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侦探之鲁平探案:侠盗文怪孙了红传世作品集(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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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了若干级宽阔的石梯,迎面,有两带矾石面的柜台,四周环绕过来,围成两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部分。这是大新公司地室中的饮食部。

在柜台里面,备有一些简单的茶点与几种冷热的饮料,供给顾客们的需求。这里的侍应者,都是年轻的女性,她们有着鲜红刺眼的樱唇,有着人工改造的秀发,也有着纤细的腰肢与纤细的眉毛。她们的每一支线条,都充分显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调。

由于某种条件的限制,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之间。内中有几个,似乎还没有到达成熟的年岁;而她们却借着人工的辅助,努力装点出了成熟的姿态——这像树头的鲜果,原还没有透露天然的红艳,而它们已亟亟于使用一种人造的颜料,涂抹上了鲜明可采的色彩。

在柜子外边,四周安放着若干独自的圆凳,这是供给顾客们的座位。在这里,你可以随意饱餐美点;并随意饱餐“秀色”。一一这是一个中等阶级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这时候,大约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右首的柜台前,只有寥寥三五个顾客点缀着“市面”,而左侧的一排圆凳,却还空虚虚地,并没有一个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们,不免感到无聊。她们原是很活跃的一群,于是在无事之中,不免找些事来做做;无话之中,不免寻些话来说说;甚至,在无风无浪的平静的海面,她们会煽动出些意外的风波来,努力骚扰一下。

“喂!你看,那个人的面庞熟得很。”一个穿淡红绒线背心的姑娘,操着广东式的国语这样说。她把她的热情的眼色,从自己这边的柜台里穿过去,投到了对方的柜台边。

“哪一个?”问话的姑娘穿着一袭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绿色的旗袍,她仲起涂着指甲油的纤指,撩了撩她的新做过的鬓发。

“左边第四个。——穿西装的一个。”第一个姑娘轻声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第二个姑娘闪动着她的长睫毛。

“不是认识。我说他的面貌,很像一个外国明星。”

“他的侧坐着的姿势——一手插在裤袋里——有点像劳勃脱杨,是不是?”

“不,我是说他的面貌。”第一个姑娘立刻加以纠正。她把一个食指,搔搔她的太阳穴,思索地说:“嗳!这人像谁呀?哦,想到了,他像乔治赖甫德,嗳,不对,我说错了,他像贝锡赖斯朋。”

这一位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灵鸟那样的舌子。她不等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同伴开口,立刻。她又自动地附加着说:“《金殿喋血记》,你看过没有?赖斯朋主演的一部历史片,丽都戏院新映过,我和小顾一同去看的,我们看的是楼厅。”

“哦,不错,说穿了真有点像贝锡赖斯朋,尤其是他侧面的面影。”水绿旗袍的姑娘,轻轻拍着手,她把谈话拉回到正题。再向对方斜睨了一下,她又着意地反问:“你猜,这人的年龄,有几岁了?”

“至多二十八岁,依我猜。”穿红马甲的姑娘,把视线从对方的“侧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这么说。

“呸!让我向西药部小张,替你赊一瓶‘澳古林’好不好?”

“嘘?你说我眼睛不准吗?那么你说吧,这人有几岁呢?”

“至少四十六岁。你再仔细点看,他的额上的电车路,已经有那么的深,差不多是old Man了!还只二十八岁吗?”水绿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议,她又补充她的意见,“无论如何,抽壮丁一定不会轮到他了。”

这位姑娘说到抽壮丁,她觉得她自己的话,说得相当风趣。于是她颤动着她的肩膀,格格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妩媚。

“澳吉林眼药水,让你自己去买吧!这人会有四十六岁吗?你在发痴了!我说顶多再加二岁——三十岁。”红马甲姑娘不甘示弱。

“就算再减二岁吧,至少他有四十四岁了!”绿衣姑娘也不甘退让。

“最最多,三十二岁!”

