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你别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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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底的一个小雪天,晚饭后,斯曼携“娘家人”入住京郊某个刚开业不久的豪华大酒店。导演的迎亲车队明早将从这里出发,去往市区的礼堂。

“娘家人”的队伍人数不多,包括斯曼的妈妈,小乐,哥哥,嫂子,嫂子带着孩子。斯曼的爸爸缺席,据斯曼妈说他至今未联系上。当然还有文文和苏岑,文文作为伴娘,自始至终不离斯曼左右。斯曼的跟妆则交给文文的一个朋友,是她在剧组工作时认识的一个老师,手艺极其精湛,她也从今天开始跟在斯曼的身边。“娘家人”的队伍里还有斯曼在学校的时候关系比较好的两个女同学,还有之前认识的何盼,程老板。程慧敏听到消息也特地从外地赶来了。斯曼本打算一切从简,未邀请过多同学和老师。

这家酒店斯曼之前是知道的,它就坐落在导演父母家新买的房子附近,今年夏天才装修好,正式营业没有几个月。刚装修好那会,导演借用这个场地拍过片子,所以人家就给他半价订房的优惠。用导演的话说,一部分房间的被褥都是新的呢,非常具有新气。本来斯曼说不必花这个钱了,从家里面接亲就好,可是导演坚持在外面找个酒店,一来可以把所有娘家的亲友都聚到一起,方面早起的时候接亲,二来斯曼和导演现在住的房子是作为婚房的,接亲自然不能够也是这里,否则不符合导演他们家那边的习俗。

婚礼之前,交定金那天,斯曼特地跟导演一起去酒店看了一眼,她还没进入酒店的时候就看中了这里。整栋大厦一共三十多层,门前是水泥地的停车场,四周还很荒芜,没有多少建筑。酒店里自然不必说,处处透着崭新的气息,让人感觉干净、舒适。也许斯曼看中的正是它的高和它的偏僻这两点。高的话,就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风景,斯曼一项喜欢住在较高的楼层,这一点身边的人全都知晓。偏僻是不想受人打扰,也不想打扰别人。毕竟接亲时又要贴喜字又要放鞭炮,如果在宾客较多的市区酒店,难免受到旁观。

斯曼是导演亲自开车送到酒店的。本来斯曼不让他送,说是结婚的前一天新娘和新郎不能见面。可是导演怕斯曼这边人多,不方便叫车,愣是带着朋友开着几辆车承担了这趟护送任务,美其名曰提前探探路,防止明早走错。

众人在酒店大堂歇着,斯曼和导演去前台办理入住登记。

良久,都未办妥,文文感觉到疑惑,便走去前台看情况。

“怎么了,斯曼?”文文问道。

“十八层的房间不够了,需要咱们分开住,大部分住在十八层,有一到两个人得住到别的楼层去。”导演抢先解释道。

“咱们都是一起的,分开住多不方便。不能跟他们商量一下么,给挪一个房间出来。”文文刚要靠近前台,却被斯曼拽住了。

“已经沟通过了,十八层已经住满了,没有多余的房间。”斯曼道。

“哪个楼层的房间够,咱们就都改到那个楼层去,不就行了?”文文坚持道。

“随缘吧。都预定好的,再改太麻烦了,而且有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打扫。”

斯曼转身对前台小姐说,“那就帮我们办入住吧,就按原先的预定,住在十八楼。”

营业员正在办理手续,文文说道:“那我和苏岑住在别的楼层吧,你们住在一起方便些。”

“不用,让我自己住吧。”斯曼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给文文商量的机会。

“我帮你查一下……现在七层有房,二十一层也有,请问你要哪个?价钱都是一样的。”营业员微笑着对斯曼说。

“要七层的吧,明早下楼坐电梯方便。”导演抢着说。

“我要二十一层的。”斯曼对营业员说完,转头对身边的导演说,“你忘了吗?我喜欢住在高层!”

