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冰看了看这封口上被剥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进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经意地向这矮子问:“我们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里,还有些什么人?”
“一位夫人,一个姨太太,那是住在高宅里;大儿子已娶了亲分居在两处;还有一个小儿子,在民立中学读书。”矮子像背书那样稔熟地回答,他又附加道,“听说他这小儿子,却是他的半条命。”
说话之际,他们举步跨出了这贵族化的大商场的门口。踏到南京路与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着路口的铁栏,又匆匆密谈了几句。最后石冰向这矮子说:
“老孟,这几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一家袖珍舞厅,今晚举行通宵;还有一个黑灯舞的节目,你要不要到黑暗里去找些刺激?”
“黑灯舞,我最欢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怩似的并没有说完。
“可惜你的夫人,严格管理着红灯!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时期,交通困难。”矮子耸耸他的阔肩解嘲地说。
同日的两小时后,太阳在东半球的办公时间将毕。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见这大都市中的种种罪恶,她在整理广大的暗幕,准备把一切丑态完全遮掩起来。
斜阳影里,有一辆流线形的兰令跑车,在幽悄的地丰路上,悠悠然地驶过来。
哇!哇!哇!哇!哇!哇!阵阵的归鸦,结队在天空聒噪;它们像在讥笑着人间的扰乱,而在歌颂着它们自己的安适。——不错!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般人们骄傲一下。你看,它们个个有着它们自营的安适的屋宇,至少它们绝不需要瞻仰所谓二房东的和蔼可亲的面目!
因这鸦噪,引起了这乘车者的仰视,连带地使他望见前面五十码外,有三株大树,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带高高的围墙以内——这是三杏别墅屋前隙地上的三株大银杏。“三杏别墅”这一个风雅的名称,正是由此而取的。
五十码路一瞥而过,越过了一座新点缀的漂亮的自警亭,这跑车上的人一跃而下,他把他的车子,推上这自警亭斜对面的边道,倚在那带高高的围墙之下。——这样,他可以获得对方一个三小时的义务守望,而不愁有人会偷走他的车子。
围墙斜对面的那个安闲的自警员,眼看这胸垂红领带的家伙,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仰着头向围墙内的那些树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凉风里,不时有些枯黄的树叶,从这高高的落叶乔木上面飞舞而下;有一片,拂过了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装的肩部。
连着,这人便举起轻捷的步子,走向那两扇铁门之前,伸手按着铁门边的电铃。片晌,铁门上的一扇狭小的套门轻轻开放,有一个满面机警的年轻的仆役,在这狭门里面露出半个脸,带着询问的神气。
一张名片从这西装家伙手内递进了年轻仆役的手,这名片上,很简单地印着两个仿宋字:
霍桑
似乎因为纸价飞涨的关系,这纸片被切得那样的渺小;可是上面这两个字,却给人们以一种非常伟大的印象——这比较这位来宾身上的华贵的服饰,具有更大的魔力。
那个年轻的仆役,过去他似乎曾经听到过一些这位大侦探的神奇事迹的,立刻他的眼角闪着光华而在“有什么事?”的问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二字的专称。
“我要拜会姚朴庭先生。”来宾以一种上海绅士式的调子傲岸地说。
“请进来。”这年轻的仆人垂手让出路来。
对面的自警团员,眼看这位上海式的绅士,被招待进了铁门,那扇小门又轻轻关闭。
踏进铁门,靠近左侧的墙垣,是一条约有十五码长的煤屑走道,两旁砌着矮而参差的假山石。这煤屑走道,似乎筑成了还不很久。墙下的一带狭狭的隙地间,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树,和几簇草花。墙下另一隅,置有泥铲竹枝扫帚,修树枝的巨剪和一架横倒着的大竹梯。这种种,都表示这所别墅中的新主人,正忙着在修葺他的小小的乐园。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地面上显示着一种新被铲掘过的样子。一小部分乱草堆积在那里,不曾完全清扫,前几天下过大雨,被铲过的低洼部分留有许多水渍。在这空地的一角,堆置着几叠整方的薄泥片——这是一种植有细草的泥片一一准备在这不平整的空地上,铺上一层软绿的地衣。
这里最触目的,却是空地中间的三株大银杏,列成一个鼎字形。它们的年龄还不算怎样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过四丈高。
这是人类添衣的季节,而在植物,却是一个卸装的时期。绿森森的广大树荫,已脱落了好些树叶,在树底潮湿的地面上,四处铺下了薄薄的一层。
哇!哇!哇!空际的聒噪声,引得煤屑走道上的来宾,仰射起了视线。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见的一阵归鸦,也许内中有几头,小家庭就建筑在这里的树头上。在这傍晚时节,一种归家时的欢笑声,不时划破了四下静寂的空气。
这里有一种都市中间少见的幽悄的景象。
走完了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面一带屋子遮住了眼帘一一这是以前一座弄堂拆改成的屋子经过了第三度的化装,才改成眼前这种摩登的式样——虽仅三间半西式的小平屋,却收拾得非常清洁而耀眼。