“最最少,四十二岁!”

为了这样一件绝不相干的小事,累了两位天真的姑娘展开了微妙的争执。她们争得非常热烈,看样子,简直和英国战时内阁中的辩论,具有同等的严重性。——虽然她们的语声,都是那样低低的。

“依我看,澳吉林药水要买两瓶才好。一个人的年岁,会有十多岁上下参差吗?”在这小组会议的议席上,这时忽又增添了后来的一席。只见第三位姑娘参加进来说:“你们这两个傻子,一个猜得那么多,一个又辩得那么少。让我来裁判吧,规规矩矩说,这一个人,大约是三十五六岁。”

这第三位姑娘正从计算机边缓缓走过来,提出了上面那样的折中的议价,——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衣饰较为朴素,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铅笔夹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来,她对对方“赖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两分钟的注意,因之,这时她以外交家的圆活的姿态,出现于她的同伴之前,自任为一个仲裁者。

那个穿淡红马甲姑娘,似乎具有一种执拗的性情。她旋转头来向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轻轻掠了一眼。立刻,她把头颈一扭,坚持地说:“我一定说这人最多只有三十岁。要不要打一下赌?”

“打赌?嘘!你不会赢!”第三个姑娘披披嘴。

“要你这样帮他,硬要替他隐瞒年岁,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绿衣姑娘一面说,一面看到数码之外,有一个挂徽章的“监督”者正把视线投进她们的一角。于是她轻轻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掷一个手榴弹,却旋转头去,准备结束她的战争。

“就是我看中了这一个人,你预备怎么样?”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着。

“牙牙,呒怕丑!”(注:意谓小孩不怕羞也。)绿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过头来羞羞自己的粉脸,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涩的广东话。

那个穿蓝衣服的第三者,听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嫣红如玫瑰的腮,鼓成了一个圆圆的鱼泡的样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铅笔,在这“鱼泡”上面刺了一下,“卟嗤”一声,鱼泡泄掉了气。接着,她把樱唇凑近第一位姑娘的面庞,悄悄然说道:

“邓禄普!”

说完,她和那个绿衣姑娘,大家一阵倩笑,慌忙扭转身子,躲到了别处去。

这一小队袖珍型的战士,把她们的粉红机关枪,放射得这样热烈。可是,侧坐在对方柜台边的那个贝锡赖斯朋的幻影,他的脑后,却并没有添装一副视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遭遇到了一种意外的幸运:竟被那些热情的姑娘们,当作了谈话的对象。——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听到她们那番滑腻腻的谈话,也许,以后他在夜深人静的寂寞的环境中,将会获得一种留兰香味的回忆。

的确的,对方这一个被谈论的人,令人一望之间,会留下一种特异的印象。大体说来,他是一个爱好修饰的人。一头波浪式的头发,似乎曾破费了不少的司丹康,遗憾的是,他这漂亮的头发,已并不是纯粹的乌黑。——那个绿衣姑娘的观察,确乎具有相当的准确性——脚上那双黄色纹皮鞋,好像也曾牺牲过一些小小的时间,否则,决不会擦得那样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红色细方格的西装,质料相当高贵。里面一件乳白色的笔挺的绸衬衫,配上Hickok的刻花玻璃背带。胸前,飘拂一支深红色的领带,这和那些姑娘们的嘴唇,一样的鲜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边的小袋里,钻出了花花绿绿的小绸帕的一角,还附加着一支蓝宝石的Paker墨水笔。由此种种,却使这人身上,处处在播散着一种很浓厚的“上海浪子”的气息。总之,很显然的,他是一个热诚而优秀的“洋货推锁员”!

