严肃得像一个站在神坛之前面对上帝的牧师。他把他的两丰的指尖,畏缩似的轻轻推开那姑娘的两条腿;看情形,好像这大腿上面是涂满着烈性的镪水,稍微沾着点,就会使他的指尖立刻腐烂似的。
总之,这一次的成绩,比着上两次的扫地与补袜的成绩,是显得特别的坏。
第二天,这天真而顽皮的易红霞把他这种劣等的成绩,在后台当众一宣布,引得后台的大伙都哈哈大笑,甚至有人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自这一天为始,这一位怪特的家伙连续着一个好久的时期不复再见于场子里的第一排第四个的位子之中。他似乎因这隔日的侮辱而生了气。
那个浓眉毛的武生金培鑫,他是一个制造酸素的专家。平常,他对任何一个接近易红霞的男子——无论是同道或是捧场者——都不表示好感。例外地,唯有对这位有趣的奢伟先生,却始终毫无敌意。他常常向他点头,招呼他到后台去玩。
前面说过,奢伟先生每年似乎有一个固定的时期,一连许多天,每天光顾这游戏场;而每三次的光顾,必定要到这狭小而凌乱的后台去闲逛几分钟。他进入后台,也有一种刻板似的方式:每次,他都是趑起地站在后台的出入口,必待有人向他点点头,或是向他笑笑,他方始像领到了一张许可通行的证书;如果那位易红霞姑娘亲自向他微微一笑,那他更像接到了一张光荣的请柬。
下一天——那个小女孩子报告“那个傻瓜又来了”的第二天——我们这位有趣的奢伟先生,他在那只“包定”的位子里坐了一会儿。照例,他又双手撩着他的蓝布大罩袍,趑趄地走向后台的出入口,默默地期待着那恩典的颁赐。
可是,他白费了一个相当长的期待,非但没有得到那张特殊的“请柬”,甚至他连一纸普通的“派司”也不曾获得。他在这一个凌乱而狭窄的地点,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特异的情形。
七“第一百零二枪!”
这里面,似乎有些小小的纠纷在进行着。
奢伟先生努力甩着他的乱发,他从门口里面张望进去,只见在屋子的一隅,他首先望见那个已上了装的易红霞姑娘,正自低头默坐而垂着泪,泪痕把她靥上的脂粉划出了人生欢愉与悲哀的疆界。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努力吞咽下人世的无限辛酸,而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不发一言。
在凌乱的另一隅,那个红满前后台的武生金培鑫,两条粗而浓的眉毛,竖得像一架救火梯子那样的高。只听他在咆哮着说:“咱们要不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有好些人带着满脸特异的神情,都在纷纷议论。
内中的一个人,用着一种缓和而小心的口气,在说:“快要一年啦!这也难怪金老板。”
另有一个人说:“易老板也有易老板的难处,担待她一点吧!”
第三个人插口说:“今年总不至于再会有变化,耐心点,反正你们总是好来好去的。”
奢伟先生生平似乎具有一个不爱预闻闲事的特性。他在这小小的后台走动,虽已有了近三年的历史,但他从来不曾打听或参与过这后台的任何一件闲事。因此,他对眼前这一个小小的纷乱,却也完全猜测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性质的纷乱。
他把头发向脑后一甩,趑趄地准备离开这地点。
在后台一群混乱的群众中,有一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这人似乎相当面善,但身上的色调,又不像是这里班子里的人。只见此人向他牵动着嘴,好像有向他招呼的意思,但结果,这招呼终于没有打出来。
奢伟退回前台,他的心爱的位子却已被人所占据,他无聊地走出了这嘈杂的京班戏场。
走出京班戏场,有一大圈栏杆,拦着一片士敏土的地,这是一个圆形的溜冰场。在沙沙的铁轮声中,有技术相当高明的业余溜冰家,有勤于练习跌筋斗的初试的勇士,更有几位国货“宋雅海妮”,在借此而卖弄她们全身多方面的曲线。
距离溜冰场数码以外,一个以骰子赌彩的小摊子上,有一个肥胖的人在高喊:“口+欧!劳莱!头彩!口+欧!七彩!口+欧!五彩!口+欧!来看看!”
这胖人的喊声,较之我们希特勒先生站在麦克风前向整个世界播音时的声音更兴奋。啊!这简陋的“蒙脱卡罗”型的都市,随处在以赌博的方式,引诱无知的广大的一群。
再走过来,一带狭小的柜台,拦成一个狭小的部分,这是一个气枪打靶的所在。离柜子几尺地位,有一方玻璃镜,上面画着五个彩色的圆圈,约有饭碗大小;每一个圈子的里层,有一枚铜圆大的红心,这是打靶的目标。这里打靶的方法,用一种装有橡皮头的细竹竿,插进一支短短的气枪的枪口里,那细竹竿上的橡皮头,特制成杯子形,向前打去,便能吸住在那玻璃上。如果你能打中那五个彩圈中的任何一个红心,那你便算中彩,而能获得一些柜子里陈列着的花花绿绿的小玩具。
这似乎是这整个的游戏场中,唯一的较有意味的游戏了。
这时候,这一座袖珍演武厅前,有一小堆“尚武”的人们,包括参观者与演习者,在围绕着看热闹。一个年约十二三岁而衣衫不很整洁的孩子,手执气枪,正自用心地在应试。很不幸哪!不知道是这孩子的命运不济呢,抑或是他的手法不行,只见一连打了好几枪,结果,他并没有获得这玻璃柜子里的半件奖品,而只获得了许多没有壳的鸭蛋。于是,我们这位落第的小英雄只能抹抹汗液,自动缴下了械,而处于在野者的地位。
奢伟先生在人丛里站了一会儿,他向那个吃鸭蛋的孩子看看,他的失神似的眼珠闪动了一下,似乎已引起了他一时的高兴。只见他把头颅一扭,甩动着额部的长发,却从蓝布大罩袍的插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抛上这柜台;他回眼向这身旁的孩子说:“小兄弟,让我打给你看。”
说话之间,柜子里的人,已把一枚竹竿替他装在枪口里。奢伟有气无力地举起这气枪,他一面以一种很不经意的样子,向着正中一个彩圈中的红心略略一瞄;一面他皱皱眉,嘴里发出轻亵的声音,咕哝着说:“这距离太近,打一百枪,会打中一百零一枪!那没有多大的趣味!”
由于他的话说得过分夸炫,却使四周许多道的惊奇的视线,不期而然都集中到了他的枪口上。
“啪——嗒!”奢伟的手指钩动机钮,一枪打了出去。
喂!打中了吗?
