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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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梅寻抬头,愣愣地盯着台上的姐弟:

男孩和儿子一模一样的年纪。

他忽地想起儿子,环顾四周,本该好好吃饭的梅臣香又不见了。大厅门外,他才看见梅臣香正拉着比自己高半头的翁明水一起玩,两个孩子勾肩搭背地往远处跑,全然没注意到屋内宴席上的混乱。

这样梅寻一挣,却又被翁宰相死死按回座上。这回梅寻终于急了:“老师,你按我干什么?”

闻言,翁宰相一怔,目光迷糊,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着学生了。

梅寻终于丧失了所有耐心,抬手掰开翁朱的手指:“老师,你坐下吧,你醉了。”

“我没醉!”翁宰相愤然抽出手,拂袖转身,醉眼盯着台上的姐弟,“我……我要把他们卖了!我没醉!”

少女又对着翁宰相砰砰磕头,眼中清泪横流:“奴家知错了,翁大人,求您,求您留下我们姐弟——”

“别跪了,给我起来!哭哭啼啼真烦人!”翁宰相怒吼道,指着台上,“我绝不留你。名字叫明玉,还唱着韦温雪,绝不留你……”

翁宰相颤巍巍的手指晃着,左右画着圈,圈住了满座宾客:“你们谁,谁可怜他们,就把他们带走吧。让我清静清静,眼不见心不烦。快把他们带走啊!”

满座鸦雀无声,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

少女又啼哭求饶,翁宰相抓着头发大吼,嚷道:“卖了!拉下去!卖了!”

话落,几位年轻力壮的小厮上台,粗暴地拉起跪在台上的姐弟。明玉还不肯走,又跪在地上啼哭,被打了两个耳光硬拽着抱下去。弟弟看着打姐姐的小厮,眼中燃着怒火,冷声道:“别拽我,我自己走。”

众人瞩目中,男孩提起衣角从容下台,戏服纤尘不染,身板依旧挺直如竹。

这场权贵集体失态的闹剧中,这个七岁半的男孩却不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出丑。

梅寻狼狈地坐在位上,注视着男孩走远,想到这男孩和儿子差不多大该识字的年纪,却沦落戏班,如此漂亮的相貌,以后免不得惹上些玉堂金门后的腌臜事,心中便是一声叹息。

男孩走到转角处,一个光点从脸上垂落。

梅寻看到,那是一滴晶莹的泪,砸在地上碎掉了,男孩却仍提着衣角挺身直行,踏着自己的泪走进黑暗中,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梅寻恍然意识到,在台上面对众人时,男孩没说过一句求饶话,没掉过一滴可怜泪。

如此雅静而耿介的性子,若是能让他当个书童,与儿子做伴长大,倒真是无可挑剔。

梅寻摇摇头,把这莫名的想法驱逐出脑海,让弟弟当个书童委实不错,可姐姐呢?在翁宰相的宴上带走老师的歌女,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即使这件事是他的错,可他丢不起这人,也太爱惜自己的名声。

或许也不是他的错,他想:人各有命,姐弟俩今日注定有如此遭遇,来日的际遇也未可知,这都是他们的命运,和他没关系。

翁宰相还在大叫大嚷,满头灰发被扯得凌乱,众人好言相劝了半天,方才把他扶进厢房里休息了。

月已上柳梢,筵席也该散了。

梅寻走出大厅,在院子中找到了正在捉迷藏的梅臣香,监督着儿子又吃了半碗饭,与同僚寒暄几句,便准备告辞。

出门时,梅寻又看见了角落里眼神畏缩的宋书生,想他今夜的献诗无疾而终,定是心中郁郁,便携着儿子走过去,拍着肩想宽慰他几句。

“梅……梅学士!”宋有杏站了一整晚,一整晚没人理他,便觉得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忐忑不定地猜疑着,散席时忽地有人搭讪,定睛一看竟是梅寻,不由得受宠若惊,想要赶紧抓住最后的机会补救,“晚生……晚生不是故意惹翁大人生气的,还请梅学士帮晚生看看诗帖——”

话音未落,宋有杏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诗帖已成了红烧肉下鬼。尴尬的沉默中,他双手抓着衣襟,又留下一排汗手印。

梅寻看他双手空空,心中了然,便道:“答春公子的诗真是极好,宴上拜读之后,梅某心生仰慕。只是今夜众人醉酣,白费了此等好诗。还望宋公子不要介怀,日后多多赏光鄙府。”

