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语气声调里,奢伟先生知道他是余雷。他,读者们也早已久闻他的大名了吧?他是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真挚与活跃的二十多岁的青年。由于他身段瘦小,更由于他的“尊姓”与“大名”,是“余”“雷”二字,所以,不论他所相识的朋友,或与他共事的同事,都称呼他为“小鱼雷”,或“袖珍鱼雷”。
鱼雷是一种被某一方放置在海中或江中的,借以使敌对一方的船只触到它而立即船身炸裂、沉失的武器;但是,如果事先谨慎防范,而永远与它避免“见礼”,则万万不会发生诸如上述的不幸情事。
孟兴的话所以会“触”上“鱼雷”,而被“炸”得“一塌糊涂”,还不是他咎由自取,他的说话,“驶”出“路线”之外一万八千里之故?
不错,仰天说“不知所云”的大话的人——新名词叫作“吹牛皮”,往往会冷不防,被人塞住嘴巴,弄得哑口无言;或者,被人拆穿“西洋镜”,弄得丑态毕露。然而,实事求是、稳扎稳打的人,则最后还是能够不动摇阵地的。
孟兴此际似乎颇为讪讪然,他只得老着面皮“转移阵地”了!奢伟听他已换了语气,说:“好啦!好啦!‘小鱼雷’,炸得够啦!小余,为什么你这样钳牢我,不放松一步?你看,我们的首领不是好好地睡在这里,没有答应‘老阎’的邀请,去过清明节吗?我不过是说说玩的,我不过是说,假如我们的首领,牺牲在那个武生手里的话,我要把他……”
此际,躺在病床中的奢伟先生,偷偷地微睁开眼来,想看一看这二位此刻各有如何的滑稽表情。然而,因为他正以头在下,脚在上的倒栽姿势,躺在斜坡形**的缘故,他仅仅能够看到悬在房顶上的白壳罩的电灯,之外什么都不能看见。
虽然他的视线受到限制,不过他的耳朵是自由的,他不能看,但是他能够听,他不能直接看到二位的表情,但他能够间接听到他们的表情。
他听到余雷的表情不大妙,没有说话,仅仅从鼻管里“嗤——”地表示他的“敌人”已经失败。
然而,坏了“喇叭管”的“留声机”,倒又开足“发条”了!“麒派”老生又兴高采烈地卖力演唱着:“喂!我的‘袖珍鱼雷’,停止舌战吧!来,我们谈一谈,我们自从得到这个不幸消息之后,约定‘分道扬镳’,各凭各的本领探索这出事的近远因,现在,交换一下彼此探索的过程怎样?”
此时,余雷与孟兴讲和了,他热心地兜搭上去,说:“自然,昨天一整天的辛苦,谅不致白费,总有所获的。而且,或者由于彼此的交换,而会得到更多的线索。”说到这里,“鱼雷”又爆炸了:“现在,且先领教领教,老兄怎样会把金培鑫切成段,片成……”
显然,孟兴有过类似阻止的表示,否则,怎么余雷不继续说下去了呢?而代之而起的,却是孟兴的“卖夜报”的喉咙:“嗳!好啦,好啦!至于说到有无所获,我不敢在你‘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我只把昨天探听所得,拉杂做一个约略的报告。”
“请!”这是年轻的甜润的嗓音。
接着,是沙哑的声音:
“昨天:京戏班的前台与后台,显得十分纷扰混乱。原来,贴出的大轴是‘失’‘空’‘斩’,那位老生戈玉麟,在‘空’后下场的时候,大肆咆哮,他说:‘什么?易姑娘跟金老板不是告什么病假,他们连影子儿也不见,知道他们几时回来?这样不加包银,要咱天天唱大轴,可不干!明天,咱也……嘿嘿!’”
“‘那么,戈老板!’是那个‘抽水马桶’的声音,‘您老就别等待到明天,爽爽快快您此刻就别哭,咱们吵塌了场,拉倒!……’”
余雷茫然地插进去问:“为什么不要‘哭’,‘哭’又哭些什么?”
孟兴胜利地大笑,继续着说:“着!小余,你也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的时候吧!让老大哥来告诉你:诸葛先生斩马谡的时候,不是他老先生要‘挥泪’的吗?‘别哭’,就是‘抽水马桶’叫他捣蛋,不唱,‘斩’下去。”
余雷不耐烦地说:“老兄,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省了吧!讲要紧的事要紧!”
“快了!快了!你等等,我总得一句句说下去呀!
“其时,一个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家伙,模样相当怕人,然而他却有着一颗慈悲的心,双手放在‘靠肚’后面,唉声叹气地说:‘唉!唉!易姑娘不知被那个凶横的金老板,轧到哪儿去啦!死活不知,怪可怜的!’”
余雷真的有些恼怒了,狠狠地说:“老孟,这是聊闲天的时候呀?!”
“对!对!我知道——
“其时,一个暗角落里,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议。一个女的,她的颈脖子下扭着痧痕,身段瘦削;一个男的,站在她的面前,他穿着一身不大漂亮的西装,面色带些棕色,脸庞滚圆——看模样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忽上忽下,或左或右地,滔滔地在谈论着他们——易红霞与金培鑫的许多许多的事情。”
至此,奢伟又引起了注意,他准备竖起双耳,一字不漏地捉住孟兴说的话。
因为奢伟先生十分明白,关于易红霞的事,只有此公知道得最详细。只要看他以前对于易红霞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的过分的关心,就可断定他对于易红霞姑娘的现在的行踪,也是必然了如指掌的。虽然当他得知了将有不测的大祸降临到易姑娘的头上,或者急于想挽救她的生命,感到他自已能力的不够,而把此重任委卸给自已,似乎表面上已卸了责任,但是,事实上,他是决不愿,也决不放心,就此置之不闻不问。或者,他曾暗随在自已的左右,静观一切发展,必要的时候,也“下海”串演一个角儿。如此,在自已中枪倒地,昏晕之后的一切变化,他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吧?
基于这个理由,因此,奢伟先生虽然感到口渴难忍,他却仍旧忍耐着,静听孟兴的“下文”。
此时,也是感到口渴吧,孟兴舔舔嘴唇,挤出他的沙声,继续讲述他所听来的话:“我听到那个中年女人,非常焦悚地在问:
“‘小张,毕竟咱们的易姑娘丧身在浓眉毛手里啦!您瞧!到今天还不见她的影踪!’
“然而那个小张只是淡淡一笑,回答说:
“‘放心!我担保金老板不曾把易姑娘弄死,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在医院的病房里。’
“‘那么,准是她伤了?’