这位洋货推销专家的身前,放着一瓶绿宝橘汁。一枚细长的蜡纸管,插在瓶口的纸片中。此人侧着身子,坐在这矾石面柜台之前,费掉了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好像并不曾把瓶子里的黄色**,吸去十个“西西”以上。常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屡屡抬起他的冷静而锐利的视线,在流盼着迎面石梯上的熙攘的群众,似乎有所期待。

石梯上的来宾,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来了一群。肩膀与肩膀,足趾与足跟,不时发生不可免的磨擦,在这熙往攘来的群众中,如果你能细细观察,无疑地,你会看到一件很显著的事:那些大伙儿的来宾,几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他们都是空手而来,又都是空手而去。——虽然这地里,标明“廉价商场”的字样,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家伙,还在声声太息,嫌着货价的骇人!

这是一种严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潜入了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这分明是说,那大伙儿一群久惯享受的骄子,至此,也已渐渐踏进了无法享受的阶段。

这一个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具有一种很冷静的观察力。这时候,他冷眼观察着当前那些扰攘的群众,正自发为一种无声的感喟。一会儿,迎面的梯子上,似乎有些东西已吸住了他的视线。

在石梯上,有一个人,正用着一种鸭子式的步伐,在蹒跚地走上来。这人具有一个矮而结实的躯,一张橘皮式的紫脸,两颊每一个毛孔,都有大号针孔那么大。唇间留着一撮滑稽的短髭。远看,在圆而扁的鼻子下,好像涂着一朵墨。此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品质相当高贵;可是,附属在他肥矮的身体上,却有一种臃肿难看的姿态。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睑接触的,便是那个饮食部。因之,他并不需要精细的寻觅,他就发现了他所要找的目标。

当在一眼看到那个红领带的家伙时,他立刻拉直了他的“麒派”的嗓子,欢然地喊:

“哈罗!首——”

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当然另外还有一个什么字。可是,他只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众,省悟似的缩住了。

红领带的家伙等这矮子走近,举起一种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谴责似的向他说:“请注意,今天我姓石,单名一个冰字。”

他的语声很冷峭,说时伸指弹着那只盛橘汁的瓶子。他补充道:“就是冰结濂的冰。”

矮子暂不发声,他在想:“这算是第几号的姓名呢?好!随便你吧!”

矮子想时,拉拉他的紧绷在腿上的裤管,他在这位“今天姓石”的家伙的身边坐下来,他说:

“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斯——”

“——石!”红领带的家伙接口。他向这个矮子打趣似的说:“孟兴,你的记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矮子忸怩地笑笑,他问:“密斯脱石,我没有到得太迟吗?”

“我等了半点钟。”石伸手看看他的脉窠里的浪琴手表说,“你的事情,打听出来没有?”

这时,柜内有一个身材纤小的圆脸的姑娘,走近这矮子的面前,她把手里的铅笔尖,在石柜面上轻敲了几下,代表了“你要什么?”的问句。

“嗳!我还没有吃过午饭,真的,肚子有些饿了。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呢?”这名唤孟兴的矮子,揿揿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抬眼看到柜角上的一双玻璃小橱,橱里陈列着些点心的样品。他说:“好!就是三明治——红肠三明治。先来细(四)客。——我的话,你识得呒识得?”

他似乎知道对面的这个圆脸姑娘,是一个“南国佳人”,因此,特地卖弄着他的南国乡谈,生硬地,附加了后面不必要的两句。一面,他又回头向石冰说:“你问姚朴庭的事吗?”

“那个淡蓝色的信封里,装着何种性质的秘密文件呢?”红领带的石冰,取出烟盒,把一支土耳其纸烟在柜子上舂了几下。

“完全打听出来了!”矮子骄傲似的说。

(广东人做事,非常守规则。)这时,有四个小碟子,累赘地被推到了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饿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面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种鸟鸣似的福建乡谈说:“那个蓝信封里,有三封很长的情书,一张赡养据;这是一位在野而有势力的大政客写给一个舞女的。”

“政客?谁?”石冰握着他的精美的Rousou打火机暂时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动作,他也改用鸟语似的声音。一面,他把那个纸管,蘸着瓶里的橘汁,在柜面上写了一个字问道:“是他吗?”

