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能怎样呢?一旦鲁克斌全须全尾地回来,他不仅在警察面前无法交代,还会重新沦为大家的笑柄。
这会儿樊小超从院外打着电话推门进来,来不及挂断就对孙小圣汇报:“丁雁心说经过DNA比对,商盛开裤子、鞋子上的血迹,和那把单刃刀上的血迹,确定都属于鲁克斌本人。根据那血迹的氧化程度来判断,那血是三十六小时至七十二小时之内从鲁克斌体内流出的。而案发当晚是两天前,所以在时间上,这把刀刚好符合作案凶器的条件。”
孙小圣一蒙:“确定是鲁克斌的血?”
“是的。”
这就很吊诡了,这几乎把他们刚刚做出的假设推翻了。商盛开如果只是个蹚浑水的,那像凶器和血衣这样关键性的证据他又是怎样得到的呢?难道说鲁克斌还是死了?既是如此,商盛开能手握这两样关键证据,怎么可能不知道尸体的去向呢?
想要拼好一堆支离破碎的拼图,就必须要顾全到这张图画的每一处细节。细节可能是阴谋伪装的,但最终一定会撑起一个事实。这个案子现阶段可能存在的阴谋有两处,一处是商盛开伪装成凶手的阴谋,另一处是真凶杀人并转移尸体的阴谋。只有这两个阴谋并列存在,才有可能解释商盛开目前的古怪举动。这两处阴谋之间必然存在关联,而且关联就是那把带血的刀。
真凶把凶器给了他。至于他裤子上和鞋上的细微血迹,有可能也源于那把刀。
现在的局面变得似乎有些迷幻了:商盛开有可能没作案,凶手也很有可能另有其人。商盛开和凶手之间有可能达成了某种协作,然后出于很任性而且不顾后果的心态,商盛开要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分析至此,李出阳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摆手打断孙小圣:“你先等一下,你确定那把刀就是凶器吗?”
孙小圣也拿不准,赶快给法医丁雁心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那把刀在本案中到底有多大的证据属性。孙小圣一开始认为,哪怕现在在没有尸体的情况下不能判定那把刀为凶器,它是不是起码也应该算个关键证据,但丁雁心马上反驳了他。
“我可没这么说啊,”丁雁心还是秉持着一贯严肃谨慎的态度,“我只是说,它符合凶器的条件,但没说它一定就是。因为仅凭氧化度,没法把血液的流出时间精确到和案发时间十分吻合的地步。再有,现在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就是这把刀杀死的死者。毕竟我还没有见到尸体啊。”
“那能算证物吗?”
“这个你得问吴良睿了。”丁雁心又开始任性地踢皮球。
孙小圣挂了电话,朝李出阳撇嘴。
“现在怎么办?”李出阳问。
孙小圣想了想,把门外站岗的樊小超等人叫进院子:“这院子先封了,找人守着,明天,最晚后天吧,叫技术队的人过来看看。”
“好的。”
孙小圣又想起什么,问道:“牛红豆、鲁克斌和商盛开这仨人的手机通信记录调取了吗?”
“鲁克斌的手机不在,只能去运营商那里调。从牛红豆和商盛开的手机上保存的通话记录来看,他们两人最后一次联络还是在两周之前,不排除记录有被删除过的可能性。要调取完整的,还是得通过运营商。”樊小超回答道。
“那还得经过技侦审批吧?”
“是,审批后大概两周能调取出来。”
“商京辉走了吗?”
“他好像要回家取点儿东西,已经走了。”
孙小圣对李出阳说:“那咱们赶紧再去一趟商家,找商京辉聊聊吧,问问他爸最近有没有和什么可疑的人接触过。”
李出阳跟着孙小圣出了院子,边往商家方向走边说:“商盛开接触什么人其实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要弄清楚商盛开是怎么弄到那把刀的。”
孙小圣好笑地看了李出阳一眼:“你这问题问的,不弄清楚他接触了什么人,怎么知道是谁给了他那把刀?”
“我的意思是,从丁雁心的化验结果来看,那把刀上的血迹,极有可能就是鲁克斌失踪那晚流出的血,但那天晚上商盛开是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出阳很认真地答道。
孙小圣一想,是啊,根据商京辉提供的信息,前天晚上商盛开一直都待在家里,他是怎样同外界接触的呢?难道是通过堂屋后墙上的那个小窗?但谁又会煞费苦心地利用这种方式和他联络?更何况案发当晚,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是医生宣布了“死亡”状态的人。
两人想了半天也没头绪,李出阳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边喝边说:“既然想不出来,那一会儿问问商京辉就行了。咱们可以反向调查一下,鲁克斌除了商盛开,还有没有什么仇家。”
孙小圣说那可就多了,头一号就是牛红豆。牛红豆近年来已经和鲁克斌出现不睦,两人关系很可能已经岌岌可危。而牛红豆这些年来为鲁克斌付出太多,不仅葬送了名声,还毁掉了自己的家庭,她在心有不甘、愤懑不已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因为一时冲动,杀掉鲁克斌。甚至这项行动,没准儿她已筹谋许久。
她的这个念头,也很有可能被商盛开发现。这夫妻二人虽然貌合神离,但毕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对方心里打什么算盘,自己多少都能听到几声动静。商盛开尽管窝囊,神志却并不迷糊。自己老婆和老婆情人之间的关系走向如何,他心里不可能一点儿数都没有。
有些女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思全都写在眼里。商盛开发现了牛红豆与鲁克斌之间的裂痕,也读出了牛红豆对鲁克斌的恨意。甚至商盛开也可能通过一些别的途径,比如道听途说,比如偷听牛红豆给鲁克斌打电话,得知了牛红豆目前的处境。那么他就不难猜到牛红豆会对鲁克斌下手,再通过对一些细节的推敲,大致锁定了牛红豆干这一票的大概时间范围。
案发当晚就在这个时间范围之内。商盛开苏醒之后听说鲁克斌离奇失踪,家中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他八成就会得出鲁克斌已经命丧牛红豆之手的结论。
商盛开之所以不肯说出鲁克斌的尸体所在,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牛红豆把尸体藏在了哪里。哪怕是他通过某种途径知道尸体在哪儿,他也不可能跟警方和盘托出。因为他担心警方在尸身上检测出真正凶手的证据,从而推翻他的招认。
“有这么邪乎吗?那商盛开也太能掐会算了。”樊小超在后面提出质疑。
“确实有点儿牵强。那会不会是这样,”李出阳提出了一个新想法,“这些都不是商盛开自己猜的,是有人亲口告诉他的,而这个人正是牛红豆本人。”
按照李出阳的新思路,牛红豆很可能是在杀掉鲁克斌之后,一时乱了章法,慌忙跑回了自己家。但家中大门紧闭,她又不敢惊动儿子,便跑到了堂屋后面,想从后墙上的窗户翻进屋来。事实上她也供述了,自己在被儿子关在门外后,曾通过那扇窗子确认了商盛开的处境。
等到她再一次要利用那扇窗户时,她发现自己真是慌乱得失去理智了,那窗户小得根本钻不进去人,她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屋内的。
与此同时,她也发现了一个诡异到令她怀疑自己眼花了的现象:她看到堂屋内,在昏黄的灯光下躺着的商盛开好像动了一下。
牛红豆吓了一跳。她以为屋里的死人要诈尸了。但她随后又冷静地琢磨和观察了一下,似乎看出了玄机。
商盛开并没有死透。
牛红豆使劲拍那扇窗户,直到把商盛开拍醒了。
所以商盛开苏醒的时候身边是有人的,那个人就是牛红豆。
但牛红豆不敢让商盛开给她从院子里开门,怕引起儿子的注意。这件事少一个人知道,就会少一分风险。于是牛红豆便隔着窗子,把自己杀人的事告诉了商盛开,希望商盛开能够帮自己出出主意。商盛开一开始不相信,直到牛红豆拿出了那把行凶用的单刃刀。
那把刀就这样跑到了商盛开的手里。
但这样推断,仍旧会面临两个逻辑上的问题。第一,尸体的去向。牛红豆是怎样在极短的时间内转移尸体的?如果按照之前大家的想法,商盛开一个男人,仅凭一己之力都很难做到,那身为一名弱女子的牛红豆,似乎更不可能完成。第二,按照这种逻辑,不就成了商盛开替牛红豆顶罪了吗?以他对牛红豆的仇恨,他会这样做吗?
