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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主任告诉他们二人,这块地是阮崇刚十年前向当地镇政府租的,租期为二十年,当时这里还是一片纯粹的荒地,而且政府对个体办厂有扶持政策,所以租金并不贵。阮崇刚卖了自己一套市区的楼房,又找关系向银行贷了一些钱,再加上之前东拼西凑的一些借款,总算办起了这个厂子。虽然近年来厂子效益实在不好,已经到了濒临倒闭的地步,但这块地皮因为临近开发区,有一定的升值潜力,所以一些人想把厂子低价盘下来,等到日后有拆迁的机会时,能够捞一笔动迁费和安置费。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啊,三教九流,有个体户、企业家、物资回收公司,还有这方面的中介。说是盘厂子,其实还不是看上了这块地皮背后的价值。”
许主任猜,这些人收购厂子后,要么接手经营,要么遣散空置。虽然厂子效益不行,但生产线是完备的,还值一些钱。更何况还有中介说会转卖给大型企业,总之怎么说的都有,但这些方案从来没被阮崇刚接受过。
“阮崇刚是不是想自己等着拆迁,然后赚这笔钱呀?”孙小圣说。
“唉,你说得简单,看看现在厂子这状况,哪能挨到那一天呀。”许主任摇头叹气。
“卖了也比强撑着好吧?他为什么不接受?”李出阳问。
“咱们进去说吧。”许主任侧目看看周围,怕更多内情被未散去的债主听见,便打开厂子大门,带着李出阳他们走进钢管厂。
钢管厂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里面一片破败,院里随处可见各种垃圾废物,四处还散放着一些生锈的钢管和工具。远处是车间和厂房,还有一些被雪覆盖的大小土堆和废旧机床,以及周围几辆歪歪扭扭停着的货车,和一辆尼桑牌小轿车。小轿车应该就是阮崇刚的,李出阳又叫来小保安,找到了阮崇刚案发当晚驾驶的货车。
孙小圣和李出阳一边在货车和小轿车里外检查,一边听许主任继续介绍情况。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据说阮厂长在办这个厂子之前,还办过一个厂子。那个厂子当时办得风生水起,他还获得过咱们当地的好多荣誉称号,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厂子忽然就倒了。所以阮厂长心里一直就有个结,想要东山再起,就办了这个厂子。没想到时代不同了,他的经营方式也慢慢跟不上社会的节奏,就一直亏损。他就拆东墙补西墙地找钱填窟窿,虽然厂子能勉强撑着,可根本就不赚钱,只有我知道,他跟打水漂似的往里面扔了多少钱。但是没办法呀,人老了就越来越固执,他就是不认这个命,非要强撑着,觉得说不定哪一天还能起死回生,让他回到以前那个风光的时候。”许主任叹着气说。
“这段时间,您发现阮厂长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孙小圣从货车的驾驶室跳出来,边摘手套边问。
“反常嘛……他之前身体不太好,好像生了什么病,但也不跟我们细说,后来又说治好了,没事了。别的,就是有时候也会为了卖不卖厂子的事烦心。有时候我也看他挺纠结的,他岁数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猜他有时候也动摇过。因为有些人开出的条件确实很优厚,他不可能不动心呀。但他这个人就是太要强了,总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最后没个说法就卖了,不甘心。”
“那有什么比较奇怪的人找过他吗?”李出阳在尼桑车后座上探出头问。
“奇怪的人,”许主任站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中间,仔细琢磨着这个词,“要说奇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就是最近有个买主总是找他。那个人挺怪的,好像和阮厂长以前就认识。每次他一来,阮厂长就特别不欢迎,不像见到其他买主似的,还客气寒暄几句。见到这个人,阮厂长每次干脆就是黑着脸让他走,后来干脆嘱咐门口保安不让他进来。”许主任纳闷地说。
孙小圣和李出阳对视了一眼,问:“是因为这个人开的条件不够好?”
“不,为什么我说奇怪,就在这里。有一次我去厂长办公室,在门口无意间听见几句他和厂长说的话。这个人开的条件非常高,几乎是所有买主里面出价最高的。当时我知道这个开价后,特别吃惊,觉得这回肯定就把厂长拿下了。没想到最后厂长是那种反应,真是太奇怪了。”许主任一头雾水地说。
“也就是说,阮厂长面对这个最优厚的条件,反而非常抵触?”
“是的。而且这个人三番五次来找,好像还比任何一个买主都殷勤。”许主任答道。
“您有这个人的联系方式吗?”孙小圣问。
许主任摇摇头:“没有,好像我们厂长就故意没留他的联系方式,所以他才每次都亲自登门来找厂长。”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
“他是个人,还是代表公司来的?”
“不知道,有可能有挂靠的公司,也有可能就是个人买家。这些人都只和我们厂长对接。”
李出阳从车里出来,认真想了想,觉得这里面很有文章。一个屡次来找阮崇刚的神秘人物,似乎还是他的老相识。但阮崇刚非常抵触这个人,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最后会不会就是这个人,把阮崇刚约到了离厂子不远的六公口,然后又和他发生冲突,把他杀害并埋掉?但阮崇刚中途有个换车的行为,并且告诉保安自己想去玉川。如果阮崇刚只是到不远处的六公口赴约,他是没有必要换车的。那他会不会本身就是想去玉川,半路上遇到了这个神秘人?
可这辆货车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开回厂里的呢?
李出阳和孙小圣一时都没有头绪,只能先给技术队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给两辆车进行一下痕迹检验。随后孙小圣问许主任:“您有空没有?能不能和那个保安一起,跟这个李警官去我们队里做个笔录,然后给那个买主画个像?”
还没等许主任回话,李出阳就反问孙小圣:“你不跟我回队里啊?”