论理,他的话说得如此骄傲,这初试的第一枪,当然是必中无疑啦!可是不幸之至,他这一枪,非但没有打中红心,甚至他的成绩还不及那个落第的小孩;因为那个小孩,虽没有取得锦标,至少有一二枪却已接近这彩圈的里层。至于奢伟所发的这一枪,很可怜,却只打中了彩圈的最外层。总之,那枚竹竿和这彩圈的关系,只像一个站在赛马场外看赛马的人。
“哗!”四周的笑声哄然而作。
笑声中有一个人在冷酷地问:“咦!怎么第一枪就没有打中呢?”
“就因为是距离太近啦!”另一个人刻薄地回答。
“不!这是第一百零二枪哪!”第三个人附加了更尖刻的一句。
一件绝对细小的游戏的事,原该不会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由于奢伟的骄傲而大意,立刻使他吃到许多软性的流弹。一时他的苍白的脸上,不禁浮上了一些难堪的红晕。这时,第二枪又在他的手内徐徐举起。为着上面的教训,却使他这第二度的瞄准,不得不较为郑重一点。
他的执枪的姿势相当熟练而美观。当时众人的心理,以为他这第二枪,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中了。不料,在那枚竹竿将放射而未放射的瞬间,他的眉心陡然一蹙;同时他的执枪的右臂像**那样微微地一震,手中的枪口便也随之而微微震颤了一下。
“啪!”一枪又从他震颤的枪口迅捷地射出。
“嗒!”许多条视线迅速地跟随那支竹竿而落到对方的目标上。
啊!这一枪的成绩越发不行了!
如果把对方的彩圈比作跑马厅的圈子,那么,他这一枪简直已放射到了新世界的大门口。
众人又是哄然一阵狂笑。
“难道这又是第一百零二枪?”有人这样发问。
“不对!因为距离太近,所以特地打得远些!”有人这样回答。
“哈哈哈哈哈!”
人丛里的笑声,像暴雨那样向奢伟身上猛烈地飘洒过来;这笑声也吸引住了更多人的脚步。
由于身旁难堪的讥刺,几乎使这位奢伟先生恼羞成怒。他把他的脸,一连向后几仰,使劲甩动披散于额角间的长发;他好像要借这一种小动作,宣泄心头的羞怒。这时,柜内的人又把第三支竹竿,替他装入枪口,一面向他提出善意的指导:劝他把枪口放得低些。
奢伟不理,笑笑。只见他把气枪换到左手,却向柜子里的人说:“我要闭着眼睛打。我只管打,你只管装,要快!”说时,他又举起失神似的眼珠,依然不经意地向前看了一看,立刻便把眼珠紧闭了起来。
“呵!睁大了眼珠打不中,闭紧了眼倒会打中吗?”
可是众人这种讥笑的声音,还不及发出,只听“啪——嗒!”一下,奢伟睁眼一看,只见左手的第一枪,已不偏不倚,打中了中间的红心。
“啪!啪!啪!”柜子里的人,接连替他装了三枪,他一连打中了三枪。他没有再睁眼,可是他的脸上很有一种把握,似乎并不需要睁眼而知道他所发的枪,每枪都已中鹄。
这“啪啪啪”的三响,塞住了众人喉咙口的嘲笑声。
“啪!啪!啪!啪!”接连又中四枪,他依然没有睁眼。
四周的“人圈”像一枚蜂巢那样越造越大。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沾染上了惊奇的颜色。
那个站在柜子里面替他装枪的人,感到有些呆怔;但,他并不是因为吝惜他的奖品而呆怔。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连续不断地在奢伟手内响着。他一连打中了十八枪。每隔三四枪,他才微微睁一睁眼,考察一下他的成绩。他所发出的每一枪,几乎都像是用密达尺量过了那红心的边线,然后把那竹竿上的橡皮杯子不差一丝地吻合上去的。
他在预备发出第十九枪时,忽然他又改变了一种发枪的方式。
人丛中有人在用一种兴奋的声音,又像督促,又像喝彩似的高喊:“不要睁开眼!闭着眼睛只管打!”
可是奢伟像疲倦似的抬了一抬他的眼睑,他把这第十九枪的枪口,向对方那个叠连打中了十八次的居中的彩圈重复约略一瞄,一面他的视线,却在那座玻璃镜的右角飘了一下。
“啪嗒!”第十九枪随着他眼睑的低垂而发出——这轻车熟路的居中的一枪,无疑是必然打中。
接连着,他忽把手中的枪杆一侧,那枪口便失却了原来的准鹄,而形成了一个很显著的仰角。“啪——”就在这枪口一侧一仰的瞬间,第二十支竹竿随之而迅捷地飞出。
众人以为他这一枪,一定又要归纳进“第一百零二枪”,刚自转念,只听“嗒”的一声,许多条的视线,随着这声音而向玻璃架上看时,只见这最后一支竹竿,却飞向了右侧上角的一个彩圈中间,正像一株风雨中的花枝那样在那里摇摇地颤动,再看那竹竿头上的橡皮杯,又是不差一丝地和那圈子里的红心在接着热吻。
“好——呀!”一阵春雷似的鼓掌,间杂着一阵秋潮似的呼喊,合并成一个巨大的声浪,无可遏阻地从人丛之中喷涌了出来!
这时,连天空里也送来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啊!难道有人会乘了飞机而把掌声送来吗?请读者暂缓驳诘。这是有理由的。原来,在这一片广场之上,四周筑有架空的天桥,天桥上有许多人居高临下,也在参观这热烈的一幕。他们看到第二十枪上出奇的一击,却都不自禁地送下了一阵钦佩的表示。
八一〇二的图画
在高空许多观众之中,有一个人凭栏看出了神,也在随着大众而热烈地鼓掌。可是,此人的两手仅仅开合了二三次,忽然,他的一张康健色的小圆脸上,蓦地浮上了一种特异的神态;只见他的双眉略略一轩,分明在这片瞬间,他已引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心事。只见此人掉转身子,立刻匆匆离开了人丛。
再说这里奢伟在震耳欲聋的喧嚷声中抬着他的倦眼,他把额际的乱发照例又向脑后甩动了一次。他轻轻放下了左手中的气枪。
只见柜子里的那个家伙,瞪着惊奇的眼,正把一小堆应得的奖品,推到他的身前。那个家伙因亏本而发生的沮丧心理,似乎整个已被一种惊奇的情绪所掩住。
奢伟举起无神的眸子,望望那些红红绿绿的玩具,一时似觉无所措手。回眼一看,只见即刻那个失败的小英雄,却还紧挤在他身旁,在向他投射一种惊奇而兼羡慕的眼色。于是他眨眨眼有了主意,他指指柜台上的玩具,向这衣衫不整的小孩说:“这是你的奖品,为什么不收下呢?”