出轨多年的老婆和老婆的情人互相残杀,他不坐收渔利,难道会因为一时意气,或者对老婆残存的感情,站出来声称自己是凶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牛红豆的反应似乎也不大对劲。她犯的是杀人藏尸的重罪,不管有没有人替她顶罪,她都应该远离此事,甚至去放一些烟幕弹,比如逢人便道鲁克斌跑路了,以淡化他死不见尸的古怪。她却在事后来到公安机关举报鲁克斌曾经杀人,令警察四处追查鲁克斌的下落,最后发现他可能死于非命。这不是置自己于险境吗?
所以牛红豆不太可能是凶手。
那还有谁有可能杀掉鲁克斌?商京辉吗?那在刚才的访问中,他就一定没有说实话。
“目前来看,商盛开自称是凶手这件事,如果有出于替人顶罪的目的,唯一能让他动这番心思的,只有自己的儿子。”李出阳说。
按理说,商京辉确实也有杀鲁克斌的动机。他除了憎恨自己的父母,应该也恨极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鲁克斌。也许这种憎恨日积月累,就在案发当晚爆发了。案发当天商盛开横死,牛红豆一直失联,家中乱套的样子,一定又会成为村民们热衷的谈资。年轻的商京辉面子尽失,回想起这些年来遭受的种种不公,新仇旧恨一起涌向心头。
凌晨时分,他推开门,发现牛红豆不在。他猜,她一定是去找鲁克斌了。商京辉气得浑身打战,回到厨房里抄起一把刀,气势汹汹地奔鲁克斌家去了。
没想到牛红豆并不在鲁家。商京辉寻人不得,和屋内的鲁克斌发生争执。恣意狂妄的鲁克斌甚至还羞辱了这个已经丧失理智的青年。没想到几秒钟之后,他就成了青年的刀下亡魂。
商京辉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进屋后,他发现了一个更为震撼的景象:商盛开苏醒了。
刚刚恢复意识的商盛开问儿子去了哪里。商京辉惊吓之余,坦白了自己杀人的事实。
商盛开听后,决定保全儿子,自己揽下罪名。他要过儿子行凶的刀,又编造好了一套应对警方调查的虚假证词,准备在警方发现尸体、纸包不住火的时候,供认罪行。
所以刚才接受访问的商京辉,实际上是在按照商盛开之前的布置,故意扰乱视听误导侦查。他的目的,就是为了隐藏自己是真凶的事实。
这种推测虽然能够解释商盛开获得鲁克斌死讯的途径以及后续他顶罪的动机,但转移和藏匿尸体的问题仍然存在——就算身材矮小的商京辉能够比较顺利地用刀捅死鲁克斌,他又是怎么处理掉对他来说人高马大的尸体的呢?
同样,如果把这种推测延伸下去,还会面临刚才假设牛红豆是凶手的那个疑问:商盛开为什么不把尸体的去向一起交代出来?如果商京辉真是作案人,他既然已经坦白了自己杀人一事,就没必要隐瞒尸体的去向。甚至,如果商京辉当时对于尸体的处置存在纰漏,商盛开还有充足的时间替他做善后工作。那么在这种大前提下,鲁克斌尸体的去向,商盛开多半是心知肚明的。
商盛开却以报复为名,拒绝透露藏尸地点。他的意愿真是如此吗?
孙小圣不太认可,摇着头说:“那商盛开这顶罪手法也太拙劣了,给人一种明显功课没做足的感觉。做戏难道还不做全套吗?何况这还是给亲儿子顶罪。”
“那还能是谁杀了鲁克斌啊?”樊小超脑仁都疼了,边按太阳穴边说,“除了这一家子,还能有谁做这件事?”
孙小圣的思路渐渐明朗起来:“我觉得有可能咱们形成了思维定式,光把目光集中到这一家子人身上了。别忘了,鲁克斌在村里村外也算是半个泼皮,仗着有点儿钱,没少惹是生非。恨他的人多了。”
“柴志顺的小弟?”李出阳想起了还有这么几号人物。
也许那晚商家三人谁也没去鲁克斌家。鲁家“迎”来的唯一一拨不速之客,就是柴志顺的几个小弟。
小弟是来帮大哥柴志顺出气的。鲁克斌玩弄了大哥的女人,令大哥在江湖上威望受损。于是大哥让这帮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弟,好好教训一下鲁克斌。
那么会不会是那三个小弟在鲁克斌家里耀武扬威,失手把鲁克斌打死了,随后他们又害怕事情暴露,把尸体运到了他们驾驶的金杯车上,然后一把火烧了犯罪现场,处理了鲁克斌的手机,做出他跑路的假象?
孙小圣记得他们在调取村子正门监控录像时发现,前天晚上并没有什么可疑车辆离开村子,除了那辆柴志顺小弟驾驶的金杯车。三个小弟很可能趁着月黑风高,用车把尸体运到山上某处,就地掩埋。鲁克斌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那么商盛开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就完全是出于要给自己正名的偏执想法。但问题是,商盛开是如何得到这么精准的情报,并且拿到了几个小弟杀害鲁克斌的凶器,从而做出这一系列荒唐举动的呢?