“正是咧,你真是聪明!”孟兴正把面包整块地送进嘴里,含糊地回答。

“如果这些情书与凭据披露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呢?”

“影响很大吧?你知道的:我们这位大政客,他在表面上,出名是个生活严肃的人,他怕他的面具会被这件事情所扯碎,这是一种顾忌。再则,近来他的政敌,对他攻击得相当厉害,那些情书一旦披露,很有影响他以后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很着急咧。”

“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采作品,是在那个姚朴庭的手里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纸烟燃上火。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朴庭,愿意出一注重价,收回那个淡蓝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里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那么,姚朴庭有什么表示呢?”

“他把那些名贵的信件,当作奇货那样囤积了起来,他正预备大大‘看涨’一下,照目前的市价,还不肯脱手哩。”

红领带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远一些。他喷掉一口烟,又问:

“那位姚朴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样的人物呢?”

矮子盂兴,正把满嘴的东西吞咽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领’你会不知道吗?”

石冰闪着他的敏锐的眼光,看看周遭那些嘈杂的人们,他向他这“好记忆”的同伴,眨了一个恬静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红脸,急忙抑低着他的沙哑的声音说:

“那位姚朴庭先生,人家顺着他的字音,称他为‘摇不停’;从摇不停三个字上,引仲起来,替他取了一个新奇的绰号,叫作‘摆不平’。摆不平三字的意义,就是说:必须要用整叠的钞票,把他填塞起来,方始能够填平。据他自己告诉人家:他的职业是律师。其实,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从‘填平’方面得来的。”

“不平,平,这很有趣!”石冰喷着烟,喃喃这样说。

“啊!不平遇到平,这该大大倒运了!”矮子这样暗想。

石冰又说:“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业余的敲诈家,是不是?”

“对!”矮子点点头。

这时,这位沙喉咙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继续再要一点,但他偷眼望望当前那些腰肢纤细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捺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左右两边,圆凳上的人们渐渐加多。柜台里的那些姑娘,不时把俏眼射着这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在说:怎么还不走?石冰站起来,把两张纸币抛在柜面上,付掉了账。他抽身离开了这柜台。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这地下层的廉价商场里,挤在那些缺少购买力的顾客之中,兜着无目的圈子。石冰一边走一边向这矮子问: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这些信件抓在手里,预备怎么样呢?”

“他曾向那个政客讨过价钱——那简直是一个无法负担的吓人的高价!一面,他又扬言,如果在最短时期再不取赎,他准备把那几封信,送进字篓,不再换一个钱——你看,他是多么好说话啊!”

石冰冷然接口道:“这就是说,再不赎取,他就要把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矮子点点头说:“正是。在过去,他也曾把这种立可兑现的支票,在他主顾面前,轻轻扯碎过的——这是他的一贯政策咧。”

他们缓缓走着,一个小小的圈子兜过来了,走到原来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发现左方的柜台里有几位姑娘,正把一种很难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掷过来,一面,还在窃窃私语。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种垂涎似的眼色,高声地说:

“喂!孟兴,我的心里热得慌,我要喝点冷饮,凉凉我的脏腑。”一边说,一边又在这左边的柜台前,迳自坐了下来。

孟兴觉得有点讶异,但他也感到很高兴。当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躯,再度放上圆凳时,他立刻喊着:

“细客三明治,细客!”

“绿宝橘汁。”石冰应声而说。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而红绒线的马甲上。

有三张粉脸,迅即抹上了惊奇的倩笑,一一因为她们明明看见,这红领带的家伙,即刻在对面,曾把大半瓶的绿宝,留着不曾喝完。

那个淡红马甲的姑娘,回身取着橘汁时,那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把铅笔尖在她腰里轻轻点了一下,轻轻地说:“喂!阿珍!你的贝锡赖斯朋走过来了。真的!他对于你很有意思咧!”