“行,听你的!”导演没有多想。

“那我晚上上去陪你睡。”文文搂着斯曼的胳膊说道。

“不行!新娘子结婚的前一晚必须是自己睡才行。”斯曼掐了文文的脸蛋一下。

导演和斯曼带着众人上楼,在十八层把大家安顿好。小乐吵着要和斯曼住,斯曼妈硬给拦了下来,老太太带着孩子住在一个房间。

安顿完众人,导演便打算回去了。斯曼送他到电梯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外面下雪了,估计今晚雪会变大一些,明早你来接亲要慢一点开车,注意安全。”

“我恨不得马上到明天,我想看你穿那件婚纱,肯定美死了!”这是导演对斯曼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电梯就来了,斯曼把迟迟不愿意离去的导演推进了电梯,看着电梯门关闭,她竟有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斯曼赶忙擦去那滴眼泪,然后回到文文的房间。文文正在整理她带的那个大行李箱,苏岑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字。

“怎么这么用功,大作家?”斯曼挨着文文坐在床边,对苏岑说道。

“她最近都废寝忘食了!”文文责怪道。

“我想把小说拉出一个详细大纲来,这样便于我审视全局,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东西。”苏岑认真地说道。

“看来我的故事对你还真有启发。”斯曼笑道,“写了多少了?”

“差不多了。本周计划把这几万字的大纲完成。”

“我的天,光是大纲就有几万字了吗?果然是苏岑,做事就是细致!”斯曼夸赞道。

“给,晚上敷上这个!”文文从行李箱里掏出两片面膜放在斯曼的腿上。

“你就是爱操心,文文。”斯曼摆弄着那两片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面膜说道,“如今化妆和服装什么的都找了别人,你还是改不了爱操心的习惯!”

“敷吧,保养好皮肤,明早化完妆美美的!”文文把地上那一堆行李和箱子用脚踢到一边,然后拉着斯曼的胳膊打趣道,“晚上真的不用我上去陪你吗?不会害怕吗?新娘子!”

“有你陪我才害怕呢!”斯曼尽量小声说话,不去影响苏岑的创作。

“你在二十一楼的几号房间?走,我陪你上去待会!”文文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斯曼将文文拉了回来:“哎呀,在这说会话吧,别折腾了。今天下雪了,明早路上肯定不好走,大家都得早一点睡觉,明早说不定得特别早就出发呢!”

“那你快告诉我住几号房间,明早我去叫你起床!”文文在斯曼的身上**,想翻她兜里的房卡。

斯曼痒得直躲:“2104,正好在你们这个1804的正上方。”

“那我一会儿陪你上去!”

“你可别去,你去干吗?”

“我帮你暖暖被窝啥的!”

“哈哈,文文,好在你不是男的,不然你肯定会是特别色的那种!”

“我要是个男的我肯定娶你!”

“喂!你们俩不要在我的面前这么肉麻,行吗?”苏岑笑道。

“别理他,咱们聊咱们的!”文文拉着斯曼的手不肯放下,“斯曼,你说你真的要结婚了,我这心里呀,咋有点不好受呢?”

“你不好受啥?”

“不知道。就好像我以后就要失去你了似的!”

斯曼掐了文文的大腿一下:“你别胡说!”

“曼曼,你要答应我,以后要是导演对你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出气!”说完这句,文文的眼里竟然泛起泪花。

“你放心吧,文文,我答应你。过了今晚,我再也不让你为我担心了。哪怕一次都不会。”

文文把脑袋埋在斯曼的怀里,良久。不知道是哭了,还是在沉默。

苏岑静静地坐在台灯下,注视着眼前的这对姐妹。这一幕像是某个艺术电影的画面,是那种调子有些童真的、深情的现实主义作品,像是苏岑看过的某部韩国电影。

来自山东的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斯曼轻轻地拍打着文文的后背。良久,一阵冷风吹过来,使二人清醒。

“你开窗户干吗,大冬天的?”文文抬起头,对窗边的苏岑嚷道。

“你们快来看,雪花好美!”苏岑指着窗外说道。

斯曼和文文靠近窗户,朝窗外望去。

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天与地之间轻快地飘舞着,慢慢地向地面落下去,轻盈地,不舍地。一阵风吹来,它们又改变了方向,有的远了,有的近了。它们或擦肩而过,不做问候,或撞个满怀,彼此碎裂。