15
大家推论至此,一致认为这是目前最接近真相的假设了,因为它能够最大限度地解释尸体不翼而飞,而商盛开又拒不供述的疑问。至于柴志顺的几名小弟与商盛开之间的关联点,只能靠刘洵再去深入调查一下。
孙小圣当即给刘洵打了电话。
“商盛开手里有这把刀,就说明哪怕他不是作案人,至少也和这个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他是凶手,他现在拒不交代藏尸地点,我们这边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来的;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按照我们刚才的分析,牛红豆和商京辉是凶手的可能性也不大。最有可能的,还是柴志顺的那几个手下。”孙小圣对刘洵说。
刘洵表示认同,随即动身去了看守所,对柴志顺的三名小弟进行了讯问。
小弟的带头人名叫赵加雄,外号大雄,已经跟柴志顺混了十余年,进出拘留所和看守所无数次,几年前还曾经因为聚众斗殴和寻衅滋事被判过劳教。大雄一如既往地否认对鲁克斌行凶一事,他坚称案发当晚自己和弟兄们压根就没见过鲁克斌,即使见了,也不至于取他性命。他还说,杀人这种事他们从来不做,与其杀人,还不如敲他一笔来得实惠。
在此之前,刘洵也特地询问过技术队,在勘查大雄等人案发当晚驾驶的金杯车时有没有什么可疑发现。得到的答复是,车内没有血迹,也没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同时,车辆内外也没有近期经过洗刷的迹象。
“我说警察大兄弟,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这点儿事就弄死他吗?你看看我的前科,判得最重的一次,不也就是把人肋骨打折了吗?外人听起来挺恐怖,但你们内行人应该清楚,这也叫个伤?我们下手都很有分寸的,打打杀杀这些年,从没要过人命。否则我哪能混到今天啊。”大雄坐在看守所的铁椅子上,十分有底气地回答刘洵的问话。
“那你们当晚到达鲁克斌家时,他家是怎样一种状况?”
“这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呀,”大雄表现出一脸无辜,“他家门没闩,我们直接推门就进去了,发现鲁克斌根本没在家,屋里啥也没有。”
“屋里的情况怎么样?”
“没怎么样,”大雄至今只是以为鲁克斌跑路了,所以对刘洵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是黑着灯,很平常的样子。”
“你们放火前开灯了吗?”
“开了呀,不开灯怎么找人。”
“发现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比如争斗痕迹之类的?”
大雄斜着眼睛回忆了几秒钟,答道:“没有啊。屋里一切都挺正常的,我们还特意摸了摸桌上的茶杯、电视机和电脑机箱,发现都是冷的,然后我们才认为姓鲁的是很久之前就逃跑了,这才把他家打砸了一番,然后就走了。”
大雄又觍着脸管刘洵要了一支烟,深嘬一口,随后感激地补充了一些细节:“我们是真没想把事情搞大。”
“火是谁放的?”
“真的不是我们啊,”大雄故意打着哭腔,也不知是佯装无辜还是真的无可奈何,“我都说了无数遍了,我们没想把事情搞大。纵火罪那么重,我们也犯不上。”
他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从大雄的“履历”来看,他以前除了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还真没有过纵火前科。纵火罪一般三年起判,犯罪成本似乎是高了些。
刘洵一时没有章法,又跳回刚才的问题:“你再给我好好想想,进屋后,屋子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异常?”
大雄刚要张嘴,刘洵烦躁地声明:“给我好好想了再说话!”
大雄半支烟吸完,脑袋一歪:“哎!想起了一点儿!”
刘洵登时坐直了:“什么?”
“他家堂屋地上好像湿漉漉的。”
湿漉漉?会不会是凶手用水处理过现场?刘洵示意身边的小白赶紧记好。
“别的呢?”
“别的就没啦。”
刘洵翻着勘查记录中鲁克斌家被焚烧后的样子,发现虽然屋内一片焦黑,但凭借着屋内地上的几处灰烬,好像也能看出现场在被焚烧前,似乎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尤其是堂屋内的组合柜下面的几个抽屉,和卧室内衣柜、床头柜,都呈打开的状态。大雄在之前的供述中,承认曾经打砸过鲁家。但打砸只要搞破坏就可以了,现场这种景象,倒像是经过了一番洗劫。
难道他们还盗取了鲁克斌家的财物?只不过现场的细软物品都化为灰烬,作为主人的鲁克斌也人间蒸发,实在不好确认财产损失。
大雄马上否认了这个怀疑,称自己和手下没有盗抢财物的行为。
刘洵随后询问了大雄的两个共犯,那两人不仅案情叙述得和大雄差不多,还说自己从没见过商盛开和牛红豆。不过刘洵还是从其中一个叫飞子的小弟身上,取得了一些意外收获。
大雄应该是对刘洵撒了一个谎。他在走之前,确实翻动过鲁克斌的家。
这名叫飞子的小弟刚刚二十岁,人看起来有些憨,很可能是初入江湖就被大雄带沟里去了。他因为年龄尚小,禁不住刘洵的一通臭骂和吓唬,很快就交代出大雄曾在鲁克斌家堂屋翻箱倒柜的细节。
“他在翻什么?”
“不知道啊,可能是钱?我还问他来着,他敲了我脑袋一下,让我别多问。我们当时就猜他是不是想趁机找点儿值钱的东西啊,但最后没找出现金,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值钱的能带走的东西。只有一个iPad,他还没拿,估计也烧成灰了吧。”飞子半缩着脖子说。
现场确实发现了一台iPad,没有烧成灰,只是化作了一块黑乎乎的板子,呈现在了勘查记录里。可见飞子没有说谎。
“你们拿别的财物没有?”
“没有。”
“说实话!”
飞子梗着脖子:“真没有!大雄不让我们拿,说拿了性质就不一样了,就成了入室盗窃了。就他一个人在屋里乱翻了一通,最后也什么都没拿。”
刘洵一想,这不对啊。既然不是奔着打劫去的,那还翻个什么劲?难道他在找什么别的东西?
“大哥,您得这么想,”飞子很认真地辩解,“我们是奔着帮柴总出气去的,我们柴总,那是多大号人物啊!鲁克斌得罪了我们柴总,那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但我们作为小弟,要是到了他家偷东西,那得多掉价啊。”
刘洵一乐,想起之前他们三人还口风一致地否认私闯民宅是出于柴志顺的教唆,问道:“那听你这么说,你们教训鲁克斌也是柴志顺授意的了?”
飞子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是什么人物啊,平时都见不到柴总,只听大雄指挥。”
也就是说,没有找到商盛开和柴志顺或者大雄之间的关联点。虽是如此,但刘洵觉得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大雄翻动现场的这个细节。他的刻意隐瞒,显然是要掩盖什么事情。
所以刘洵很快又提讯了大雄。
大雄对在现场寻找东西一事矢口否认,只说是临时起意,想寻一些值钱的东西,但最后什么也没有拿。
“你不是跟你小弟说拿了东西就算盗窃吗?”
“是啊,所以后来我良心发现了,也没拿。”
“于是就放火了?”
“嗯……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您这算诱供吧?”
