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靠近她,为她分忧和解惑。他想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提供给她一切能提供的便利。往道义上说,这是帮助;往情感上讲,是呵护。孙小圣一直自诩“情感战胜理智”的情况到死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这回虽然也没达到“战胜”的惨烈程度,但也已经有了“占据”的迹象。他脑子里好像已经没有别的空闲地方来琢磨除了阮岚岚的人和事了。
回到办公室后,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能多帮帮阮岚岚。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医院帮她照看一下高玉荣,还是反其道行之,加紧破案,找出害她父母的真凶?以至于坐在座位上半天,他都没想起自己还要主持案情分析会这件事。
连王艺花在内,众人都看着他,等他像以往那样跟话痨似的拿起碳素笔,在白板上歪七扭八地写上各个涉案人员的名字,然后各种画圈和画箭头,说得云里雾里却又有板有眼。但这回他没有,他只是皱着眉头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大家知道,这回的孙小圣和他们以往认识的不大一样了。
李出阳看出端倪,知道孙探长是算计着怎么还桃花债呢,又看了一眼有点儿烦躁的花姐,只得硬着头皮上阵,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我来说吧。”
队员们都拿好笔记本,做认真状。王艺花又看了一眼孙小圣,最后把目光落在李出阳身上。
李出阳分析完涉案人员的大致关系和信息,又带来了几条很关键的信息,都来自技术队。一条是技术队通过对阮崇刚埋尸地附近的土壤进行分析,得出了一个很惊人的结论:埋阮崇刚尸体的土,和周围其他地带的黏质土有很大不同。砂质土热容量小,导热性差,表土白天通过阳光吸热后,土温上升,热量向下传导很慢,所以白天的土温比较高,夜晚则反之;而黏质土热容量大,导热性好,昼夜温差不大,所以白天的土温会比砂质土低一些。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阮崇刚的埋尸点表面的积雪比其他地方的融化得快了。
但这同样也向队员们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同为露天的荒芜之地,为什么会出现两种不同的土壤?而且砂质土还恰巧是刚刚能填满尸坑的量?
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什么思路。
李出阳继续说第二条信息。技术人员和法医中午去了高玉荣就诊的医院,经过医生的许可,技术员和法医大致查看了高玉荣后脑部的伤口,发现伤口虽然不大,并且被医生小心清理过了,但在其伤口周围的头发缝里,发现了一些很细小的碎屑。这种碎屑颜色非常浅,不仔细分辨,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头皮屑。
经过技术员的仔细比对,认为这些碎屑是木皮的一种。
“什么是木皮?”灿灿姐问。
“是一种家居装修品的原料。”黑咪略懂一些,替李出阳答道。
“哎,那个刘雨泽不是装修队的队长吗?”王木一问。
“是,我还没说完呢。”李出阳看了一眼记录本,继续说了技术队的第三个新发现。
技术队于昨天下午对高玉荣家院子进行了勘查,他们小心地扫去了院子里的积雪,一进院两米左右的院内水泥甬道上,发现了两滴血迹。经过化验,可以确定是高玉荣的血。
“这就可以基本确认院子是高玉荣遇害的第一现场。”李出阳据此分析道。
“那也很奇怪,”樊小超说,“假设这个‘木皮’能指向凶手就是刘雨泽,那刘雨泽为了报复,夜里进到高玉荣家对她进行攻击,然后在把她击晕后,又费劲巴拉地把她拖出门,放六七十米开外的诊所门口,让她得到医治,不至于死去?这刘雨泽也太拧巴了吧?”
“所以我认为转移高玉荣的不是凶手,而是另有其人。”李出阳说。
“那会是什么人呢?”苏玉甫说,“试想一下,不管这个凶手是不是刘雨泽,他在伤了高玉荣之后,势必会逃离现场。而逃离现场之后,他必然会把高玉荣的家门关上。并且从时间上来说,这个时候阮崇刚已经遇害了,阮岚岚也还没有到古城,阮家应该没有其他人回家了,那受伤的高玉荣是怎么被人发现的呢?”
“我听说阮家养了一条特别厉害的看门狗,总不能是忠狗为了救主人干的吧?”黑咪半开玩笑地说。
王艺花觉得此时开这种玩笑非常不严肃,又不想表现得特别教条,只是说:“狗要真想救主,当时把凶手咬死不就行了,它又不是木头。”
王艺花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的孙小圣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狗?”说着他腾地站起来,“对啊,之前怎么没想到啊?走走走!”说着他一面去衣架上抓羽绒服,一面不顾现场局面地冲众人指挥。
队员们发蒙,王艺花也傻了眼:“走哪儿去?”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需要向胡同里的其他居民确认一下。现在我们要去小火垡村做访问!”
大家听罢,很欣慰孙小圣的智商还在线。尤其是李出阳,已经穿好了衣服在门口等着了。队里其他人见状也雷厉风行地收拾东西,准备重装上阵。花姐看这孙小圣风一阵雨一阵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没底,想了一下说:“那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吧,反正我下午也不开会!”
