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季，天气却依旧闷热难耐。夜幕降临，一条老北京狭长胡同，逐渐寂静下来，偶尔几个晚饭吃得晚了的街坊，坐在自家门口的马扎上纳凉，时而煽动着手里的芭蕉扇，那力度极其轻缓，并带不起什么风，只是为了有个动静，驱赶那些不够专心围着路灯周围打转而是飞来滋扰人们的蚊虫。
路灯稀稀落落，在和暖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把这一整条胡同断断续续地照着，走几步是亮的，再走几步却是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处。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一个瘦高女孩的身影逐渐剥离出来，开始变得清晰。
文文穿过胡同，朝灯光亮着的大路奔去。这一趟路走得她心里早就后悔了，要是知道这胡同一到晚上这么黑，还不好走，她是说什么都不会走这边的。快到大路的时候，她抬头看了路灯周围飞舞的蛾子一会儿，它们看上去欢快得很，和这老北京的胡同气氛大不一样。这条路白天她是走过的，在门口闲坐着的大爷大妈们的脸上充满生活的气息，偶有几条京巴儿趴在主人脚下，都是极乖的，并不跟路人乱叫。这安逸的胡同生活是清净自在令人羡慕的，文文这个外地人每次在这些本地人的注视下打这胡同当中穿过，心里都有强烈的向往。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一句是她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话，但只要是和娇娇在一起，就不会觉得“独在”了。虽说不过是两个“独在”罢了，但娇娇身上那种女人坚强独立甚至有些霸气的特质，竟让文文的心里生出好些安全感来。
闺蜜之间的情感，是男人所不能给的。
文文来北京已经有一阵子了，从山东老家学完化妆，她没有接过什么正经活，偶尔有一两个结婚的跟妆找她。像今天晚上这个剧组拍夜戏的零活，本不是她的，要不是原本那女孩没法去了，也轮不到她去。北京的机会就是比老家多，娇娇的这句话文文是深信不疑的，倘若今天晚上表现好，以后就算是踏上持续赚钱的这条路上了。
文文顾不得多看头顶那些胡乱飞舞的蛾子，快步朝大路边二层楼的那家网吧走去。
网吧门口有几个男青年在那徘徊，幼稚的脸上挂着几分少不更事的青涩，嘴里叼着烟卷，见文文深夜里孤身一人来网吧，不免盯着多看几眼。
文文沿着狭窄楼道往二楼跑上去，两侧的墙上贴着各式啤酒饮料的广告纸，大大小小、新新旧旧地贴了好几层，配合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脏乱的感觉让人不想多待。文文加快了步伐，进入网吧，一股热气夹带着烟味扑面而来。网吧规模挺大，却没有空调，几台电风扇摆在过道中间猛吹着，左右摇动着脑袋，已是最大风力，但并不凉快。几个大一些的男孩干脆光着膀子，把衣服搭在肩膀上，认真地玩着游戏，不顾其他。
远远地，文文很快在两扇开着的窗户边的位子上看见了娇娇，赶紧朝她走了过去。
“我给你送钥匙来了，一会儿完事你自己回家去吧，我去干活了。”文文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娇娇面前的键盘上。
娇娇拿起钥匙攥在手里，抬头看着文文。文文今天穿的依旧是平时常穿的那条浅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普通蓝白条纹衬衫，这一身是娇娇陪她去动物园买的。文文是那种不爱打扮的女孩，一成不变就是她的特色，包括她现在的发型也是，永远是高高地扎起马尾，把本就单眼皮细长的眼睛勒得更加往上吊。在娇娇的记忆里，她好像就只有洗头以后才是披着发的，等头发干了，就迫不及待地扎起来。
娇娇见她挎着平时干活的工具包，知道她是急着走的：“怎么这么晚了还去？夜戏吗？”
“可不。临时帮别人顶一下去，原先那姐妹今天刚打完胎，在家养着呢。”文文说着，俯身看了娇娇面前的电脑屏幕一眼，然后又问，“谈妥了么？”
“正谈着呢。他需要三名酒水促销员，主要工作地点都在三里屯那一片，但是人都已经招齐了。”娇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瓶装汽水递给文文，“不过我正在QQ上跟他磨呢，让他考虑再加上我一个。”
文文接过瓶子喝了一口，又还给娇娇：“这个大尾巴狼，他在这儿跟你装呢，你没看出来？我看他就是想让你求他，他好顺便抽你油水！”
“咦？你这个老实人咋也会骂人了呢？”娇娇见文文骂人，竟笑了出来，忽又想到男朋友，心里开始担心起来，赶紧问道，“对了，你出来他没怀疑吧？待会你走了，我自己回去不就露馅儿了？”
“不能够。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了，我说咱俩一会儿在外面汇合，然后你今晚陪我一起去剧组。”文文能有一米七四的个头，瘦高，典型的扁平身板。
娇娇见她总是站着说话，就把椅子让给她坐，娇娇则挪去旁边的空位上。
文文却不坐下，干脆弯着腰撅着屁股趴在了电脑桌上。