“‘不错,受了伤。但是,不是被金老板打伤的,而是,她为了救一个人,救一个就是这一次救她的人,才受了伤。’
“显然,这几句莫名其妙‘土地堂’的话,引起了中年女人的骇异,她急速地问:
“‘易红霞没有死?她反而救别人伤了,进了医院?小张!那么,咱们的易姑娘进的是什么医院?救的又是她的什么人?再有,金老板又到哪儿去啦?’
“这一连串的问题,这位滚圆脸的西装家伙,却一个都不给答复,还是淡淡地一笑,只是说:
“‘你问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是一笑,分明他什么都知道,而故意掩饰不知。‘不过,金老板我倒知道他的去处,他满心高高兴兴地挽了易姑娘的胳膊,踱进殡仪馆,双双搁在“大礼堂”中,来一个“冥婚”的仪式,但是他失败了。事实不曾如他的愿,反肇下了大祸,他,求助于他的有高跟皮鞋关系的赵海山,但是,事情比较大,似乎非“此公”所能援救,于是他走了,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接着,他又说:‘怪只怪,金老板偏偏要拣选这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黄道吉日”,否则,如果提前一天,那么,我们的易红霞姑娘,就要“寿终正寝”了!’
“‘那么,干吗咱们的金老板,偏偏要在这一天,跟咱们的易姑娘闹别扭呢?’
“是中年女人,在迷惘地询问。
“西装家伙若有所感地,叹息地说:
“‘你不记得了吧?去年这一天——二月二十六日——不是金老板要求我们的易姑娘,双双挽着胳膊,上“大酒楼的礼堂”去举行订婚礼?其时,易红霞不是如此回答说“过一年再说”吗?所以,今年此日,既然易姑娘不肯答应金老板的要求——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我们的金老板,为着要留一个“终身”的纪念,才选择了这一个“隔年”的“黄道吉日”,硬逼我们的易姑娘,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大礼堂去。……’之后,小余,我不再听到什么了。”
奢伟先生实在不想“醒”了,他乐于“睡”着听他们两人讲述彼此所获得的情报。即便就是仅仅孟兴一人,给予他解答了多少的难题目?第一,他知道了那位易红霞姑娘依然健在;第二,从“救了一个就是这一次救她的人”的一句话上,知道了易红霞姑娘已经受了伤,是为了自已受了伤,然而并无大碍,这,可以从另一句“她还好好地活在医院的病房里”的话上测知;第三,自已又在无意中揭晓了一个谜底,一个思索了多时不曾获得答案的“二月二十六日”的谜底,这简直使他高兴得要从**跳起来。
但是,易姑娘为什么会救自已的,怎样知道自已就是甩着头发的,穿着蓝布罩袍的,五十上下年纪的,神气颓败的“大傻瓜”呢?除此以外,她是用什么方法救了自已呢?
这一连串问题,又在奢伟先生的脑海中盘旋,他放射着他的“思想之箭”,急速地前进!前进!结果,他中鹄了一个目标。那是他记起了自已手指上套着的那只鲤鱼戒指。它曾经被易姑娘不止一次地讨索过和羡慕过;但是,它是自已数十年来未曾离手的心爱的标帜,因此不曾满足她的欲望;然而,她必定是相当深刻在记忆里的。她之所以知道,救她的穿着一身“叫得起”的西装的三十开外的人就是那个“大傻瓜”的化身,无非她发现了自已手指上的鲤鱼戒指。
至此,不但了却了一笔“宿债”——“二月二十六日”的哑谜,而且又知道了她的健在,和她曾经报他自已的恩而受了伤,躺进了医院的病房。不过她是怎样救自已的呢?为了相救自已,所受的伤有没有危险呢?
谜,恰像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了,永远解决不清。但是,这两个问题,好在还有一个未曾开过口的余雷在着,或经他的一开“金口”,就什么都可以解决了。因此,他依然静静地躺着,虽然口渴得要命,但是却私自压抑着,不想去打扰他们。
“现在是轮到我了吧?”果然,此际余雷说话了,“那么让我也来一个‘开场白’:要是这一次Mon Chief因为流血过多,同时又偏偏因为‘输血会员’,为了他们的此‘血’与彼‘血’的价格相差悬殊,要求加价,罢工着,得不到一个输血者为他输血,而回到了‘老家’,那就不必多噜苏。但是,如果他由于那位姑娘的‘热诚输浆’,幸而得起死回生,恢复了康健,和病前一样站在我们的面前谈笑自若,那么,老实不客气,我先爽脆地揍他两记耳刮子!”
这个“异峰突起”的“开场白”,使奢伟大吃一惊。差不多与他思索同时地,孟兴也惊异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余雷静静地反问,接着说道:“我们的首领,几十年来,干过多少扶弱锄强的侠义的伟业;而这次,他竟为了这个不相干的姑娘,险险乎牺牲了自已的生命。这种举动,是否为我们所满意,真是愚蠢到如何地步?所以,你想,要不要请他尝尝耳刮子的风味?”
诚然,我们的奢伟先生,数十年来,他干了许多“不及备载”的锢强扶弱的伟业!而这一次,为了这个无名的鬻艺的姑娘,耗费了差不多整整三年的时间,每天以“大傻瓜”的姿态,出现于京班戏的台下和后台,终于,又酿成了这个险乎不可挽救的惨祸,难道他真的是年迈无用,或者是别有原因?
如果说别有原因,这原因却又安在?