临近中午,孙小圣等人来到了小火垡村。他把车停在高玉荣家的胡同口,率众人走进胡同,然后走到高玉荣家门口。门依旧是锁着的,估计是技术队勘查现场完毕后帮忙锁上的。门口铁笼子里那只大狗依旧在,面目狰狞,龇牙咧嘴,朝着孙小圣等人不住狂吠。孙小圣想,要不是这狗看上去实在凶恶没人敢招惹,就冲这扰民的劲头,估计早该有人趁着阮家没人给它毒死了。
狗的食盆里放着大量狗粮,应该是阮岚岚怕它饿着给它留下的。孙小圣从怀里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火腿肠扔给它,它不仅不看不闻,反而叫得更加厉害了。
“哟嗬,还挺训练有素的。”李出阳已经明白了孙小圣的用意,随口说道。
王艺花用小胖手拍着胸脯说:“好可怕的狗,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凶的狗了。”
接下来孙小圣安排了队员们的工作。内容基本一致,就是去胡同里除了徐大夫和刘雨泽家的几户,问一下案发当晚住户们听没听见什么异常动静,尤其是狗叫声。队员们“领旨”后迅速散开,到各自分配的住家门口去拍门。王艺花身份尴尬,由孙小圣带着回车上休息。
在车上等信儿的当口儿,花姐还专门问了一下关于阮岚岚的事情。孙小圣耐着性子答了,花姐又没话找话地说:“孙小圣啊,‘托梦’那事,你回去琢磨了没有?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而且我也听说,你和这个阮岚岚早就认识,是同学。但这个人,身份上就值得我们关注,你别看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实际上可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经常上网的人谁不知道她啊?从她的公众号就能看出,这人不是善茬,起码不是你记忆中和看到的那样单纯。所以你一定得留心。”
孙小圣一听,这话跟李出阳对他表达的意思如出一辙,心想莫不是李出阳跑到花姐那里给自己“上眼药”去了?孙小圣想了想,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王队,不是我对她有什么主观想法,是我们实在还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指向她。她的不在场证明也很确凿。”但孙小圣也知道,不在场证明可以伪造,也不能完全排除她参与作案的可能性,于是便又拿出撒贝宁讲的那期节目说事:“之前电视上播过一期节目您没看过吗?叫《梦境擒凶》,说的就是这种事啊,警察根据托梦找到了尸体,最后也证明报案人真的只是单纯被托梦了而已。”
花姐使劲把头靠在座椅上,不知道该继续跟他说什么。现在谁也没心思和精力用一个不相干的电视节目来论证摆在自己面前的血案。而且花姐觉得孙小圣这回的表现的确很反常。尽管他以前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有时也会有些奇思怪想,但他起码不固执,也就是说,他以前的“脱线”程度都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但这回的他不仅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好像还刻意在营造一种很玄乎很迷离的氛围,以帮阮岚岚自圆其说。
谁都知道,“托梦”这事邪门。哪怕有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是经历了一大圈的调查取证之后没取得任何成果的托词。但孙小圣作为代理探长好像一上来就信了,这令花姐很是担心。
车里的气氛正尴尬着,队员们逐渐有了访问成果,一个个来到车内跟孙小圣汇报。汇总之后,大家发现,几乎所有住户在案发当晚都没有听到阮岚岚家传来可疑的动静,狗叫当然更是没有。其中一个老头非常笃定,说一整晚都没有听见狗叫。他还跟王木一大放厥词,说早就恨死那只狗了,要不是自己腿脚不方便,真想给那狗下点儿耗子药。他猜那狗就是只疯狗,看见个麻雀飞过去都要叫唤半天,自己这一年多来都快被它弄得精神衰弱了,现在听见那狗的叫声自己都有应激反应了,所以他很清楚那狗什么时候叫了、什么时候没叫。
孙小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现在可以把刘雨泽列为重大嫌疑人了。”
花姐问:“为什么?”
孙小圣说:“阮岚岚跟我说过,她家那只大狗是自己家和刘家关系好时刘雨泽送的。那狗刚才您也看见了,估计是那种除了自己主人逢人必叫的狗。也就是说,如果有生人想进入阮家的院子,必然会引起它的大声吼叫。而案发那晚并没有人听见狗叫,这就说明,狗认识那个作案人,并且信任他。”
“可是,如果是作案人给狗投喂了什么食物,甚至在食物里下了迷药迷晕了它呢?”王木一发问。
“你也看见了,刚才孙小圣给它喂食,它闻都不闻。这就说明这狗不吃生人的东西,还挺有原则的。”李出阳答道。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呢?我猜,应该是这个人在这只狗很小的时候就喂过它,让它打小就对他亲近。那这个人,八成就是它小时候的主人,刘雨泽。”孙小圣继续分析。
“啊,我明白了,”黑咪继续说,“也不一定光是在它很小的时候。既然这只狗是刘雨泽送给阮家的,那刘雨泽对它肯定有不一样的感情,两家离得这么近,刘雨泽出门进门都能看见它,肯定还会没事就投喂它,哪怕是两家交恶之后,刘雨泽也对这只狗非常好,出来进去给它喂食。所以这只狗除了阮家人,唯一不防备的,可能就是刘雨泽。”
“有一定道理,凭这点,结合‘木皮’的碎屑,再加上事发之前两家闹了矛盾,可以把刘雨泽先传来问话。现在刘雨泽人在哪里?”花姐问。
“刚才大概了解了一下,从前天到现在,刘雨泽好像根本就没回家。”
队员们又去了一趟刘雨泽家,发现情况的确如街坊所说,刘雨泽借工作之名,两天都不曾回过小火垡村。独自一人在家的王萍依旧守口如瓶,坚称儿子在外忙碌,和高玉荣受伤一事无关。孙小圣跟王萍磨了半天嘴皮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动王萍当场给刘雨泽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孙小圣跟刘雨泽开门见山,表示要给他做堂笔录。刘雨泽当即回绝,并直接挂断电话。
刘雨泽显然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黑咪等人已经通过村里的社会关系网,查到了几个平时和他熟识的青年,又经过一阵工作,摸出了几个刘雨泽可能的去处。花姐要求队员们不要声张,先行归队,等到下午或者晚上制定好详细的方案后再开始抓捕行动。
大家回到队里,刚下车还未上楼时,李出阳忽然想起什么,跟孙小圣说:“对了,阮岚岚那边,我觉得还是得把笔录补上。如果她不方便过来,那我下午去一趟也行。”
孙小圣边锁车边说:“明天吧,明天我去吧。”
花姐本来已经快走出停车场了,听见孙小圣这样说,不觉回了一下头,冲孙小圣说:“你就让李出阳下午过去吧,明天你还不见得有时间呢。”
“那我就明天派别人过去。”孙小圣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没想到这话一出,花姐愣了,其他人也暗觉不对,目光都投向他们三人。
李出阳率先打破僵局:“啊,我也没别的意思,正好下午这段时间空着,我也知道高玉荣病房在哪儿,去一趟轻车熟路。”
孙小圣的脸色忽然很难看:“什么轻车熟路?你是怕她跑了,还是怕我去了给她放跑了?我跟你说,她不会撂下她妈不管的。更何况,”孙小圣眼里忽然出现了少见的冰冷,“她没你想得那样龌龊。”
“我什么时候说她龌龊了?”