说完,他不顾这小英雄的惊疑无措,捞着他的蓝布大罩袍,掉转身子,便穿出了许多视线组成的密网。
这时,有一大束异样的眼光,还在遥送他的背影。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家伙,离去了这打靶的地点,他缓缓踱进了前面的弹子房。在一只铺绿呢的台子前,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一连举了三次弹棒,却并不曾获得可怜的一分。他摇摇头,打消了参观的兴趣。
弹子房外,露天设有几只木条铁腿的长椅,式样相似于公园中的椅子。奢伟拣着一只椅子坐了下来。这椅子的一端,已先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状貌粗蠢的短衣的汉子。两条刺着花的手臂间,捧着一张报纸,正自斯文而费力地,在把报上最大号的字,逐字用心诵读出来。一看,此人所读并不是报上的新闻,而是一家菜馆的开幕广告。
奢伟把眼光飘向这报纸的另外一角,只见这张报上,有一个特大的标题,刊着“菲岛最近神秘的酝酿”这几个字。
我们这位奢伟先生,生平对于什么“国际动态”或是什么“政治新闻”,他都不感任何兴趣;而且,他再仔细一看,这短衣人手中所读,并不是当天的报纸,而是一张数天以前的旧报。奢伟把他的视线从这张“非青春的报纸”上收回,他又很无聊地闲望着别处。
这里的长椅,每两只设为一组,却是椅背对着椅背放在一起。在他的身后,有两位熟悉时事的先生,正自提高了嗓音,在发表他们的广博的见闻。
内中一个人说:“喂!你知道吗?新近那个魔鬼差一点就要进网。”
“你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家伙吗?”另一个人接口。
“这一次,有十五个人四面包围着他。结果,依然被他在警探们的指缝中漏了出去。”第一个人兴奋地这样说。
“听说他在肩膀上吃到了一枪。”第二人的声音。
“这是吃了他的‘三不主义’的苦。”
“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的三不主义之一,就是永远不用手枪。”
“听说这家伙的枪法非常高明。依据许多人的传说,简直有些近于神话。但他为什么不喜欢用枪呢?”
“如果他要用一用手枪,哼!十五个人,再加上十五个吧,别想近他的身!”
这背后的两位时事评论家,越谈越起劲。
“唉!真倒运!”奢伟心里这样暗想。今天他似乎已交了一个“背时”的命运,碰来碰去,会碰到一些“冰箱里的新闻”。即刻刚看到一张报,那是一张几天前的旧报;现在,听到了一件新闻,却又是一件一星期前的陈迹,他觉得有点可笑。于是,他又捞起他的蓝布大罩袍,把双手插在他的旧西装裤的袋里,站起身来就走。
他向这游戏场的大门口走去,他的颀长的影子,掠过了几座奇形的镜子,在一种无聊的情绪之下,正待举步出门,猛然间,他听得有一个急骤的声气,在他身后高叫:“先生!等一等!”
旋转头去看时,他立刻认出那个叫唤他的人,正是即刻那个打靶失败的小英雄。奢伟站定了步子。只见那个小孩拦在他的身前说:“谢谢先生,给了我那么许多东西。”
“没关系!”奢伟掉转身子想走。
“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奢伟想说并没有丟掉东西。可是那个孩子,只把一张折叠着的纸片,送进他的手内。奢伟不及说话,眨眨眼,那个小孩已消没在那蚁阵似的人丛中。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他且走且自展开这纸片,这时他的身子已走到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他方始看清这纸片,是从一种拍纸簿上揭下的一页。咦!奇怪呀!这纸片是用铅笔画着一张很奇怪的图。有一点非常显明:看这图画的笔调,分明画的时候,出于非常的匆忙,那是一望而知的。
这撕下的一页拍纸上,横列着一些很神秘的东西:正中,草草画着一个不整齐的三角形;左边的边角,一旁注着一个英文字母“A”字;右角,注着一个“B”字;在顶角上横列着“102”三个阿拉伯的数字,这数目之后,加有短短的一画,而连着一个英文字母“D”字。三角的中心,画着一个小圈,圈子里,写着“LC”两字,个个附有一个小点,略如西文中表示缩写的方式。
总之,以上种种,很像一个几何学上的图案。
此外,纸的左边上方,画着一个镂空的曲尺形的东西,粗看,简直不懂这是什么玩意。经过一种揣摩以后,方始看出这东西,算是一支简陋的手枪;在这简单的手枪的枪口,伸出了一条略向上仰的虚线,虚线的尽头,有一枚小小的箭形符号,那箭头恰好指着这“102”的三个数字。
纸片的另一部分——下角,另书着“2,”“26,”的数字,这很像是一个“日期”的样子。
[为使读者醒目起见,这里,笔者特将那张高明的图画,照式描绘一幅。——好在这并不是一帧Rembrandt(荷兰名画家伦勃朗)所画的作品,即使像笔者那样并无图画经验的人,摹写起来,那也并不感到费力的。]
奢伟把这怪图,拿在手里细看了一看,他完全不明白这一张神秘的纸片,算是一种什么玩意;而主要的是,自已根本不曾丢掉过这样一张纸片,那个小孩子,怎么无端会把这东西送还自已,而说是自已所掉下的呢?
当他这样想念时,他甩动了一下乱发,方知自已已离开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为要向孩子说明误会起见,这使他不得不重新买了门票,而再度进入这游戏场内;他准备找到那个小孩而告诉他这纸片并不是他所掉下的。
可是,在这样像一个捣乱了的蜂巢似的地点,你要找寻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当然感到相当的困难。他在楼上楼下一气兜了两个圈子,不见那个小孩的踪影。没奈何,他只得把这纸片折叠起来暂时揣进衣袋。结果,他无聊地再度走出这游戏场。
奢伟回到了他的隐僻而简陋的寓所里。
当夜,横到了**,他还在想着那张好像飞来一样的神奇的画图。他把那些“ABCD”的字母,和那“102”等的数字,在脑海里默味了许多遍,结果,却依旧想不出究竟这是一种什么玩意。
可是他想起,那个孩子在交给他这张纸片的时候,曾这样说:“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于此可知这一张纸片,却是由另外一个不知谁何的人,差遣那个孩子,把它转交给自已的。这里要问的是:这纸片误交在自已手里,还是那个不知谁何的人,错认了人呢?还是这被差遣的孩子错交了这纸片?