孙小圣说:“我不回去了。我去医院。”然后他又冲许主任说,“对了,还有,今天咱们之间的对话,不要跟任何人说。”
许主任和小保安跟着李出阳等人回到队里,做了两份非常详细的笔录,许主任又配合着专业人员,给那个神秘的买主画了一幅头像。从画像上看,这个人大概五十岁,短发圆脸,其貌不扬,并没什么很显著的特征。
李出阳让人把这画像印了几份,以备日后做访问用。然后他又把其中一份贴在组里分析案情的白板上,和上面阮崇刚的头像连上了一个带有问号的箭头。他还特意让孙小圣从阮岚岚的朋友圈里找出一张阮岚岚小时候的照片贴在阮岚岚头像附近,准备在那里标注日后调查出来的阮岚岚幼年时候行动轨迹的要点。
那张照片上阮岚岚不过十五六岁,应该还是初中的年纪。照片上阮岚岚扎着马尾辫,戴着一个挺漂亮的攒珠蝴蝶发卡,显得单纯而又俏皮。其实李出阳是想要一张她更幼年时的照片,但无奈孙小圣翻了半天阮岚岚的朋友圈,只发现这一张旧照。
李出阳独自在办公室里对着白板上错综复杂的分析图出神,连订的外卖到了都顾不上吃。好不容易被王木一等人拉着一起吃饭了,苏玉甫又风尘仆仆地进来汇报消息。
“刚才文保处那边传来消息,文保处民警顺着对讲机这条线索查下去,说在六公口那个墓坑他们又有了些新发现。那个墓基本能确认是个明代统一规格的佥事墓,这是个五品官职,不算大官,所以墓制规格不高,只有一个不深的墓室和少数陪葬品,不过这墓已经被盗过了,从……”苏玉甫拿起笔记本翻找记录,“哦,说是在墓坑的东西部位,发现了一个近期刚刚被填埋的盗洞。”
“有盗洞?”李出阳停住咀嚼,“是什么样的盗洞?”
“他们说是用咱们本地盗墓贼惯用的横向炸药炸开的盗洞。文保处民警已经根据盗洞四周的炸药残留物和那个遗落下来的对讲机进行了排查。那个对讲机据说和普通对讲机不大一样,不需要手动按键说话,打开电源就能始终处于通话状态,这种对讲机一般用于重大工程或者高危作业,市面上比较少见,所以相对好查一些。他们通过查询对讲机厂家和销售渠道,已经基本划定了一个大致的嫌疑人范围,可能很快会有结果。”
李出阳听罢,抓起可乐瓶子喝了一口,问道:“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你给我确认一下,那个填埋盗洞的土,是砂质土还是黏质土?”
“好嘞。”
“先吃饭吧。”
苏玉甫刚坐下没多久,隔壁探组的探长刘洵又推门进来了。李出阳赶紧招呼道:“怎么着刘探长,大中午的过来有什么指示?”
刘洵看着大家伙聚在桌子周围狼吞虎咽地扒盒饭,啧啧地感叹:“明明可以在三亚海边吹着海风吃龙虾,却留在这冰天雪地的办公室里吃外卖,这得多么敬业呀。”
“是啊,我也没想到啊,”李出阳不由得自嘲,“一开始以为就是个邻里纠纷伤害案,二十四小时就能送人了,没想到拔起萝卜带出泥,没完没了了。”
“孙小圣呢?”
“去医院给报案人做笔录了。”
“哦,听说你们那事主,是那个‘梣树园’的大V?我看过她的专访呢,那女的长得还挺漂亮的。”
“什么大V,就一写手。你那边呢?砖窑藏尸案查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思路,无名尸,就知道是被勒死的,其余的都是些指向性不强的线索。小白他们在周围调查走访好几天了,都快脸盲症了。”刘洵哈着腰边说边往黑咪碗里看,黑咪邀他同吃他又拒绝。
“对了,我过来是告诉你个事,估计这事就值一顿饭,”刘洵看着李出阳,“刚才我去技术队拿报告,是吴良睿托我告诉你的,他还让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你说说,要真是关键性的检验证据,请客没问题。”
“你说的啊!他说了,你们那个案子埋尸地点附近提取的烟头的检验结果出来了,经过唾液DNA比对,那个烟头属于一个叫什么刘雨泽的人。他们正在做报告呢。”
话音未落,王木一、黑咪等人均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朝刘洵投去了惊诧的目光。
李出阳脸上并无异状,平静地端着饭盒朝刘洵点头:“行,我知道了,谢谢刘队啊。”然后又跟众组员说道:“先吃饭。”
刘洵做了个小意思的手势,然后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处,他顺势瞥了一眼就立在门边的那个用来分析案情的白板,虽然脚步未停,但他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然后他半回头地瞥了一眼身后狼吞虎咽的孙小圣探组众人,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吃完饭后,李出阳把组员们分成了两组:一组是王木一和黑咪,去走访一些阮岚岚学生时代不同时期的同窗;另一组是灿灿姐和樊小超,去寻找一些阮崇刚老工厂的原工人。两组人在调查访问阮岚岚及其家庭情况的同时,还要向被访问者展示那个神秘人的画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知道内情的人。
大家散去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出阳和苏玉甫。苏玉甫问李出阳:“既然检验结果确认埋尸地附近提取的烟头是刘雨泽的,案子不就破了吗?刘雨泽因为邻里纠纷,先去工厂里把阮崇刚找出来,然后在六公口把他杀掉埋尸,随后又快马加鞭地回到小火垡村把高玉荣干掉了,这不是证据链都齐全了吗?还费劲去找那个神秘人干什么?”
李出阳不置可否,只是说:“你先跟文保处联系,我去一下技术队。”
在技术队,副队长吴良睿首先告诉李出阳,两辆车的痕检也刚刚完成。尼桑车内的使用痕迹基本属于阮崇刚一人,没有发现可疑物或者**残留;而货车驾驶室里则提取到了一些沙子,除此之外,方向盘上也发现了很多散乱的指纹和掌纹,应该是车辆的不同使用人留下的,这也符合公共用车的特点。吴良睿还让人对货车驾驶室进行了鲁米诺检验,发现主驾驶座位处和装卸闸处有发光反应。
“就是说货车驾驶室里有血迹?”李出阳眼里放光。
“别高兴得太早,”吴良睿反应平平,“我和厂子里的保安确认过,他们前两天洗过车,这个驾驶室用一种含有次氯酸的洗涤剂清洗过。次氯酸是含氧酸,也能让鲁米诺发光,所以不排除是车里还没挥发干净的这种东西影响了测试。”
李出阳有点儿失望,吴良睿则笑道:“让你更失望的还在后面哪。”说着他拿出在埋尸地点拍摄的几张检材照片,告诉他,那两个烟头作为证物,也存在一些问题。
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不确定因素。首先,因为案发之后现场骤然降雪,技术队除了这两个烟头,并没发现其他的可疑痕迹,这两个烟头的证据就是相对单一的,起码无法还原凶手的作案轨迹;其次,就是很重要的一点,这两个烟头并不是在原始积雪下提取的,而是在埋尸地旁的雪堆里发现的。也就是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尚不明确这两个烟头是何时出现在案发地的。
“你的意思是说,烟头有可能是后被人放到现场的?”李出阳问。
“我可没这么说,”胖队长吴良睿摇头晃脑,“我的意思是,这个烟头我不能完全确认是下雪之前就留在现场的。因为现场的雪被你们铲过,烟头上面并没有覆盖最初的积雪。”
李出阳愣了两秒神,自言自语地沉吟道:“难道是阮岚岚放的?”