“好,你没有,是我说的,”孙小圣不耐烦地朝他比画了一个休战的手势,“你现在说完了吗?”
“孙小圣!”花姐听不下去了,“老毛病又犯了吧?一根筋绷不住,就要上天了吧?”
孙小圣瞥了眼面面相觑的队员,有点儿上火地说:“花姐,你要信他的,你就让他跟你说说,阮岚岚除了做了一个梦,还有什么疑点?是作案时间,还是作案动机?还是咱们找到了什么证据证明她杀了自己的亲爹?”
“就算真的没证据,你也给我细细查过之后再这么说!”花姐掷地有声。
李出阳站在两人中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要尴尬地迎接这两人不时扫到自己脸上的目光。
孙小圣忽然冷笑一声:“谁还没做过预知梦啊。我昨晚上还梦见有人到领导那儿给我‘上眼药’了呢!”
“孙小圣!你要这样干脆回避了算了!”花姐发出最后通牒。
没想到孙小圣不仅不吃这套,反而解脱地看着花姐:“行,我也明白您什么意思了,不干就不干,谁能耐让谁上吧!”
说着孙小圣竟然大手一挥,扭头出了停车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支队大院。
他撂挑子了。
7
花姐没想到孙小圣竟然真的撇下众人不管不问了,气急败坏的同时,又有点儿没了方寸。但事已至此,只能先让李出阳牵头顶上,当务之急是先把刘雨泽抓到,别的事再从长计议。
下午李出阳带着探组众人做了详细的抓捕计划。本来李出阳是想让信通科定位刘雨泽的手机,没想到分析结果还没出来,黑咪就接到了一条来自线人的比较靠谱的情报,说经过他的联络,获悉刘雨泽很可能在离小火垡村十公里外的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出租房里。那间房是刘雨泽手下一个工人的老乡的出租屋,整栋建筑是房东违规盖起来的自建房,阳台上晒满了各种女人的内衣和男人的裤衩,远远看去“彩旗飘飘”,走到内部又会觉得浑浊混乱。李出阳带队把门踹开时刘雨泽正躺在**玩抖音,旁边的小桌板上还有一盒刚刚泡的方便面。
刘雨泽不是惯犯,心理防线比较薄弱,坐在讯问室的椅子上没多久就供认了袭击高玉荣的前后经过。
他说那晚母亲给他打来电话,说对面的高玉荣又发疯了,扛着铁锹要砍死她。母亲把自己的遭遇和委屈大肆渲染了一通,令他气血上涌,次日凌晨就回来准备向高玉荣实施报复。他凌晨三点左右从县城开车回的家,到家之后发现高玉荣家大门从外面锁着,家中看似无人。回家之后他一直睡不着,坐在院子里边抽烟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透过门缝一看,胡同里出现一个推着电动车的人影,那人影由远及近,分明就是高玉荣。
高玉荣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推车边走边喘着粗气,走得很慢。此时天还未亮,胡同里只有高玉荣一人,刘雨泽心想这是个机会,他完全可以让这恶毒的老女人吃点儿哑巴亏。想罢他顺手抄起院子角落里一根搞装修时富余出来的条状三合板,最初的想法只是趁她开门时给她一下子,然后逃之夭夭,这样不仅事情不至于闹大,她还没证据指认自己。
没想到他拿好家伙偷偷从家溜出来时,高玉荣已经进了家门。但可能因为当时天快亮了,高玉荣并没有关门。刘雨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着高玉荣进了院子,抡起板子照着高玉荣上半身就是一击。他自称是照着高玉荣肩膀抡过去的,没想到因为光线过暗,导致他观测出现偏差,板子竟然击在高玉荣的后脑勺上。高玉荣登时失去意识,来不及哼一声就趴倒在地。
刘雨泽吓坏了,怕高玉荣有生命危险,赶紧把她拖到了徐大夫的诊所门前,又拍了拍诊所大门,然后脚底抹油,跑了。
李出阳想了想,他交代的内容大部分细节都能对上,包括三合板的主要构成物就是“木皮”,说明刘雨泽对于作案过程没有隐瞒。但是有一点他还没想通,就是关于高玉荣被放到诊所门口这一点。
乍一听,刘雨泽交代的话并没什么逻辑上的问题。但仔细一琢磨,这里面存在一个悖论:一般来讲,决定逃跑的作案人,都是想办法延后案件曝光的时间,以给自己的跑路留出充分的余地。而刘雨泽自述他在高玉荣昏迷后就把她放在胡同里并拍响了诊所的门,这就说明他想让别人第一时间就发现高玉荣受伤的事。那徐大夫或者高玉荣的家属一定会马上报案,刘雨泽的逃逸就会变得很鸡肋,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意义。
