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随机犯罪

第一章 梦境追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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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孙小圣醒来时阳光已经照了满屋。他发蒙地看了看四周的陈设,发现陌生极了。这明显是一个酒店的房间,装潢考究,布艺精美,单人床舒适而宽大,一边的欧式落地灯也显得挺高端。孙小圣坐在**,望着窗纱外隐约的车水马龙,努力回忆昨晚自己的经历。

他只记得他和阮岚岚吃饭,在那家非常有格调的西餐厅。两人一人要了一盘牛排,还开了瓶看上去价格昂贵的红酒。那酒挺奇特,闻上去芳香无比,喝进去像一股清流沁入五脏,既不上头,也不刺胃,瞬间把孙小圣的心带上云端,把他眼前的一切都镶上了彩虹一样的绚丽花边。

阮岚岚请客的主题还是感谢。

阮岚岚说:“你是我在古城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还有联系的同学。虽然几天之前还不是,但这几天下来你就是了,而且以后会一直是。”

孙小圣有点儿感动,但在酒精的催化之下,感动之余还有一丝非常清爽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受用。他笑了,笑得爽朗自信:“你过奖了。”

随后他们聊了很多话题,多数都是往事。聊以前的同学、老师,聊学校里的一草一木,聊放学路上的小食和摊贩。孙小圣放飞自我,好几次开怀大笑,引得周围吃西餐的高端人士侧目而视。阮岚岚与他碰杯,说:“我要总能像你这样开心就好了。”

“你经常不开心吗?”

“昨天晚上,我在酒店的浴室里洗澡。我整个人躺在灌满水的浴缸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就在想,如果一个人,他要是没有家,那么他所获得的所有成就,挣的所有钱,还有意义吗?恐怕一个没有家的人,比一个将死的人还要可怜。”

孙小圣不想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哪怕是父母不在了,你也可以组建自己的家庭,你这么优秀,不愁找不到一个好老公,然后生一个漂亮的小孩。以后这就是你的家,现在听起来我都觉得幸福。”

阮岚岚抿了一口酒,看着玻璃窗外迷离的夜色:“你听过这句话吗,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孙小圣苦笑了一下:“你不会是想不开了吧。”

阮岚岚摇摇头:“我想不开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在广州时我有过两次自杀的经历,一次是烧炭,东西还没预备齐呢,我就害怕了。一次是跳楼,那次我本来是去喝下午茶的,站在那二十层的露台上就想,我要是这么跳下去,什么选题呀,官司呀,合作呀,什么事都不会再来烦我了。但我还是没跳。”

孙小圣端着杯子,痴痴地听着。

“这一点我可能和我爸有点儿像,总觉得这辈子心有不甘。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不容易啊,什么事都扛过来了,总想着再扛一下,说不定这回也过去了。”

阮岚岚止不住地流眼泪,一边说着这些丧气话,一边和孙小圣碰杯。好像多喝几口,对于生死的惆怅就能多抒发一些。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喝了两瓶红酒。

孙小圣只能回忆起自己断片儿之前的这些片段。他用床头柜上的电话打给前台,才搞清楚他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半入住这家就在西餐厅旁边的酒店的,一个女子帮他办理的入住,并预付了一天的房费。孙小圣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一刻,刚想再看一眼手机,手机就先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李出阳打来的。

李出阳和苏玉甫在机场高速上风驰电掣,到达机场时正是十一点五十。虽然他们出门比刘洵等人晚了大概十分钟,但就住在机场附近的苏玉甫清楚路况,提前出了一个高速口,又抄了一条近路,据说可以避免好几公里的堵车。所以当他们赶往十七号登机口时,并没有看到刘洵等人。苏玉甫猜,刘洵他们此时应该还在地下车库找停车位呢。

黑咪和灿灿姐都从离机场较近的地方出发,几乎是和李出阳同时来到的登机口。樊小超当时在地铁里,收到指示后当即换乘机场快轨,电话里说也很快到位。李出阳原地把气喘匀,看了一眼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最后一个来电号码是王木一。他擦擦汗,走近登机口前的候机座位,朝座位上的旅客们四处打量,不大会儿工夫就认出了坐在第一排背冲他们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阮岚岚并没有携带太多的随身行李,除了一只行李箱,就是一只双肩背包。她还戴了顶棒球帽,乌黑的马尾辫从帽子后面探出来,显得利落而从容。