“啐!”一个纤小的身子,娇柔地一扭。

四客三明治,凑近了那撮短髭。

一瓶绿宝,又放到了那条红领带之前。

三个姑娘,闪向柜内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谈;三双俏眼,雨点似的轮流向柜外飘送过来。

石冰不时把一种热情的视线,答谢着那些姑娘的“盛意”;一面,自管自向孟兴发问: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么对策,应付那个姚朴庭呢?”

“那预备向姚朴庭酌量加些价,再不肯,那只有出于劫夺的一法了。——当然,他是决不肯让这些信件轻易披露的。”矮子努力进行第二度的“工作”,一面仍用福建口音沙哑地说。

他又继续说道:“眼前,姚朴庭把那个蓝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国货的新式保险箱里,他以为这是万无一失了。”

“以上许多情形,你是从哪里探听来的可靠不可靠?”

“可靠之至!”矮子拈着半条红肠,傲岸地说,“新近,我和姚朴庭的一个心腹男仆认了乡亲。我借给了他二百块钱。此外,我又和对方那位政客的车夫新订了一个家谱——他是一个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酒,加上几听罐头牛肉。一一他的女人称我为矮伯伯,还说我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因之……”

石冰笑笑,接口说:“这是罐头牛肉的特别功效,你倒很化一些本钱咧。”

“化掉一些小本钱,换到那么多的情报,那也不坏了。”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其烟,赞美道:“不坏不坏!”

矮子以惊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的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还是原封未动,于是他把那只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柜以内,播送出一阵混合的轻倩的笑声。

石冰眼看这矮子,以一种龙取水的姿态,猛吸着那瓶里的黄色的流液。他又问:

“没有别的消息了吗?”

“还有还有!多着咧!”矮子暂时吐出了他的纸管。他说:

“前天呢,不知道还是更前天?姚朴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于是他又骚扰了起来。”

“一封信?谁寄的?”

“你!”矮子暗想:“请你不要假痴假呆吧!”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给他的吗?”

“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细得很咧。”

“他接到我的信,有什么表示?”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轩轩眉,轻鄙似的说,“真的!法国货的保险箱有什么用,哪怕德国货咧!”

“你不要把事体看得太轻易!”

“必要的话,我们只要玩玩那些‘二炭氧’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戏,那也很够了。你说是不是?”矮子挤挤眼扮了一个鬼脸,“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国保险箱,在你的眼光里,是决不会有马其诺防线那样可怜的价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动动他的脑筋了。”

“如果他真这样想,那太重视我了。”石冰笑笑说。

矮子又把那支吸管,送进他的阔嘴;在一种谷谷声中,吸尽了瓶内最后一滴**。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枝食指,屈作了一个钩形,向柜内的姑娘们弯了几弯,做成一种召唤的姿势。

那个站在最远的红马甲的姑娘,抢先走了过来。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说:

“再来一瓶。”

一瓶冷而黄的流液,随着一张热而红的面孔,一同送到这位“赖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这橘汁,轻轻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这同伴,他把空瓶推开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着了这满的一瓶。

他缓缓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经历。”

“说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认的乡亲——姚朴庭的贴身男仆——他偷偷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主人已把那只淡蓝色的大信封,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藏在身畔。看样子,好像预备要出去了。”

“哦!”石冰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

“我的那位乡亲,曾经告诉我,姚朴庭在中国银行静安寺路的分行里,租有一只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家伙一定是要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中去了。果真如此,这使我们的下文,比较又要麻烦一点了。你说是不是?”

石冰弹掉一点纸烟灰,点点头。

“所以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到三杏别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吸管,然后这样说。

“三杏别墅?”