所以最后决定跑路的刘雨泽最可能的做法是:在高玉荣受伤晕倒后,他不知高玉荣何时会醒来,甚至不知道她是否会归西,一定是把高玉荣扔在院子里,然后锁好高玉荣的院门,让她自生自灭。如果高玉荣死掉了,自己则已经逃得不见人影了;如果高玉荣自己醒来,他也能观望着是否可以打道回府。
假设他真是失手把高玉荣打成重伤,然后选择了送高玉荣就医,就完全没有必要再隐藏自己的身份,随后逃跑。这样逃也逃不彻底,还会以最快的速度暴露自己作案人的身份。
队员们觉得李出阳分析得有道理。但不管接下来大家怎么讯问刘雨泽,他都说高玉荣就是自己拖到诊所门口的,这是悔改的体现,也属于补救措施,他应该被从轻发落。因为一时找不到别人站出来承认此事,也暂时没有证据证明刘雨泽就是扔下了重伤的高玉荣逃跑,大家只得暂时接受他的这个说法。
至于谋害阮崇刚一事,刘雨泽更是撇得干干净净。
这事刘雨泽倒说得更为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杀阮崇刚?我完全没有动机呀,首先跟我妈干架时他又不在,其次这些年虽然我们家跟他家有点儿矛盾,但这些事都是因为高玉荣而起,我跟阮崇刚可以说从来没起过直接的冲突,连我砌的台阶影响了他车进出门这件事,也一直都是高玉荣找我家打架的,他从来没出面过。事实上他平时也很少在家,据说厂子快倒闭了,自己都自顾不暇呢,哪有工夫跟我起矛盾呀。”
李出阳看了一眼法医划定的阮崇刚死亡时间的范围,问刘雨泽当时在什么地方,刘雨泽抠着鼻子想了想,说:“当时……当时我在县城自己租的房子里歇着。本来那晚我没想回家,是我妈跟我说她受欺负了我才决定回去的。”
“你在县城里自己还租了一套房子?”
“是啊,那里离哪儿都方便些。而且我没活时要是老在家待着,我妈就会念叨我,让我干这干那的,我就干脆自己在县里租了个房子,周末才回我妈那儿。”
“你当时在自己出租房里这件事,还有谁能证明?”
“这个……”刘雨泽有点儿焦虑了,“我当时是一个人待着,就看电视来着。因为刚干完一个活,挺累的,我就让大家都歇两天。”
也就是说,对于阮崇刚被害一案,刘雨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
众人熬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又得到一个消息:信通科从运营商那里调出了阮崇刚手机的通信记录,发现案发当日,记录里并没有刘雨泽的手机号。对于这一点大家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很多有预谋的作案人和被害人进行联络时,会转用别的电话。但大家把案发前一周阮崇刚的通话记录梳理了一遍之后,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号码。阮崇刚的大多数通话都是业务往来,剩下为数不多的是和厂里下属的通话。有几个没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被黑咪拨过去,对方开口就问阮崇刚什么时候打款,一听就是债主。听闻阮崇刚死了,债主们要么不信要么大惊,骂骂咧咧、叽叽歪歪,都不是善茬。
“这个阮崇刚的厂子好像一直亏损,强撑着有几年了,估计现在还欠着几百万的外债呢。会不会是因为他老欠钱不还,被追杀了?”黑咪猜测道。
“可是债主要是把他杀了,上哪儿去要钱啊?这是讨债界的大忌啊。”灿灿姐觉得不太靠谱。
“对了,看一下案发前几个小时,阮崇刚有和谁联系过吗?”李出阳问。
“没有,只和一个厂里员工联系过,我们确认了,是他们厂的车间主任。”
“也没和高玉荣或者阮岚岚联系过?”
王木一仔细翻着通话记录单,摇摇头说:“他最后一次和高玉荣联系还是案发前一天,和阮岚岚的通话就更远一些了,是四五天之前吧。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排除案发前他和这两人,或者其他咱们没发现的人联系的可能性,毕竟除去手机的通话功能,微信、QQ什么的也有语音通话功能。”
“能调取吗?”
王木一摇摇头:“估计悬,阮崇刚的手机有密码,这些软件登录也需要密码,想看的话可能得联系软件运营公司。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吧,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手机套餐里流量可能都没多少,放着电话不打,何必用网络通话呢。”
李出阳点点头:“也是,郊区网络还不稳定。”随即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扭头问负责人苏玉甫:“技术队那边提取出刀上的指纹了吗?”