这个姑娘从出现到将要离去,都轻声慢步,沉静默然。但她的存在感极强,哪怕现在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也会让人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背影。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壁挂电视上的画面出神。苏玉甫要上前去,被李出阳制止住。李出阳看看手表,刚刚十二点,估计还有二十分钟才让登机。他掏出手机,刚想给孙小圣拨电话,就看见不远处刘洵带着一众队员,顺着候机大厅里的人流走了过来。

李出阳带着人迎到他们面前。刘洵和手下止住脚步,显得有些惊讶。李出阳气定神闲地打招呼:“怎么着刘队,跑我这儿截和来了?”

刘洵笑了笑:“你说哪儿去了?你查你的我查我的,咱俩都不是一个案子。只不过你案子的事主刚好是我案子的嫌疑人,我当然要传她来问话。”

“是吗?有证据?”

“当然,砖窑发现的那具尸体的鞋底上,有一枚塑料珍珠……”

李出阳不客气地打断:“你看到那只发卡了是吗?这好像不能叫作证据吧。”

刘洵一笑:“无名尸的右手三根手指有骨折现象。而经过我们访问,与阮崇刚家有着深仇大恨的申哲当年手受的伤,就是右手三指骨折。所以我们怀疑,无名尸是申哲,而且是在阮岚岚家遇害的。”

“真不巧,我们也正准备传唤阮岚岚呢,这个人我们探长盯很久了,正要抓呢。”

“我觉得谁抓都一样吧,抓回去轮流审,如果案子有关联,就串并案一下,如果没关联,那她就是多起作案,这种情况你又不是没办过。谁抓不是抓?”

刘洵要往前走,被李出阳挡住。

“李出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个人,我们正要抓。”

“可以呀,那你去抓啊。”

李出阳一心只想拖延时间,但话说至此处,他好像也没什么借口了。

“你不抓,就别拦着我。这人要是飞走了,你负不起责任。”刘洵掷地有声。

两伙人正僵着,黑咪忽然捅了捅李出阳。李出阳扭头一看,孙小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阮岚岚身边。

阮岚岚旁边的座位没人,孙小圣轻轻坐下。

阮岚岚依旧注视着大厅墙上的壁挂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电影《私人订制》,这时候刚好播到葛优带着宋丹丹冒充大款四处嘚瑟的情节。

阮岚岚被逗得笑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说了句:“你看过这个片子吗?”

孙小圣说:“看过。”

“以前看这段的时候觉得特别浮夸,特别扯,现在再看,觉得还挺真实的。”

“……是吗?”

“是,人这一辈子,要是能活成自己想活的那样,哪怕是一天,哪怕是演出来的,也值得呀。”

“……”

“我妈以前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吧。在我小的时候,你见过她的。她特别温柔、纯良、善解人意,和我爸爸一模一样。她是一个非常贤惠的人。”

孙小圣没有应声,阮岚岚也没有继续。两人还是看着荧屏上的画面。画面里,宋丹丹和葛优正在景山上看夜景。

孙小圣开口了:“她是个伟大的人,也是一个凡人。她自认为犯下了一个不可逆转的错误,改写了很多人的人生。她觉得都是她一个人的错,所以她后来变了,对吗?”

阮岚岚嘴角浮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你的公众号,我在想,假如我不认识你,会怎样揣度你。一个能写出那么多尖锐又直逼人心的作品的作者,一个动不动就能搅动舆论的大V,任凭黑粉们怎么非议她,她都能一往无前、屹立不倒。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或者说,她心里到底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故事?”

阮岚岚眼里闪过一丝游离:“我没有故事。我经历的称不上故事。”

“但是我知道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母亲,一个曾经和自己丈夫苦苦等待了十年,四处求医问药都没要上孩子的女人。然而在一次意外中,这个女人被自己丈夫的一个下属员工强奸了,她不敢报警,她惧怕世人的眼光。那个男人跑了,但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阮岚岚依旧神情平静地盯着电影画面。

“她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想要得几乎走火入魔。而且她的年龄大了,一旦堕胎,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生育了。她的丈夫非常爱她,同时因为工作繁忙,也觉得特别亏欠她。看着妻子痛苦纠结的样子,她的丈夫做了一个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满足妻子想做母亲的梦想。”