“他一直不让我去那种地方打工。”娇娇见她不坐，又挪了回来，“那他信了么？”
文文撇了娇娇一眼：“能不信么？我是谁呀？我这么老实的人，谁能怀疑我说的话？”
娇娇见她人高马大的，就这么在她的旁边撅着，真想劝她尽早走了的好：“那这么说，我晚上完了事，就得去剧组找你去，要不然回头咱俩不一起回去的话，岂不是露馅了？！”
“回答正确！”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编这种谎话就是为了晚上让我去陪你！”
文文终于直起身板，把随身背着的那个大包往身后挪了挪：“嘿嘿！那我走了，待会儿就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小心点吧，多留点心，一完事出来赶紧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娇娇冲她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哎呀，行了，我知道了。你这个爱唠叨鬼！”
文文转身走了。谁知她刚走几步，竟又回来：“你也不化化妆，就这么去呀？大晚上的，钱没赚到，反而吓坏了别人，还得搭进去医药费！”
娇娇见她故意调侃，起身想打她，文文赶紧跑了。
娇娇冲她的背影说道：“我不化妆也比你好看。再说，路上那十分钟化妆，足够惊艳全场了！”
文文在门口处冲她做了个鬼脸，就出去了。
娇娇笑着回到座位上，继续和那人在QQ上交谈。
对话框里，对方突然打道：“能先让我看一下长相么？”
娇娇在对话框里原本打出的是不能，可是又不想拖沓，一心想着赶紧完了事好去剧组找文文，省得她在那边干活无聊。想到这，她就直接给对方发了视频呼叫。
对方很快接受了视频邀请。娇娇看着自己的样子出现在屏幕里，效果还可以。
娇娇打字道：“你看好了么？好了我就关了。”
对方先关了视频，然后打道：“要不我还是给你三百一晚吧？如果你卖得多，我再给你点提成。”
娇娇看他发来的字，猜他是个奸商，应该是做了很久的，很会压榨干活的人的工钱：“不行，说好了四百的。你要是没诚意，那我可下线回去了！”
“别别别，那你来吧。”
那人让娇娇待会收短信，然后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找他。又过了一会儿，娇娇果然收到了短信。娇娇结账出了网吧，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找他去了。
出租车上，娇娇从包里拿出粉饼和眉笔，简单地画了一下妆。司机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她，见她长得漂亮，化妆时别有风情，不免心里躁动起来，少不了嘴上滋扰几句：“美女，你看你，这么美的姑娘家，晚上没地方住，也不能去那儿呀，条件差远了，要不然我拉你再找个好地方？”
娇娇看那后视镜里司机色眯眯的眼神，心里生出几分恶心来：“噢，不用了！我只是去那边找个人而已。”
其实娇娇也没想到，见面的地点会在一家小旅馆里。如果是在刚来北京那会儿，遇到这种情况，她是万万不敢去的。今天之所以敢一个人前去，也不是因为娇娇的胆子大了，只是因为待会要见的这个人，是一个做酒水促销的姑娘介绍给她的。人家有门路，可以发活给大家，没办法，只好人家说了算了。
出租车司机不死心，还想搭话：“美女是去找谁呀？用不用我在外面等着你呀？没事，你不用多想，我只是看晚上活少，你差不多给多添五块，我等着你，再给你拉回来就完了。”
“北京的哥就是热情！”娇娇话里有话地叹道。
这句无心的话却没有止住司机的嘴，他像捅翻了话匣子一样，觍着脸絮叨个没完：“也不是所有的哥都热情，你也就是遇到了我。我呢，也不是对谁都热情，那也得是我瞧着顺眼的不是？”
娇娇见快到了，只是坐着，并不多话。
司机见娇娇不言语，就又说道：“美女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没呢？”
娇娇实在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司机解闷：“你看我多大？”
“我看有十八了吧？”
这话虚捧得太假，叫人竟然高兴不起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地方，娇娇给了钱，那司机竟然不收，说要她留个电话，想和她交个朋友，以后用车随叫随到。娇娇实在没有办法，又不便多耽误，就直接扔下两张十元的钞票，逃进了宾馆。
按照短信里的地址，她上了楼，很快，找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娇娇敲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有个男生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娇娇见对方是个戴着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这么年轻，说话的语气却爱装老，估计你还没有我大呢！”
男的说话慢条斯理：“我从来没说过我比你大呀。”
“你一个小屁孩，怎么有那么多酒吧的关系？”