苏玉甫说:“哦,技术队说了,刀埋进深土里,再加上挖的时候混进雪水,本身已经很难提取到有效指纹了,他们弄了一天,凑合刷出了半枚阮崇刚自己的指纹,和另外一个不属于阮崇刚本人的指纹外廓。正在做报告,估计也就这样了。”
“那这个只有外廓的指纹应该就是嫌犯的了。”
“我觉得就应该从阮崇刚的债主里挨个排查!”黑咪振振有词。
李出阳正坐在桌子上思考,听到此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手一拍桌子:“完了,百密一疏,坏了菜了!”然后他跳下桌子满屋转圈,“快给我查查阮崇刚工厂的地址!”
8
孙小圣离队之后,在街上晃了一圈,随后脚像不听使唤似的来到了高玉荣所在的医院楼下。但他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在甬道的长椅上又坐了半天。这半天他想了很多事情。比如初中的一些往事,比如现在阮岚岚父亡母危的可怜境地。孙小圣以前见过很多惨剧,虽然也替那些人痛心疾首,但代入感从没有这一回这样强烈。可能是因为两人以前有过一大段很相似的人生轨迹,有过很多两小无猜的共同回忆,才令他觉得阮岚岚所遭遇的种种,竟然在自己身上也刻骨铭心起来。
过多的共情心,一般都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但孙小圣同样存在困惑。他不是被感情冲昏了头,他知道这案子还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首要的就是阮岚岚的那个梦。孙小圣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阮岚岚知晓内情,但没有参与作案,所以才会以这种方式把埋尸地点透露给他们。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又出于什么缘故,要拿做梦当借口,跟整个事件撇清关系呢?最关键的是,她知道大概的埋尸地点,就多半应该知道内情,也就多半知道凶手是谁。这就是说,她知道谁和自己有杀父之仇。那么她为什么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向警方举报这个人呢?是因为害怕对方,还是因为自己也涉事其中?可尸体被发现后,案件真相大白,最初的担心不还是会变成现实吗?
阮岚岚不是一个轻率浮躁的人。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给自己挖坑。这件事哪怕逻辑再不通,她也能往“托梦”上靠。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
虽然她很不对头,但双亲被害是血淋淋的现实。孙小圣脑子里有两股声音一直在吵架,一股声音让他尽快查明真相,一股声音又在不断强调现在的阮岚岚处在一个多么无助和绝望的境地。孙小圣的各种思路不断被这些声音打断,令他感到无比聒噪。他觉得此刻唯一能够令自己冷静和专注起来的方式,就是走近阮岚岚,走到这个谜一般的矛盾体身边来,近距离地观察她、探索她,想她所想,和她感同身受。这样才有可能一探她的初衷。
阮岚岚给他开门之前,正在护工的帮助下帮母亲擦拭手脚。看见门外是孙小圣,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弯腰从床下搬出一个凳子让他坐下。
护工要帮忙,被阮岚岚婉拒。她客气又温柔,一点儿也不像网络上那个行文犀利、遣词尖锐的暴走写手。
孙小圣有点儿局促,坐下之后不知首先该说什么。倒是阮岚岚先指着母亲问他:“你以前见过她吧?初中时她接过我下学。”
“哦,没有,啊,也可能我不记得了,”孙小圣慌不择言,“不过我是见过你爸爸的。他……变化挺大的。”
“老了。”
“啊。”
场面冷了一会儿,孙小圣想起一个话题:“对了,要不是遇见你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公众号做得那么大的呀?初中时就知道你作文写得好,没想到日后还靠着这个发大财了。回头教教我呗,我觉得自己也挺有文采的。”
阮岚岚笑了:“挖热点,追话题,说别人不敢说的,写别人不敢写的。粉丝想看什么,想宣泄什么,你都帮他们写出来,替他们发声,替他们挨骂。不管遭受多大的非议,心态都不能崩溃,还要继续冲击更大的网络旋涡,你能做到吗?”