10
阮岚岚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时护工在不远的一侧有些惊恐地看着她,身边的母亲还是了无生气地躺着,监护设备发出“嘀嘀”的运转声。
“孙小圣呢?”阮岚岚问护工。
“哦,他刚才出去了,说一会儿就回来,是不是买吃的去了?”护工说。
一会儿孙小圣推门进来,阮岚岚见其两手空空,问他干什么去了。孙小圣说出去透了透气,屋里太憋闷了,还问她饿不饿,用不用点点儿东西吃。
阮岚岚说不饿,又说让他也陪她出去走走。
两人走在医院院内的大甬道上,半天都没找到什么正经话题。孙小圣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孙小圣又问她要不去地下一层的食堂吃点儿东西,她说吃不下去。
甬道两旁有巨大的松树,上面堆积着连片的积雪。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浮雪会扑面而来。孙小圣虽然感到些许凉意,但又觉得这个场景挺浪漫。于是他故意不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她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遛着。他们如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说不定在哪个角落或者拐弯处,忽然就发现春暖花开了呢。
过了一会儿,倒是阮岚岚自己先开了腔:“孙小圣,你爸爸妈妈现在还上着班呢吗?”
孙小圣说:“哦,我爸还上着,我妈早就退休了。我妈比较懒,适合当领导,自己不干光指挥别人,所以就提前回家了。”
“你爸爸上班辛苦吗?”
“不辛苦,现在也是混日子了。”
“今天在厂门口,真把我吓坏了。不知道我不在时,他被这些人追债追到什么程度呢!没想到他这些年这么难。”
“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厂子里的事吗?”
“提到过一些,但我真的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孙小圣想了想,问她:“岚岚,有个事情,我不知道能不能问。”
“你说吧。”
孙小圣又想了半天措辞,才开口:“嗯,就是你父亲办厂这些年这么困难,他管你要过钱吗?”
阮岚岚明显反应了一下,然后目视前方,很淡定地答道:“没有。我爸是个很要强的人,他不可能要我接济。”
孙小圣点了点头,没有再深究。不过他心中生起了一股疑惑:阮岚岚虽说一直遭受非议,但不可否认的是收入也相当不菲。新闻上讲她接一篇软文就有几十万的入账,哪怕是有夸大的成分,但也能窥斑见豹。可是现在阮崇刚夫妇的生活状态,完全就是普通家庭的水平,甚至如果算上负债累累的工厂,他们都算举步维艰了。阮岚岚看上去和父母感情不浅,又怎么可能不拉他们一把呢?
见孙小圣若有所思,阮岚岚又问道:“今天上午我回到医院后等了你半天,是不是去我爸厂里调查了?有什么进展吗?”
孙小圣说:“啊,有进展。厂里有人告诉我们,最近总有一个人想要盘下你爸的工厂,这个人似乎也是你爸的老相识,但你爸似乎很抵触他。我们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但这个人很神秘,没有留下姓名。好在我们通过员工的描述给他画了画像。”
阮岚岚问:“可是就一张画像而已,能找到这个人吗?”
“试试吧,多走访走访,看看工商界有没有这号人物,如果有,就能找到联系方式了。”
“那如果这个人不接电话呢?”
“我们可以找技侦部门监测他的手机号,只要他一开机,我们就能通过信号碰撞,锁定这个人的大概活动范围。”
“那太好了,”阮岚岚笑道,“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是啊。”孙小圣说。
“对了,”阮岚岚又问,“早上我接到你们法医中心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做完了相关工作,可以把我父亲的遗体领回去了。下午你可以跟我去一趟殡仪馆吗?我想从那边租一辆灵车去法医中心把我爸接回来,然后给他选个好墓地。”
“没问题。”
事实上查找那个神秘人比孙小圣描述的要困难得多。找过阮崇刚的各种买家很多,都是单独与他进行对接的,他也没留下什么记录,所以想一一查起几乎是无望的。不过灿灿姐和樊小超那里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他们通过本市的工商局查到了阮崇刚以前工厂的一些信息,然后又通过不断走访,接触了几个曾经在阮崇刚老工厂工作的员工。只是那些员工多已年过半百,对他们手中的这张画像都看得云里雾里。
灿灿姐一想也是,阮崇刚早先的工厂,至少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算老员工们早先见过这个神秘人,也是时过境迁,不大能认得出了,更何况画像上的人面貌也发生了变化,能让人一眼认出的概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于是灿灿姐就提示他们:这个人很可能与阮崇刚有着极大的矛盾。
这么一说,其中有两个老员工似乎都想起了一些往事。他们告诉灿灿姐,阮崇刚是个很好的人,非常体贴下属尊重工人,几乎从不树敌。这么些年,从没听说过他跟谁结过仇,但有一个人例外,而且是非常极端的例外。
“哦?是什么人物?”灿灿姐赶紧拿起笔认真记了起来。
老员工说,他记得原来他们厂有一个劳务工,小伙子那时候二十七八岁,是车间流水线上的矫直上料工。矫直上料是钢管生产过程中的一道程序,对他这种操作工人来说,并没什么技术性,只是需要盯住经过了超声波检测和机械扩径的钢管半成品经过传送带,然后能顺利进入矫直设备就可以。钢管半成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翻料器上翻出来,每次就出来一根,但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翻出两根来。小伙子发现后,马上用手去挪动外侧的钢管,想把外侧的管子推下去,但钢管半成品刚刚退火之后还存在一定弯度,结果他右手就被这根管子挤在钢管托辊上,好几根手指都骨折了。
虽然这是一起生产事故,但责任其实绝大部分在小伙子自己身上。因为钢管生产的安全规程上有明确规定,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允许直接用手去拖拽传送带上的钢管。即便是他不得不去用手拖拽钢管,也应该在下手前先关掉传送带。