阮岚岚还是毫无反应。

“于是女儿降生了。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非常非常疼爱她。几年里,他们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幸福极了。”

这时电影正播到宋丹丹坐在车里回家的画面。一曲歌声响起:“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画面中的宋丹丹恍然听着这首歌,看着窗外安静而空旷的城市夜景,轻轻地用湿纸巾擦拭面颊。

阮岚岚那张漠然的脸上,有一行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阮岚岚轻轻问道。

“你妈治疗的医院是古城最好的医院,我听许主任说,你爸之前也得过病,就问医院有没有你爸的看病记录,然后我才发现你爸在三年前做过肝移植手术,然后在今年,他的肝癌又复发了。”

“这个我也是刚刚知道的。”阮岚岚徐徐说道。

“还有当我跟你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嫌疑人,是你爸的老相识,给他画了画像。但你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想看一下这张画像,你对它丝毫不好奇。这就说明,你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不用看也知道,甚至,你害怕看到他。”

“所以你捡走了我扔在垃圾桶里的创口贴。”

“对不起,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太好奇了。”

“好奇?”阮岚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词把她带入了漫长的回忆当中。

13

阮岚岚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那个总是跟踪她的男人的时候,是在她六岁时,她和母亲一起去公园。那男人像个笨贼一样,左躲右藏,很快就被母亲发现了。母亲的第一反应是迅速抱起她,飞快地跑进公园里人最多的活动广场。她在母亲怀里被捂了整整半个小时,黏黏地出了一身汗,才双脚落地,抬头望着母亲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的表情。那是她第一次对那个鬼鬼祟祟又胆小如鼠的男子有印象。

第二次是大概一年后,她上了小学。她清晰地记得,那一次母亲直接走到那个暴露了行踪的男人跟前,指着鼻子问他想干什么。

“对不起……我,就是好奇,真是非常像……”那男人词不达意地辩解,又好像非常羞于启齿。

母亲给了那个男人一记耳光,让他永远不要出现。

男人后来又出现了几次,他似乎不想干什么,只是如他所说,就是好奇地观望,远远地打量。后来慢慢地,那人眼里竟然闪现出一种类似挂念的神色。但阮岚岚始终像母亲嘱咐的那样,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与他划清界限,与此同时,对周围的同学和老师也绝口不提此事。年幼的阮岚岚隐隐感觉,这个男人是扎在母亲身上的一根刺,这辈子无论如何是拔不掉的,又坚决不能被别人发现。

不过几年之后,那个男人就没再出现了。

不过那时候阮岚岚家里同样不消停。因为之前父亲工厂里有个工人因为生产事故落下了残疾,有些赔偿问题一直没有扯清楚,后来矛盾升级,越发地不可控起来。

早先几年,这个叫申哲的人只是动不动上门可怜兮兮地讨钱,后来几年就完全变成了勒索。

阮岚岚亲眼见到了当一个人为了钱而丧心病狂时的疯癫样。他可以没日没夜地骚扰父亲,可以在坊间四处散布父亲的谣言,可以用鲜红的油漆在她家的大门边写上触目惊心的骂人话。据说那男人在外面欠了大量赌债,还流传他酗酒和嫖娼。他无亲无故,所以犯起浑来没有底线,前前后后勒索了父亲很多次。但这个人的行踪也很诡秘,常常是一年半载都不出现,然后闹腾十天半个月,捞到点儿好处又消失了,下一次出现又是好几个月之后。

申哲最后一次出现的日子阮岚岚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十五岁生日前后。她头上戴着一只父亲买给她的攒珠蝴蝶发卡,下学很早,自己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申哲很低调地来了,仿佛是在门口跟下班后的父亲碰到了一起,然后随着父亲走到了客厅里。阮岚岚从门缝里发现,申哲特意穿着父亲工厂的工作服,做出一副维权的模样,但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精神似乎非常萎靡。她依稀听别人告诉父亲,申哲在外面吸了白粉。

父亲显然不知道她正在房间里,否则不可能请申哲进来说话。

申哲又管父亲要钱,似乎数额不小。父亲似乎想跟他正式了断,想跟他签署一份补偿协议,一次性赔付他一笔钱,要他永远消失在自己面前。

“一次性赔付?那我岂不是很亏?”申哲冷冷地笑了。

“你可以开价,但咱们要签署协议,你不能三番五次地再来要了,否则我就去法院告你。”父亲很严肃。

“开价?那好,一百万!”