孙小圣想了想:“够呛。”
“那你火不了。这两年多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特别拧巴的生活。每天想的、写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想创作的内容——或者那根本就称不上创作,而是像一种流水线的作业,机械而枯燥。你能想象吗?我们开选题会,列出的全是各种话题和新闻的流量数据,然后从中抓取最能引爆网络的切入点。我要为文章配上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标题、最能引起广泛热议的措辞,以及各种网络流行语堆砌起来的修饰词。我要让这些东西像模像样地成为爆文,带动成千上万的流量,最终这些流量也将变现成为广告费,然后撑起公司的日常开销。”
孙小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完全想不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众号的背后,是这种血与汗的狼狈交织。他很理解地点了一下头:“一直以为你是躺着挣钱的,没想到也这么辛酸啊。”
阮岚岚微微一笑:“我在非常早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叫《穷男友,想说爱你不容易》,虽然题目起得挺拜金,但实际上内容是表达我们这一代压力巨大的年轻人在生存上的窘迫。当时我的粉丝还不多,但不知道被哪个大V带节奏地转发了,我的后台收到了三四千条谩骂和侮辱的留言。骂我是绿茶婊,是金钱的奴隶,只配坐在宝马车里哭什么的。当时把我吓坏了,我的本意不是这样呀,我只是起了一个更具争议的标题而已啊,要不然网上这么多文章,读者凭什么点进这篇来看呀。我委屈极了,但第二天再一看后台,涨粉三万多人,还有很多公关公司找我写软文的留言。一夜之间!虽然我知道这里面有很多黑粉,但我高兴极了。而且我觉得那帮骂我的人就是一帮小丑,他们虽然大义凛然地批判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俯视我,但最终的胜利者还是我。”
“网友们有时候好像不是为了对错来跟你争论,他们只是必须表达自己的看法。他们同样不爱听你的解释,在网络上,其实你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你成为热点时,其实已经被盖棺论定了。”孙小圣说。
“对,当我发现我是一个让网友们陈述观点或者相互争吵的靶子时,我自己也豁然开朗了。大家骂得高兴,我也留得住流量,大家各取所需,这就够了。那时候我写文章的风向才开始真正改变。我开始故意找一些话茬来博大家的眼球,毕竟你得把他们那些按捺许久的神经挑动起来,才能发动一场场网络狂欢。”阮岚岚看了一眼窗外,平铺直叙地说着这些在孙小圣听来非常有冲击力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传统文学带不动流量了吗?不是因为它不好,是因为它太好了,它是所有人心中的美好所向,是大家公认的经典和精品。这些东西就引不起争议,炒不起热点,所以不管我想好好写作的愿望有多么强烈,我也不可能实现。因为我要吃饭,要养活员工,我需要流量。”
孙小圣叹了一口气,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是时候表个态了:“其实我也是刚刚关注你的公众号的,我以前从来不看任何公众号文章。但不管我看没看过,我都不会像那些骂你的人一样。我觉得发表什么观点是个人自由,谁也不能强加给谁观点。”
阮岚岚“噗”的一声笑了:“所以我靠你挣不了钱。要都是你这样,说不定我已经饿死了。”
孙小圣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哈哈,那我也往好的方向给你带节奏。”
阮岚岚笑着笑着停住了,然后很认真地看着孙小圣:“孙小圣,谢谢你。我虽然很不幸,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有你。”
孙小圣忽然感觉到俩耳朵根忽地一热,整个人跟发烧似的犯起晕来。
这时阮岚岚的手机响了,她接起一听,忽然神色大变,飞快应付几句之后,跟护工交代了一下,起身就要出门。孙小圣问怎么了,她飞快答道:“我爸去世的消息不知怎么散出去了,好多债主跑到我爸工厂闹事去了!”
债主其实没多少,不超过十个,但他们都带了很多下属和帮手,聚在阮崇刚的钢管厂门口大声跟保安争吵。保安只有两三个,一个风烛残年、两个黄口小儿,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厂里因为削减开支早就没了保卫处,车间主任只能硬着头皮跑到门口跟众人解释,说阮厂长的事他也是最近刚刚获悉,万分悲痛的同时也会尽量处理好厂内事务,包括欠各位的各种款项。他刚才已经联系了两位副厂长,准备紧急开个碰头会,好好商量出一个方案,以给各位妥善的答复。
债主们将信将疑,有人要求他现场给副厂长们拨电话。主任硬着头皮拨了,结果两个副厂长一个也不接。债主们急了,有的要冲击保安队伍,有的要翻大铁门,高喊口号说没人还钱就进去搬设备。
主任正要报警,就见一辆出租车停在厂门口,从里面走出一名行色匆匆的妙龄女子和一个全神戒备的护花使者。
阮岚岚飞快走到人群后面,大喊:“各位,我求你们别再闹了。我是厂长的女儿,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钱不会打水漂的!”
大家一听,多数愣了,有几个人走到她面前,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孙小圣下意识地往阮岚岚身边靠了靠。
“你是阮崇刚的女儿?真的假的?叫什么?有身份证吗?”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皱着眉头问她,又扭头去问车间主任,“许主任,你认识这女的吗?这女的别是趁着这乱乎劲,来这儿蒙东西的吧!”
许主任多年没有见过阮岚岚了,刚才联系她还是从厂长办公室里贴着的通信录中找到的电话,此刻相见自然是百感交集,他赶紧把阮岚岚拉到前面,冲众人说:“诸位,这位的确是阮厂长的女儿。阮厂长的家人还在,就一定会把这事负责到底的,你们不要闹。”
“你说说,怎么负责?啊?是今天给结账,还是现在就让我们进去搬东西?”
“你一小姑娘懂这里头的事吗?你爸爸给你看过账本吗?”
“不用跟她说那么多,她也不懂!”
众人并不买账,一门心思要进去扫**。有人又开始带头冲击大门:“再不给开门,我们可就翻墙了!”
阮岚岚堵着门口,一边阻拦一边喝止,但声音很快被盖了过去。孙小圣挤过去,只觉得身上被无数双手拽着、揪着,让他进退不得。众人好像都是奔着抢东西来的,孙小圣估计这里头还有很多浑水摸鱼者,说是追欠款来了,其实就是趁火打劫的,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得到消息过来边起哄边捞一笔。债务纠纷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
有个挺肥实的妇女忽然推了孙小圣一把,孙小圣脑袋撞在铁栅栏上,一时间眼冒金星。孙小圣边回头边指着那妇女大骂,那妇女却狡诈地嚷嚷说不是自己所为。这时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一个石块,正击在阮岚岚的额头左侧,阮岚岚惨叫一声,赶紧捂住面部。
紧接着孙小圣看到一条红色细线从阮岚岚头发下面缓缓延伸下来。孙小圣赶忙过去护住阮岚岚,对着众人大吼:“都他妈给我住手!”