屋子之前,筑成一带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这里陈列着几只鼓形的瓷凳和几盆花,令人想见夏夜坐在这里纳凉,必有一种意外的舒适;尤其是养病,更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大侦探在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伟大的名字,由这年轻仆人先送进屋子。
一会这位名闻全国的贵宾,郑重地被招待进了中间的一室。
当那主人带着一脸笑容,从一只大旋椅内站起身来迎接时,在他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之后,分明藏有一种非常的狐疑。一面在想:
“唷!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侦探,打扮得这样漂亮!他的生意很不错吧?一一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么事呢?”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岁,一张脂肪充盈的红脸,表示在这大动乱的时期,并不曾尝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两眼充满着慈祥之色,只是顾盼之间,带着一些斜视。在某几点上,给人一种聪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却有一种精悍的样子,显见他在盛年时,也是式式来得的人物。
红领带的大侦探,又在口头自我介绍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朴庭的客气的招呼,坐进了一只靠壁的软椅里。
仆役敬过烟茶,主人开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说: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没有瞻仰的机会。今天难——”
大侦探似乎已养成了一种节省时间的习惯,他不让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兄弟受到一个人的委托,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这大侦探的脸上。
“我的委托人,有几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处。现在他委托我和先生开谈判,准备把这些文件收回去。”红领带的霍桑,爽脆地说明了来意。
“哦!霍先生所说的,就是,臧国华——臧先生的事?”主人圆圆的脸上迅速地添了一层笑意,他高兴地想:
“呵!来了!毕竟耐不住了!”想时,他说:
“听说臧先生快要登台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准备把这些信件还给他,当作他登台的花篮。”
这一头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藉这种圆滑有刺的俏皮话,腾挪出一些时间来,好准备他的适当的应付语句。
霍桑严肃地说:“必要的话,他可以绝对依从姚先生的条件。”
这话一出口,却使这老家伙,马上感到一种困难。他吞吐地说:
“那——那再好没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变口吻,“但是很不幸!”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种大侦探的应有机灵的姿态,截住他的吞吐的语句而凝冷地说,“我知道这东西已遭了劫夺!”
老家伙转着眼珠,露出了不胜惊佩的样子。他慌忙问:“那么霍先生可知道,劫夺这件的人是谁?”
“我知道!”大侦探仍以一贯的语调回答:
“又是那个讨厌的浑蛋!——”说时,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说,“那个耳朵上面挂招牌的浑蛋!是不是?”
这老狐狸听说,脸上格外装出了惊奇不胜的神态。其实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计,消息居然会广播得那么快!他又暗暗筹度:眼前,囤货脱手的机会已到,要不要就把实话向这大侦探说明呢?沉思之顷,他举目望望这大侦探伸手自指着的耳朵,只见他的耳轮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记得中国的相书上,好像有过这样的两句,“耳白于面,名闻朝野”,看样子,当前这个机警的人物,和相书上所说的话倒有些相符的。就在这略一沉吟的瞬间,他已找到了一句腾挪的话。他把拇指一翘,恭维地说:
“霍先生名不虚传,料事如见。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这事,就想来找先生商量。”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说:“帽子很高!但是,你为什么不在五分钟前说出这句话呢?”想念之间,他把一种严冷视线紧射在这老狐狸的圆滑的脸上说:
“有一件事很奇怪!一一”他停顿一下,突然厉声说道:“那被劫的信件并不是真的!”
“什么?”老家伙的脸色一变,几乎从大旋椅内跳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把戏,已被这机智的侦探一语道破,未免老羞成怒。要不是还想顾全脸上慈祥商标,他几乎就要大声咆哮。
但是,他听这位大侦探,又用较缓和的语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也许,那些真的信件,是被这里屋子里的什么人——譬如说,佣人之类——预先掉换了去。”
这缓冲的语气,使这老家伙透出了一口气。立刻,他恢复了他的镇静,笑着摇头:
“没有那回事!决没有那回事!”