父亲狠狠地瞪着他,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申哲却毫不介意,挑衅地笑着,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滚。”父亲说。

申哲清了清嗓子:“有一个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确定的。你女儿,应该不是你亲生的吧?她可是长得越来越像王强了呢。尤其是鼻梁和额头那里,简直像极啦。”

父亲从瞠目结舌变得怒不可遏。申哲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表述里:“哦对了,一年前我也碰到王强了,才知道他好几年前就回来了,我还跟他确认过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否认。他还知道替你遮掩呢,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阮岚岚听到这里,才知道那个被父母讳莫如深的跟踪过她的男人叫王强,也隐隐猜到了王强最近几年忽然从自己身边消失的原因。

“但我对当年的事可是记得很清楚呢。王强真是有意思啊,明明是个胆子贼小的人,那晚你出差去外地,派我们几个工人帮你家搬家,完事后你老婆给我们做了顿饭,饭桌上就数他喝得最多。结果晚上我们骑自行车走了,他半路上却说自己钱包掉在你家了,就自己又折回去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喜欢你老婆,但没想到他能借着点儿酒劲干出那么厉害的事情啊。哈哈哈哈哈。”

阮岚岚在屋里听得几乎窒息。

紧接着就传来了父亲拍桌子的声音。

他们又谈了许久,大概商定的内容是:父亲一次性给申哲五十万元,签订赔付协议,申哲离开古城,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然后她又听见了父亲冰冷的声音:“你等一下,我出门和财务确认一下厂里有没有足够的现款。”

阮岚岚此时已是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耳朵边好像过火车似的轰鸣不已。她怒火中烧,下意识地拽下正在给手机充电的黑色充电线,脱下拖鞋,光着脚直愣愣地就往客厅里走。仿佛有股强烈的力量在控制着她,让她连贯地做着这些自己从未做过的动作。当时申哲正背对她坐着,阮岚岚想都没想就把充电线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申哲猛一挣扎,挥手打掉了她脑袋上的发卡。

申哲从椅子上翻下来,半个身子压在了阮岚岚身上。阮岚岚半躺半坐在地上,整个人的注意力和劲头都集中在手上。虽然申哲压得她下半身发麻,扭动得她几乎失控,但她只是咬紧牙关,两手拼命地往两边扯,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掌心的肉里。然后她听见桌面上好像有杯子被踹到了地上。下一个画面,便是父亲闯进门来,扑到了自己跟前。

父亲惊恐着,大叫着,但还是很快帮她按住申哲。父女两人夹击协作了许久,申哲的身子终于慢慢软了下去。

阮岚岚反应过来后,尖叫着推开申哲的身子,披头散发地躲到角落里。

申哲眼睛大睁,眼珠凸起,嘴角有残留的口水。这是阮岚岚这辈子见到过的最恐怖的面容,更恐怖的是,这是她一手制造的“杰作”。

父女二人慌了一阵神,父亲很快调整好思绪。他让阮岚岚回到房间里,不要再出来掺和任何事情。然后他自己把申哲的尸体搬到了院里的汽车上。但搬到车上后他才发现,申哲还穿着自己工厂的工服,于是他把申哲的工服扒下来,烧掉了。

父亲连夜在五十公里外的荒地里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砖窑,把尸体埋了进去。之后的很多天,阮岚岚都陷在当时杀人的场景里不能自拔,成日里惊恐浑噩,夜不能寐,每每经过客厅,整个人就会出汗发抖。连续向学校请了半个月假之后,阮崇刚和高玉荣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把她送到了广州的大姨那里。

阮岚岚办理了转学手续,在广州一待就是十年。这期间,阮崇刚也关闭了之前的工厂,搬了家,蛰伏了一阵子之后,又选中了一处地方,重新开办了厂子。

“我爸爸是个老实人,当年急于求成,被骗子骗走了一大笔货款。资金链断裂酿成了蝴蝶效应,厂子很快就濒临倒闭。他把不动产抵押的抵押,变卖的变卖,后来填不上亏空,竟然冒着风险去借高利贷。等我知道时,欠款已经利滚利,变成了天文数字。”阮岚岚轻轻地对孙小圣说道。