但场面越发混乱,众人马上就要把大门彻底攻破。
正值胶着之际,忽然人群后方警笛大作,孙小圣回头一看,是队里的两辆警车横在了他们身后。李出阳带着众队员从车里出来,边向闹事者出示工作证边大声制止他们的行为。
之前那个男子又跳出来,指着李出阳的鼻子说自己在追款,警察管不着。李出阳大声道:“就算厂子不还你款,依法你也是去法院起诉。谁给你的权利跑这儿带头闹事!”
“我没闹事!我找他们理论!”
“没看见这门关着呢吗?”
男子急了,向后面的人挥手:“把他们推开,咱们要钱天经地义!”
话音未落,李出阳和黑咪一把把男子撂倒在地,给他戴上手铐:“那我就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传唤你,第二十三条,你涉嫌扰乱单位秩序,跟我回公安机关!”
别的债主看傻了眼,都下意识地停下手上动作。有个女声还不嫌乱地叫着:“手续呢?刑警就能红口白牙地抓人?”
“口头传唤!要不你也试试?”
那女的假装低头看手机,再不吭声。
男子被黑咪和樊小超推上了车,其他债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调了很多,围着许主任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己的情况。孙小圣先让王木一找了个创口贴帮阮岚岚处理伤口,又怕再出乱子,就站在许主任身边帮他打下手,还给债主们编好号,然后一个一个地叫。许主任此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先把这些人的电话号码一一记下,承诺回头让公司财务好好核实,确定解决方案之后尽快与大家联系。
债主们争先恐后地跟许主任说话,李出阳随手拽住一个老保安,问他阮崇刚被害当晚是谁在门房当值。老保安赶紧叫来了一个理着平头的小保安,说那天是他的班。
“你有印象那天你们厂长是什么时候从厂子里走的吗?”李出阳问。
“有的,”小保安诚惶诚恐地说,“我们厂长那天五点多钟就离厂了。”
“是吗?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小保安紧张得赶紧解释,“后来他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因为一开始他是开着自己的尼桑车走的,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他又开着自己的车回来了,我当时还在门房问他怎么了,他说车子离合器老毛病又犯了,转速特别高,他晚上还得去玉川一个厂子见客户,怕耽误事,就换了我们厂里一辆货车开出去了。”
李出阳想了想,应该是阮崇刚没说实话,但据说阮崇刚的车确实是尼桑的老款车,如果在这冰天雪地里闹了毛病,仿佛也合情合理,又问:“那后来呢?这辆货车去哪儿了?”
“后来,后来……”小保安左看右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吭吭哧哧语不成句。
李出阳把他拽离人群,一脸正色:“说吧,这儿没人。”
“我吃晚饭时,喝了点儿白酒,七点多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那货车停在院子里,以为是厂长办完事,把车送回来了,就没多想。”小保安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似的低头道。
“七点多就睡着了?”李出阳一扬眉毛。
“是,不过我之前把大门锁好了!我们厂子晚上也没啥事,我就早早地锁门了。我以为厂长他夜里肯定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后半夜了,而且他自己有厂子大门的钥匙。”
“那他自己的车呢?”
“一直就在我们厂的院里,现在还在。”
小保安七点多就睡着了,就是说那辆货车被开回来的时间段是从晚上七点多一直到第二天凌晨。阮崇刚的死亡时间推定是晚上六点到九点,那么这辆车是阮崇刚自己开回来的,还是别人开回来的,就大有文章了。但从阮崇刚遗体衣兜里找到了工厂大门的钥匙,就说明他自己这把钥匙应该没被人盗用过。凶手不太可能有把他杀死后,先把他的车开回厂里,再返回作案地点埋尸这种举动。
“大门有被破坏过的痕迹吗?”
“没有。”
“除了你们厂长有大门钥匙,还有谁有?”
“剩下的……就是我们保安室有了。”
李出阳点点头,抬眼观察了一圈,发现大门旁边的墙头上安着一个摄像头,问保安:“这个摄像头开着呢吗?”
“我们厂里的监控,只有两个车间里的还开着,这个早就坏了,一直也没人来修过。”小保安唯唯诺诺。
李出阳无奈地点点头,正在思考之际,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李警官”。回头一看,正是刚刚处在旋涡中心的阮岚岚。阮岚岚的伤口此刻已经处理完毕,脸上的血迹也擦拭干净了,额上贴了一枚创口贴,看起来并不算严重。
李出阳走上前去:“怎么了?”
阮岚岚说:“没怎么,今天谢谢你。”
“哦,没事。”
“要不是你,今天我估计就回不去了。”
“没那么严重吧。”
“当然有,”阮岚岚轻描淡写地一笑,“把我爸去世这件事告诉债主们,你说后果怎么可能不严重呢?”
李出阳也笑了:“哦,你说的是这个啊,这个我没义务替你们瞒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阮岚岚听罢笑容依旧,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对了,我还想提醒你一句,”李出阳叫住她,还特意把声音放低,“别以为自己多聪明。我迟早会把你查清楚的。”
阮岚岚转过半个身子,很不屑地看了眼李出阳:“行呀。那就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正说着,孙小圣从阮岚岚身后走过来,见两人好像杠上了,赶忙把黑咪叫过来,问他能不能先开车把阮岚岚送回医院去。黑咪看了看这表情各异的三人,赶紧点点头说没问题。
孙小圣看见阮岚岚跟着黑咪走向汽车了,才把李出阳拉到一边:“是不是你那边调查阮崇刚通信记录时说漏嘴了?”