“我最喜欢雪了。”斯曼情不自禁地说,“小的时候在老家,很少能看见这么大的雪。每次下雪,我都想把我的名字改成小雪。”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不断地拂过文文的脸庞,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快关上,有些冷。”

苏岑和斯曼像是没有听见,只顾着痴痴地看着窗外。文文则从窗户的玻璃上反射到了自己。

“等忙完斯曼的婚礼,我也得减减肥了。”文文回头看了一眼挂在衣橱里那件斯曼的婚纱。

“你们早一点休息吧,那我上去了。”斯曼突然说道。

文文把斯曼送到门口:“还是让我陪你上去吧,我就待一小会还不行么?”

“文文,好姐妹!谢谢你陪着我走来的这一路,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还要做姐妹!”

“哎哟,你突然说这些酸的干吗!”文文又要哭了,她赶紧抱住斯曼,来掩饰她的情绪。

斯曼突然说道:“文文,把婚纱给我吧,我拿上楼去。”

“你拿它干吗?明早下来我给你穿,你一个人穿不好的!”

“明早我再拿下来嘛!”斯曼说着直奔婚纱,“我晚上想一个人偷偷再试一次,你就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嘛!”

“行吧,行吧!那你小心点,别弄脏了,否则明天可没处给你洗去!”文文帮斯曼把婚纱摘了下来。

“文文真好!”

“你就臭美吧你!我看你今晚是要兴奋得睡不着觉了。”文文故意责备道,“刚刚还假装跟我姐妹情深呢,哼,我看你呀,分明是重色轻友!

斯曼冲文文做了一个鬼脸,就抱着婚纱跑出了房间。临走,还不忘跟苏岑打招呼:“拜拜!苏岑。帮我照顾好文文。别让她被别的男人抢去,哈哈!”

斯曼走后,苏岑继续写作,跟文文并无交流。

文文则洗了一个澡,然后穿着自己带来的睡衣敷着面膜躺在**看电视。

看了一会儿,文文突然坐了起来:“不对劲,今天我这心呀,怎么这么慌呢?”

苏岑好像没有听见文文说话,没有反应。

“我跟你说话呢!”文文抬高了音量,“你说我这状态,明天还能不能当伴娘呀?别再给斯曼丢人!”

苏岑停下手头的事情,走到床边坐下:“不会的,你不要多想,好吗?现在心慌的人应该是斯曼,你跟着紧张什么呀?明天又不是你结婚!”

“不知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要不我现在上楼吧,我看看曼曼去!”文文说着就下了床。

苏岑跑过去把她按了下来:“你就别上去了,今晚都早一点睡觉,明早还得早起呢!我看外面这雪呀,是停不了了,明天路上肯定不好走!”

“我就上去看一眼!”

“别了,乖!你一上去呀,你们俩人一聊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回头斯曼要是睡眠不足,明天肿着眼睛,就难看了。”

“你说得也是。”

苏岑坐在床头,看着文文。文文则安不下心来,一直在地上来回走动。

“你这个习惯能不能改改呢?老是心急,心一急就喜欢在地上来回走!走得我都心乱了。”

“不对,不对!你刚才听见没有?曼曼跟我说的话,话里有话呀!”

“什么话?哪句?”

“她说的什么,什么来生我们还要做姐妹呀,还说让你照顾好我!”

“结婚前对姐妹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这不是应该的嘛?”

“不对,曼曼这人我比你了解,她从不说这些矫情的话。说了肯定有事!”文文突然停住了脚步,脸上充满了恐惧,“妈呀,越想越吓人!”

苏岑笑了一下:“回头我得带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检查。”

“她刚才还说什么来着?你快帮我回忆回忆!”文文急得直跺脚,“是不是还说别的不寻常的话了?”

“别的不寻常的话?好像没有了吧。”

“她是不是还说过了今晚什么来着?”

“过了今晚?怎样?”

“对,肯定说了!我脑子不好使,你快帮我想想!”

“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好像是……过了今晚……她就不让你操心了?”

“担心,是不让我担心!”

“好像是吧。怎么了?”