“然而这是事实!——并且,我根据某种线索,知道那一个深灰色的大信封,还没有走出这里的门槛。我可以和你打赌!”霍桑以大侦探的习惯的口吻,坚持他的意见。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说吧!我的大侦探!”老家伙在那旋椅里面旋了一下,这样轻鄙地暗想。他又讥刺似的说:
“霍桑先生的意见,自然总是准确的!那么,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进来,切实追究一下?我这里,只有一个当差的和一个包车夫。”
他伸手作势准备按那桌子上的唤人铃,但霍桑却阻止他说:“暂时可以弗必。”
老家伙感到这事情的局势暂时已经弄僵,“脱货求现”的交涉当然已无法进行,于是,他索性尽力揶揄着说:“那么,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这三间破屋子?”
他又含笑说:“如果霍先生真能在这螺蛳壳里,找到那个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像小孩看到魔术一样惊奇了!”
“只要姚先生,能宽假我一小时的时间!”大侦探挺挺腰肢,发出极有把握的语声。
“哼!一小时?我可以允许你一百年!”老家伙心里暗想。一面他从旋椅内站了起来说:“不胜欢迎之至!霍先生请便。”
红领带的霍桑,也随之而抽身立起,从容燃上了一支自备的纸烟。
这时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纱幕那样挂了起来。这小小的屋子,被笼罩于迎面广大的树荫之下,光线显得格外晦黯。屋外,一二声的鸦鸣,依然不时划破了幽悄的空气。
姚朴庭顺手扭亮了电灯,霍桑乘机以利锐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里游目四嘱。
先前说过,二人谈话的所在,是在三间屋子中的正中一间,这一间屋子,似乎兼带着憩坐、会客与办公的各种职务。这里给人一种简洁净明的印象:一切大小陈设,绝无一件多余的东西。左右两壁安置着四只软椅与两只矮凳。壁上,两面各挂着一座阔边镜框,配着两张西式风景画。——这是一种印刷的画,抑是手绘品,大侦探一时却不暇加以细察——后方窗下,陈设一张双人大沙发。在劈对空地的前面,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着一张大号的钢质写字台;写字台的东西也是那样单调,笔架、墨水、壶之外,一只唤人铃,一架电话台机与一个烟灰盘,如是而已。
总之,在这一览无遗的屋子中,除了那张写字台的几个抽屉之外,简直没有一个可供隐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这一头狡狯而胆小的狐狸,他会把这重要东西随便藏在这种明显的所在吗?
粗粗一望之后,这位大侦探感到,在这正中的屋子里,已经无一点搜寻的价值。于是,他不禁举眼,流盼到左侧的一扇门上。那扇门正开着一半,并不曾关闭,霍桑探头进去张望了一下,他很有礼貌地回头看着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许可,而后再进去。
老家伙非常“识相”,抢先推开了这扇门,顺手就在门边拨开了灯钮。他回眼向这大侦探说:
“那个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夺之前,就藏放在这间屋子里。这里有一座保险箱,霍先生可要进来看看吓?”
“很好!”大侦探悄然跟随主人,走进这左侧的一室。
这里的布置,和中间一室,有着相同的简洁单调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四口红木镶玻璃的什景小橱,橱内杂列着瓷、铜、木、石的小件古玩。对方有两座书架,稀疏地放着寥寥几册画。前面窗下,设有一只紫檀小琴桌,一小方昆石和一只小铜鼎,是这小琴桌上的点缀品。
大侦探的锐利目光,在接触到室中每一件东西时,他先很乖觉地偷眼察看主人脸上的反应;然后,他再决定要不要对这件东西,加以密切地注意?
可是,他这斯文而乖觉的眼光的搜索结果,似乎依旧并无所获。
最后,大侦探的视线,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保险箱上——这箱子约有三十五英寸高。当然,大侦探对于新旧各式的保险箱库,有着相当丰富的知识。他在一望之间,不需细看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这是一种法国Hulequerue大钢厂的出品。箱门上装有一个刻着字母的转锁盘,一种使Comb nation Leck的独幅厚钢板的箱子。在一般十九世纪半的窃盗的眼光中,正是一种看着头痛的东西!