他又想起,他取得这张神奇的纸片,是在一时高兴而打了几枪气枪之后;而这怪纸片上,恰巧画着一个手枪的图形,由于这一点,好像有些连带而又好像并不连带的关系,会不会那个不知谁何的人,原意正要把这纸片交给自已而并没有弄错呢?
从好几方面想来,这一种揣想,似乎很有相当的可能性。
那么,那个人,知道自已是谁吗?
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特地把这纸片送进自已的手内,其间具有何等的作用呢?
而更主要的是,这怪图画的内容,又含藏着一种什么秘密呢?
以上都是可供探索的问题。
只有一点,那很显明,就是:这怪图画上,明明画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以一种直线的姿势,攻击着那个“102”的数目字。总之,一支手枪,绝不会表演出一件使人感到欣喜的戏剧来,那却是无疑的事!那么,也许,这数字后面的一个“D”字,或竟代表着“危险”(danger)一字的字样,也未可知呀。
然而,这所谓危险,于自已有何关系呢?
那个“102”的数字,又是什么东西呢?
以上,又都是困人脑筋的问题。
由于脑壳里被放进了一层浓厚的烟幕,这一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他并不曾获得一个像平素一样安稳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上,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九八打半岛的战事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奢伟,他是一个非常喜欢用脑的人。而且,他的生活的状况,也相当奇特:在他忙碌的时候,他会比一个受命组阁的大臣更忙;而在他空闲的时节,他简直比枯庙中的瞌睡着的泥偶更闲;他似乎确能体会人生的真谛:因为能忙,所以也能闲;因为能闲,所以也能忙。
恰巧这一时期,他又临到了充当泥偶的时期,因为闲得发慌,所以脑子更易活动。一连好几天,他苦苦思索着这一个似乎相干而又似乎不相干的怪问题,结果,却因这问题太无把握,而依然一无所获。
他曾为此而特地再到那游戏场里去,想找那个孩子问问究竟。但结果,也只白费了一些买门票的钱。
于是,这事情便搁了浅。
为那纸片的事件,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而且他想,也许这纸片或许竟是误交进自已手内的,似乎犯不着因之而消耗宝贵的脑细胞。由于以上两种理由,他把这事渐渐抛到了脑后,而几乎要整个地忘却了。
可是,笔者却不允许他忘却咧!如果他真忘却了,那么,笔者这已写成的半篇故事,将用什么方法结束呢?
有一天,奢伟为要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急骤的步伐,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直闯。这里需要说明一件事:这一天的奢伟,躯体固然还是奢伟的躯体,而形貌却已不是奢伟的形貌。他所显示的年龄,只剩了三十左右,多余的岁数,好像暂时已寄存进了保管库。他的眼珠不再失神;他的头发不再散乱。他的脚下,每一步路都在踏出得意的响声;原因是,他像那些暴发财主一样,已脱却了“被人轻视”的蓝布旧罩袍,而换上了“轻视人家”的笔挺的新西装。他的神气,也不再闲得像冷庙里的泥偶,而变成了受命组阁的大臣那样的匆忙。
这天,为急于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旋风式飞机”的姿势展开大步,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前进。其时劈面人丛之中,卷起了一小朵的浪花,那是三四个报贩,个个抓住着一小沓纸片,在怒涌过来。内中有一个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喊嚷得最起劲;随着他的加足电力而鼓动的两腿在怪叫:
“口+欧!要看——刚刚出版——号外来哉!菲律宾群岛出毛病啦!”
前面说过,奢伟对于任何国际性或政治性的动态,他都不感兴趣。但这时,他在这好像被一阵旋风吹卷得飞舞过来的另外的一角间,看到了半个特大的标题——“八打半岛……”
那整个的句子,至少下面还有三五个字,他没有看清楚。但,单这四个字上,已好像附有一枚小钩子而在他的某一条脑神经纤维上面轻轻地钩住了。可是他自已当时却没有觉得。
“八打半岛”这字样,最近的几天,似乎常在他的眼前浮漾而撩拂,这地方也许很重要,于国际形势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吧?当时他脑海里,曾有这样的意念在一闪。
说起来很可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在过去还是一个大学生哩!可是他对于世界地理,其知识的贫乏,足可傲视眼前“一般的”所谓大学生而有余。他对于这“八打半岛”四字的认识,只知道在这地球上面,有一个“半岛”,名字叫作“八打”,如是而已。除此以外,这地方是在亚洲或是欧洲,美洲或是非洲,是大是小,是方是圆,像一柄茶壶抑或像一块巧克力糖,他完全一无所晓。其实,单只一个地名,还是最近从别人牙缝里漏下而在无意之中捡拾起来的。更有趣的是,最初他听到这名词,他把“八打”“半岛”的方式,误认为“八打半”“岛”。到眼前,他虽已纠正了这可笑的错误,而有时偶然看到这四个字,他依然还留着最初的印象,很有趣地记着——
“八打半”“岛”!
总之,他的一向嫌着空间拥挤的脑球里,并不愿意留意这些事。
这天,他把他所急于要处理的那件要事匆匆处理完毕,归途中,他在一家百货商店的样子橱窗里,看到一种廉价的小东西,想购买而不曾购买。
晚上,他恰巧想要使用白天所见的东西,他对自已的懒惰有点懊悔。他还记得那种货物上,用一枚小纸签,标明着价格,写着“$60. per dozen”(每打六十元)的字样。
无聊中,他在无意识地计算着那种货物的每一件的价值。
正计算间,蓦地,他的脑内忽然触起了一种特异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人,突将一颗石子,投进了他的静止的脑海,而激起了一个水花来!
啊!一“打”(1 dozen),等于12,两“打”,等于24,四“打”,等于48;“八打”,就等于“96”,而“半”打,则等于“6”,“八打”加上“半”打,等于“96”加“6”,这算式的答数,岂不就是“102”?!
总之,“102”的数字,就是“八打半”,那是清清楚楚的事——再清楚也没有了!
那么,一支手枪指着“102”,这明明是在说明:正有某一方面,准备要攻击“八打半岛”,那也是无疑了!
他几乎要高跳起来而喊嚷:“啊!那张怪图中的秘密,终于发现了!”