“那时候你已经在互联网圈小有名气,为了帮助他维持工厂,就不断地写爆文,挣流量,然后发广告赚取广告费贴补他。”

“有一点我没骗你。我爸从没主动管我要过钱,但自从知道他和我妈在古城过得那样艰难后,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本来想转型做传统作家的我,只能继续在自媒体圈子里挣快钱。我爸太渴望翻身了,他把全部的身家都赌在了这个厂子上,就想争回以前的尊严和体面,所以再苦再难他都不想放弃。”

“可是你更难,为了多挣点儿钱,不惜写那些具有争议的内容,把自己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孙小圣看了她一眼。

阮岚岚眼底一暗:“我爸把我转给他的钱都贴补到厂子里了,厂子的财政已经慢慢出现转机了,扛过年底,明年兴许就能盈利了。但没想到,那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他的微信视频。”

视频里,阮崇刚坐在一片漆黑的荒野里,身上好像受了伤,一只手痛苦地捂住胸口,一只手拿着手机,吐字艰难地跟阮岚岚视频:“岚岚,你听我说,这里没有信号,我用这个跟你说,你现在不要慌,也别报警,你要冷静,爸爸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把这件事记好,然后按照我说的去做,只有这样才能救你,否则咱们全家就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

阮岚岚当时正在办公室里独自加班,看到这个画面,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大喊,她哭叫,但很快又被父亲的话所震惊。

“岚岚!你还记得那个叫王强的人吗?他现在是古城一家冶金集团公司的并购代表,这一阵子他三番五次地来找我,想要买下我的工厂,但我都没有同意。但是几天之前,几天之前……申哲的尸体被警察发现了,新闻都播了,王强当年是申哲唯一的朋友,他好像知道了是咱们干的,跑过来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把厂子盘给他,他就去公安局举报……”阮崇刚好像剧痛难忍,手机拍摄的画面也不住抖动。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我妈知道吗?她在哪里?你叫没叫120?你没叫,我现在给你叫!你在哪里啊……”阮岚岚惊慌失措。

“你听我说!”阮崇刚用尽最后力气吼道。阮岚岚透过像素不高的黑夜画面,隐约看见父亲的身后有一个又细又高的建筑物。

“我在六公口……但这里很大,说了你也不知道,但你妈妈知道我在哪里。你听我说,岚岚,今年六月,医院查出我的肝癌复发了,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王强那个狗东西知道了咱们这个秘密,就算我把厂子送给他,他还是会不断来上门敲诈的。”

阮岚岚后背一凉。想必这些年她和父亲一样,听到这个字眼就会条件反射地极度恐惧。

“那你想怎么办?你是被他打伤了吗?他人呢?”

“今天本来是他约我出来谈这件事的,我本来想捅死他,但刀被他抢过去,反而伤了我自己。现在他逃跑了,但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了结的。而且他和你的关系一旦被捅破,你的事业也就毁了,岚岚,所以今天我必须死,然后你妈妈会去报警,但她不会把王强咬出来,这样你们才有和王强谈判的筹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崇刚凄凉地说道。画面里隐约传来列车经过的声音。阮岚岚整个人一怔,不知是清醒了还是糊涂了。

“你要干什么?爸,你要干什么?!”

“岚岚,你闭嘴,听我说!明天可能警察就会联系你,你就说你一直在广州,不知道我这边的具体情况。然后你什么都不要管。一旦王强想借申哲那件事勒索你们,你们就拿我的死说事,说是他杀死了我。我会把有他指纹的刀和我埋在一起,如果被警察挖出来,他也就完了。所以这样他不敢把你们怎么样的……”

阮岚岚觉得天都要塌了,对着屏幕歇斯底里:“不可以这样,也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爸爸……”

“岚岚,你永远是值得我骄傲的女儿。这么些年的陪伴和帮助,爸爸谢谢你了。”阮崇刚最后平和地说完这两句话,结束了视频。

阮岚岚再拨电话过去,发现无法接通。她马上又给高玉荣打电话,发现高玉荣电话虽然能接通,但始终不接听。

“其实这之前你爸爸已经和你妈通过话了。他跟她说了他所在的具体地点,又说了具体计划。为了提前排除她的嫌疑,还叫她马上拎着铁锹去刘雨泽家闹事,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孙小圣呼吸深沉,眉头紧锁。

“真的难以想象我妈当时是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压力去完成这一切的。只是我实在不知道,既然我妈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我爸又是被谁埋掉的?你们查出来了吗?”阮岚岚泪眼婆娑地看着孙小圣。

“其实你爸爸在案发几天之前就和王强约好了在六公口见面。那时候他就决定要将王强灭口。他提前在约会地点附近挖了一个坑,准备干掉王强之后把他埋进去。没想到,就是这个坑,出了点儿意外。”

“什么意外?”