“诱个屁。”
不论刘洵再怎么动怒,大雄就是死咬着自己盗窃未遂的这一说法。这时一边的小白提示刘洵,刚才给那两个共犯看了牛红豆和商盛开的照片,大雄这边光顾问话了,他还没见过照片呢。
刘洵便掏出牛红豆和商盛开的照片,展示在大雄面前,问他认不认识,或者见没见过。
“没见过。”
大雄眼神飘忽,随口说道。
“你给我看仔细点儿!”
大雄渐渐把目光聚到了照片上。“真是没见过。”
“你确定?”
“确定。”
刘洵收起照片,不再多问。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他见到大雄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莫名的恐慌。
16
孙小圣和李出阳走到胡同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声音和牛红豆的很像,与此同时孙小圣还看到前方不远处停了一辆队里的便车,车外两名刘洵探组的同事正朝着胡同里做观望状。孙小圣明白了,看样子是刘洵刚刚派人把牛红豆放回来,还依照花姐的吩咐,专门在这儿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孙小圣等人走来,那两名同事上前打招呼:“刚进去五分钟,院子里就吵吵上了,我们过去看是怎么回事,牛红豆把我们轰了出来。”
这会儿胡同里也有不少闲人走到牛红豆家门口,朝院里张望。
孙小圣带着李出阳走到牛红豆家门口,拍门。半天门终于开了,门缝里牛红豆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一样,问他们要干什么。
孙小圣通过门缝往院里一望,发现商京辉正梗着脖子站在院中央。见孙小圣和李出阳二人要进来,商京辉转身跑进了旁边自己的屋子。
“闹腾什么这是,刚回来就不消停,是不是非得给你抓回去你才老实。”孙小圣正儿八经地批评牛红豆。
牛红豆此时好像也乏了,两眼无神地走到院子中央,然后缓缓坐在之前被孙小圣等人掀翻的磨盘上,吭吭唧唧地抹眼泪。
孙小圣让樊小超等人先回车上,自己带着李出阳进了院子。
李出阳发现院子中央扔着一只耐克行李袋。他有些明白了,牛红豆一定是刚刚到家,撞上了正要离家出走的儿子。她规劝不得,估计还受了商京辉不少奚落,这才失控爆发。
牛红豆边哭边朝着商京辉屋子的方向叫骂:“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忘恩负义的玩意儿!养你这么多年,你要在这个时候扔下我?你年纪轻轻,心咋就那么毒!”
商京辉在屋子里一声不吭。他的窗户还拉着窗帘,好像一双紧闭着的装睡的眼睛。
“我问你话呢!你他娘的给我出来!”牛红豆忽然跳起来,直奔那屋子的方向。李出阳赶忙拦住她,让她少安毋躁,然后朝孙小圣努了努嘴。
孙小圣走到商京辉屋子门口,推门,发现那屋门反锁着。他敲了敲门,里面没动静。他又拿出探长的劲头,使劲砸门:“开门!”
门依然紧闭。孙小圣吼了一声:“你这门我可一踹就开啊!”
没想到几秒钟之后,门开了。商京辉在门口晃了一下,又转身回了屋里。
孙小圣走进去,先闻到了一股微微的酒气,然后他在脚边发现了一只白酒瓶子。
“你喝酒了?”孙小圣很意外。
“有时晚上睡不着觉。”商京辉坐在**黯然答道。
孙小圣抬眼望向整个屋子。拉着窗帘的室内昏暗无比,只有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和一张单人床。虽然家具很少,他却在床下和墙边看到了篮球、乒乓球拍等体育用品,甚至还在床头看见了一把吉他和一张科比的海报。可见商京辉虽然性格孤僻,爱好却很广泛。封闭自己与热爱生活好像并不冲突,有的时候甚至还相得益彰。
孙小圣对这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商京辉坐在**低头看手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一双眸子照得闪闪发亮。
孙小圣靠在桌子边,低头问他:“你平时用手机和他们联系吗?”
“谁们?”商京辉并没有抬头。
“商盛开,牛红豆。”
见孙小圣并没有以“爸妈”或者“父母”代指他们,商京辉似乎很认同,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联系。”
“微信不是好友?”
“他们都不知道我手机号。”
孙小圣好奇地看着他:“那他们平时有事怎么找你啊?比如像商盛开昨天叫你今天回来配合我们工作。”
“打我们网点的电话。”
孙小圣点点头,话锋一转:“商盛开最近有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你指什么人?”商京辉不明就里,一脸疑惑。
“比如……”孙小圣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问清楚,“比如鲁克斌?”
商京辉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孙小圣:“你们还是认为他杀了鲁克斌?”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也在调查。”
“没见过他最近和鲁克斌接触,也没见他和别人接触过。”商京辉淡淡答道。
“事发前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没有。”说到这里,商京辉几乎都是下意识在回答问题,似乎都没怎么走心。
孙小圣却很认可地点头,扭脸看着桌上摆着的两本中学物理书,改成闲聊模式:“这是什么?”
“好多年前的课本,收拾行李时掉出来的。”
孙小圣拿起书随便翻了翻,发现是一本初中物理参考书。里面尽是自己似曾相识又几乎遗忘殆尽的物理知识,封面还画着电阻器和滑轮。
商京辉抬眼看见孙小圣在翻动自己的东西,非常不悦地起身把书抢过来,放在身后。
孙小圣好笑地说:“又不是日记,也不能看?”
商京辉闷头不语,继续看手机。
孙小圣想了想,很认真地问商京辉:“你要真是离家出走了,想过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吗?一直在外面租房住?以你现在的工资,能养活得了自己吗?”
商京辉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但仍然显得很倔强:“怎么养活不了,我一个月能挣三千,转正后挣得更多。”
孙小圣笑了,并且笑出了声。
商京辉有些气短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一个月挣三千,镇上租房你就得花掉一半工资吧?还有,你以后不成家了?你居无定所,上哪儿找媳妇去?你知道现在社会有多现实吗?别说你连房子都没有,到结婚时,你连彩礼都出不起,打算打一辈子光棍?”
“那就打一辈子光棍!”
“别说气话,”孙小圣微微摇头,“你要真奔着破罐子破摔去,也不可能还在业余时间学习成人自考。”
商京辉深深地低下了头。
孙小圣接着说:“加油干,人一旦走上社会,就很难再静下心来学习了,从这点能看出你是一个对未来很有规划的人,那么聪明,又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不至于。人这辈子,终归是为自己而活的。”
商京辉把一直握着的手机放在腿边,深深吐出一口气。
“不冲别的,就冲自己上了这么多年学,也得坚持下去吧。但是没有院子里那位,你以后就是无依无靠一个人。别为了一口恶气和别人现在的眼光,就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孙小圣抱着胳膊说。
见对方不语,他又补了句:“现在不想清楚,以后后悔了,再进这个门,可就得夹一辈子尾巴了。”
半晌,商京辉似乎琢磨明白了,他做出一副认命了的姿态,半推半就地说:“我压根也没说要出走,我就是想拿几件厚衣服跑单时穿,现在天越来越冷了,我都挨了好几天冻了。”
孙小圣指着窗外:“别跟我说,和外面那位说。”
李出阳此时正在院子里陪着牛红豆。他不似孙小圣那样健谈,只能和牛红豆大眼瞪小眼地干待着,场面颇为尴尬。好在孙小圣终于带着商京辉走出了屋,而且看商京辉的脸色,火应该已经被扑灭了。
牛红豆又瞪起了眼睛,张嘴刚要说什么,就被孙小圣厉声打断:“你先闭嘴!”