虽然小伙子严重违反了操作流程,但好心的阮崇刚还是亲自带他去评了伤残,后按工伤的标准,给他报销了所有医药费,还给了一笔赔偿金,并且让他好好养伤,承诺不会跟他解除合同。
但没想到伤虽然养好了,但小伙子的手还是留下了不可逆的机能性损伤,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了。他文化水平不高,厂办进不去,又无法胜任会计一类的岗位,就成了厂里很尴尬的闲工,拿不到什么绩效,也赚不到加班费,后来他一生气,就辞职了。
辞职之后,他就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了。好在这小伙子似乎早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所以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是就放纵了一段时间,据说天天除了酗酒就是耍钱,坐吃山空挥霍无度,很快就一贫如洗了。成了穷光蛋之后,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阮崇刚的住处,三天两头过去找阮崇刚。一开始说得好听,说自己残废了,山穷水尽了,求阮崇刚可怜可怜他,借点儿钱给他。
阮崇刚借了他几回,后来发现此人完全就是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等他再来讨钱时就严词拒绝了他。但小伙子不肯善罢甘休,坚持认为自己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都是阮崇刚害的,好长时间,他都不断上门骚扰阮崇刚,而且采取了很多极端的手段,比如在他家门口贴大字报,咒骂阮崇刚是资本家,贪污腐败,还到镇上、县里去上访,或者干脆就在阮崇刚回家的路上堵他,说他欠债不还,等等。阮崇刚足足被骚扰了十年,最后实在没办法,和他达成了一笔价格不菲的补偿协议,然后把厂子也关了,举家搬走了。
真是一个令人唏嘘的商业故事。怪不得阮崇刚对于自己的工厂有如此感情呢,是因为他有太多的遗憾想要弥补。曾经沧海难为水,哪怕如今再累再难,他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灿灿姐咬着笔:“您还记得您说的这个小伙子,哦,当时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吗?”
“叫,”老工人仰头深思,好久才说,“哦,想到了,叫申哲!要不是他这姓挺奇怪的,我可能真就忘了!”
“申哲。”樊小超重复着这个名字,心想按年龄推算,这个申哲现在应该也是五十岁左右,那画像上这个人会不会就是现在的申哲呢?他如果现在就职于物资公司,那么以他和阮崇刚的孽缘,不管他如何给阮崇刚开高价,阮崇刚应该也是不会领情的吧!
于是樊小超又重新把画像摆到老员工面前,让老员工好好辨认一下是不是申哲。
老员工又眯着眼睛仔细认了认:“唉!这我也说不太好了,有那么点儿像,但也像不到哪儿去,再说又过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没法确定啊。我之前是管焊接的,跟他都不在一个车间,所以也就是几面之缘。他是二号车间的,也就是后期加工车间的,你得找那个车间的工人去问呀。”
“那当时的二号车间您现在还有认识的人吗?”
“有是有,我在那个车间认识一个冲洗工,当时一起打过牌,叫王强,江西人,不过在他离职后也没联系过了。”
“这个王强,长什么样子您还记得吗?”
老工人摇摇头:“时间太久啦,我只对他们当年的样子稍稍有点儿印象,而且这个王强在我们厂待的时间更短。他跟申哲是一同入厂的,申哲在厂里干了七八年吧,王强可能干了三四年就走了。他们这种外地工人,流动性都比较大,肯定是哪里挣得多就去哪里嘛。”
樊小超认真地记下名字,又问:“您说的这个王强跟申哲认识吗?”
“认识,他俩当时还挺熟的,因为都不是本地人,家里也没什么亲戚了,所以走得挺近的,我有一次中午找王强打牌,还在他宿舍见过申哲呢。”
老员工这边对于画像的辨认模棱两可,只能说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指向曾经和阮崇刚有劳务纠纷的申哲。可他对申哲的情况掌握得也非常有限,甚至连他祖籍哪里都说不清。虽然信息量不算大,但这已经是老员工被访问者里给出最多线索的人了。有些老工人甚至连阮崇刚是谁都不记得了。
所以现在只能试着去找那个王强,但愿他还能认出自己当年的工友。但樊小超根据全国公安信息网查询,五十岁左右叫王强的江西人有上千个,这还不包括进行过户口迁移的人。樊小超抓着头发问李出阳:“凭着这一千多张证件照,让那老工人来一个个辨认,也不太靠谱吧?”
李出阳坐在桌子上想了一会儿,说:“不用,你先把老员工说的这些内容录成电子文档。”然后他看了看王木一,“说说你那边的成果。”
王木一说自己根据阮岚岚的个人档案,找到了她在古城就读的小学,然后联络到了其中一名还在职的教过阮岚岚的老师。老师凭借记忆,提供了一个当年和阮岚岚走得很近的女生的信息,王木一通过一些查询,访问到了这名女生。其实是两名,还有一名是被这位同学约过来的。这名女生说,自己是个刑侦迷,对警方对自己的询问非常重视,兴奋之余,又怕自己说的内容有什么纰漏,便叫了一个多年来保持联系的老同学陪着她一起,两人还可以互相打补丁。
王木一当然欢迎,还说请她们喝下午茶,没想到这两人都是资深吃货,一下午干掉四杯卡布奇诺和两大盘华夫饼。
相对阮崇刚老工厂的老员工有些含混不清的说辞,这两个姑娘的信息发散而又丰富,两人的各种发挥和想象,都快能给阮岚岚写一部编年史了。她们说自己和阮岚岚小学做了六年同学,知道阮岚岚小时候家里是办工厂的,有个能干的老爸和贤惠的老妈。
“等一下,贤惠?她说的是高玉荣吗?”李出阳问。
“是的,她们说小学时去阮岚岚家玩过,都见过高玉荣,而且对高玉荣评价非常高,说她又漂亮又温柔。”
“这和现在高玉荣邻居们对她的评价不大一样啊。难道说当年是装的?还是更年期的原因?”灿灿姐皱着眉头耸肩。
“哦,不过她们也说,高玉荣当时看上去就比她们的父母岁数要大一些。”
“对,高玉荣现在六十二岁,是三十六岁生的阮岚岚,在当时可绝对算是晚育了。”李出阳边在白板上阮岚岚那张幼年照片旁记录边说。王木一又说,虽然高玉荣在阮岚岚小学同学那里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但大家似乎从没见过阮岚岚的父亲阮崇刚,平时几乎也见不到他来接女儿下学。
李出阳在白板上唰唰写着,头也没回:“接着说。”
“后来这两个女生说,过了一阵,听说阮岚岚家出了事。好像是有个工人闹了事故,一直在跟他们家索赔。这事闹了好久,一直到她们小学毕业都没解决呢。”王木一看着小本本说。
“就是申哲呗,”灿灿姐问,“那两个女生见过申哲吗?”