“这是姚朴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为养病,新买了这所屋子;地点是在地丰路的尽头。至于你的信,却是从旧宅里面转去的。”

“哦!——说下去吧。”

“我只费掉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已赶到了三杏别墅的门口。那里有一带高高的围墙,马路对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对着这围墙的铁门。借着这小小的木亭,正好暂时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烟蒂,很着意地倾听。

“不多一会,果然,我从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里,望见这家伙从铁门里面走了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悠闲,装得像无事一样。在门外,他忽皱皱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装大衣的衣袋。连着,他从大衣袋里摸出那个蓝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里。然后他缓缓举步,向大西路那边走去。这情形,我在玻璃里看得很清楚,但那个家伙却是一无所觉。——”

“他向着大西路那边走去吗?”石冰的眼珠闪着光华,他问,“那你怎么样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举着他的滞钝的眼珠,在来往的人群中捺了一下,他眼望着柜内那些漂亮的姑娘:

“当然!我在十码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随在他身后。走了约有二十家门面,巧得很!我碰到了龚毛毛——那个铁膀子的小抖乱——我向他‘拍了一个电报’,告诉他有‘公事”,于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远跟在他的身后。——”

第二只瓶又见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只被肃清的瓶子推开些。他继续说下去:

“奇怪!那家伙沿着那条大西路,像练习台步那样,一直大摇大摆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静了。那时候天色已将近断黑,路上简直不见什么行人。我当然不肯放松这个机会。于是,我招呼了毛毛,我们像一阵风那样抢到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个戈林式的姿势!”石冰讥讽似的插口。他又问:“结果怎么样?”

“那位‘摆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们‘摆平’。他真识相。他向毛毛的臂膊看了看,立刻,他无抵抗、无条件而又无奈何地,把他大衣袋的宝物——那个蓝信封一一双手奉送了我们。”

“这可以称为三无主义!”石冰又冷峭地说了一句。他问:“你曾把这蓝信封拆开看看吗?”

矮子揿揿他的扁圆的鼻子,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忸怩地说:“拆开看过了。你一一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个指头在口角边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这是一种银幕上面习见姿态,你能看见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们的女主角,表演这种有趣的小动作,——他急急拦住了矮子的话道:“好了!请你不必再往下说吧!”

当石冰伸出四指,做着这种挥送的姿势,他的眼梢,恰巧在那个红马甲的姑娘的脸上轻轻掠过。于是他无心的动作,立刻使这位姑娘的两靥,被抹上了一朵误会的红霞。

“喂!一个飞吻!”一个姑娘在轻轻地这样说。

“电报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签一个字?”另外一个娇脆的声音,附加了一句。

“告诉小张,撕碎你的嘴?”这是那个被调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对这柜子里的轻松活泼的短镜头,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说:“喂!孟兴,那个信封里,是几页无字天书呢?还是几张香肥皂的广告呢?”

“可恶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来道,“那家伙竟敢把大半张旧《申报》,折叠起来撑满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来,幽默地说:“那张同治年间的报纸上,有些什么新闻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制造的成绩,由“不坏”而变成那样的“坏”!他自觉有些难堪,他的橘皮式的脸涨得很红;一面,他又非常惊奇地说:

“啊!首领!(他又忘却了顾忌)你真是仙人!那信封里不是真货,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还要问吗?这是显而易见的——”石冰笑笑,恬静地说,“你想吧!那个摆不平的家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夺他这封信,他为什么要把这种重要东西,随便带在身上呢?既已带在身上为什么不藏在贴肉,而要放在最外层的大衣袋里呢?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把这信封取出来看呢?他出外为什么不坐车子呢?而要步行呢?一一像他这样的排场,当然不会没有自备的车子的,是不是?——最后,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走那条冷僻的路?一一况且,你曾推测他,预备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去;但是那家中国银行的分行,并不是在那条冷静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轻轻举出了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连声赞服地说;“啊!密斯脱——石,你真聪明!聪明极了!但是,眼前我们应该怎样应付呢?”