牛红豆一时不明所以。
“你儿子说了,他不是离家出走,他就是想取几件厚衣服,你们闹误会了。”
“你听他胡说八道呢!”
李出阳捡起地上那只行李袋,打开拉锁,发现里面果然只有几件外套,并未见其他细软。他把袋子展示给牛红豆看:“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孙小圣也吃了一惊。可见商京辉并不是被自己说服了,而是一直心里有数,只不过现在才吐真言。这小子真是蔫有准啊。
虽是如此,牛红豆还是放心不下:“谁知道他出了这个门之后会跑到哪儿去?要去也行,我跟他一块儿去镇上。”
商京辉脸拉得老长:“你去干什么?你别跟我去!”
牛红豆脸一扭,看着孙小圣:“警察大哥,你们行行好,送他去镇上一趟行吗?我怕这孩子瞎跑。”
“我不要,你把我当什么了?”商京辉暴跳如雷。
最后商京辉还是自己回镇上的出租屋了。虽然孙小圣千叮咛万嘱咐商京辉倒腾完东西赶紧回家帮着牛红豆料理事情,但商京辉望了望已经西沉的太阳,表示有可能在镇上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家。
牛红豆无可奈何,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
孙小圣和李出阳也准备回队。但出门之前,李出阳忽然朝牛红豆说了一句连孙小圣都很意外的话:“哎,你不准备跟我们说点儿什么吗?”
孙小圣和牛红豆一齐很迷惑地看着李出阳。李出阳面不改色,目光如炬地看着牛红豆。夕照的阳光映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显得很庄重。
“啥意思?”牛红豆蹙眉反问。
“没什么,”李出阳淡淡答道,“我就是奇怪,你怎么一直不跟我们打听鲁克斌的下落。”
牛红豆眉头一松,好像意识到什么,又马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打听他做什么。以后他怎样也和我没关系。”
“哦,”李出阳也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那商盛开呢?他怎么样以后也和你没关系了?”
“没关系。我跟谁都没关系。”牛红豆好像有几分狼狈似的转过身,向堂屋走去。
“还有一件事,”李出阳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说道,“今天你在我们队里撒泼的时候,商盛开就在不远处的讯问室里。这你是知道的吧?”
牛红豆头也没回:“那又怎样?我骂的就是他!”
“很好,”李出阳说道,“你把他骂哭了。”
牛红豆的身影停了半刻,随后飞快地开门进屋,再也没有出来。
孙小圣随李出阳出了院子,问李出阳刚才对牛红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李出阳说:“是。”
孙小圣觉得很奇怪。按他的理解,商盛开听见了牛红豆的呼号叫骂,即使不起身反击,也应该据理力争或者不屑一顾,根本不可能触动情绪。他之前可是对牛红豆恨之入骨的啊,怎么可能轻易被这个与自己有着不可调和矛盾的女人骂哭?他真的废物到这份儿上了吗?还是有什么不可言喻的苦衷?
结合之前他们听说的鲁克斌有可能揍过商盛开一事,孙小圣和李出阳决定再去一趟看守所,好好跟商盛开交谈一番。
傍晚时分,他们在看守所递完提票,看着民警把商盛开带了出来。商盛开又一次坐在了铁椅子上,微微低头,面无表情。阴影中,他的眼睛像深夜里的鱼,虽然目光有些涣散,却散发着一丝不苟的警惕。
孙小圣开门见山:“商盛开,你出车祸前一天,在你家的自留地里,碰见鲁克斌了吗?”
商盛开抬了头。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也不知道是走神,还是思路没跟上的缘故。
孙小圣又重复了一下问题。
“碰见了。”
“当时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商盛开嘴上答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起当天发生的一切。他记得那天日头有些烈,虽然气温不高,独自走在回村路上的他,身上穿的秋衣秋裤却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正准备坐到路边歇歇,忽然远处传来了令他极为敏感的嘶哑男声。
“呦,今天没课?”鲁克斌穿着一件皮夹克,戴着顶城里挺流行的渔夫帽,悠然自得地向他走来。商盛开下意识地往远处望了一眼,发现鲁克斌的皮卡车就停在后边。也不知道这厮是碰巧路过,还是跟踪了他一路。
商盛开因为走得太累,再加上碰见了带给他无数屈辱的鲁克斌,胸口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他没说话,扭头走开。
“站住!”鲁克斌拿出一贯的流氓架势,吼了一嗓子。
商盛开缓缓转过身。
“你躲什么呀,这儿又没有别人,我还能吃了你?”鲁克斌漫不经心地冷冷笑道,“再说了,人民教师光明磊落,又没干什么亏心事,有啥见不得人的。”
商盛开脸上不自觉地**了一下。胸口那阵恶心的感觉更加泛滥了,他强压着一口气,把目光对准鲁克斌的脸。当明确地看到这个人的五官和表情后,他又觉得十分刺目。正是这张脸,挡住了他人生中的所有光亮,也正是这张脸,代言了他心中长久憋闷的屈辱。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这魔鬼一般的面容了。
他把脸扭到一边。
鲁克斌此时却有点儿急躁起来,他上去就踹了商盛开一脚:“我他妈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商盛开倒在地上,后腰似乎被石头硌了一下,一时间疼得钻心。他抓起掉在一边的眼镜,慌乱地重新戴好。
鲁克斌步步紧逼,商盛开以为他要继续动粗,下意识地往后挪动身子。鲁克斌虽然也不是什么高大魁梧之人,但身子灵巧,而且力大如牛,与商盛开对垒简直就是降维打击。这也是两人虽然势如水火,但从未发生过正面冲突的原因。鲁克斌曾经放言,弄商盛开就如同杀小鸡仔,手还没使劲呢,脖子就断了,多没意思。
今天不知为何,他反常地咄咄相逼。商盛开的预感非常不好。
没想到鲁克斌并没有继续下手,只是将他扯了起来。商盛开注意到,他的左手大拇指上贴着一枚创口贴。
忽然鲁克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二赖子正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看戏。鲁克斌喊了一嗓子:“滚蛋!”
二赖子落荒而逃。
鲁克斌松开商盛开,脸色一变,又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商盛开呼吸急促,嘴唇发抖,几乎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种想要防备的下意识反应。
鲁克斌向前一步,死死地瞪着商盛开:“哎,我问你,你恨不恨我?”