当霍桑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射上这箱门时,那头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抢先开口,他说: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这口保险箱里。这箱子装有密码暗锁,钥匙永远放在我的脑壳里。霍先生你看,谁能从里面变那掉包的戏法呢?”
说时,他竟不等霍桑开口,立刻俯身旋着转锁,自动开了这箱门。一面,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讥刺似的指给霍桑看。
其实大侦探是何等机警人物?他偷眼一看这老家伙的神态,就知道那个信封决不会用“押老宝”的方式,留存在这座保险箱里。
这第二室经过大侦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供密切注意的地方。
最后,他们踏进了第三室。一这是主人的卧室一一率直些说吧,这里的简单的情形与前二室相同,而侦察的结果,也与前二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说,我们这位夸大口的魔术家,并不曾实践他的诺言,而把他的白鸽和兔子从帽子里面突然变出来!
大侦探挟着满脸的沮丧,回进正中一室,颓然地倒进先前所坐的椅子里。他似乎想把他的气愤,尽量在纸烟上面发泄,只见皱紧了双眉,尽力把他的脸面,埋进了浓浓的烟雾中。老家伙坐在一旁,悄然凝视着他,慈祥的眼角里,露着一点怜悯的意味。
二人暂时无语。窗外,仍有一种“哇哇”的声音,代替了主客间的应对。
一会儿主人看看手表,忽然自语似的说:“哦!七点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许太快了吧?”他这语气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实际分明是说:“一小时的时间,差不多罗!要变戏法,快些变呀!”
大侦探的颜面神经纤维的组织,似乎具有相当的密度;他听了主人这种冷酷的讥刺,并不稍动一点声色。忽然,他从椅内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让他借打一个电话。
他在那架台机上拨了一个号码,高声向话筒中说:“啊!包朗吗?我是霍桑。我的工作没有完毕,晚饭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霍先生不嫌简慢,就在这里便饭。”
电话的对方,简单地回答:“OK”。这所谓包朗,具有一个十足“麒派”的嗓子。打罢电话,大侦探退归原座,仍旧把他的脸面埋进了纸烟的浓雾中——看他的样子,并无就走的意思,也许他是因为感到轧米的不易,真的想在这里叨扰一餐免费的晚餐。
主人以一种讶异的目光流盼着他。慈祥的脸上,渐渐堆起了一种不耐的神情。
霍桑的电话打出未久。那架台机上的铃声忽然大振,有一个电话从外面打了进来。主人顺手拿起听筒凑上了耳朵。
本年度的“麒派”嗓子,似乎适逢旺产的时期,电话中的对方,也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自称是民主中学的舍监。姚朴庭在话筒里面问答了几句,他的圆圆的睑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样子,只听他慌乱地说道:“我——我就来,我立刻就来!立刻——”
匆匆放下听筒,他以一种很不自然的眼光,看着这位大侦探说:
“抱歉之至!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请霍先生在这里宽坐一会,好不好?”
他的语句的表面是留客;而他的话句的夹层是在逐客。——很微妙的!这是我们中国绅士们的传统的谈话艺术。
当时,我们这位大魔术家,正因_时变不出戏法而感到一种无法下场的尴尬,一得这个机会,马上他用收篷的调子,解嘲似的说:“好好!明天我再来。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来。然后,我再代表我的委托者,和姚先生开谈判。”
“好得很。”老家伙心不在焉地应对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二人并肩走出这幽悄的三杏别墅。在“再见”声中,一个匆匆跳上包车;一个悠然跨上自由车。这里,剩下了那个青年的仆人和树顶上几头乌鸦,负起了守护屋子的全责。
两种车辆一前一后,沿着同一的路线进行。
包车夫的腿,似乎比较自由车的轮子活跃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间已脱空了一个相当长的距离。这辆兰令的跑车,驶到一条岔路口上却转了弯;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这跑车又在路口出现而飞速地驶回了原来的地点。当时,前面那辆包车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苍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这辆轻捷的跑车,以飞一般的姿态,重新驶回三杏别墅的铁门口。红领带的大侦探,轻捷地跳下车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铁门边的电铃。当那个年轻仆人把一种讶异的目光,投上这位来宾的身上时,大侦探把车子推进门口,他和这机警的仆役立着密谈了片晌。结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钱”的纸片,塞进了这年轻人的手内,于是,我们这位侦探家,立刻取获了暂时在这三间屋子里面自由行动的特权。
大侦探以闪电式的行动,二度在这小小三间屋中,进行了一个较自由地搜索,有几个地方,他竟很不客气地,自由使用着他的百合匙;甚至,他连主人卧室中的被褥与枕套,也都翻检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医师施行剖解时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练,前后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已完成了他的应做的手续。奇怪!当时的行动,不像是一位大侦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经验的积贼。于此,我们很可以获得一种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说:在我们眼前这个太微妙的社会上,往往有许多站于绝对对立地位的人物,例如侦探之与贼,强盗之与名人,绅士之与流氓等等,他们的身份固然是对立的,而在某种地方,他们间的技巧与手段,却往往是相类甚至相同的!