请读者诸位耐一耐心,让笔者暂时把孟、余二君的谈话搁一搁,轻轻挑开一幅布满了尘埃蛛网的二十一年前的旧幕布——
十六二十一年前可歌可泣的旧账
如果要从头算起,即应该不是二十一年,而是二十二年之前的“旧账”了。
二十二年前,鲁平正是看富力壮之时,风度翩翩,朝气勃勃。他根本连自已也意料不到,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会以“奢伟”的假名,在崇拜着一位与二十二年前容貌相似的少女(然而并不是追逐或甚至想占有),并且因她险乎丧失了生命。
正因为“年富力壮”,少不得也“血气方刚”。凡是社会上,发现一些杀人不见血的、不平的、欺诈的勾当,只要映进他的眼帘,闪过他的脑海,都会惹得他怒发冲天,恨恨之声不绝。
也正由于上述的缘故,虽然当时鲁平,仅仅还只有一十九岁,因为他秉有“抱不平”的天性和具有独特的感觉与敏锐的视觉,他曾经搜索到若干证据,代一个被遗弃的弱女子,向一个玩弄女性的劣绅,痛骂得体无完肤,并予以相当的惩罚。最后,为她索得了一笔足够维持三年个人生活的赡养金,鼓励她利用这批“血腥臭”的金钱,去培植她自已。后来,他知道,二年的勤奋耐劳,刻苦研习,她已速成为一个与二年前性格绝对不同的刚毅有为的女子,她不怕一切障碍、阻挠,毅然决然地投身到轻视女性的社会中去,成为为社会服务的一员了。
复次,他曾经为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佛的“初出茅庐”的青年,辨明了冤屈。他搜集到足够的凭证,在法庭上分清了是非黑白,使那个青年从“不白之冤”中跳开身来,仍旧有充分的机会,让他发挥青年的热诚,为社会服务。
之外,他又曾干过其他若干侠义的事。然而,他虽竭力为弱者方面予以援助,但是,他却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从不曾纯粹干过“义务”工作,白当过差;他必须从中获得一些利益,虽然这“利益”是完全从弱者的对方攫取到的。
所以如此,也自有他的苦衷。因为,他本身是个贫苦无依,寄居于“他人篱下”的人,所有一切衣食等等费用,如果自已可能想法得到,又何必要仰仗他人呢?久而久之,积“陋”成习,无形中他已成为“盗”中之一员了。所可以告慰于他人的,他另外还具有“侠义”之风。
上面一节记述,粗粗看来,似乎与本文“一〇二”无关。因之,笔者十分担忧,会使读者诸位感到枯涩乏味而不满。如此,笔者且撇开“闲话”,“言归正传”吧。
那正是二十二年前。
一个暮秋的清晨。如往日一般,鲁平匆匆从寓所出来,挟着一份当日的新闻纸,循着走熟的道路,上兆丰花园而去。
进了兆丰花园,他径往池边的一块他多月来坐熟了的石块。离它十来码远的斜坡形的沙滩上,也是固定不移的,安置着一张有靠背的、漆着草绿颜色的单人椅。在它上面,每天,或先或后,总是也被一个“老主顾”占据着。那是一位淡妆倩影的二九模样的少女。她,十分用心地总是低头于相当厚的书本上。
差不多近两月来,他与她,每天总是在这十来码之隔的两地对坐着。他,管自读他的当天的新闻纸;而她,管自读她的书籍。
他与她从不曾交换过半句话。事实上也没有交换谈话的机会。所给予他们的机会,不过是仅仅在彼此抬头的时候,一瞥彼此的“尊容”,或汇合一下“电流”。
在一次加一次的“一瞥”,使她的容颜,在他脑海里,由陌生,半陌生,到相熟,极相熟。虽然他不曾与她说过一声“您早”或“您好”,他的心房上,是早早刻画上了这一位少女的倩影。
两月来,她总是穿着一身湖色竹布的上衣,包裹着一个相当纤细的,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弱的身材。袖子短到——也可以说是长到臂弯里,露出一段如削去了皮的藕般白的手臂,一条黑纱的短裙下,可以窥见她的滚圆的膝盖,它们是被白色的长筒纱袜紧紧包裹着,脚上套一双平底圆口,有打配纽的白帆布鞋子。
领口的正中,平平正正地长着一颗蛋形的头颅。两条弯月似的秀整的长睫毛下,藏着一对含情的、深不可测的、点漆似的清秀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颇高的鼻,不偏不倚地“居住”在整个脸庞的正中;在櫻桃般的小口的两边,当若有所思,或若有所得之时,往往会堆上两朵笑靥。
相当美丽,也在一瞥之下,就令人会感觉到相当可亲。
然而,毕竟在某一个机会之下,继“睹”而进一层到“谈”,由闲谈到热烈的讨论;从不相识成为相识,进一步变成腻友,再进一步而超出友谊之上,连续又拉开了一幕哀凄的悲剧的幕布。
而所谓“机会”,即就是产生在这个“阴”“暗”两可的清晨。
当鲁平正自倾全神于报纸上,细细详读新闻之际,陡然间,蓦地眼前一暗,使纸上的铅字模糊起来。他心头知道不妙,还不曾喊出“啊呀”来,也不容他抬起头来,暴雨已如突然损坏了的自来水龙头般,任意地打落到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所幸在离他一箭之外,有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土墩,一棵生长得弯曲到可笑的树木歪斜在它的旁边。然而,幸亏它生长得“可笑”,才使它倾斜到一方的枝叶,形成了一个绝好的躲雨所在。
鲁平瞥见这个所在,当即就“勇往直前”,奔到彼处去。他一边抽出手绢,拭去头上脸上的雨滴,一边抬头向天际望去,只见浓意地含着不知多少“辛酸泪”的云块,正连续不辍地推来。
当他的视线收下,他看到了十来码远处的那位少女,惊惶失措地在找寻她躲雨的地方;她分明也看到了他旁边的空位子,她羡慕,但是又迟疑,尽让无情的雨珠洒落到她的穿得非常单薄的身上,不知所措。
由于怜悯与同情她,鲁平不自禁地向她第一次打着招呼,稍微提高点声音,说:
“喂!密斯!这里来,快到这里来躲一躲!”
说后,在鲁平的眼网里,这一位少女的倩影迅速地扩大,扩大,直扩大到仅仅被她的脸部塞满了两颗瞳仁为止。此时,这一位两月来与他永远相距十来码远的少女,经过苍天的“作伐”,已在他的身旁了。
他们间隔着相当的距离,管自坐下,管自拭拂着头上脸上的雨珠。暂时沉默无语。充满空间的,仅是“沙啦沙啦”的如山巅上往下冲泻的瀑布般湍急的雨声。
经过相当难挨的沉静之后,“吾友”鲁平,第二次向此少女开口:
“密斯真用功,每天我总看到您捧着书。”
她含羞地轻盈地一笑,两朵笑靥瞬息在她的颊上一闪,温柔地回答说:
“说什么用功,那只不过是一些小说而已。”
说话相当稳重、文雅。然而,她所说的所谓“消遣品”,却是一册描写下层社会的作品。当鲁平说声“谢谢”,借到手里,翻看一遍内中的分标题,知道是自已早早拜读过的,同情贫苦者的佳作,而自已也相当受到它的影响的。
鲁平若有所感地叹息说:
“这一册真是好书,不应该侮辱它是‘消遣品’。密斯,您说,和书中同样生活着的人,即就在上海一隅之地,也难以计数,是多么令人愤怒与感慨啊!”
她并不答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又是沉默。
之后,这位少女嚅动着嘴唇,低低地问:
“密斯脱尊姓?在哪里读书?”
“余,人未余,”鲁平毫不滞疑地回答,“去年毕的业,‘毕业即是失业’,人浮于事,至今还不曾找到职业,赋闲在家。密斯尊姓?”
“罗!”
“鲁?”鲁平稍稍惊骇地截住问,“鱼日鲁?”
“不,是四维罗。”
“哦,密斯罗。久仰久仰!在哪里读书?”