商盛开浑身一抖,嘴里吐不出半个字。
“问你呢!”鲁克斌又咆哮起来。商盛开的头发几乎都要立起来了。
“我……”
“我问你,恨不恨我?”鲁克斌看了一下四周,似乎有点儿警惕地放低了声音。
商盛开还是说不出话。那一刻他才发现,与其说恨鲁克斌,他更恨的是现在这个软弱无能的自己!
鲁克斌低头皱眉,很嫌弃地安抚他:“你就照实说。”
“恨。”商盛开只是动了一下嘴,声音自己都没听到。
“大点儿声。”
“恨。”
鲁克斌笑了,那一瞬间很开心似的:“你是去山上烧香了吧?许愿赶紧让我死?”
“没有。”
“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不就当个破代课老师吗,还怕让人知道自己求神拜佛?”
商盛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鲁克斌渐渐收住笑:“那我就满足一下你的愿望。”
商盛开疑惑地看着对方。
鲁克斌点了根烟,嘴里吐出浓浓的烟雾,好像等着商盛开领旨一般,很有压迫感地看着他。
“我欠了一笔钱,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鲁克斌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事态对他来说好像确实有几分严重。
“……我也没钱。”商盛开小声说。
“没说找你借,卖你家十个院子都抵不上这账。”随后鲁克斌眼珠一转,表情又轻松起来,“其实我也不是没钱,钱我有,但干这个就太可惜了。所以我得去外地躲一阵,可追账的还在啊,那帮孙子可真是挺烦人的。回头你就找警察说,你把我杀了。反正你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现在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商盛开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鲁克斌这会儿拿出一个塑料袋,透过袋子,商盛开发现里面装的是一把刀。商盛开浑身像过电一样抖了一下。
“这刀上有我洒的自己的血,你就把这个交给警察,说是凶器。你就说,捅了我三刀,把我给宰了。”鲁克斌一本正经地说着。
“那怎么行,”商盛开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警察要问尸体在哪儿,怎么办?”
“你就拒不交代尸体,或者说扔河里漂走了,都行。我都替你打听好了,警察找不到尸体,是结不了案的,最后到了检察院,也是补充侦查,最起码能拖个大半年呢,到那时候我就回来了,你也就无罪释放啦。”鲁克斌说得轻描淡写。
商盛开隐隐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算鲁克斌最后能够按时回来,自己恐怕也会因为胡说八道被法院判刑。而且他寻思着,鲁克斌真是要躲债吗?躲债的话,半年后回来,不还是没钱还账吗?所以他半年后可能回来吗?
鲁克斌这会儿有点儿不耐烦了:“哎,我说行不行啊?”
“警察不可能相信我的……”商盛开嘟囔道。
鲁克斌扇了商盛开一个耳刮子:“你他妈的听不明白人话啊!”随后他放低声音,“你就按照我说的,说把我杀了,碎了,扔河里了,不会说?后山那条引水渠,经过水库后还往外省延了一百多公里呢,警察找不到不是很正常吗?”
看来鲁克斌已经筹谋很久,志在必得了。商盛开小声问:“那你到时候不回来咋办?”
“不回来,我他妈傻啊,”鲁克斌啐了一口,“我家在这儿,根儿也在这儿,能一直在外头漂着?我在外地多挣点儿钱,自然会回来还账。”
商盛开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像灌了铅,腰都直不起来了。他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是,我家京辉……”
“你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不放心他?再说了,他不是还有他妈呢吗?哦,对了,这个事可不能让牛红豆知道,”鲁克斌补充道,随即嘿嘿一笑,“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
鲁克斌的眼睛又跟鹰似的瞪了起来:“我告诉你啊姓商的,我可不是跟你商量,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这回你配合我弄这事,回头那件事我就给你了了。”
“了了?怎么了?”商盛开胸口怦怦直跳。
“你说呢?等我回来自然给你了。”鲁克斌瞥他一眼,“不过丑话说前头,这回你要是不帮我,我他妈一旦被人发现行踪,人身受到威胁,可就直接奔公安局了。到了那儿,怎么说可就由不得我了。”
商盛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四周也因此变得惨白一片。从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生活不仅仅是一路下坡,还有悬崖、峭壁和深渊。越是抗争,越是挣扎,似乎就下坠得越厉害。他恨不得跳过这跌落的痛苦过程,马上粉身碎骨。
“喂,想什么呢你?”孙小圣的高声问话把商盛开拉回现实。
“哦,没什么,家里的烂事。”商盛开挤出一丝无奈的笑,“这两天我们家京辉没什么事吧?”
“没事,他挺好的。”李出阳说。
“那就行。”
“你刚才说,鲁克斌在田地里,什么都没跟你说?那他过去找你是什么意思?”孙小圣盯着商盛开的眼睛,希望从里面捕捉随时可能出现的闪烁。
“没什么意思,他就是路过,烦得无聊了,过去捉弄一下我。他经常这样,可能这么做对他来说很爽吧。”商盛开很冷静地回答。
本来这堂笔录是冲着确认商盛开作案的直接原因去的,但不知为什么,做完笔录,孙小圣和李出阳反而都有种感觉:商盛开越来越不像是凶手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在案发前鲁克斌打了他,导致他痛下狠手,他必然会主动交代这件事情。毕竟这个细节符合他所承认的作案的大逻辑,也能给他补充一个很重要的动因。但他一直隐瞒到现在,直到孙小圣主动提起才漠然承认。甚至从他的反应上,也看不出他内心对这件事有什么抵触或波澜。
他不是自尊心很强吗?不是恨之入骨吗?怎么挨了仇人一顿臭揍,却能泰然处之,甚至聊起此事,还显得不太介意的样子?
如果不是精神分裂,那他就一定是在隐瞒什么。他隐瞒的东西,会是触发他听到牛红豆怒骂时痛哭的根源吗?那牛红豆知情吗?
给商盛开做完笔录,孙小圣和李出阳在看守所门口碰见了刘洵。刘洵刚刚提讯完大雄等人,告诉了他们今天讯问的大致收获。他还着重强调了大雄看见商盛开和牛红豆照片时表情出现的异样,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深挖的重点。
“虽然大雄什么都没说,但我觉得肯定有问题,你们一定得关注一下。”刘洵得意极了,好像办成了什么大事。随后他招呼两个手下上了警车。
“他脑子有包吧。”李出阳看着他的背影说。
“是啊,”孙小圣也哭笑不得,“哪有把俩人照片一块儿给嫌疑人看的?这完全分不出嫌疑人是对谁有异常反应啊。”
“你觉得是谁?”