“坑附近有一个明代墓,在案发前一天被一个盗墓团伙盯上了。盗墓团伙用横向炸药炸了一个盗洞,爆炸破坏了金刚墙的结构,他们在盗取文物的时候,就感到了塌方的迹象。然后他们很快撤出,但发现,有一只对讲机落在墓坑里了。他们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先把盗洞填上。但横向炸药是两侧爆破,浮土都被挤压到洞壁上,地表根本没有可用的填土,数九寒天的,他们也没时间现场挖土。正好发现不远处你父亲提前挖好的坑边有大量的散土,便把那些土用来填盗洞了。

“第二天你父亲按照和王强约定的时间,提前来到谈判地点,发现坑还在,但填土很奇怪地不见了。没有填土,也就没法埋尸。同样,他也没时间再重新挖一个坑,于是他想到了工厂里还有没卸货的沙土,便开车回到厂里,换了一辆装有沙土的货车开到了现场,准备一旦杀掉王强,就用这些土埋尸。但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自己没能杀成王强,反倒被反抗中的王强一刀扎到了胸脯上。王强当时也吓坏了,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就逃跑了。随后你父亲就打开了和你的微信的视频,你看到的画面,就是他当时的那种状态。”孙小圣慢慢说完,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不忍投向阮岚岚。

“他当时就直接想到牺牲自己嫁祸给王强了?”阮岚岚停了一会儿问。

“这其实并不在他预谋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王强逃走之后,受伤的他看见了自己停靠在坑边的货车,不得已想到的一个办法。他要单独制造自己被王强杀掉并被他埋尸的假象,就必须借助某样工具,而带有自动卸货功能的货车刚好可以满足他的条件。他把货车开到坑前,然后拉下自动卸货闸门,闸门启动卸货功能至少需要十秒左右的时间,足够他走下车,躺进坑里面。然后货车的翻斗慢慢升起,货舱内的沙土就慢慢倒进了坑里。他就是这样被自己埋掉的。”孙小圣说完,鼻子有点儿发酸。别说是阮岚岚,连他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椎心刺骨。

阮岚岚似乎已经猜到一二,比孙小圣想象得要平静:“既然这样,那车也还停在原地,而且沙土并没有填平,一眼就会被人识破的。”说完她恍惚了两秒,忽然惊道,“难道是……”

“是的,”孙小圣说,“是你母亲,高玉荣,按照你父亲生前的指示,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她骑着电动车来到现场,把沙土填平,掩盖好,然后把他的货车开回工厂。因为她拿了家里工厂的备用钥匙,所以厂里的保安也没有发觉。”

“那他们就不怕王强为了洗脱嫌疑,先去报警,或者回去把尸体转移了吗?”阮岚岚想了想,觉得孙小圣的分析有点儿想当然。

“不可能的,且不说你爸挖坑的地点,和他与王强见面的地点有一定距离,王强不会轻易找到埋尸地点,就拿王强自己来说,他当时已经心虚了。他在凌晨时因为担心你爸死掉,回过案发现场,但那时候现场已经被你妈处理完了,所以他又不放心地去了你家。结果发现家里没人,而这时你妈则刚从工厂回来。王强以为你爸失踪一夜,你妈寻找未果,就更加认为你爸可能死在了半路。于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就先跑路避风头去了。”

“所以我妈被刘雨泽打伤后,是他把我妈拖到诊所门口的?”

“应该是。”

阮岚岚深吸一口气,释然地扬了扬头:“我就说嘛……”

“怎么了?”