那两个姑娘告诉王木一,虽然不知道那个勒索阮岚岚他们家的工人是谁,但确实看到过一个可疑人物跟踪过阮岚岚。因为阮岚岚并不是每天都由母亲来接,有时候也和同学结伴回家。两个姑娘描述,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止一次在阮岚岚放学的路上出现过。当时那两个姑娘和阮岚岚下学同路,所以她们都对那个男人有印象。
“阮岚岚对此有什么反应?”
“害怕得不行,每次都躲得远远的,但同学们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有一次高玉荣接阮岚岚下学,也见过那个男人,高玉荣还大声呵斥不让他靠近阮岚岚,好像两个人有很大仇恨似的。所以我猜,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当年和阮家闹翻的工人,就是那个叫申哲的人。”王木一说。
“嗯,有可能,老工人告诉我们,当年申哲找阮家闹,无所不用其极,估计还试图绑架阮岚岚来着,最起码是想虚张声势一下,借此吓唬和威逼阮崇刚。”樊小超录完电子文档,跳到王木一身边来。
“而且,”王木一兴奋地抬高声音,“当我把这个神秘人的画像拿给两个女生看时,她们基本能确认这就是曾经在放学路上跟踪阮岚岚的人。”王木一合上本子。
“过了这么些年,这两人还能凭这画像认出来?”
“对,她们确定。说这个人当年也给自己留下了心理上的阴影,所以有把握认出他来。”
“就是申哲——”李出阳在神秘人的头像旁边写上这个名字。
现在能确定这个经常被阮崇刚拒之门外的买主就是申哲。也就是说,申哲具有重大的谋杀阮崇刚的嫌疑。但是去哪里找申哲呢?樊小超在人口信息网上进行了筛查,发现很多人的证件照都不是近照,与画像对比起来非常困难。王木一在本市公安信息网信息检索这个名字,也并未发现有符合条件的人办理过居住证,或者入住酒店旅馆之类的记录。
而且现在的重中之重除了找到这个申哲,还必须弄清楚他和阮岚岚的关系。因为阮岚岚最初一定是从申哲那里知道的父亲的葬身之地,那么这两个人之间,就必然直接或者间接地存在联系。
但是一个是讨债长工,一个是东家小姐,不仅存在着二十多岁的年龄差,时间线还拉得这么长,这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诡异的关联呢?
李出阳把申哲画像和阮岚岚的照片连上一条线,中间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会开到一半,苏玉甫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跟李出阳汇报消息:“文保处的民警专门让他们技术队去现场看了一下,当时填盗洞的土,是黏质土,和周围的土壤没有区别。”
李出阳从白板前走到了椅子边,半躺在椅子上开始出神:“黏质土……那埋阮崇刚的土,怎么会是沙土呢……”
大家想来想去,都没有靠谱的思路。最后还是李出阳先想到了什么,对着王木一敲了敲桌面:“联系一下工厂的许主任,问问他钢管的生产过程中需不需要沙子!”
王木一拨了好几通电话都联系不上许主任,估计他怕债主催款,自己应付不来,直接玩消失了。好在灿灿姐还留着之前访问过的阮崇刚老工厂那位师傅的手机号,便打过去向他求助。老工人听了灿灿姐的问题后,马上告诉她,钢管本身的生产过程中是不需要沙子的,但是填埋钢管的时候,粗砂粒是必需品。因为沙子可以保证钢管受力均匀,不至于像黏土或者多石块土壤那样形成应力集中点,对管道造成损伤。而且因为沙子比较柔软,还能减弱外部土壤因为温度变化产生的热胀冷缩应力,对管道也是一种保护。
李出阳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起来:“那钢管厂里,是不是可能会存有大量的沙土?”
“现在不知道,但我们以前的厂子里会存一些的。因为有的单位交货就要填埋,我们也就会提前给他们预备一些,交货也能快点儿。”老工人在电话里答道。
李出阳忽然想起之前在阮崇刚工厂里见到的被雪覆盖的“土堆”,一拍桌子:“我说呢,钢管厂院子里那些根本不是土堆,是沙子堆!”
“埋阮崇刚的沙子,就是他自己工厂的?那就是说,他厂里有凶手的内应?”王木一一脸惊恐地推论。
“那也挺邪门的啊,原地挖坑埋了不就行了,干吗还从厂子里拉沙子啊?”樊小超不解极了。
“我想起来了,”李出阳回忆道,“昨天小保安跟我说过,阮崇刚被害的当晚,他回厂用一辆货车换了自己的尼桑车。那些埋他的沙土,当时就应该在货车上。是当时车上没有卸车的沙土。”
“细思极恐啊,”灿灿姐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阮崇刚又不是被埋在平地上的,而是埋在坑里的啊!”
这会开得信息量过大,李出阳脑子再快,也逐渐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了。他双臂倚在桌子上,揉了揉脸说:“我出去抽根烟。”
他刚走出去没多远,王木一就从办公室里追了出来。王木一神神秘秘地左右环顾,叫住李出阳。
李出阳纳闷地问:“怎么了?你也学抽烟了?”