对方“扑哧”一笑,笑什么呢?鲁平猜测不出。大致是他的“久仰久仰”的“应酬”话出了毛病,但是,不容他思索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已在回答他的问句,她依然温柔地说道:
“与密斯脱余一样,我也是去年脱离中学的,我父亲不愿意一个女孩子家继续升学上去,原因是‘女孩子家总是别人家的人’……”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一阵红晕浮上了她的容貌,使她更显现得可爱。虽然这一变幻早已闪进了鲁平的眼网,但是,她还是需要掩饰。她故意地低下头,瞧一瞧左臂上的手表,突然,她“呀”地喊叫起来,说道:
“呀!现在已经八点钟,我要回去了,母亲等着我一同吃早饭呢!”
“但是,这样的大雨……”
“我也要走!”
她坚决地回答。
于是,鲁平“毛遂自荐”,愿意陪伴她回家,并且,脱下上装,请她兜在头上,权充一下雨衣。但是,她接受了前一个,而拒绝了后一个提议。
他们正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际,一线阳光,射开了阴霾的云层,而雨也稍稍地微小下来。
在细微的小雨中,他们相互偎依着,从旁人看来,恰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异性伴侣,匆匆地出了兆丰花园。
※※※
第二天,已是“天高气爽”,鲁平挟着报纸,到兆丰公园去。沿着斜坡形的沙滩,绕水池而行,那个固定地位的草绿色单人椅上,并没有昨天的那位密斯罗,而相反,她却躲藏在昨天避雨的地方。
她看到鲁平,微微抬起身来,招呼道:“密斯脱余,这里来坐。”
谁也不忍拒绝这种邀请的,如果也逢到此种艳遇之时。于是,鲁平顺顺从从地,按照指定的座位,放下了屁股。
他们继续谈话。一天,一星期,一月……越谈越深入。他们继续谈话。从生活、家庭、嗜好、思想……越谈越接近。
他知道她的姓名是“罗绛云”,较自已迟出母胎七个月零十三小时,有颇为糊涂的,拥有一妻三妾的父亲,对于她一概不闻不问,只有一点是相当“关怀”的,严厉吩咐她“不许胡来”,也就是中辍她继续求学的理由,有“心经”不离口的慈祥的母亲,相当爱护她,视她如掌上之珍珠,然而,也只是给予她一点物质上的安慰而已。她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家庭中除她之外,只有母亲和一个愚笨的佣仆。父亲是经常住在外边“金屋”里的,偶然,恰像去拜访朋友似的,回一次家,顺便放下一笔维持几个月的费用。她非常孤独、寂寞,日夜与书籍为伍,如此而已。
然而,遁迹在“空门”中的僧尼,多半是受到过深刻的刺激。“空门”般的生活,岂是富于热忱的、拥有年轻热力的她所可忍受?因此,她在内心中选择,选择一个与自已所具有的一切完全相同或近似的同性或异性做一个腻友,既可解除寂寥,复能增进智慧。
基于上述理由,她之与他,立刻成为深交,似乎并不突兀吧?
他们已成为无所不谈的莫逆交。甚至,坦白到,一次他曾经这样向她询问:
“云!当然,你有你的目标,你将用你的志向、毅力,走向你的目标去!结婚不是你的事业,但是,你总不能终身不嫁,你总在挑选一个符合你理想的人,与你结合,换言之,你将帮助他,同时,也以他的助力,来完成彼此的事业的愿望的吧?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她一点也不含羞地,坦白地承认,说:
“有!”
“那么,”鲁平再紧逼一步,问,“映进你心坎上的,是谁呢?”
她仍然毫不含羞地坦白地说:
“萍!是你,是你!”
(在彼此交谈中,鲁平告诉她,他的姓名是“余萍”,这在前文里,笔者无暇插入,特此补正,请读者诸位原宥!)
鲁平听了这话,却惊骇到目瞠口呆,无言回答,要不是那位少女,在他的耳边低低说着:“萍!你怎么啦?”他真不知会呆到几时咧!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演变,使鲁平堕人到沉思中去——对于这位罗绛云小姐,他是深深地爱慕着,而且,也颇有占有她的欲望。以前,鲁平——虽只有十九岁——与异**际过的,却也有相当的数目,然而都没有让他留下怎么深的印象。只有这位罗绛云小姐,在未交谈之先,他已经熟稔她的举止;而在已交谈之后,又探索得了她的性格、思想有与自已类似之处。而在两月来接触的过程中,又深深地窥知了她心底的深处:她是有着温柔和忍耐的特长。一次,鲁平偶然在某一项新闻内,找到了可恼的气人之处,大发雷霆,恨声不绝。而她,罗绛云小姐,却温柔地,然而不是带着使他消沉意志的媚态,闪上两朵逗人的笑靥,鼓励地轻声说:
“萍!这样的暴跳如雷,就能够使这类不合情理的事从人间自动消除吗?不,不!萍!你真傻!以后不要如此,还是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那多么好?不要冒无名之火吧,对你的康健有损害的啊!”
是多么温柔而深情的话语呀!但是,并不叫人沉醉在她的怀抱里,而是叫你去干有意义的工作:努力去“发掘它的根源”;同时,她叫人再“忍耐”,而不是叫你“忍耐”着一切不问不闻,是“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然后“把它齐根铲除”!
是这样一位逗人欢喜的姑娘,正是许多人“梦寐求之”而得不到的,鲁平会不爱她的吗?
那么,为什么他听到她诉说她心目中的人是“他”时,他会惊骇到目瞪口呆呢?它的原因安在?
由于,他既倾全生命爱她,因此,他不愿意害她。他固然要影响她成为一个更有为的女子,所以如此之与她接近,有意无意之间,把一切灌输给她,但是,如若接近到精神而上,甚至实行结合,却不是他的本意……其时,罗绛云小姐见他沉思不语,异常疑惑不解,柔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说:
“是嫌我的话说得太突兀?或是……”
“不,不!”鲁平矢口否认,截断她的话,说,“并不突兀。事实上,我心中又何尝不作如是想呢!不过……”
至此,鲁平缩住了往下的话,面部上呈露着杌陧不安之象,显然有难言之隐。
罗绛云小姐痛惜地低低地说:
“难道,萍,到此时期,你还有什么不可告诉我的话吗?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坦白告诉我!”
“我……我……”鲁平吞吐地说,“云!不知道会不会使你惊骇和鄙视我,如果我坦白诚实地向你说,我是个……我是个巨贼!”