可是那张怪图上面,除了那支手枪与“102”的数字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在着哪!为这事情,搁浅了已有好几天,他对这图画的整个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于是,他又慌忙找着那张纸片,准备细看一个究竟。结果,忙得满头大汗,方从一个准备丢弃的废信封里,把它找了出来。
他把这张纸片抓在手里,细细加以研究。
他点头暗想:“不错,这图画中的三角形,周围注有‘A’‘B’‘C’‘D’全套的字母,这显然是指‘ABCD’的联合阵线;那么,图中的手枪,不用说,确定是指站于ABCD对方的一面,那也是很显然的事。”
简单些说,在这张神秘的图画里,包含着一个此方攻击彼方的消息。
眼前先得知道:这一个以“102”数字代表着的“八打半岛”毕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属于A的呢?是属于B的呢?是属于C的?还是属于D—面的呢?可惜手头一时没有可供参考的书籍与地图,他只能眼望着那张纸片,而无法再做更进一步的探索!
但他毕竟是聪明的!书籍与地图手头虽然没有,而各种日报,却是现成的东西。最后,他在许多近期的报纸上面一阵乱翻,他居然翻到了一个他所需要的简单的答案:
他查明了这“八打半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小省,在最近正在进行中的军事上,占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由于这一个证明,使他更为确信他的理想——“102”就是指“八打半岛”的理想——格外显出了事实化。
至此,他简直感到了非常的兴奋,而也有些傲然。他想:“世界上的不论何种难题,只要能运用一点聪明,再加上一点幸运,那都不难迎刃而解。而自已,恰好正是常常具有聪明而又常常具有幸运的一个!”
他越想越得意,简直自已有些佩服自已了!
可是他这傲然自得还不曾终了,立刻,另有一个思想却像一枚针尖那样在他脑膜上面尖锐地挑刺了一下,他想:这怪图中的秘密,虽已逐渐揭露,而有一点却显然是非常可怪,那就是:自已并不是一个国际间的名人,而本身也并不担任着什么任何方面的近于间谍性的秘密工作,那么,对这一个远在九百十浬以外的具有军事上的重要性的“八打半岛”,会有什么关系呢?其次,那个不知谁何的人,他特地绘制了这张图,而把关于八打半岛的重要消息透露给自已,又有什么用意呢?而更主要的一点是:那个把图画递送给自已的人,毕竟是一个何等人物呢?
横想竖想,他几乎想得脑内发沸,而结果,却并不曾把这问题的影踪想出一丝来。
他由兴奋一变而为颓丧。
当夜,他又丧失了良好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时,他依旧收藏起了他的较多的年龄,而仍以近三十岁西装笔挺的姿态,匆匆踏进了他所常到的大东茶室。
在这有闲阶级消磨时光的所在,奢伟拣选了一个被众人摈弃的僻处于一隅的位子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他从身畔掏出他的精美的纸烟盒,轻轻放在他的身前;连着,他又把这盒子翻了一个身。
他这一个极平常的小动作,立刻引起了这茶室里的另外两位先到的来宾的注意。那两个人和他似乎是认识的,可是他们略略抬眼向他瞟了一下,随即都把视线收回,而并不表示和他认识的样子。
第一个人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读过“了红笔记”的读者们,对他也许有一种认识。此人就是那位著名的“法学家”——孟兴先生;同时,他也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
第二人的年龄还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吧。此人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不住的青年人的真挚与活跃。这青年的身上,并没有加上上装,也不系领带。虽在这种游息的地点,身前却还摊放着一本厚厚的烫金字的西装书。
这时,这青年第二度抬眼,他远远看到奢伟从纸烟盒里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烟,他把这烟在烟盒的正面轻轻舂了两下,翻转烟盒的面,又轻轻舂了三下。
这青年立刻掩下了那本书,他缓缓走向奢伟所据的那张小桌子前,移开一柄椅子,坐下招呼说:
“Ah! mon chief! qu’est ce qu’il ya?”(“啊!领袖!有什么事?”)他操着一种熟极而流的法文,严肃而低声地问。
“你可知道八打半岛?”奢伟以相同的异国音调,向这青年对答。他所操的,却是一种极不纯粹的法语;和电车上常常听到的那些“卖弄式”的破碎英语差不多。
“当然!”青年点点头说,“这地方近来很紧张哪!”
“你把这地方的消息,搜集起来交给我。需要快!”
“消息?关于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的消息吗?啊——”奢伟沉吟了一下,“我需要多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有关于八打半岛的,都要。”
青年点头表示接受,但他有点讶异。
奢伟把眼光在那位“法学家”的身上掠了一掠,又说:“你知照孟兴,让他通知各家电讯社,说我需要这一类的消息,还有——还有电台方面的直接消息,我也要。”
“Comrne vous voudrez, mon chief!”(“照办!首领。”)
青年站了起来预备走,但奢伟却叫住了他而嘱咐说:“所有的东西,直接送进第五箱。”
这最后一句话,读者显然不易了解,这需要一个简单的解释:我们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行踪常像一缕烟雾那样的飘忽而无定;而同时,他的住址却也有好多个。平常,他把他所住的寓屋称为“箱子”,所谓第五箱,就是指他第五处的寓屋。呵!这不是很可笑吗?
青年回到了他自已的位子上,招呼侍者付了钱,他把那册书本掌在手里,做了一个特异的姿势,随即匆匆走出了这茶室。两分钟后,那位“法学专家”,也站起来付掉了他的账。
最后是奢伟悠闲地离开了这消闲的地点,他舒舒气,似乎已放下了一重心事,单准备接受他所需要的情报。
有一件事可见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在社会上似乎的确具有一种相当可惊的潜势力:就在当晚,他回进他的所谓“第五号箱子”,他发现这里有些东西,几乎使他自已也吃了一大吓。
在他的办公的案头上,那些飞来的纸片几乎积压得有二寸多髙:这里有公家电讯社的电报原稿,有钢笔版上所印的分发的消息,有从中外各报上面所剪下的已刊的新闻,并有许多钢笔或铅笔草草写成的报告,有些是属于电台方面的消息。
这太多的情报使他感到眼花缭乱而无从措手!