“哪有!”王木一正色道,“阳哥,刚有个事,当着大家面我没说。”
“怎么了?”
“那两个姑娘还告诉我,咱们已经是第二拨找她们的了。”
“什么意思?之前谁去的?”
“她们说是一个瘦瘦的短头发的警察。是不是孙小圣哥啊?”
李出阳想了想,还未应声,就听不远处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是一个正巧路过的前台文员。文员扔给他一个信封:“你的闪送。说是发件方付过钱了。”
李出阳谢过,然后叼着烟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个小塑料袋。
依稀看去,塑料袋里是一个用过的创口贴。
王木一在旁边歪着头打量:“阳哥,这是啥啊?”
李出阳笑了:“你说得没错,是孙小圣。”
11
翌日,西山公墓,晨光熹微。
阮岚岚和孙小圣站在阮崇刚的墓前,看着阮崇刚的骨灰盒被工作人员缓缓放进去。工作人员缓缓地用水泥抹好了墓室,又用湿布擦了擦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着阮崇刚的名字,旁边还给高玉荣留了位置。
阮岚岚说:“这个位置也空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孙小圣有种不祥的感觉。
“医生会诊的结果是,我妈醒过来的可能性非常低。现在一切的主动治疗都失去意义,只有靠仪器来维持生命,等待奇迹发生。”阮岚岚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墓碑徐徐说道。
孙小圣此时很想说一句“节哀顺变”,但深感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对互联网风云人物和自媒体大神阮岚岚来说,她不需要外界的任何激励鞭策和暖心关爱,她本身就是铁娘子一般的存在,能够打败她的只有她自己。
倒是阮岚岚,竟然主动拥抱了孙小圣。可能是她太孤单了,缺乏安全感到了极致。她需要切身体会一个臂弯能带来的实在感,从而告诉自己这世界还是鲜活可见和生机勃勃的。
孙小圣脸颊绯红胸口狂跳,他告诉自己不要对阮岚岚的这个举动过分解读。女孩子在情绪所到之时,总会有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于是他们无声地拥抱了几秒,又无声地各归其位。
两人走下山坡,阮岚岚不断接打着电话。一会儿是遥控策划公司的选题会,一会儿是跟客户谈合作,然后她还要抽时间回酒店和同事们视频开会。孙小圣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能够忙成这样,瞠目结舌之余,也感叹互联网的钱不好挣,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打仗。阮岚岚告诉孙小圣,之所以忙成这样,是在和同行抢热点。网络上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有时候是一件时事,有时候是一件娱乐八卦,有时候是一场体育比赛,如果不能飞快地抓住其中的讨论点,那么热度肯定就会被别的自媒体抢走。现在大家都是团队作战,如果你团队的战斗力跟不上,那么等待你们的,只有团灭。
“可是现在你妈那儿这情况,你的公司怎么办?你不能总在酒店里开视频会吧?”
“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阮岚岚说,“医生说我妈现在就是维持身体机能,其实已经和植物人没分别了。言外之意我随时可以放弃,但我还不想那么做。”
“是,搁谁也一时下不了这份狠心。”孙小圣附和道。
“我妈生我时都快三十七岁了,这在当时绝对是个说起来都让人害怕的生产年龄。据说我妈入院时转了两次院,才有大夫敢帮她生产。我当时还是‘臀位’,脑袋朝上,顺产危险性特别大,我妈又很固执,不想剖宫产,说那样会伤元气,会留疤。后来看这样实在不行,我爸都给我妈跪下了,也加上我妈意识不清了,才同意让医生做的剖宫产手术。可以说,我妈当时是在鬼门关兜了好几圈,受了太多的罪。”
“你爸和你妈那么晚才要孩子?”
“对,可能是因为我爸那时候工作太忙了吧。”
“不过,我听说,和自己父母年龄差特别大的孩子,往往都特别聪明,这点从你身上就得到了验证。”孙小圣终于找到了一个妥帖的拍马屁说辞。
“是吗?你觉得我聪明吗?”阮岚岚停下脚步,话里有话地看着孙小圣。
“嗯……?”孙小圣不明白这话哪里又出问题了。
“那天你们那个李出阳警官就说我自认为很聪明。他可能一直都怀疑我吧,觉得我和我爸的死有关系。那你是怎么看的呢?”阮岚岚目光炯炯地看着孙小圣。
孙小圣一下被这突转的话题打蒙了:“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阮岚岚又目视前方了:“晚上你有事吗?”
孙小圣一愣:“怎么了?”
阮岚岚踢着脚下的一个石头子:“没事,想请你喝两杯。这几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大起大落的,想了很多事,也睡不好觉。要是不喝点儿,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到明天了。”
孙小圣说:“行,但是我喝不了多少,跟你这大老板酒量肯定没法比。”
“没事,我在金融街水晶谷订了位子,晚上六点。”
孙小圣深吸一口气,据说那儿是整个古城最高档的地界,正宗的西餐厅,人均消费五六百呢。看来土豪就是土豪,拔根汗毛都比自己的腰杆子粗。
“下午我去见个合作伙伴,谈一些事情,你就不用陪我了,到时候咱们饭店见。”
“唉。不见不散。”
李出阳正准备开车出门,在停车场碰见了也要出去开会的花姐。花姐戴着毛茸茸的大耳罩和墨镜,远远看去像个摇滚大妈。见李出阳行色匆匆,花姐挥手把他召唤过来。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要是证据够,就及时传唤阮岚岚,别这么一直拖着,以免夜长梦多。”花姐一边看他一边抖腿。
“目前还不算够,不过可能马上就够了。”李出阳自信满满。
“孙小圣还没归队呢?”花姐摘下墨镜,眉毛拧在一起。
“归了,去外面访问去了。”
“少糊弄我,你现在怎么瞎话张嘴就来啊?你以为我是瞎子啊,一进这大院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花姐翻了翻眼睛。
“其实,他一直在阮岚岚那边帮我盯着呢。您看这个……”李出阳抬手,想给花姐看看手里已经封好的那个创口贴。但因为这里面前因后果太多,他一时有点儿说不清楚。
“行了行了,我这儿赶时间,李出阳,你告诉孙小圣,这个探长他要是当腻歪了,这个案子结案前他就别回来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了个漂亮姑娘,就跟队里翻车了!这事他要不给我个交代,我非处分他不可!”