“这么说吧，三里屯周边这一片所有店的酒水促销小姐，都是我的人。”
“别小姐小姐的，听起来别扭！”
男的一直盯着娇娇看。
娇娇自行找椅子坐下：“看什么呢？我跟视频里不像么？”
男的摇头：“不像。”
“哪儿不像了？”
男的只是站在娇娇的面前，不敢多动，略显紧张地一直用手去推眼镜：“视频里看着没有本人看着好看。”
娇娇扑哧一下乐了：“哈哈，有意思！跟木头似的一个人，没想到嘴还挺甜！你是大学生吧？”
男的警惕起来：“并不是！”
娇娇又乐了：“得了吧，还不敢承认！”
男的没有接话。
“对了，为什么在旅馆见面？”
“还没有租到房子，在这先住几天。”
“以后你约姑娘见面，别老是约在这种地方，容易产生误会！”
“连见这点胆量都没有，更没有办法在夜店混了！”男的接着聊起生意来，“你打算长期做吗？”
娇娇也认真起来：“你给钱多我就做喽！”
男大学生从包里掏出本子，开始记录起娇娇的基本信息来：“以你的长相，销量会很高的。”
“你真够可以的，见人下菜碟，按照长相定价钱，完全不问工作能力。”
“做这行的，主要看长相，看身材。工作能力不行好办，我们负责培训，在夜场里卖酒水，其实手法很简单，学学就会。一会喝酒，二有长相，齐了。”
“那你觉得我适合干这个？”娇娇突然皱起眉头说道，“我说你别老是一直盯着我看行吗？给我看毛了！”
男的把本子扔给娇娇：“姓名，电话，现住址，身份证号，担保人姓名及电话，都帮我写一下，字迹工整点。”
娇娇接过本子，开始书写：“我没有担保人咋办？”
“写我。我做你的担保人。”
“呦，这么好？！你不怕我干不好砸你饭碗？”
“那我认了。”
“你对所有的女孩都这样吗？”
“不。只有对你。”
娇娇忍不住又笑了。她填完信息，把本子放在一边，看着电视里演的电视连续剧入神。
男的借着电视的亮光看着娇娇入神。
只见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是何等的美丽、动人，栗棕色卷曲长发丝丝分明，消瘦脸蛋光泽白皙，黑色眼眸泛着点点泪光，微微闭上的嘴唇似笑非笑，带着一种让人想亲的倔强。
看着看着，男的不免心生感叹，嘴上竟然说了出来：“到了晚上，加上酒吧里的灯光，你会看起来更美。”
娇娇白了他一眼：“愈夜愈美丽是么？”
“你有男朋友么？”
“有。”
“可惜了。”
“为什么？”
“对我来说。”
“别贫了！”娇娇突然担心起来，“对了，我工作的时候，能用化名么？还有，你能替我保密么？”
“可以。但是，为什么呢？”
“我男朋友不同意我在夜店工作。”
“又不干违法的事，凭体力赚钱，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思想，怎么说呢，比较那个。他觉得在夜店里工作的女孩都不是正经女孩，都跟色情服务差不多。”
“你要是提供色情服务那我每天都光顾！”
“滚！”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也不希望你在酒吧工作。毕竟那地方什么人都有，都是寻欢的、买醉的，对于女孩来说，尤其是你这么漂亮的，危险系数很高。当然，你得保护好你自己，更要坚守住你自己的底线。”
“我是不会迷失我自己的，永远不会！”
“那你在夜场的时候，打算叫什么？”
“百合。”
男的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收起他的本子：“那咱们就说定了，我回去安排一下，明天开始你就正式上工，如果要请假，你得提前跟我打招呼。”
娇娇不明白这个男生背后是怎样的业务链条和关系，她也不去问那些，她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大学生还挺有赚钱手段的，大学还没毕业，就能把酒吧的供需渠道和几家主要的酒水供应商给混熟。最主要的，是娇娇喜欢这种年轻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社会上混出一片天的情况，这就好像是一股清流，这些清流越多越好。
娇娇掏出几百块钱，放在桌子上，算是答谢男生帮忙安排兼职工作。男的却死活没要，娇娇只好收起小费，起身离去。
男的突然追了出来，在门口堵住了她：“我可能……我好像喜欢你了。”
“喜欢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娇娇开玩笑地说。
“我叫程慧敏。”男的说。
“哈哈哈哈！”
程慧敏：“你笑什么？”
娇娇：“你的名字好淑女，特别适合你！哈哈哈！”
男的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美人从他的视线里渐渐地远离着，他竟然站在旅馆的走廊里冲着娇娇的背影喊道：“我要大学毕业了，我还没交过女朋友呢！”
听见毕业生轻狂却富有活力的喊声，娇娇竟开心起来，她没回头看他，只给他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毅然决然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工作和感情，她打算分得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