“巨贼?!”听至此际,果然,罗绛云小姐惊惶失色。继续嚅嗫地说:“这……这……”
鲁平之说出他的行踪,恰像吐去了一根哽住咽喉已久的骨头,反觉得轻松平静得多。此时,他镇定地向她摇摇头,滔滔地告诉她说:
“云!不要惊慌!且听我说完我所以干这勾当的由来——
“我向你诉说我的姓名是余萍,其实,我不姓余,而是姓鱼日‘鲁’,不叫浮萍的萍,而是不平的‘平’。
“从我有知觉起,我就没有了父母。我的父亲本是一个五金富商。一次,他老人家为一个老友申冤,耗损了他一半以上的财产,结果,他老人家的老友,虽然是用金钱买放了,但因为遭受了过多的极刑,就奄奄病死了!他们真情同手足,自小平素又在一起合伙。我父亲眼看他的老友被歹人觊觎财产,伪造凭证,栽害而亡,于是郁郁不欢,不满两月,相随他的老友,脱离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继着,我母亲悲伤过甚,染上了火症伤寒,不治而死了!此时,我不过不满四岁。从此,我由我的叔父领养。他——我的叔父——模样‘道貌岸然’,实具‘狗肺狼心’!不但吞噬了我父亲的财产,而且,把我如同‘猫’‘狗’一样地喂养,一直到现在。
“一次,偶然的机缘,从我的乳娘处得到了上述的悲惨的报告,我的‘愤怒之火’不禁油然而生,这,也所以是导诱我走到这‘巨贼’的一条路的一种力量!
“我看到许多许多的所谓‘正人君子’,他们花天酒地,出入汽车,在路上横冲直撞,稍有不豫之色,动辄呼幺喝六,颐指气使,视同是十月怀胎的他人如狗彘,动辄以‘强盗’‘贼坯’等等‘头衔’冠于他人之头上,然而,他们的卑鄙恶劣的‘敛财’行径,正要比‘强盗’‘贼坯’高明万千百倍!
“我的叔父即是此中之一,我目所见,耳所闻,都深深地‘储存’在心房之中。如你所说,忍耐着,等抓得住若干凭证,即予以严厉的制裁!然而,从另外的偶然的机会中,我曾代若干人,消除了冤屈、侮辱。我自以为非常得意,并且,由此而从所谓‘正人君子’那里,我也取得了若干‘臭钱’,超脱了我的‘猫狗’般的生活。
“云!我就是这样的人物,是一个罪犯,是一个敲诈、盗窃犯。我爱你,我的整个心,已经无形中被你攫夺了去,跳进了你的心腔。但是,回视我自已的‘作风’,使我退却——虽然我是怎样地悲哀于此种退却,使我畏缩不前,走向你的面前,要求你属于我。云!我怕,我怕我会害了你,害了你的名誉,害了你的……”
至此,鲁平无力再往下说,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想从她的深不可测的瞳仁中获得什么。
她滞疑了片刻之后,勇敢地向鲁平提出抗议,说:
“不,不!萍!哦!平!我不赞同你说的话,我希望把我属于你,也把你属于我……”
由于这一席话,在鲁平的心房上,镌刻上了永世不可泯灭的伤痕!……
※※※
光阴先生颇不留情,在“吾友”鲁平与罗绛云小姐相持不下之际,悄悄地流逝,流逝,从暮秋到隆冬。突然,爆竹一声,轻轻地给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个个添加上了一岁。
虽已“春回大地”,但是,气候还是相当寒冷,兆丰公园中的枯枝上,恰像“风烛残年”之老者,风光惨淡;风,“呼呼”地掠过枯枝,被“榨”出苍老的“哗哗”的沙声。
风是那样的猛烈,谁都会被刮得颤抖。但是,逆风而行的鲁平与罗绛云小姐,却似乎都一些也感觉不到,只是在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罗绛云小姐的容颜,显然消瘦得多了!樵悴,疲乏,焦悚,惶惑,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爬出来,爬满了整个脸面。她默然地、低低地柔声向鲁平说:
“平!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吗,你与我之间的事?”
“是的!”鲁平沉痛地说,“云!委实我考虑不到一个妥善的方策,如果一定要在现在决定。”
凛冽的寒风卷起披散在她额际的细发,但是,她已失去了整理它们的情绪。她的心绪,也恰像细发似的散乱无序。她继续说道:
“让我再说一遍,可以吗?平!对于你我的事,我说得快‘舌敝唇焦’了,但是我还是再想唠叨一遍。平!你不记得我第一次对你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不管你是个‘强盗’,或是个‘贼坯’,我还是愿意做你终身的伴侣。那时,平,你以为我知道了你是个强盗之后,我就鄙夷你吗?不,不!平!请你放心!我绝对没有一点鄙视你的念头。我只有更敬慕你,更爱恋你!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在你的身旁,不但不会辱没我,相反地,只会使我骄傲。你,平,以你的行为,与那些伪善的‘正人君子’相比,不是一方面卑鄙得可耻;而你是干得**裸的叫人可爱啊!而且,纵然你的行为有可议之处,也并不是你的错,而是社会之罪啊!平!这种话,请你记一记看,我向你说过了多少遍了呢?平!我的平!我愿意做你的伴侣,我也愿意做你的帮手,我要帮助你,完成你的理想——把一切不合理的事,发掘它的根源,然后,绝不容情地铲除它!我希望你,在今天,不再叫我失望,拒绝我的请求啦!”
“在今天?不能,不能!云!请你不要悲伤!”然而,鲁平自已却显得十分悲哀,幽幽地说,“今天我约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重提旧事,而是,我将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一个做牧师的朋友,他非常虔诚地信奉着上帝,准备在三天后,启程到云南去传教。我非常想和他一起去,为了想忏悔我过去所犯的罪恶,但是,目前我正被一件要紧的事缠住了,最快也非在半月之后方可以结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跟他一起去,暂时把赐予我个人的爱,广泛地散布给每一个值得我们爱的人!我,云!当我了结了这一件要紧的事情之后,再等到接到了你的固定地点的来信之后,我将追踪前来。如果在传道的过程中,我领悟了一切,而可以刷清过去的污点,那时,云!我自会向你求爱的。因此,我约你到此地来,是为了:第一,你我之间,不可解决的事,希望放在‘彼时彼地’去解决;第二,为了你的思想、康健,希望你答允我离开此地,专心致志,从事传道的事业。云,你是否舍得离开你的母亲?同时,你是否为了爱,舍不得离开我呢?”
鲁平倾全生命爱着罗绛云姑娘,然而又自以为满身都是污点,会玷辱了这位姑娘。因此,他需要洗刷、忏悔。他经过数度的考虑,毅然去找寻一位当牧师的朋友,寻求一个解决的方法。而这位牧师,正拟动身上云南去传道,他给予了鲁平这样的一个指示。
罗绛云小姐对鲁平,比自已更要信任。她听说了他的话,低头依随着他的步子,在坚硬的地面上,向前迈开脚步,沉吟不语,在暗自盘算着。
稍停,她抬起头,两串明珠般的泪珠,映进了他的网膜,微微地咬着下唇,向他点点头。
“考虑过了吗?没有问题吗?愿意到那偏僻的地方去吗?”