“不行,我得上去!她说她住在几号房来着?”文文又要往外跑,再一次被苏岑给拽住。

“文文,你别这样,好吗?你会给斯曼造成困扰的。”苏岑抱紧文文,“我知道,你们姐妹的感情非常好,别人是无法代替的。但是明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们应该祝福她,而不是怀疑她什么。”

文文试着让自己在苏岑的怀里安静下来。

苏岑继续劝道:“斯曼结婚以后,并不意味她离开了我们。相反,她跟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了,因为我们陪伴着她又度过了一个重要的人生进程!”

“你可真会劝人,我说不过你!”

“就让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吧,好好地陪伴她身边,见证她的每一个幸福瞬间。”苏岑说这句话的时候,抬眼看了一眼刚刚门口的衣柜,刚刚挂斯曼婚纱的地方。

她穿婚纱的样子肯定很美,明天大家都会看到。苏岑心想。

文文则把苏岑抱得紧紧的,她面对着窗户,此时玻璃上反射不出她的身影,她能够看得见窗外飘舞的雪花了。

“雪花真美!”文文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一片白影从天空坠落,拖着长长的白尾,像是斯曼那件婚纱的长长裙摆。

文文愣了一下,然后从嗓子眼强挤出一句:“是我的眼花了吗?”

“什么?”

“天上下的不是雪……是曼曼的婚纱!”

苏岑放下文文,转头看着窗外。

文文下意识地跑去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

“这样会感冒的,快回来,文文!”苏岑刚要制止文文,却听到文文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

“啊!曼曼……”

苏岑还没反应过来,文文穿着睡衣直接冲出了房间。

苏岑赶紧去追:“文文!你快回来!你发什么疯?”

文文甩丢了两只拖鞋,光着脚丫顺着楼道一直向下跑去。苏岑紧随其后,不明所以,但是预感极其不好。

文文跑到楼前那片水泥空地,那片只停了几辆车的偌大停车场,雪已经完全覆盖了地面,足有七、八厘米深。文文的脚丫踩在雪里,却完全体会不到冷,恐惧让她放慢了速度,缓缓地向前靠近着。

靠近楼前的空地,地上分明不只是覆盖着雪,还有一件雪白的婚纱。

苏岑冲了上来,想抱住文文,却被文文猛地一甩,甩在了一旁。

苏岑向文文眼光注视的前方看去,只见路灯下的雪地上,一大片雪白的婚纱展开来铺在雪地里,婚纱的下面,竟慢慢地变成红色。

“曼曼!”文文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她扑了上去,在雪地里跪了下来,她捧起那婚纱的一角,哀号着。

“我就跟你说肯定会出事!你偏不信!你偏不信!呜呜!”

苏岑站在文文的身边,他注意到文文的怀里不只是婚纱,还有斯曼满是鲜血的脑袋。

“曼曼,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呀?!”文文只顾着哀号。

苏岑完全慌了,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导演的手机号是多少,得赶紧通知他!”

“通知他有个屁用?!快叫救护车!”文文将斯曼抱在怀里,可那头部好像摔得不行了,一直往外冒血。

苏岑的手直抖,完全不听使唤,在酒店的工作人员赶来的时候,他才成功地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到来之前的漫长时间里,天空继续飘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那雪花将斯曼的婚纱渐渐地盖住,却怎么都盖不住地上的血迹。苏岑注意到斯曼身子底下的雪白了又红、白了又红,他知道,斯曼是不可能救得活了。

此刻,他终于明白,最后一次采访的时候,她为什么建议她的故事叫《七月你别开枪》了。他记得她那天说过,还有其他的寓意,他后面会明白的。

是的,现在苏岑他明白了。

2011年12月底,裴斯曼三十三岁,她的儿子小乐只有十岁。斯曼注定看不到2012年的朝阳了。

那白雪和白纱混在了一起,那血液和斯曼混在了一起,也和文文混在了一起。

苏岑抬起头望向天空,那路灯不曾照射到的黑色夜空,飘舞着洁白的雪花,它们自由地下落,前赴后继,无休无止。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或是十年,当耳朵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时候,两行滚烫的热泪划过苏岑的脸颊。

雪继续下着,血继续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