他费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方把那些纸片草草整理了起来。在这些纸片之中,他首先拣出了一张关于八打半岛的概括的报告,仔细读了一气。
这报告上是这样写道:
八打半岛,英文名为“Bataan”,处于东经121°,北纬14°~15°之间,地点在“马尼拉海湾”口;为“菲律宾”的一个小省份,地势作长方形,掩蔽于“马尼拉”之外围;故在军事上,实为马尼拉之屏障,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这一扇掩护马尼拉的门户,实际并不如何广大。面积计五百二十五方英里——或是说,一千三百六十方米+千。在一九二九年曾精密统计:全岛人口有六万八千九百七十余名;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天主教;其他则信奉佛教或回教,等等。
半岛的西南部分,有一条“Marivelles”(马里维勒斯)山脉,那里有着广大的森林,出产丰富的木材,除了供给本地居民以外,更有大量的余羡分供马尼拉等地。除了这“Marivelles”附近的高原以外,余地均属平原。在非耕地上,产生多量的野草,土人称这些草为“Tanbo”;还有一种叫作“Lasa”,大都作为燃料之用。这里的耕地非常肥沃,农产品计有蔬菜、水果、甘蔗、米,等等;在首邑“Balango”附近,年年可得二熟。而该岛所产的香蕉与扯果,在各地尤负盛名。
八打东西南三面临海,因之渔业亦非常兴盛;土人于四月与七月间,纷纷出外捕鱼,用的大都是网;马尼拉市上所售的鱼十九来自八打。故土人有“山”“海”“田”三大财源之称。
这里除了首邑“Balango”之外,其余“Moron”“Bagae”“Oron”“Zimay”“Lamo”等,都是沿海著名的港口。
这里的交通线,有自“Balango”经过本省海岸各处而直达马尼拉的新式公路,各货均由此而运往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以上就是那张报告的全文。
读完了这一节报告,却使奢伟的脑膜上,镌刻下了这所谓八打半岛的一个大体的轮廓。然而,他读完了这一节短短的地理教科书,于他眼前所要解决的问题,得到了些什么帮助呢?
他又随手捡起另外的一纸,这是一个电讯社里的消息,报告着最近这半岛上的军事措施。这消息的措辞相当有趣,大致说:
菲律宾的军事当局,最近已把那只长方形的餐桌,浸入了一片广大的“鱼雷水”中,他们希望有人撩起了燕尾形的礼服而来享受这“美味的鱼羹”;但同时,他们希望那些贵宾在涉水而来赴餐之前,先到齿科医院中去检查一下口腔,免得在吃“铁鱼”的时候碰坏宝贵的牙齿!
另一个针锋相对的消息更有趣,那条电讯上说:
我们知道有一只舒服的餐桌,已被布置在一片三面环绕着的“鱼雷水”里。我们已准备着用一架大滤水器,先把水里的毒质完全滤清;然后,再携带多量的钓竿,以便钓起“鱼”来到那只餐桌上去享用!
呵!你看!这是一个何等斯文而幽默的国际性的笔战哪!
简括些说,在那一大堆的纸片里,十分之九,都是有关军事消息;而每一条消息里,都在蒸发严重的火药臭味。
啊!“军事”!的确的,在最近期的八打半岛上,当然再没有一种消息,会比以上两个字眼所表示的更重要的了!可是奢伟对这两个讨厌的字眼,却似乎很有脑涨的感觉。他在眼前所得的消息之外,似乎另外还在期待一些什么特殊的消息;但,他所期待的,毕竟是何等的特殊的消息呢?这,连他自已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总之,他好像正在寻找一个环子,准备把他自已,和那个距离这里有九百十浬的辽远的半岛,双方联系起来,然而,他有什么方法,能找到这个神秘的环子呢?
十第二种解释
在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之中,那些由他自已轻轻一语而招致的讨厌的报告,还在源源不绝而来。
整整两天,他把他的头颅,深深埋进了那个纸堆之中,整理,归纳,检查,思索,忙得他满头是汗。这严重的辛劳仅仅使他获得了四个字的奖励:“不得要领”。
从许多“不得要领”之中,他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结论,他决定:“那张神秘的图画,一定是在一种可笑的错误之下误落进自已手内的!”
费了一大阵的忙乱,使他感到懊丧。于是,他决计整个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可是,那些关于八打半岛的各方面的消息,倒还在推不开地向他身边飞过来。于是他又打出了两个电话,关住了这讨厌的自来水龙头。
读者须知,奢伟平素为人,一向具有很大的责任心。他想:那张怪图虽与自已无关,而那个“发出”这怪图和那个“应接受”这怪图的人,一定视为很重要,那是无疑的事。那么,这东西虽因一种错误而落入了自已的手,论理,自已却必须把它归还到那个原人或另一个应接受这图的人的手里,那才对。可是,自已有什么方法,能找到那两个不知谁何的人呢?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找那个打气枪的孩子,从他身上**瓜藤而再设法找出那个瓜。
因之,他特地又光顾那家游戏场里,再度去找那个不知名姓的小英雄。这是他的一种强烈的责任心的表现。
而结果,他这无把握的拜访,依然还是失望。他怀挟着一种沮丧的心理,准备退出这下层阶级的乐园。
在一道石梯之下的走道里,他遇到两个神色仓皇不定的人,在他身旁匆匆地擦肩走过去。其中的一个,是身体枯瘦得像一支干柴那样的老者;另一个身穿西装而长着一个棕色的小圆脸,年龄相当轻。
这两个人,在奢伟是认识的:前者,是易红霞的老父;后者,就是前几天在后台想和自已打招呼而结果并不曾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个人——这是打气枪的那一天的事。奢伟虽不知道这人的名姓,但他曾见到这人,至少也不止一面。
可是,当时奢伟虽认识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绝对不认识奢伟。原因是:这一天的奢伟,他因嫌着累赘而并不曾“携带”他的较多的年龄;再加,他又脱下了他的专在某种时期中穿的蓝布大罩袍,而换上了漂亮的西装。那老少的一双,只见过一种样子——布袍的奢伟,而并不曾见过多种样子——西装或其他的奢伟,因此,他们对他虽细看也不会认识。
由于这两人的神情有异,却使奢伟有点讶异,于是,他无意识地信步跟在这两人的身后。
“嗐!这事情透着有点怪!”老人且走且说,语声带着讶异。
“哼!岂止有点怪!我吃准这事大有危险!”棕色脸的青年,声音显得很紧张。他又用力补充:“嗳!危险极了!怎么办?——你记得那个电话的号码吗?”
“记……记得……那是10……”老人因着那青年的话而加重了喘息。
“弄错了吧?你方才说是2字打头。”
“啊!我说错了。我记得,那是21020,不会错!”
这二人的对答声,和他们的脚步一样的急骤。眨眨眼,两个身子已卷进了一小朵人造的浪花中。
这时,奢伟根本没有听出这老少二人谈论的是什么事。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事。只为看到了那个枯干的老人,使他想起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卖艺的姑娘。好在这一天,他已放弃了那个八打半岛的怪问题;而同时,又找不到那个递给他那张怪图的小孩,一时他已无事可为。因之,他又回身进来,想去看看那位姑娘今天唱些什么戏。
他无可无不可地,信步走近了那个京班戏场后台的出入口。他把眼光向后台的内部飘送进去。
在一种不经意的搜索之下,他并不曾搜索到那个姑娘的倩影。这一天,在这凌乱的地点,似乎透露着一种比平日不同的冷落的光景。只听得那里有几个人在闲谈。
“那倒很好!误场也成了传染病,连素不误场的也误了场!”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气在这样说。
“你管不着!反正包银扣不到你的头上哪!”另一个语声苍老的男子这样回答。
“人家误场,咱们就得多唱戏,还说管不着吗?”年轻女人牢骚的调子。
“人家总是角儿哪。”
“好大角儿!难道梅兰芳也和他一样吗?”