鲁平,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热诚地,发出了这一连串的问句。
她,罗绛云小姐,还是点点头。接着,她抽噎地说:
“平!我愿意去。母亲,我可以舍弃的,她虽然爱我,但也是狭仄的自私的爱,我要飞出这软性的自私的囚笼。”
他们个个浮上了甜蜜的、悲酸的笑。
又匆匆离别了。
三天后,停泊于十三号码头旁的驶往香港去的邮船中,牧师、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互道着珍重。
罗绛云小姐淌出了泪水,悲哀地说:
“平!你……不能失约的啊!”
“自然,”鲁平轻声地说,“云,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可以放心。老实说,我何尝又愿离开你呢?只等我接到你的来信,我立即来找你。你,云,你是我心目中的‘马利亚’呢!你是我的崇拜者,我可能舍弃一切,然而不能舍弃掉你。”
无情的汽笛,突然“呜呜”地呜叫起来,催逼着送行人的归去。
鲁平痴痴地望着,望着船身的渐渐移动,望着罗绛云小姐手中的粉红色手绢儿迎风飞舞,直到模糊,消失,他才嗒然神伤地回到他的寓所。
离此邮船启碇后两个月零五天,鲁平从绿衣人处,接到了一封久候不至的云南寄来的信。
看信封上的笔迹,分明是他的朋友牧师的手笔,他不明白为什么罗绛云小姐不亲自给他写信,但是,他只要读到,她已经平平安安地到了云南,他不是也安心了吗?至此,他不再妄加猜测,急速地拆开信来。
首先落到桌子上的,是一张不大的信笺,只寥寥数十字,是罗绛云小姐的娟秀的笔迹:
平哥:
妹托福已平安进了云南的境界。但是,在邮船中,因贪婪着海上的风景,受了凉,至今还是患着极重的伤风。大致明晚我们就可到达昆明了,等我安顿好后再给你写封详细的信。
祝好!
你的云
二月二十四日
另一张信笺上,是这样写着:
平兄:
且请你抑制住感情,读完我给你的信。
是今晚到的昆明,可是,罗小姐没有一同来。在今天黎明的时候,她,已被我和几个土人,草草地埋葬在离此七哩的深山丛草中了!
我本拟在她的重伤风稍稍好些后再一起走,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她急于要到达目的地,或许正为着你的缘故,因此,有着热度,还怂恿我赶路。前天清晨,我们束装就道。按照预计,五十三哩路程,我们可以在前晚赶完。可是,因她带着病体,脚步不得不缓慢下来,以致在昨天的傍晚,我们还只走了四十六哩。
我们稍稍歇脚,正待再前进。突然,在这漫无人烟的深山旷野,闪出了三个剪径贼,他们抢劫了我们所有的一切,或由于罗小姐的容貌美丽,又起了**欲之心,罗小姐抵死不从,丧身在他们的尖刀之下了……
虽然写信的人,要鲁平“抑制住情感”,读完他的信,但是,叫鲁平怎样忍受得住,抑制得住情感?他,出娘胎来第一次,泪水如潮般地涌出了眼眶……
他的眼前顿时黑下来,虽然在白天,他已失去了他的明灯,而处在茫茫无标无的的黑暗中了!
※※※
至此,笔者将二十二——二十一年以前的旧事,已经交代清楚了。
自罗小姐离开这人世间,鲁平无形中打消了到云南去的念头。他既已失去了指示他前进的明灯,使他彷徨于黑暗之中,又感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加强了他对人世间的憎恨,他立意继续他“不名誉”的作风,予患害人世间的一切毛贼以惩罚!
他是如此地痛心于他的恋人的天殇,他十分内疚:“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没有他的催促,她,罗绛云小姐,决不会走上她的死路的。
罗绛云小姐最难能可贵者,她有独特的思想,内刚毅而外温柔的性格,她超出于一切女子,甚至比若干庸碌无为的男子更有为。她是他所敬慕的恋人,她是他的“圣母马利亚”,给予他勇气、鼓舞、爱情……
然而,不幸,她竟做了无辜的牺牲者了!把她投掷出了这个人世间!她在这个世界上灭迹了!她带着她的没有广布开去的“大爱”含恨地进了泥土。但是,她所赐予鲁平的情爱,则永远不曾从他的心房上抹去。
发生此悲剧的十八年后,距今三年以前——
他为着要探索某一个医生,用怎样的手段诓骗了一个年轻寡孀的“私房”,而丢弃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知道,她有一个金壳的法国挂表,被那医生当作了“纪念品”,在这表壳之内,细巧地镌有她丈夫和她自已的名字。因此,鲁平假扮了一个病者,想去探索得这一个金表的所在,进一步而落到自已手里,当作一个凭证,使那医生哑口无言而甘心就范,予他一种精神上的补偿。
他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头发,现着极度疲倦的姿态,跳上了21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到他要去的目的地去。
车厢中相当挤轧,不但没有空座位,连站得住脚的空隙地位也没有,他不得不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来稳住他的摇晃。然而,出其不意地竟在此车厢之中,有人仿效着侠士之风,慷慨地站起身子,让位给他,他跌坐下去。
但是,当他偶尔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
他陡然已忘却了此时的任务,而收回了他的“疲惫”的两眼,换一种注意的、睁得非常之大的眼睛,光芒四射地凝注在她的面庞上了。
越注意,他也越忘却了“此时此地”。他完全失常地闪射着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并且,他的嘴角也开始微微颤动,而喉间已响出了一个二十二年前所叫惯的字:“云!”但是,便是一瞬之间,他发觉已错认了人,而松弛了紧张的情绪,闪上一丝苦笑,又重新恢复到先前的疲惫失神的状态。
她,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多么酷肖她——二十一年前的罗绛云小姐——啊!而且,即此“让座”一点,已深切地说明了她的不同于其他的女子,她的性格,也显示了有与云相似之点。
他脑膜上浮现着一切,想到过去的温柔的云,即偷偷地向这位仁慈的姑娘,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几站路过后,他瞥见那位姑娘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虽然他的目的地还差几站路,但是,他却也跟随着跳下,悄悄尾随在她的后面。
由此,鲁平想不到,竟又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悲剧,而在他的心房上,又镌刻上了一帧与二十二年前容貌仿佛的倩影。
……
鲁平听到余雷热诚的声音,说在自已痊愈之后,他将刮自已两个松脆响亮的耳刮子,理由是,自已这件事做得太傻。他虽然忍住着口渴,想静听余雷继续讲述,自已在晕迷之后他所探索的经过,然而,不知怎么,自已竟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说:
“该打,该打!”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使两人大吃一惊,继之而大笑。差不多同时地,四条有力的光流,射上了他的清瘦的脸庞。余雷热切地问道:
“今天好得多了吗?”