这贼一般的大侦探,在这三间屋子里的再度搜寻,结果照前一样,并不曾获得什么;而他也预计不会获得什么。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却只是思想,而并不是动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这所别墅。
于是他退归那间正中的屋子,他以主人的姿态,坐进主人方才坐的那只大旋椅。他努力燃烧他的土耳其纸烟,以鼓动他的脑壳中的机器。
这天他的机器似乎很不济咧j他思索的结果,也像他的动作一样,并不曾获得什么。脑细胞在浓烈的烟雾之中消耗得太多,渐渐地他已感到有点脑胀。
“哇!”一声鸦鸣打扰了他的迷离的思绪。
迎面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笼罩住了那片场地——这是一个澄明的深秋的黄昏——一个八分圆的月子,刚自偷偷爬上了围墙,月光从树叶空隙中钻进来,把那三株银杏,钩成一片混合巨大的阴影。
大侦探的凝滞的目光,被这鸦鸣所唤起。他从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视线,在那沉浸在银色月光下的树顶上,他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情形:一头孤独的乌鸦,撑着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盘旋。咦!这小生物并不曾遭逢到人间的乱杂,为什么它也表演出这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姿态呢?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一种夹有南国口音的清脆的娇叱,蓦地浮漾于这红领带的大侦探的耳边;同时,白昼地下室中的几个活跃的钟头,又在他的眼底闪动。
因这不相干的回忆,却使他的紧张的脑筋,暂时获得了一种轻松的苏散。于是,他把他的身子从旋椅里面轻轻旋转过,他重复地无目的地游目四嘱着这室内的简单的一切。
当他的视线,接触到壁间的一座镜架上时,他忽想起在一些外国的影片中,常见一种小型的秘密银箱,被镶嵌在墙壁之中,而用一种画片挂在外面作为掩蔽物。
“会不会在这座镜架之后,也有这种秘密的设备呢?”他有意无意,好玩似的这样想。
“哼!好一个幼稚的想念!哪里会有这种事?”他立刻自己驳斥,一面自觉有些好笑起来。
可是,他虽想着不会有这种事,而他的身子却已从旋椅里面站起,一脚踏上了靠壁的一张软椅之上。他居然开始动手,搜索着这镜框后面的墙壁。当他把这悬挂在壁间的镜框双手轻轻揭起时,立刻,他已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意料的轻微的失望一一他发现这洁白的墙壁上,并无半点“异状”。
他虽觉得这举动的可笑;可是他还放不过对方壁上那个镜框。他又轻捷地跳跃上了对方的软椅,在第二个镜框之后,施行无聊的检查。结果,当然,他看到那墙壁上是“天衣无缝”;即使要隐藏一枚针,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这第二个镜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种可注意的东西!一种意外欣悦的情绪,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颗心,立刻感到有点怦怦然!原来,这镜框背后的木板上,附属着一方三寸宽尺许长的厚纸片,用一些细小的铁钉,钉住在那里一一看样子,分明这是一种出于匆忙中的设计,做成了一个简陋的信插的样子。而这信插的长度与阔度,恰好可以藏进一枚大号的信封。
啊!这是一个相当巧妙有趣的秘密设计呀!如果,你把什么重要文件隐藏在这里,即使有人移动这镜框,只要那人忽视这镜框的后部,那么,那人一时仍然不会发现这秘密。
“呵!毕竟找到了!”大侦探站在那软椅上,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可是,且慢高兴呀!他把他的手指挤进这秘密的信插时,一秒钟内立即使他感觉到一种严重的失望!原来,很不幸的!里面竟是空无所有!
大侦探站在高处,呆怔住了。
可是他想;无论如何,那个可恶的老家伙,曾经把这些信件,在这镜框之后隐藏过,那是无疑的事!