矮子这样问时,石冰暂时不答。这时,他见自己身旁一长排圆凳已经坐满,而有几个顾客,却在找寻他们的座位。于是他顺口回答他这同伴道:

“眼前,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们的账款,让别人吃一点,坐一会。”

说时,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与三明治的代价。

他从半臂的浅袋里,掏出了他的打火机燃起了新的一支烟;一小串匀密的圈圈,在他口角悠闲地漏出来。当他抽身从那圆凳上站起时,他瞥见那个身材苗条的蓝旗袍的姑娘,仰着脸洋洋地在说:

“二十八岁的贝锡赖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来》送送他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一种抑制着的轻倩的歌声随之而起,这是那位绿衣姑娘的伴奏。

一阵混合的欢笑声,轻轻从柜内播散出来,引起了圆凳上的几个顾客的注意。

石冰向柜内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投送了最后的留恋一眼,他偕着他这肥矮的同伴离开了这好像很可留恋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层的石级时,还听得一个薄怒的声气,尖锐地从嘈杂的声浪中穿出来: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矮子孟兴,仍以鸭子式的步法,蹒跚地跟着石冰跨上石级。他的头颅将近钻出地下层时,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顿住了脚步说:

“啊!首领,还有两件事情,我还没有报告。”

“两件事吗?我能代你说出一件来。”石冰且走且说,“那个姚朴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后,他已立刻报告了捕房,而且,他是指明被‘我’抢劫的。是不是?”

“啊!首领,你真有些仙气了!”孟兴侧转脸来,较前格外惊异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已亲自出马打听过了吗?”

“何必打听!这是不难猜想而知的。”石冰耸耸肩膀说,“总之,你须知道,这是一个巧妙的计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吓信,他预料着我也许会派人守候在他的门外。因此,他特地把一个假的信封,有意亮着我们的眼,准备我们劫夺——他很希望我们这样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单等假信被劫之后,立刻报告捕房。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们麻烦着我,而分散我的力;一面,他又要使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种‘移祸江东’之计。然后,他好找出适当的对策,应付我们两方面。”

他顿了顿,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里,准备激起几方面的水花来。好!这计策很不错!”

孟兴伸伸他的结实而又多肉的臂膀,握着一个拳头表示他的愤慨。

石冰悠闲地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们那位乡亲又告诉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个信封出现了。”矮子皱皱眉,发出了一种困惑的音说,“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了一个完全同式的淡蓝色的大号信封来。他还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厚厚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线,十字式地扎在包外。”

“啊!那个洋装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国式的油衣,也许这是真货吧?”石冰扬着手里的纸烟,自语似的这样说。他又着意地问:“你的那位乡亲,不曾见他主人把这东西装进衣袋吗?”

“以后的情形,他不曾看见。因为一刻钟后,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买沙町鱼和青苹果,因此他没有看到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皱皱眉说,“据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藉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为,在这三杏别墅里面,除了一名车夫之外,只有他这一个贴身的男仆——那个车夫在前几分钟,预先已经被差了出去。如此,别墅里只剩下了姚朴庭独自一个。并且,依素常的习惯,要买公司里的东西,总是用电话通知送货,而这一次却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开了他们!好把这要件藏进什么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着说:“我们这位姚老先生,他真太细心啦!”

矮子又紧握了一下拳头。

石冰耸耸肩说:“你的那位乡亲,他倒很聪明;他的料想也许是对的。”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依你这样说,那些真的信件,眼前还在三杏别墅里?”

“我以为如此!”矮子坚决地说,“我知道这老家伙虽然相当狡猾,但是胆子却很小。昨天,他已尝到我的滋味,料想暂时,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东西公然运输出来吧?”

石冰沉思似的点点头。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他们在这许多辉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橱柜之间,以一种有闲阶级者的姿态缓缓地兜了几个圈子。当他们将要踏出这个百货公司的门口时,石冰忽然旋转头问:

“喂!老孟,你的那个失败的战利品没有抛吗?”

“那个信封吗?带着咧。”孟兴像想起了似的那样说,“我忘却给你看了。”

一个淡蓝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进了石冰的手中。这信封里裹着大半张花费了相当大的气力而换来的旧《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