“没事。你接着说吧。”

“你第二天早上就买了机票,中午就飞回了古城。但你妈已经成了植物人状态,你想根据自己的印象找到你爸的被埋地点。可惜你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据我所知,你在第一天没有报警,是为了做两件事吧。第一件,去试图找到你爸被埋的地方。但你到了六公口后,发现你根本不可能找到埋尸地点,所以你很痛苦,你怕万一你妈醒不过来,或者醒来后残疾了,那你爸就白死了,而且永远地弃尸荒野了,这是你不能接受的。所以哪怕冒着被怀疑的风险,你也得趁着印象还在,先利用警察把尸体找到。何况你知道自己并没有作案的条件和动机,警察即使怀疑,也定不了你的罪。”

“哦?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吗?你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去刘家门口的垃圾袋里,找出两个烟头。因为刘家唯一的男人就是刘雨泽,所以你知道那烟头很大概率是刘雨泽抽过的。然后你利用和我认识的条件,借托梦来说出你对埋尸地点的大概印象。但你始终被一件事情误导了:你在当晚给你爸打电话时,手机是无法接通的状态,所以你觉得他不可能被埋在信号塔附近。但除了那个信号塔,整个六公口只有一个破水塔和你当时在画面里看到的建筑类似,水塔旁边信号弱一些。这也是你最初认定你爸埋在水塔附近,而且中途不断看手机的缘故吧。”孙小圣看着阮岚岚。

“是啊,”阮岚岚陷入深深的思考,“我也纳闷呢,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爸一开始就跟我说他所在的地点没有信号,但手机信号塔附近,怎么会没有信号呢?那里信号明明是满的呀。”

“那是因为盗墓贼落在墓坑里的对讲机对基站造成了信号干扰。那个对讲机因为在墓坑里一直是开启的状态,它使用的部分频段和基站上行频段的频率相同,所以在那时候的那片区域,手机信号是丢失了的。而等咱们去寻找尸体的时候,那个对讲机的电量已经耗光了,所以信号又有了。”

阮岚岚茅塞顿开:“是这个样子啊。”

“当时我们几个人站在了古墓上面,古墓里的结构已经被炸药损坏,再加上下了雪,附近又驶来了列车。在铁轨的共振和我们的踩踏下,金刚墙就塌了。然后你又在我们挖尸体时,把烟头丢到了雪堆里,想把罪名推到刘雨泽身上。这样一来我们不会把目标转向王强,你杀申哲和你与王强的关系就不会暴露,二来你父亲也能有正经的葬身之地,入土为安。”

阮岚岚听了,沉默良久。孙小圣看看表,距飞机起飞还有十几分钟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我的公众号起名叫‘梣树园’吗?梣树是一种普通而不凡的树。它们高大,健壮,却又非常非常不起眼。它们不惧怕被砍伐和破坏,因为它们数目广大,再生能力又极强。不管它们遭受怎样的磋磨、不公,它们都能在广袤的森林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土壤,默默生长,静静发育,宁静,自信。”阮岚岚扭头盯着孙小圣的脸,眼里泛着少见的光芒,“我最大的梦想不是成为什么自媒体女王、顶级流量、畅销作家,而仅仅是变成一棵梣树,哪怕被砍伐得只剩下树干,也能悄悄地自愈,重新感受枝繁叶茂的希望。”

孙小圣看着她,面色凝重。

登机口传来催促乘客登机的广播。周围的乘客都站了起来准备去排队登机。

阮岚岚站了起来。孙小圣随后也起了身。

阮岚岚看着孙小圣,笑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告别,老朋友。真抱歉,我是不是害了你?我跟你道歉。”

孙小圣摇了摇头:“没有。你如果真想害我,昨晚你就不会把我一人撂在酒店了。”

阮岚岚听罢,笑了。然后她很有仪式感地抬起双手,放到孙小圣眼皮底下。

在周围乘客惊愕和不解的目光中,孙小圣给阮岚岚戴上了手铐。然后阮岚岚走在前面,孙小圣跟在后面,两人朝着不远处等待已久的两支刑警队探组队员走去。

人群中,李出阳看着沉着而坚定的孙小圣,嘴边露出了由衷的笑。

李出阳朝孙小圣努努嘴,示意先把人交给刘洵。

刘洵看着阮岚岚,示意手下去取来她的行李箱,然后又冲她掏出工作证,例行公事地问她:“姓名?”

“阮岚岚。”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知道,为了申哲被杀的事。”

刘洵给了旁边的助手小白一个眼色,小白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围巾,包住了阮岚岚手上的手铐。然后刘洵探组众人准备将阮岚岚带走。

“孙小圣。”阮岚岚忽然回头叫他。

“怎么了?”