“我向您保证,他没这胆子,回头抓人还得靠他呢。”
好不容易把花姐糊弄走,李出阳驱车来到法医中心,直奔这个案件的主管法医丁雁心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他几乎被丁雁心给轰出来了。丁雁心把手中的小塑料袋塞回他的怀里:“你是傻子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规定,你们委托做DNA亲子鉴定是需要县级以上公安机关批准的,你这什么文书都没有就让我给你做,怎么可能嘛!”
李出阳也是没招了,干笑着说:“你看看能不能帮帮忙?这个案件情况实在特殊啊。”
“是特殊。不光特殊,还敏感。你就如实告诉我,这个阮岚岚是不是不知道你要给她和阮崇刚做亲子鉴定这件事?”
“啊,暂时不知道。”李出阳挠挠鼻子。
“你可真能作!我以为你们那儿只有孙小圣才会这么胡来呢。阮岚岚是什么人,那是微信公众号大V啊,你这不是侵犯她隐私吗?回头她要是闹起来,那得多大动静啊,你这是成心不想让我好好活啊。”丁雁心叉着腰朝他瞪眼睛。
“万一化验出来,她就成了嫌疑人身份呢?”
“你别跟我这儿偷换概念啊,我现在要的是盖有县级以上公安机关印章的委托书,和她是不是嫌疑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丁雁心比李出阳大两岁,知识型恨嫁女一个,胸无城府,大大咧咧,工作上于己于人却格外严苛。李出阳也早就把她的脾气摸透了,所以此刻不再多说,而是趴在她办公桌上,特别无助地挠头。
丁雁心一直跟着这个案子,对案情也有一些了解。她从未见过李神探如此焦灼烦躁,便问:“你怀疑阮岚岚不是阮崇刚的亲生女儿,从而跟他不是那种感情深厚的父女关系,甚至有可能出于什么原因杀掉他?”
“目前看来她没有作案时间。不排除和人合谋。”
丁雁心重新拿起李出阳带来的那只小塑料袋,看着塑料袋里面封着的那个用过的创口贴,压低声音问:“这是你从哪儿搞到的啊?确定是阮岚岚的吗?”
李出阳是何等聪明的人,登时领会,马上答:“我捡的,不知道是谁的。能做亲子鉴定了吗?”
丁雁心摇摇头:“委托书拿来我给你做。”
“拜托,”李出阳失望道,“那你别用这种地下党似的口气行吗?”
丁雁心拿眼睛瞟了瞟他,又道:“亲子鉴定这个是肯定做不了的。但是这个人的血型我倒是能帮你验一下的。验血又不费什么工夫,据我所知,阮岚岚的母亲现在也在医院呢吧。”
李出阳眼睛一亮:“啊,我明白了,回头可以比对父母双方的血型,来判断她是不是父亲亲生的对吧?”
“不,”丁雁心摆了摆手,“验血型和DNA亲子鉴定可是两码事。它只能在宏观上否定被检测人和父母双方亲子关系的可能性,绝对不能够作为判定血亲关系的依据。”
这话李出阳听得有点儿绕:“否定是双方父母所生的意思是,只能判别那种和父母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孩子?”
“这里面有多种可能性。我举个例子吧!假设你和孙小圣有一个孩子,但孩子其实是孙小圣和别人生的,也就是你和孙小圣之间的小三,那么就有可能否定你和这个孩子有亲子关系……”
李出阳皱眉:“能别这么比喻吗,怪怪的。”
丁雁心扬扬眉毛:“那我换个人,假设你和你们队长花姐有个孩子……”
“算了算了,还是孙小圣吧。”
“嗯,那我继续,但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如果你和孙小圣的这个孩子真是小三的种,血型上就有可能看出不是你的种,但那也无法认定她就是孙小圣的种,也就是说,她同时没法被认定成是孙小圣和小三生的。”
“那她是哪儿来的啊?”
“你俩抱养的,或者生出来抱错了呗。还有就是嵌合体这种小概率事件……”丁雁心一脸认真。
“行了行了,”李出阳一脸够了的表情,“赶紧验吧,我又不当证据用,就是证实一下我的推测。”
丁雁心验血的当口儿,李出阳专门派了王木一去医院调取高玉荣的病历,从而查看高玉荣的血型。李出阳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惊动阮岚岚,以免打草惊蛇。
不大会儿工夫,验血结果出来了,阮岚岚是O型血。而根据医院和法医中心的记录,高玉荣为O型血,阮崇刚为AB型血。丁雁心说,在排除那些抱错了、抱养的或者有嵌合体存在的情况下,可以否定阮岚岚是阮崇刚的亲生女儿这个命题。
李出阳兴奋坏了:“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就说明,这两人不是亲父女,阮崇刚顶多是阮岚岚的继父……”
“哎哎哎,我是排除多种意外可能性之后才否定的啊,纯粹给你参考,你可别发挥太过……”
“你别打断我……阮崇刚如果不是阮岚岚的亲生父亲,这两人的关系就远没有我们想象得好,怪不得呢,阮岚岚月入六位数,自己过得风生水起,她爸和她妈还住在那么个破小院里,成天为了债务纠纷发愁。”
这也是后来李出阳给队员们开会时重点强调的新发现。他把白板上阮岚岚和阮崇刚头像之间的“父女”关系擦掉,一开始改成了“继父女”,后来又在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因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光是继父女,也可能是高玉荣年轻时出轨,让阮崇刚“喜当爹”。尽管这属于比较狗血的那一类,但不管怎样,这对所谓父女也在一个家庭中相安无事地过了二十多年。现在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们二人关系崩裂,最后阮岚岚要依靠申哲来除掉阮崇刚呢?