现在,他又把这东西搬到哪里去了呢?
他从软椅之上颓然跃下,举起一种沮丧的视线,怅惘地看着这壁上的镜框只管出神——这镜框配置的两张西洋的风景画。左方一张,画着一片旷野,远处,有一带秃枝的树株,被笼罩在一抹绯红的霞影里。紫色的天空间,涂着两行黑点,那是一群薄暮的归鸦。
右方的一张,画的是几株巨树,当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横斜的枝干上,缀有一个鸦巢。两只轮廓清楚的栖鸦,被安插在这危巢的一隅。树后嫣红的夕阳,抹上了辽远的天际。
总之,这两壁间的两幅画,却是取材于同一景色,而用远近两种镜头所绘成的两个不同的画面。
由于这时较精审的注视,他方始觉察这镜框中的两幅画,并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种笔致极细的油画。想到“油画”,有一种字面相近的东西,立刻闻上了他的脑膜。他的眼珠一阵溜转,突然想到两三小时前,那个矮子曾向他这样说:
——他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线,十字式地札在包外——
(至此,读者们当然早已明白:这一个红领带的漂亮的大侦探,他的真面目是谁?)
蓦地,这大侦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块木片,又像在万黑中发现了一道微光。他想:那个狡猾的老家伙,倘不是怕那信封受到潮湿,为什么要用一张油纸包在外面呢?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双手插进裤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举起他的锐利的搜寻的视线,四向搜寻着他所要搜寻的地点。
咦!一只飞鸣的乌鸦,背负着月光,还在树顶上面盘旋。
水一般的光华下,看到一种情形很有些可异!只见一只孤独的乌鸦,飞鸣盘旋了一会,疲乏似的落到一个高高的桠枝上;另一只乌鸦,却继之而起;第二只乌鸦在树头盘旋了一会,刚自停落下来,而第一只乌鸦却又张翅起飞,它们轮流地像在举行什么“换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可怪哪!这个时候,别的乌鸦都已归了巢,而这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会例外地放弃着它们应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面?难道说,它们也在它们的亭子楼头,受到了二房东的气了吗?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一种清脆的娇嗔,再度浮上了这大侦探的耳边。可是随着这幻觉而来的,并不是先前那种轻松的回忆,而却是一种很奇诡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举起他的视线,飞掠到那条煤屑走道左侧的墙垣之下——前面说过的:那里的一隅,堆着竹帚与泥铲,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的锐利的目光在那堆杂物上面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骤地奔向居中那株较高的银杏树下,俯身察看树下的泥土。这时候,当空虽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当头披离的枝叶所掩蔽,地下铺满了一大片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辆停放着的自由车边,取下了那盏乾电灯,重复回身走到树下,借着这强烈的乾电灯光,低头细细察视。果然,这里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东西,被他轻轻发现了!
在那湿软的泥地上,他找到两个比粗支纸烟听子略大的圆印,这两个圆印成一平行线,其间的距离约有一尺多阔。而这圆印和居中那株银杏树的相距,却有近三尺的地位。
(这里,请读者们试猜一下,这两个圆印,却是什么东西所留下的印迹呢?)
当这大侦探进行他这神奇的侦察时,哇哇!当头又是二声飞叫。
大侦探高兴地抬起头来,向这飞鸣于月光下的乌鸦招呼着说:
“啊!多谢你的报告。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面他又喃喃自语似的说:“可怜的小东西,耐心些,让我来解放你们!”
喂!他明白了什么事呢?还有这树头的乌鸦,它们遭遇到了何种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错,以上的问题的确是需要加以说明的。
原来,因这神秘的鸦鸣,却使他迅速地记起了以前所听到的关于乌鸦的一些故事。这小小的生物,有几种习性,确乎是相当有趣的——
其一,记得有人说起,这种“外貌不扬”的小动物,它们具有一种聪明而机警的习惯,当大队的鸦群,飞向郊野中去觅食时,内中必有一只乌鸦,单独栖止在前方,充当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么敌人,要向它们发放什么“恐怖”的动作时,这一只机警的前哨,便会“哇!”的一声吹起它的天然的警笛,而使它的大伙的同伴,预先获得防备——即逃遁——的机会。
呵!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哪!想不到远在人类发明自警团的聪明方法之前,这些小小的生物们,居然早已实施了这种伟大可爱的制度!那真足以使自命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想了有些自觉惭愧的!
此外,还有咧!