“你觉得,你的推断都合理吗?”阮岚岚冷不丁地发问。

孙小圣和队员们都有点儿不知所云。

“我把罪名都推给刘雨泽,王强就会放过我了吗?”阮岚岚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小白要强行带走阮岚岚,被刘洵一个手势拦住。刘洵觉得这信息量有点儿大,还想继续听听话音呢。

“你觉得,我把罪名推到刘雨泽身上,是害怕王强吗?”阮岚岚眼中闪过一丝诡异。

孙小圣完全被问蒙了。周围众人也面面相觑。

阮岚岚又看着李出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知道。”李出阳很肯定地说。

阮岚岚平淡地一笑,随着刘洵探组众人,迎着大批走来的旅客,缓缓走向前方。等他们走远之后,孙小圣疑惑地问李出阳:“是怎么回事?”

李出阳望着阮岚岚远去的背影,边走边轻声问孙小圣:“你不觉得奇怪吗?阮崇刚的那个工厂,虽说地皮值一些钱,但不管怎样都是跟镇子租的,他只剩十年的使用期限,哪怕是拆迁能拿到一些补偿,也是很有限的吧。那王强怎么会这么执着地想花大价钱拿下来?哪怕是不惜用申哲的死来威胁阮崇刚,他也要坚持和阮崇刚犟到底,你不想想是为什么吗?”

孙小圣低目凝眉,想了一会儿才反问:“是因为他想接盘,让阮岚岚解脱?”

“这么多年,他应该一直在忏悔,想要取得高玉荣一家的原谅。但他自己也知道他犯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阮崇刚和高玉荣不可能接受他的道歉。他没有亲人,只有阮岚岚这个仅仅是血缘上的女儿。这个女儿既是他的亲人,也是他一辈子的愧疚。他在知道申哲怀疑他和阮岚岚的关系后,为了保护阮岚岚就一直不敢再露面了。申哲死后几年,他打听到了阮岚岚去了广州的消息,所以去那里看过她。然后他亲眼见到了阮岚岚创业的艰辛,和成功后遇到的各种阻力、非议。他知道她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也知道她是因为想要圆父亲一个东山再起的梦想,而给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大山。”

孙小圣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仿佛都被这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那……那他和阮岚岚之间……”

“他一定是找过阮岚岚,但阮岚岚没有接受他。阮岚岚怎么可能接受他呢?接受他,便等于背叛了父母,也玷污了自己。于是他只能像多年前跟踪幼年时的她一样,一有时间就偷偷地去看她。”

“这些阮岚岚一定看在眼里。但她会选择无动于衷。可是……这也就是说,王强对阮崇刚的要挟,是假的?”

“对,王强保护阮岚岚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揭发她杀人呢?他只想吓唬吓唬阮崇刚而已,让公司盘下他的工厂,卸下阮岚岚身上的包袱。这些阮岚岚在案发当晚就猜到了。但没想到,阮崇刚做了那样的决定。那个时候,一切的解释都来不及了。”

“王强为什么不跟阮崇刚直说?”

“你觉得说了阮崇刚就会放弃工厂吗?一个曾经对自己妻子犯下大错,又是自己女儿生父的男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自己说出那种话,是你你能接受得了吗?你只会更加暴跳如雷,拼命抗拒。所以王强还不如恶人做到底,直接假借申哲的死来威胁,直击对方软肋,来得更奏效。”

“原来阮岚岚把咱们的视线转移到刘雨泽身上,不是因为害怕王强,而是想保护王强啊。”孙小圣觉得自己的脚步越发沉重了。远处阮岚岚在人群中的身影依稀可辨,但那身影又好似一团迷雾,在熙熙攘攘之中,让人捉摸不透。

“一个双亲都没了的女孩,会怎样对待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呢?我想,阮岚岚应该给了咱们一个出乎意料又似乎合情合理的答案吧。”

这时李出阳接到了王木一的电话。王木一告诉李出阳,王强的手机一直关机,与公司失联已经好几天了,她已经通过电话走访王强的同事和朋友,大致摸出了王强失踪前最后的行动轨迹,现在基本已经锁定王强的藏身地点,正向队里请求支援进行抓捕。

“世事难料啊。家人的定义,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深奥的东西。”

孙小圣和李出阳一齐望向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那一望无际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