虽然阮岚岚和申哲的关系仍是一个谜,但李出阳觉得,他已经快接近真相了。
申哲在这个案子中扮演的角色,除了阮岚岚,可能只有高玉荣知道。但高玉荣此时又成了植物人。那么当务之急就是一方面要找到这个申哲,哪怕是发现此人已经逃逸,在侦查上也就能固定明确方向;另一方面要传唤阮岚岚,彻底捋清她的家庭关系以及她和申哲之间的关联,同时提请市局,看看能不能给她和阮崇刚做正式的DNA亲子鉴定。
李出阳决定明天上午去找阮岚岚。下午他先让所有队员去排查整个古城从事机械生产的企业以及物资回收公司,逐个寻找叫申哲的人。但这项工作规模庞大,大家通过工商局查询了一下,这项排查规模浩大,算下来至少也需要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上午,大家的访问还没有结束,李出阳看看表,觉得不能干等着了,便准备带着苏玉甫先去找一趟阮岚岚。
这时他才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头了。
阮岚岚联系不上了。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李出阳赶忙又给孙小圣打电话,但孙小圣也一直不接电话。
李出阳让苏玉甫打开电子文档寻找阮岚岚家里的座机号码,苏玉甫在电脑前操作了一会儿,忽然大呼有问题。
“怎么了?”
苏玉甫反复点击着鼠标:“咱们组FTP上的文件怎么显示只读模式啊?”
“中病毒了?”
苏玉甫摇摇头:“不是病毒的事,肯定是咱们这文件在别的地方被打开了,有人在看呢。”
李出阳倍感蹊跷,整个支队用的是一个内网,那肯定就是支队里的某台电脑打开了他们的文件。李出阳看了一圈办公室里的其他电脑,发现都没有打开FTP的窗口,便纳闷是不是花姐在办公室里偷偷检查他们的工作进度呢。于是李出阳走出屋子,来到花姐办公室外从门缝里观察情况。花姐办公室空无一人,李出阳走进去来到她办公桌上的电脑跟前,发现电脑处于关闭状态。
李出阳快步走出花姐办公室,经过刘洵探组办公室时,发现大门紧闭。李出阳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那门,发现门锁着。
今天是刘洵探组值班,怎么可能锁门呢?
李出阳敲敲门,里面没人应声。见周围没人经过,他干脆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正在窃听之际,楼道里不远的窗外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他走到窗边一看,刘洵探组的两辆警车正一前一后开出院门。他纳闷地回到办公室,问还在电脑前胡乱点击的苏玉甫:“哎,我印象中刘洵他们组,没有特瘦的、短头发的侦查员吧?”
“上个月刚来了一个挺瘦的,派出所调过来的,一开始要给一组的,后来刘洵说他们组少人,强要过去了。怎么啦?”
李出阳心里隐隐觉得不踏实,跟苏玉甫说:“你给医院打个电话,问阮岚岚在没在医院。”
苏玉甫拨电话过去,说了几句,然后赶紧按住话筒告诉李出阳:“院方说阮岚岚昨天下午就对高玉荣放弃治疗了,遗体在医院殡仪馆停了一宿,应该是今天早晨已经拉去火化和下葬了!”
李出阳头皮一紧,努力保持镇定:“再联系一下机场分局和火车站分局,让他们问一下民航和铁路部门,看看阮岚岚这两天有没有购买离开古城的机票或者车票。”
苏玉甫打电话之际,李出阳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楼道里,趁着四下无人,往刘洵探组办公室的门下面倒了大半瓶水。然后他给物业打了一个电话,跟他们说刘洵办公室暖气管子可能漏了,赶紧派工人过来开门检查。
工人匆匆赶来,把门打开之后,李出阳第一个走进去,发现屋里俨然一片刚刚结束战斗的状态。大量的案件资料和笔录摊在桌上,刘洵的桌面上还放着很多砖窑藏尸案的现场照片,以及技术队出具的现场勘查记录。再一看电脑屏幕,上面正打开着苏玉甫想打开的那份电子文档。
办公室正中央的白板上,被贴上去的两张报纸盖得死死的。李出阳把报纸扯下来,当场目瞪口呆。
白板上的正中,贴着阮岚岚的头像照片。从这张照片上,又辐射出多条黑线,指向了砖窑无名尸照片、阮崇刚照片和高玉荣照片。旁边还画着古城郊区地图,那地图似乎还是十年前的版本,地图上详尽地标注了发现尸体的砖窑地点、阮崇刚老工厂地点、阮崇刚旧居地点,甚至还有阮岚岚就读的小学、初中地点。简直就是旧时空中,对阮岚岚个人及其家庭的大起底。
李出阳看得心跳加速耳朵轰鸣,拿起刘洵桌上的勘查记录,屏住呼吸一页一页地翻,发现其中一页赫然有一张尸体所穿皮鞋鞋底的照片。照片上有清晰的红线标记,顺着那标记看去,鞋底的纹路缝隙中间,有一个白色亮点。再翻一页,便是这个白色的点状物提取出来之后的单独拍照。旁边还有文字注释:此物为白色塑料珠状物,卡在死者皮鞋纹路中间,造成鞋底有凸起状况。
“造成凸起,就是说踩着它会有不适。也就是说,死者来不及把它抠出来就死了,就是说这东西一定是死者在凶杀现场踩上去的。”李出阳边看边自言自语。
忽然间他又想到阮岚岚那张头戴攒珠蝴蝶发卡的幼年照片,刹那五雷轰顶。
李出阳只觉大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他仅凭着一点点残存的理智,拿出手机给王木一拨了一个电话:“不要问那些公司申哲的事了,申哲十年前就死了,直接给他们看画像,每个人都要看,知道了吗?!”
苏玉甫顺着李出阳的声音找到他,同样一脸慌乱:“刚民航那边传来消息,阮岚岚昨天下午购买了今天中午十二点半飞广州的机票,是十七号登机口。现在人可能已经在机场了!”
“我说刘洵他们刚才全体出动是干吗呢,原来是奔机场抓阮岚岚去了。这可麻烦了,要是人先被他抓了,花姐一定会处理孙小圣。”李出阳焦头烂额地回到办公室。
“那现在怎么办?咱们赶过去截人?”
“人一定要让孙小圣抓,至少他一定得是到案民警,这样才能给花姐一个交代。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孙小圣。”李出阳急得满屋子转圈,抬眼一看挂钟,已经十一点了,“不行,咱们先往机场走,你给黑咪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除了王木一继续在地产公司走访,其他人都先去机场,和咱们在十七号登机口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