“不错,好多了。”
鲁平简短地回答,接着喟然而叹道:
“想不到我会完全控制不住理智,而一凭情感干出非常对不住两位的事。我,你们两位,大致还不明白,所以我为什么干这一件傻事的缘由吧?因为,那位易红霞姑娘——我忘记了从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她的容貌、性格、举止,甚至她的名字,与二十二年前,为我牺牲的另一位姑娘,完全相同……”
“你是说……罗绛云小姐?”
响着难堪的沙声,孟兴急切地问。
“是的,罗绛云。”鲁平又继续说道,“绛云,红霞,名字的意思是何等相像?!容貌又是何等相像!乍看一眼,就翻动了我的心底里的沉淀,使她在我心中复活起来。我纪念绛云,我于是追逐红霞。数度的接触之后,我发觉易姑娘的性格是那么温柔、忍耐,与绛云又完全同一,所稍异的,前者是颓废,而后者是进取的。为了纪念绛云,为了使她——我的‘马利亚’——能够重活在世间上,因此,为抱着极度的希望,要改变她——易姑娘,使她成为与绛云一式无二的有为女子。”
由于过度的渴燥,他舔舔嘴唇,又继续说道:
“我已是中年人,没有占有她的欲望。所以那样地热烈追逐她,是在于要她变成‘完人’。三年的过程,仅仅完成我理想中的一半之际,而突然发觉她将有生命之危,我由于感情的冲动,而贸然地不顾一切,干下了此种傻事……”
至此,他忧伤地沉默不语了。
孟兴与余雷,相视不语,心中各自浮泛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鲁平见他们两人不说话,又继续请求道,“我现在不能动弹。对于我昏迷之后的事,从适才你们的谈话之中,获得了一些外,其余的一概不知。但是,适才所听到的,虽然也是我急于想知道的,却还是次要的。请问你们,现在易姑娘究竟受了什么伤,有没有危险呢?”
孟兴与余雷听后,面面相觑,个个怨怼适才自已的鲁莽疏忽,以至于一切都均被鲁平窃听了去。
余雷嚅嗫地、违心地答道:
“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
鲁平正拟进一步追冋易姑娘病在什么医院中,看护小姐进来,阻止了他说话,又因为探病的时间已到,她把孟兴与余雷两人“驱逐”出了病房。
十七继续过去的作风
为着要重与易红霞姑娘相见,奢伟先生抑住了自已的情感,收煞住“思想之箭”,不让胡乱奔驰,使脑海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而让病体早些恢复健康。
太阳照常地出没着,过了一天又是一天。医师与看护照常地工作着。他们每天替奢伟诊治病况、换纱布……孟兴与余雷也是这样照常地工作着。他们每天都来探视他们的首领,逗留若干时候,走了。
壁间的日历,落叶似的飘落了十五页;奢伟的病体,又差不多完全恢复了。“再过一星期,”医师曾经说过,“你可以出院了。”
这天,天色相当晴朗。他在病房里移动脚步。他的脚步是那样的杂乱无序、摇摆不定,恰像刚学步的婴孩那么地艰难于走动,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摸索。
饭后,他悠闲地仰躺在靠窗的软椅里,等待医师的到来。温煦的阳光,一些也不受玻璃窗的阻碍,扑泻进病房,洒射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周身相当温暖,他的心房也感到了异常的温暖。
医师进了病房,含笑地走近他身边,殷勤地问:
“奢先生,今天觉得怎样?”
“谢谢你,太好了。”
说后,医师把手按上他右手的脉搏,之后,又按上他左手的脉搏,点点头,说:
“嗯,真的与常人无异了。——奢先生,你此次得能起死回生,全靠一位姓易的姑娘呢!此人你认识不认识?”他看到奢伟点头示意,又继续说道:“当你进院的时候,是多么的危险!因为流血过多,若然不在十二小时之内给你输血,奢先生,你将完全不活!——在平常,那是极容易的,只消找到一个与你血液相同的人,给你一输血,马上就可以渡过难关。但是……”
医师突然停住,向病房内看了一周,见没有人,稍微抑低些声音,说:
“但是,凑巧这时候输血会员们都罢了工,原因是他们所出卖的血,价钱实在太低贱了!数度向医院当局交涉,可是总不肯提高价钿,明欺他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贫穷人。他们忍无可忍,就在此时罢工不干,找不到一个输血的会员。正在束手无策之时,奢先生,似乎是合了‘吉人自有天相’这一句话吧?来了这么一位身材纤细的姑娘。她向我们医院里的医师询问,说:‘有没有一个姓奢的?他手指上套着一个嵌一尾鲤鱼戒指的。如果他需要输血,我愿意。’奢先生,她问得相当仔细,然而还不见定心,直到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手指上的戒指之后,才含着笑,勒起她的衣袖。——奢先生,由于这一着,你,不错,你是得救了,而她……”
说到“你”字,语气特别着重,而说到“她”却又突然停住了,样子不胜惋惜。
“她怎么?”
奢伟的心头,陡地浮上了一丝恐惧;同时,他也记起了半月前,余雷嚅嚅嗫嗫所说的话,“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这是一句不负责任、含糊的话。当时,因为自已过于疲乏,无意深加研究,以致被他敷衍过去。而现在……他异常惊骇地岔断了医师的说话,颤抖着声音问。
医师也相当会“鉴貌辨色”,自知已失言,即立刻“转风使舵”,打岔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奢先生,她还需要静养静养,不宜多思索。——哦,等会儿见。”
说着,他站起身来,匆匆地准备向门外走去。当他将出病房的门口时,奢伟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说:
“医师,请问你,我可以上草地去晒晒太阳吗?”
他伸出不大有力的手,指着窗外的绿茵草地。
医师没有作复,不过频频地点着头,走了。
奢伟之提出“晒晒太阳”的请求,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真的要去晒太阳,而是想借此机会,探索易红霞姑娘的踪迹。他断定,易姑娘一定也病倒在此地,否则,何以这位医师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呢?医师最后的“而她……”的慨叹语,则是一个谜。是指“她”还是病得很凶险呢,还是已经为了自已,已经病死了?