“不好说,”孙小圣坐进驾驶室,打火,看着一侧也已经坐好了的李出阳,“我猜有可能是商盛开?”孙小圣打开车子大灯,缓缓开出看守所的大铁门,“人是大雄杀的,但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商盛开为了泄愤,把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所以大雄是绝对不可能把商盛开供出来的。反之,商盛开也是如此。”
“那连商京辉都做了伪证。商盛开不会把儿子牵连进来吧。”李出阳已经有些犯困了,但还是强打精神地发表悖论。
“他们不一定是在案发当晚才达成合作的,有可能是在案发之前,也有可能是在案发之后。”孙小圣的精神头倒还很旺盛,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越发盘根错节了,“柴志顺,或者大雄,很可能下了一盘大棋。他们决定把鲁克斌除了,但杀了人就有风险,一旦警察来查,就需要有个顶包的,这个顶包的人找商盛开来做再合适不过了。虽是想到了这一步,但大雄做这件事时还是留足了余地,他们把现场也毁了,然后做成鲁克斌跑路的模样,本以为警察不会往凶杀案上怀疑,可没想到出事后,牛红豆突然冒出来,到公安局把鲁克斌给‘点炮’了,咱们才重点关注起鲁克斌的行踪,怀疑他有可能被杀了。这会儿柴志顺意识到,必须要用之前留的那步后手了,要不然全完蛋。所以事后商盛开就按他们之前商量好的,站出来承认杀人。”
“尸体呢?那商盛开为什么不把尸体在哪儿供出来?”李出阳盯着前方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问道。
“我觉得尸体可能真被碎了,也被扔到河里了,只不过商盛开怕咱们发现真凶的痕迹,不敢交代真正的抛尸地点,当然也就更不能说出来真正的碎尸场所。因为那样他根本圆不上自己的谎言。”孙小圣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事琢磨得差不多透了。
李出阳看着窗外夜色,打了一个哈欠,皱眉不语。
孙小圣继续说着:“甚至柴志顺可能还给了商盛开一些好处,让他来做这件事。毕竟单凭对鲁克斌的恨意,可能还不会让商盛开下这么大决心。有利益在里头,他多半才会来做这件事。”
说到这里,孙小圣已经慢慢减速,随后把车停在路边。
“要不咱们回看守所,去会会大雄那帮人?”他看着一侧半天没说话的李出阳。
“利益在里头,”李出阳咂摸着这句话,“你觉得什么样的利益,会令商盛开动心?”
“钱?一大笔钱?”孙小圣觉得除此之外没别的了。这年头,钱虽不万能,但往往是能让人在动摇中做出决定的一剂猛药。
没想到李出阳说道:“有可能不是钱。”
“那是什么?”
“有可能是胁迫。”李出阳揉了揉眼睛说。
17
牛红豆手臂一抖,手机应声掉落。
她慌忙捡起,对着话筒那头又是一通询问,却发现对方已经挂断关机了。她心急如焚,来不及过多思考,跑到院子门口,推门刚要出去,又马上改变了主意。随后她迅速关门,在院内四处搜索着什么。最后她来到墙角一处木头垛边,抽出了一把许久没使用过的斧子。
斧子很沉,牛红豆的手腕被坠得酸痛。她没想到堂屋后墙上的这副窗框竟然镶得这样结实。这扇窗户当年是为了通风而留的。那时候农村冬天还都是生炉子,炉子往墙外会探出一个烟筒,后来烟筒撤了,墙上的洞还在。牛红豆就让商盛开把那洞改成了一扇换气窗,又因为怕招贼,还故意把窗户造得很小。没想到当年自认为高瞻远瞩的设想,给今天的自己造成了这么大麻烦。牛红豆一边挥斧一边懊悔。
好在那木框子年久失修,已经有些中空了,经过她一番克制地敲打,这副单开的小窗框终于被击落到墙外。
一时间屋内暴土扬尘,呛得她咳嗽不已。但她马上拼命压制住这种生理反应,生怕守在胡同口处的警察听见一丝一毫。
那辆刑警队的便车把她送回后就一直停在胡同里。车上的侦查员们似乎压根也没想掩饰盯梢这件事。或许作为一名神经兮兮又撒泼打滚的举报者,她牛红豆也到不了让警察们万般戒备的程度。他们只不过想让她安生两天,消停点儿,别再整出些扰乱办案的动静。
牛红豆在八仙桌子上摆好凳子,然后跟攀岩一样,动作笨拙地爬了上去。凳子有些摇晃,吓得她如同石化了一般,在上头立定许久。然后她扒着后窗,大概测试了窗口的尺寸。嗯,差不多可以容下她整个人。
三五分钟的尝试后,牛红豆狠狠地摔在了屋后的墙根下。没办法,摔是避免不了的,窗子没有空当给她错身子,她只能任由自己从墙上掉下来。但她没想到这区区不到两米的高度,摔得竟如此疼,她身上每一处骨头关节都如同被灼烧一般,半天都无法缓解。
牛红豆趴在地上缓了好几分钟,气终于喘匀了些。她尝试着翻了个身,拿出钱包里的平安符,使劲攥在手里,好一阵念叨。
她望着群星璀璨的夜空,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
她是一个多月前发现表哥有“外遇”的,当时她正在县城一处商场里给儿子挑选生日礼物,随后她看见表哥带着一个年轻妖娆的姑娘出现在不远处的化妆品柜台前。那女人发型讲究,妆容精致,穿着一身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呢子大衣,举手投足大方利落,牢牢挎着表哥的胳膊。女人都有第六感,牛红豆能感觉出这女人不是一般人物,至少不是表哥以前在网上或者酒吧里随随便便就能勾搭上的那种。
那天她跟踪了他们,直到那个女人回到在县城的住处。
随后牛红豆以生病为由,跟表哥请了两天假,悄悄去那女人家楼下盯她,然后她发现那女人平日里去县城的一家渔具店上班,好像还是那家店的老板。那家店叫小可渔具店,牛红豆特意去店里假装挑钓竿,还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管那女人要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那女人的名字——梁小可。
年轻漂亮的女老板。牛红豆暗暗在心里画了重点。
平安夜的前两天,牛红豆问表哥有什么安排。表哥说要去山西要一笔账,说算好了那欠债的人平安夜肯定回家陪老婆过节,他要出其不意地杀过去,还让牛红豆帮他订了当天的高铁票。牛红豆想了想,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平安夜那天晚上,牛红豆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梁小可店外,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发现梁小可关店之后,去了县城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见了一名看起来大佬气势十足的男人。那男人戴着金表,拎着名包,很有衣冠禽兽的派头,身份明显比鲁克斌这种小老板高出不止一个量级。牛红豆在餐厅外等他们酒足饭饱,打车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了一处挺高档的小区。
那里似乎是那个大佬的住处。经过牛红豆进一步的跟踪和侦察,她知道了大家都管那个大佬叫“柴总”,还发现他在县城经营着好几家娱乐场所,也不知道是股东,还是罩场子的。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红豆发现,柴总好像跟梁小可的关系很不一般,虽然两人看起来像父女,但私下里腻歪极了。梁小可在柴总面前好像比在鲁克斌面前更能撒娇卖嗲。牛红豆猜,柴总有可能是网上说的那种“金主”,梁小可的店八成就是他投资开的。要不梁小可图什么呀?