李出阳说是。
孙小圣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叹了口气:“我说,咱能不能上点儿心,这么敏感的事,你说出去不就等于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了吗?”
“我能力有限啊,”李出阳做无奈状,“就这点儿本事。当时你要在,不就没这事了吗?”
孙小圣沉着脸看向远处:“花姐说得对,这案子我应该回避。”
“回避也不是这么个回避法,你这是当着领导面甩咧子,你想挨处分?”
“反正我请了年假了。”
李出阳掏出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也看着远方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积雪,有点儿无可奈何地说:“你知道吗,咱们去不了海南了。这个案子远远比我想象得复杂,花姐的意思也是让咱们把休假往后调调,这个活,没人能帮咱们接。”
孙小圣知道他意有所指,干脆把话挑明了:“你还是怀疑阮岚岚有问题。”
李出阳看了他一眼,确定没有捕捉到任何烦躁或者抵触情绪之后,终于承认:“对。我想从阮岚岚小时候的生活轨迹从头摸起。访问一些她的老师同学,或者儿时的伙伴,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线索。我觉得她的家庭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她和她父亲的关系不正常呗?”
李出阳见周围人多眼杂,便搂着孙小圣的肩膀走到一个更偏僻的角落:“你看过她在公众号上写的一篇叫作《被强暴的女人为何中途放弃抵抗》的文章吗?那篇文章是用半写实的写法,写一个女孩子在家里遭到了亲戚的猥亵,她本来是有机会呼救,让家人街坊们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但她后来放弃了,她默默承受了这种罪,因为她觉得一旦把事情公之于众,她比那个可恶的亲戚还要没脸。文章描述了女性在遭受性侵犯时,因为惧怕世人的眼光,内心的顾虑和焦灼,旨在警醒大家实现性别平等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这篇文章是阮岚岚早期写的,字里行间流露着非常非常强烈的倾诉和表达欲,心理活动也特别真实动人。所以我就猜,这会不会和她个人的经历有关。”
“你的意思是,她曾经遭受过性侵犯?……她父亲,阮崇刚?”
李出阳没说话。
“这怎么可能?你不能这么不着边际地瞎猜!”孙小圣觉得李出阳这回简直是大失水准,“我知道这个案子有很多疑点,但你也得一点点查,别急别慌,凭着线索去还原事实,哪能凭一篇文章自己瞎开脑洞呀!她自己都说,写这些触目惊心的文章,是为了赚流量,哪像你说得这么有故事!”
“你看看你,我还没说两句呢,就开始数落我。”
“都说这么一大通了,还叫没说两句?”
王木一和灿灿姐等人坐在警车里,看着远处墙根下面孙小圣和李出阳像往常一样互不相让地说悄悄话,心里都倍感安慰。看来孙探长和李政委远远没到决裂的程度嘛。
孙小圣看着李出阳,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说个不怕你笑话的事。初二的时候,我看了一部韩国的恋爱电影,当时整个人都被里面那种浪漫的氛围感动了,于是我给阮岚岚写了一封情书。当然也不是那种特正式的,就是一张小字条,塞在她的课本里。结果她看到后,竟然告诉她爸了。后来你知道她爸,也就是阮崇刚是什么反应吗?”
“揍了你一顿?”
“她爸特意来到学校接她放学,然后叫住我,说想带我们俩一块儿吃个饭。然后他开车带着我们俩来到一个挺高端的饭馆,点了一堆特棒的菜。印象中有生鱼片、大虾什么的,然后就让我们吃。我吓坏了,不敢吃,他就说没关系,然后还给我夹菜。我和岚岚这边吃着,他就在那边说:‘孙小圣,我看了你给岚岚写的字条,大道理我不想给你讲,如果有一天你出人头地了,能够顿顿让我闺女吃上这种饭了,我就把她交给你。但出人头地的前提,就是要好好念书,只有考上大学了,才有资格想别的,也才有可能做到这些。’”
孙小圣一口气说完,很认真地问李出阳:“你觉得能做到这份儿上的父亲,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吗?”
李出阳做思考状,一时未做评判。
“再说了,你也看到了,阮崇刚尸体被挖出来时阮岚岚的反应。那种撕心裂肺的哭,会是演的吗?她虽然是大V,但不是演员。没有普通人能把悲伤演绎到这个份儿上的。”孙小圣想到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细节。
李出阳把烟熄灭,扔在脚下还踩了踩。
“要像你说的那样,她肯定巴不得阮崇刚被弃尸荒野呢,还费这么大劲找尸体干什么!我倒觉得,阮崇刚像是因为无力偿还债务,绝望自杀的。”孙小圣说。
李出阳摇摇头:“如果是自杀,上吊或者喝农药都行,有必要跑到荒郊野外去吗?就算去了,又是怎么自己把自己埋掉的呢?”
这时他们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阮厂长不可能自杀。就算是资金链真的断了,他也不至于还不上债务。”
孙小圣和李出阳扭头一看,正是刚才硬出头的许主任。许主任打发走了众人,看见两个头头模样的警察还意犹未尽地聊案情,便凑过来做出玩手机的样子偷听了半天。直到听见两人聊得太离谱了,才忍不住主动插话。
“为什么?”李出阳问。
“因为就算是真的经营不下去了,他也可以把厂子卖掉。已经有不少这方面的人士在跟他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