他必须要去发掘这个谜底。
他慢慢地站起身子,颤抖着无力的腿,摸索着,慢慢地出了病房。他靠在走廊的白粉墙上,放开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仅有二三棵小树的园地中,遍地都丛生着葱绿可爱的短草,使他的视觉为之一新。
但是只不过一新双目而已,立即他掉回头来,向平坦的走廊走去。他,每一个病房的房门口,都要呆立一下,凝神注视一下门口的搪瓷牌子,看有没有注明着“易”字的。
但是不幸!真所谓“劳而无功”,他看过了约莫十来块牌子,却不曾找到那个“易”字。当他失望之余,嗒然地正拟回身之际,突然,随着温煦的春风,飘来了一阵低弱的、断续的呼声:
“呜……呜……奢……”
飘进奢伟的耳膜,是那样的亲切熟稔。更甚于此者,这哀切的呼声中,含糊地分明有着了“奢”字。由此,使他猛然省悟,这呼声正是属于易红霞姑娘的。
他,似乎被无形的铁拳,重重地击上了鼻梁,感觉到一阵难忍的酸疼,继之,满眼眶已被泪水所浸沉,而遮断了他的视线。
他赶快拭去这可羞的泪珠。似乎“腾云驾雾”地,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恍恍惚惚地迈开脚步,扑进了传出这呼声的病房中去。
他看清了一切:病床边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医师,在他的旁边的站立着一个看护。他们都瞪着惊讶的眼,被这位直冲进来的“不速之客”所怔住了。
他又看清了……床中央,一颗纤细的瘦怯的身子,被包裹在白色的薄被单里。露在被外和搁在枕子上的,是一个散发蓬乱的头颅,它的上面是可怖地呈露着焦黄之色,而瘦削到竟连什么都凹陷了下去。凸出的,是两颗失神的眼珠,两方高耸的颧骨和两排雪白的牙齿。然而,总不能因之而改变了它的原来的状貌,它,正是那位温柔、忍耐、天真无邪而又勇敢得可爱的易红霞姑娘的头颅。
他失去了常态地扑倒在**,拼命地摇晃着她的瘦怯的身子,急切而真诚地叫道:
“玲儿,玲儿!瞧!奢伟在这里!”
易红霞姑娘并不转动她的头颅,事实上,她已失去了此种力量!过去的“口+止+乔工”“趟马”的功夫,早早在她的身上消逝。她,仅仅转动她的无神的失了光芒的眼珠,向奢伟一瞥,随即又困乏地紧闭上,欲点头而没有点,只是幽幽地、断断续续地说:
“你……奢先……我高……高兴……极了!你还……还活……着……侥幸我……没……有……白送……掉……性……命……”
奢伟痛心地叫着:
“玲儿!你救了我,你输血救了我。但是,玲儿,我却仍旧不曾救了你,你呀!玲儿!”
易姑娘凄惨地一笑,又:
“奢先……不曾救……救我……我的身,我……我的……心,奢先……救了……我……我的心……谢……谢……你……我……我要……离开……这……世……痛苦……世界!希望……活……活在……你奢先……的心……心里。”
说后,又紧闭住她的渐渐灰白的嘴唇。
此际,恰像小菜橱倒在奢伟的心头突然搅翻了地,各种各样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悲酸、失望、愤恨……他哑声地呜咽着:
“玲……玲儿!”
但是,易红霞姑娘似乎已不再听得奢伟的喊声了。她闭紧了眼,脸部一阵紧一阵地抽搐,呼吸一阵紧一阵地短促,泪珠,涌出了眼眶,滚着,滚着,滚向太阳穴去。
病房中似死样的沉寂。
但是突然,从易红霞姑娘的口中,迸出了一声喊:
“天哪!”
接着,她,天哪!她毕竟像罗绛云小姐一样,只能活在奢伟先生的心里了!
他迷惘地站起身子,摇晃出病房,迷惘地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完了!她也完了!”
他已完全迷塞了他的理智,他已完全忘了他将往哪里去,他只是茫茫然地摇晃着腿脚,向前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医院的大铁门。
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一直向前走着,还是迷惘地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完了!她也完了!”
恰是三月中旬的天气,下午五时,阳光还是那么可爱,那么有力,抚拂在人身上,感到暖洋洋的舒适。
大西路一带的两旁人行道,隔着相当距离种植的树上,每根枝杈上都呈现着绿色的新生的嫩叶。路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已卸去了笨重的冬衣,而换上了鲜艳的,轻便的春装……
这些都不曾触进奢伟的眼睑,他只是痴痴地喃喃自语地走着。而浮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两个倩影,两个相貌类似的倩影。
不错!罗绛云完了,易红霞也完了。绛云曾经给予他几许勇气,叫他静静地去发掘不合理的情事的根源,而把它齐根铲除!红霞搅起了他心头的沉淀,重又鼓起了他的勇气。但是,她们都完了!他的眼前的明灯完全破灭了,他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
但是,一个响亮的沙声,在他的耳边盘旋:
“不,不,决不这样!”
那多么肯定的回答,使他猛然吃了一惊。他抬起头,远瞩着无涯的天际,默默地祷告:
“上帝!真的决不这样吗?”
立即,他得到了回答,依然是那样坚定的语气:
“真的,决不这样!”
他放下视线,瞥见对街一所百货公司,正是春季大减价的时期,广告的旗帜触目地在旗杆上飞舞。门首,一架扩大机正发出沙沙的声音,又在继续着问:
“无论如何不这样?”
奢伟不禁暗自失笑了。他错疑电台里的播音者为“上帝”,不是有趣的事吗?
此时虽是将近黄昏之际,然而一抹夕阳把半方碧蓝的天空,渲染成可爱的淡红,使他心神一畅,而头脑也随之清醒得多。他记起了下午自已的举动,讪笑自已真真变成个“大傻瓜”了。
他暂时放下一切的思绪,打算他目前的“归宿”。
“依然上医院去,还是回自已的寓所呢?”
他这样地问着自已。
“回寓所去吧!”他回答自已,“应该快走了,已经是近晚的时候了哩!”
突然,他又悲哀起来,彷徨、踌躇在路途上了。
“黄昏,啊!黄昏。”他喃喃地自语着,“我个人的人生旅途,不正走到了‘黄昏’,而将接近‘黑夜’了吗?那么……”
于是,他的哲学又变成了“黑暗论”了。
“无论如何不这样!”
虽然他已离开这百货公司数码之远,但是,无线电里的播音,还是那样肯定地有力地响着,深深地打入了他的心坎,在他的心坎上,震起了回响:
“无论如何不这样!”
最后,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愉快地跳上了黄包车,叫他向自已的寓所拖去。
车上,一阵阵的晚风拂上他的面庞。他清醒着,默然着,但是,他又放射了他的漫无止境的“思想之箭”。
奢伟有了肯定的打算:“无论如何不这样。”这是他的现在的,也是今后的“人生观”。他以为:他今后的处世方针,还是,而且要更进一步,继续过去的“作风”。为着他要实现罗绛云小姐的理想——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和为她们——罗绛云与易红霞——与她们或他们同样的弱者报仇,即是铲除掉一切人世间的弱肉强食的不合理的事和强暴凶恶的毛贼!
他并不曾走到所谓“黄昏”,事实上,他现在正是重见光明的时候。他有了深切的信心,心中放出了光明的火花,照耀着自已,驱自已向有为的前途走去!
他,抱着绝大的雄心,让黄包车送他到自已的寓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