带着这些猜测和怀疑,半个月前的一天,牛红豆鼓起勇气,走进了柴总的店里。
她对前台直接说,要见柴总。前台打了柴总的电话,柴总一头雾水。牛红豆跟前台说,告诉他,我要跟他说点儿梁小可的事情。
柴总说:“让她进来。”
牛红豆进了柴总所在的台球室。柴总正在白炽灯下戳球,周围几个小弟端茶递水,其中一个叫大雄的,正拿着火机要给柴总点烟。见她进来,柴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她是谁。
“梁小可是您女朋友吧?有人打了她的主意,我特意来告诉您。”牛红豆早就想好了台词,甚至不等柴总反应过来,就把手机中偷拍的鲁克斌与梁小可约会的照片递给柴总。
柴总皱着眉看了会儿,把手机传给自己身边的大雄看,然后扭过头问牛红豆:“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怕您吃亏。”他的反应不像牛红豆想的那样激烈。牛红豆告诉自己要保持镇定。
柴总笑了,身边几个小弟这才敢跟着笑。
“我吃什么亏?梁小可又不是我老婆,你这么爱替我操心?”柴总意味深长地说。他似乎对眼前这个作风诡秘又很耐看的女人很感兴趣。
这会儿大雄看着手机屏幕说话了:“这人有点儿像斜街那家叫什么兄弟连棋牌店的鲁克斌。”大雄似乎对巴掌大的县城了若指掌。只要是活跃于县城商圈里的人物,都逃脱不了他的法眼。
牛红豆点点头。
“你是他老婆?”
“不是,我是他家的会计。”
柴总似乎明白了什么,让大雄把手机还给牛红豆。
“你去查查,是什么时候的事。”柴总瞥了一眼大雄。他似乎对这件事也不是丝毫不介意。或者说,在众小弟面前,他不过问一下好像面子上也过不去。
“不用查了,有两三个月了,”牛红豆故意把时间说得夸张了些,“鲁克斌还经常去梁小可家里过夜。”
柴总听了,接过大雄递的烟,吸了一口,没说话。周围一时静得怕人。牛红豆觉得自己四肢渐渐发凉,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能佯装无辜地低下了头。
半晌,柴总说:“梁小可也不算是我的女人,你想多了。”
“哦。”牛红豆轻声答了一句,转身要走。
“不过,弄那姓鲁的一下也不是不行。”柴总这会儿微微笑了,又冲大雄使了一个眼色。大雄冲在场的其他小弟做了个手势,小弟们鱼贯走出台球室。
屏退左右后,柴总又冲牛红豆说道:“你应该也不傻,知道我也不愿意被当枪使。”
“嗯,我会回报您。”牛红豆硬着头皮说。
“怎么回报?”
“您先说说,能怎么弄他?”
柴总想了一下,征求大雄的意见:“你说呢?”
“绑出来,抽一顿,或者等那俩人再约会时堵屋里,拍点儿照片什么的,都行。”
听这口气,梁小可好像确实不是柴总的心头肉。牛红豆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尽快思索着下一步对策。
“咱们也算认识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牛红豆抬起头,直面柴总的目光,“你们借着这件事绑了他,教训一顿,并且趁机在他家给我找一件东西,行吗?”
“什么东西?值钱吗?抢劫可不行,我们是正经人。”柴总冷不丁地笑了。
“不值钱,一文不值。”
“哦?那是什么?”
牛红豆凑近他们二人,小声说了几句话。
柴总和大雄脸上登时有些变色。随后柴总重新审视起牛红豆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口气变得警惕起来:“为什么要这玩意儿?”
“您就说行不行吧。”
“那你怎么回报我?”如果说之前柴总是在调侃她,那这回则是很正式的谈判了。
牛红豆想了想,说:“二十万。够吗?”
柴总皱起了眉头:“你能有这么多钱?”
牛红豆点点头:“别忘了,我是他的会计。”
柴总让牛红豆留了一个电话,还说这期间别来找他,事成之后他会让人主动联系她,一周左右能搞定。
牛红豆回到鲁克斌身边,开始策划伺机从保险柜里转移现金。但很快她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鲁克斌最近好像欠了一大笔账,资金链突然出现了断裂,随时都有倾家**产的危险。所以那几天鲁克斌对现金管控得很严,每天都愁容满面地清账,似乎在做最坏的打算。
牛红豆好几天都没找到机会。
又过了几天,牛红豆有些着急了,这样下去万一柴总那边得了手,她可没法交代。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找到柴总,取消交易;一条是破釜沉舟,想尽办法搞到钱。牛红豆暗自思索良久,选择了第二条。因为如果此时突然中止和柴总的合作,会横生很多变数。柴总是个阴晴不定的大人物,不可能被她牵着鼻子走。而且他们多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把事做成。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在下班后的深夜,偷偷回一趟店里,从保险柜里把钱取出来。她记得那里面还存着十几万的现金,自己回家再凑凑,二十万应该还是能凑够的。
没想到等她准备行动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表哥着急忙慌地要闭店,不知道是在躲柴总的报复,还是债主的追击。另一件事是她回家后,竟然听说商盛开死了。
那天晚上,牛红豆坐在家门口失神许久。死亡对她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词。父母去世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那时候死亡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改变了她后来的生活模式,也定义了她近乎孤儿的身份。她那时候对死亡并不恐惧,甚至不觉得残酷。因为在她看来,她的人生就是从那时开局的,她就是这种命,能活则活,自己也没有加以评判的余地。人一旦有个万般困苦的童年,以后对很多事情都会看得很开。
所以在后来姥姥死时,牛红豆也没有过多悲伤。姥姥突发急症时,高烧不退,昏迷着胡言乱语。请来的医生说她是肺炎,但姥姥始终认为是家里填井冲撞了神仙,要惩罚她。所以姥姥坚持不去医院,说:“如果不是我,也会是你和盛开,甚至是京辉。是我不是挺好吗?我本身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
牛红豆记得那是十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姥姥虽然精神上比之前有了些好转,但最后还是在她和商盛开的陪伴下走了。走得安详而得体,一副寿终正寝的模样。这令牛红豆得到了些许安慰。那时她作为一个农村人,对死亡忽然有了很灵性的感悟。人这一辈子,不论生前显贵还是落魄,终究躲不过一死。死亡不仅是自然规律,还是上天赐予生命的最大的公正。
想到这里,牛红豆对商盛开的死多少有些释怀。
然后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她抬手看表,这会儿已经凌晨一点,她现在赶紧往县城赶,说不定还来得及。她擦干眼泪,在山道上一路跋涉,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镇上,然后很幸运地打到了一辆回县城的出租车。等她下车来到店门口才发现,鲁克斌的小道消息竟然很准,这会儿店铺的门面已经被砸得一片狼藉。她慌忙开锁进去,打开保险柜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可见表哥还是先行一步,把现款都转移了。
牛红豆觉得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