奢伟悄然离开后台出入口,他无聊地走出了这游戏场。
喧闹的马路上,奢伟在想:听这后台的话,好像那个被议论者,正是易红霞。据自已所知:这位天真的姑娘,虽是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而责任心却相当重。一向,她把这小小戏台上的任务,看得比罗斯福先生在白宫里所担任的任务更重要;甚至,在害病的时候也不肯放弃她的可怜的工作。而今天,她为什么竟误了场呢?
她已遭遇了什么意外的事件吗?否则,即刻她的老父,为什么现着慌张的神色呢?
“啊!别管这些啦!”
奢伟的两腿,鼓动得相当快。他一面向自已提议,一面只顾无目的地前行。走了几步抬眼看时,不觉有点好笑。原来,他已走到了一个并不准备走到的地点。
奢伟发现他的身子在不自觉中已被携带到了易红霞的家门口。这里和那游戏场,只有两百码的短距离。
“已经来了,姑且进去看看吧。好在,这并不是‘专诚’而是‘顺便’。也许,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真的病倒了吧?”
在易红霞的家里,他只遇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是易红霞的妹子。在蓝布罩袍时期中的奢伟,他曾见过这女孩子,但不曾加以注意;而这女孩子对于西装的奢伟,却也绝对并不相识。
今天,奢伟发现这小女孩的颦笑的姿态,和她姐姐像得厉害,这使奢伟感到有趣。于是他开始和她搭谈起来。
“你姐姐不在家?”奢伟问。
“刚出去不到半点钟。”小女孩子回答。
“上戏场了吗?”
“不呀,有一个电话,把她叫出去的。”
“电话?”奢伟心里这样暗忖。因这女孩子的话,使他想起即刻曾在游戏场里听得那个老人说及一个电话的号码。他记起,那是一个“2”字打头的号码,属于西区的电话,距离这里相当远。
奢伟不经意地想着,他听这小女孩子说下去:
“电话来的时候,姐姐可巧不在家,那人留下一个号头,让姐姐打回电给他。”小女孩子伶俐地说,“不一会儿,姐姐回来了。她依着留下的号头,打了一个电话,随即匆匆出外,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梳。”
“啊!”奢伟不经意地应着。
这小女孩子忽然把两条眉毛蹙到一起,天真而关切地,她向奢伟问:“你看,我姐姐不会碰到什么事情吧?”
“那不会!”奢伟不明白这女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仍随口答应。
“那么,她临走,脸上为什么那么不痛快?她背人偷偷抹着眼,还说别让爸爸知道这事!”
“啊!脸上不痛快;偷偷抹着眼;不让她爸爸知道这事。这是为了什么事情呢?”奢伟这样忖度,他有点狐疑;但他嘴里,却安慰这小女孩子说:“没有什么事,也许,她又和谁生气了。”
“生气!哧!你胡猜!”这小女孩忽然笑起来,她噘噘她的真像樱桃那样小而红的嘴唇,稚气地说:“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姐姐咧!再过两辈子,她也不会和人生气哪!”
奢伟感到这小女孩,太觉天真而可爱,他不禁伸手抚弄着她的柔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易。”
“我知道,我问你的名字呀。”
“我叫珑儿。”
“啊!一条龙的龙,是不是?你肖龙吗?”
“你弄错啦!我的名字,在‘梅龙镇’的‘龙’字边上,有一个小的王字。”小女孩子说时,她用一个小指头,在她姐姐那张简陋的妆台上,细细画出了一个字。
奢伟随着这小女孩的手指而注意到这妆台上时,只见桌子面上满布着一重灰,东西也堆得相当凌乱,这和那位姑娘平时爱好整洁的习性完全不相符。
奢伟一面不经意地观察,一面注意这小女孩的说话。
“啊!那是玲珑的珑呀!”他想开口这样说。可是,他这话还没有说出来,蓦地,他的心头,好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他急急地问:“哎呀!你的姐姐,是不是另有一个名字,叫作玲儿?”
“谁告诉你的哪?我们家的人,只有爸爸一个管着她这样叫。可是……”女孩子的乌黑的睫毛,在奢伟脸上闪动了一下,她忽然叫喊起来说:“咦!怎么啦?你!头疼吗?要不要吃点人丹?”
“不,慢一点!你让我静静想一想,你不要说话!”
这时,奢伟的神情,好像已陷入于一种神经突然错乱的状态:他的语声有点颤,而两颊也泛出了死灰那样的惨白。
原来,就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对那张飞来似的神秘的图画,无意中忽然找到了另外一个“确切不移”的解释。
他一想到这第二种解释的可怕的性质,却使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像钟摆那样摇**了起来!
十一死亡的边线
奢伟心里焦暴地连声呐喊:“啊!易玲儿!易玲儿!”
从这意外发现的三个字上,使他立刻联想起了另外三个字音相近的字:“一〇二!”
从这三个神秘的数目字上,使他立刻又联想到那张怪图上的另外一些东西,主要的是: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自紧对着这“102”的数目,显示着射击的姿态!
哎呀!“有人要用手枪,射击易玲儿!”这就是那张怪图所含藏的“真正的解释”。
从多方面看来,这第二种的解释,几乎已像铁一般的确定,再也不会造成先前那样可笑的错误。
奢伟一面喘息,一面掏出手帕,用力抹着额角。接连他又立刻想起:在那张哑谜似的怪图上面,好像还留着一个“日期”似的数目字。那是几个什么数字呢?在慌乱之中,他已完全不复省记。还好!今天他出外,原意准备把这怪图,还给那个不知谁何的人物,因此恰好带在身上,可以立刻査看一下。这时,他的动作,已很有点慌乱失措。他用震颤的手指,在他的各个衣袋里面,慌乱地搜索着那张纸片;在匆忙摸索的片瞬之中,他的脑内,还在闪动着一线唯一的希望,希望那张纸片上所留的数字,并不是当天的日期。如果不是当天的日期,那么,不论如何,他还能抓住一个挽救的机会。他自信,只要时间来得及,当前纵有天坍那样的祸殃,他也能硬着头皮,代那个可怜的姑娘顶一下!