其二,乌鸦除了上述的机警习性之外,很不幸的,它们还有一种胆小的脾气。就是每逢它们归巢之际,它们一看到家内有了不论什么大小的东西,它们便会吓得不敢归家,而只在树头飞鸣盘旋。据说:住在乡下的那些顽劣的孩子们,他们常常爬上树头,实施这种残酷的试验,他们只要把一些砖块或者蛋壳之类,放进了乌鸦的公馆,于是,那些可怜的小生物,便会受到严重的麻烦。
这些小生物,为什么会养成这种胆怯的习性呢?依据笔者的推想:也许,它们的巢穴里,曾经发现过“定时炸弹”之类的东西吧?以上这种聪明的推想,读者们也许是同想的?
当时,大侦探所想到的,便是这些乌鸦们的第二种习性。
而眼前,这树头上的两只可怜的小生物,不是正有着这种不敢归家的可异状态吗?那么,它们的巢内,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积私货的栈房吗?这样一想,这事情是完全明白了。
而最显著的证据,在这巨树之下,不是清清楚楚,还留着两个竹梯所留的圆印吗?
大侦探又很聪明地想:还有一件事情非常显明,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曾把那个信封,在那画架背后隐藏过。后来因为感到不安,所以才想“迁地为良”,而在当时,他又一定因为看到那幅图画中的乌鸦,方始触动了他的藏进鸦巢中的意念。关于这一种推测,那也似乎很合乎逻辑咧。
在以后的几分钟内,这聪明而神秘的大侦探,他已很容易地进行了他所必须进行的事;并且,他也很容易地取获了他所必须取的东西。一一读者们是很细心的,你们当然记得,在那围墙的一隅间,堆置着些泥铲,竹帚与巨剪哩!那里不是还有一架高高的竹梯,现成横在墙垣之下吗?
似乎由于宿命的注定,那宾主二人,不会再有二度握手的机会。当那红领带的大侦探,吹着口哨跳上车子还不满五分钟,那头老狐狸却带着满腹的困扰回来了。他这一次出外在一去一来的遥远的路途——自地丰路的三杏别墅赶到威海卫路民立中学,复自民立中学赶回三杏别墅——中,却已费去了他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头忐忑不宁。他觉得这里面,必已出了一些什么新鲜的岔子。至此,他对于那个自称为大侦探的霍桑的家伙,越想越觉可疑!原来,即刻那个沙哑的声气,自称为民立中学的舍监,在电话里向他说:他的儿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势相当严重,要他即刻到学校里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赶到民立中学,方知完全没有那么一回事。其时他的十四岁的顽健的儿子,正在自修课上和一个同学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却把一个年龄较长的同学打得满脸青肿。这勇敢的孩子,正自噘起小嘴,准备接受教师们请“吃大菜”的光荣的请柬。
老家伙问明情由,就觉事体不妙!他不及多说话,急急跳上车子吩咐车夫飞速赶回。路上,他已想到那个可疑的侦探,就是那个“耳上挂商标的家伙”。他想:如果所疑不错,那么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调虎离山的妙计。
他越想越感觉恐慌!可是,他还自己安慰自己:那个淡蓝的信封,收藏相当严密,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记识,也许是自己有些神经过敏那也说不定。
但虽如此,他一想到了电话中的恶作剧的玩笑,他的一颗心,却按捺不住地非常地慌张。
回到三杏别墅,一足刚跨进门,他带着喘息向那青年的男仆发问:
“喂!宝生,有什么人来过吗?”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仆人以最恭敬的声调,报出了那位大侦探的名字。
“他——他重新又来过吗?你——你让他进来吗?”
“他说是你叫他来的。”仆人惊视着他主人的患着急症似的面色,嗫嚅地回言。
“他——曾取去什么东西吗?”他的虚怯而着忙的语声。
“没有。”仆人说,“他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
“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他又困惑了。
“是一个狭长的油纸包,放在写字桌上。”
“油纸包?”他说了三个字,一手推开了仆役。他以一种消防队员出发救火时的姿势,抢进那间屋子。在那钢质的写字台上,有一个狭长扁形的纸裹,赫然映上了他的眼膜——这正是今天早上差遣开了仆役,偷偷爬上银杏树顶,而亲自把它寄在鸦巢内的东西。
纸裹的式样,似乎原封未动。只是在扎成十字形的麻线下,嵌着一张洁白的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写着三个字:
霍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