然而不幸之至!他这一线可怜的希望,只在短短几秒钟内,却已整个被击得粉碎!
当他把焦灼的视线,接触到那张纸片上时,只见这纸片的一角间,清楚而简单地留着如下的字样:
“2,26。”
他猛然抬眼看到壁间悬挂着的一座日历上,赫然显示着一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鲜红如血的日期。
正是一个都市分子星期休假的日子!
“哎呀!就是今天呀!”
奢伟满身冒着冷汗。他诅咒自已年龄的老迈,以致在脑力退化之下造成上面那种不可恕的错误!他不知道截至眼前为止,在时间上是否还来得及挽救当前这一件自已所万万不愿意见到的惨剧,他更不知道自已将用什么方法才能挽救这一件可怕的事变。而更主要的是:眼前,自已还不知道那个身处危境的姑娘,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一种火烧似的焦灼包裹住了他的整个的心。
焦灼中他蓦地再度想起了即刻在游戏场里所听到的电话号码。由于脑内某种相类的记忆,使他很容易地记住那个号数。他忽然跳起来喊:“啊!不错,那是21020!一个西区的电话!”
他这无端发狂似的态度,惊得那个小女孩子扁扁小嘴儿几乎要哭。
奢伟定定神,感觉自已的状态有点失常,他急忙柔声抚慰那个小女孩子说:“好孩子,你别吓!——你说,你们这里有电话?”
“二房东家有。”小女孩子懦怯地回答。她的丧失了活泼的小眼珠里,充分反映出了对方脸上的慌张。
两分钟后,奢伟被指引到了一架电话机前,他匆匆拨动了那个“21020”的号数。他用震颤的语声和对方通着话,实际,他并不曾和对方接谈,他只从话筒里,探询了一下这电话的地点。当时,他既问明了地点,他的眼珠一阵闪烁,脸上顿又添上一层严重的惊惶。他把那个沾满了手汗的胶木话筒重重向电话架上一掷,他不顾那个小女孩子的惊骇和余人的讶怪,立刻像酒醉那样踉踉跄跄地蹿出室外。
他以抢救失火似的姿态,飞奔到了街面上。
在扰攘的人行道上,他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液,一面略略放缓步子,考虑了一下进行的路线。这时他的目标,是在那条冷僻而辽远的大西路上;而他所要找寻的地点,却是在一家专供人们“总休息”的殡仪馆里。
啊!殡仪馆!他为什么要找到这一个地方去?
原来,即刻他在电话里所探听到的,就是这一个地点——那个“21020”的号码,却是一家大西殡仪馆的电话。
在他掷下话筒的瞬间,他的脑内,立刻已浮上了若干天前在后台听到的几句话:“嘿!咱们要不是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要么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这几句骇人的话,正是那个浓眉毛的家伙,把浓眉毛竖得像救火梯子那样高而说出的话!
同时他又记起:听到这话的一天,又正是后台那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好像想和自已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一天的事;这也就是自已打气枪那一天的事;而也就是自已莫名其妙地拿到那张怪图的那一天的事。
至此,他差不多已完全明了那张怪图中的整个的含义;他已知道谁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他也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姑娘;同时,他已隐约猜到了那个把这怪图送给自已的人是谁;并且,他也隐约猜出了那个第二人把这怪图送给自已的理由。
主要的是他在考虑,这一纸怪图中所预示的惨剧,不知是否真会“准时”而演出。基于某种推断,他觉得这一幕戏剧,十分之九,含有无可避免的因素!
那么,更主要的要问:截至眼前为止,这一幕骇人的戏剧,是否已经揭幕开演?甚至,这幕戏剧,是否已经完成了呢?
关于以上的问题,他已没有勇气加以细想,越想,他简直越感到了捺不住的战栗!
总之,眼前只剩下了一根游丝那样若断若续不可捉摸的希望,那就是:那位姑娘离家还没有很久;他记着那个小女孩子曾说:她姐姐刚出门还不到半点钟。
由于时间还很短暂,也许,那个姑娘还不曾踏上死亡的边线;也许,那一幕血染的戏剧,将揭幕而尚未揭幕;也许,这里面还留着一个可以挽救的机会。
这时他脑内的唯一的感觉:只觉当前每一分钟,甚至是每一秒钟,其价值都已超过每一吨重的钻石。自已能否挽救这一幕惨剧,全看自已能否利用当前每一分、秒钟宝贵的时间而断定!
于是,他的脑力和他的足力,开始了同等速率的鼓动。一面奔,一面却在精密地计算着时间上的消耗量。他把焦灼的眼光,不时飘到街面上的许多人力车上,他想:这里距离大西路,约莫有六七里的途程。如果雇坐一辆人力车,如果挑选到一名壮健的人力车夫,而以最高速率计算时间,那需要三十分钟方能到达目的地。而自已在若干年前,曾参加过某一大规模运动会中的万米长跑,记得,当时曾以三十四分六二的纪录,完成那个比赛。眼前倘把万米赛跑起步与冲刺的平均速率计算,那么,到达大西路的时间,至多应为二十分钟左右。乘车与步行两相比较,还是后者差胜于前者。他这样想着,便决计放弃乘车而采用步行。
他把汗液直冒的手掌,紧握成两个拳头,开始了长距离赛跑的步法。
可是,人们的心理变化,对于生理却有很重大的影响。由于他的情绪的异样,竟使他的血液循环起了急剧的变化。他只奔驰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已发觉他的两腿,竟是那样的疲软而无力,甚至每一举步,都像践踏在棉絮上面。而且,可怜!由于两腿的急进,使他的两臂,也不得不加速了鼓动;不久,他迅速地感到他的右肩,已在一阵阵地开始抽搐那样的痛楚。
他咬咬牙关,脸上泛出了异样的惨白。在这片瞬之间,他的皱纹满布的额部,清楚地又显出了一重近五十岁衰老的暗影,而不复再是盛年活泼的样子。
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若干天前,奢伟在游戏场里打气枪的时节,论理,那一天,他在第二枪上,就可以打中红心。可是扳机之顷,他忽因臂膀的震颤而失却准绳,结果,那一枪再度又打成可笑的“一百零二枪”。于此,可以知道他的右臂,必然受有创伤;而从右臂受伤的一点上,细心的读者先生们,也许早已揭开了这位奢伟先生的假面,而窥到他的真面目是谁。
再看这位神奇的人物,此时分明已动了极大的情感,那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关心那个姑娘的生命呢?一定,他是真正地爱上了那位鬻艺的姑娘了吧?
准确的答案是:不!他并不是真正恋爱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