彼时梅寻已是官场老手,这三句寒暄,真是极体贴,极恰当,分寸自然,不多不少。而宋有杏是个刚弱冠的愣头青,见眼前梅学士眼神真挚,言语之间敬佩之情微露,又联想到宴席上梅寻那句“答春公子写得也不错”的辩护,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起来,嘴上说着“梅学士谬赞了,晚生德薄才浅,徒增笑耳”,心中却想:我的诗固然是不错,连梅寻散宴后都专门来找我聊天,想要结识我,说明不是我写得不好,是翁宰相醉太深了,不懂赏识,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梅寻便又顺水推舟道:“宋公子不必谦虚,如此青年才俊,日后定是国家栋梁,正值为国效力之时,万不可空负一身才学。”

宋有杏便又谦虚了几句,说了些恭维话,心中转念一想:既然梅学士对我如此赏识,我必须抓住机遇让他对我印象深刻,既已献诗,也该展示满腹学问。如此想着,宋有杏便又接住话头,开始高谈阔论起十三经,从郑玄王肃漫谈到杜预,一会儿六经皆史,一会儿五经注我,谈到兴头上又辩起《鸱鸮》与《金縢》来。

小梅臣香站在爹爹身后,等了半天客套话,心想终于结束了,却见宋有杏又开始滔滔不绝,听着满耳“救乱还是止乱”“诛管蔡还是保诸臣”,心里急得想去撞墙,使劲儿拉着爸爸的手臂,想赶紧回家,却被梅寻反手打了下手心,示意安静。

今天爹爹生气了,小臣香有点害怕,只好委屈地盯着地板,听着头上书生滔滔不绝的“王亦未敢诮公,究竟是未敢还是心惑……”,一只小脚在地上转啊转,想看看能不能钻出一个洞来。

“《七月》和《东山》可与《鸱鸮》互证。由此,晚生认为孔颖达《尚书正义》所言有理,周公是摄政东征而灭管蔡,而非《郑笺》以为之东避。”宋有杏行礼,眼角微露得意之色,“此问题已困扰晚生多年,还请梅学士不吝赐教。”

其间,梅寻面上微笑颔首,心中却觉得这书生卖弄,听到“周公摄政东征”时更是反感,心道:这“周公摄政”四字,岂是一个布衣书生能妄言的?虽口诵《郑笺》,未能知其深意,还谈何经史?只怕此人还须得从“四书”读起,先识得“纲伦”二字。

话毕,梅寻听得宋有杏反问,心想郑玄之言非错也,意不在此也,是宋有杏只识字面而不解深意,却不欲再言,只道:“博闻强识,实属厉害。这《金縢》乃一桩千年公案,宋公子却能从东征东避之辩入手,穿插毛、郑、孔三家之言,诗史互证,讲得井井有条,令梅某大开眼界,一时无言了。”

宋有杏听得此话,瞬间如沐春风,一脸欣喜藏不住,登时连谦虚话也忘说了。

梅寻身后,梅臣香已呈小鸡啄米状,站着打瞌睡,头一勾一勾地撞到爸爸身上。梅寻见状有些心疼,一把揽住儿子,提袖为他擦口水。梅臣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爹爹,我好渴睡,想回家困觉。”

梅寻见这书生精神奕奕,心知他正在兴头,说起话来怕又是没完没了,便先发话道:

“有幸结交宋公子这样的风雅人物,本该彻夜长谈,可惜犬子年幼,你我二人只得改日再叙了。”

“自然自然,晚生今夜叨扰梅学士与令公子了。”

梅寻便与他别过,牵着儿子走出翁府,欲上轿离开。宋有杏跟在后面送了一路,临别时终于忍不住了,又叫住正抱着儿子上轿的梅寻,问道:

“梅学士贵人多事,不知何时有空,晚生也好拜访贵府,再向梅学士请教啊。”

梅寻的身形僵住了。

没人可见的暗处,他的眉头不耐烦地皱了一下。

但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清雅柔和:

“近日来政事繁忙,一时竟不敢与宋公子妄下约定,生怕落下诳驾之罪。恰好下月初三,翁尚书欲在九曲清溪举办次韵和诗之乐事,金陵才子都去赏酒,宋公子也请前去,或可邀得翁尚书青眼。”

宋有杏听得如此,当下喜不自禁:“届时还请梅学士在翁宰相面前多多美言。”

“那是自然。”梅寻对书生颔首,“就此别过,清溪再会。”

宋有杏恭送梅寻离开,待马车在黑夜中消失后,终于按捺不住兴奋,在原地跳了起来!

他飞步往家里走,心中欢呼雀跃:真是起死回生的一夜!结识了梅寻这样的当朝红人,游上龙门便指日可待了。

更何况,梅寻已答应将自己引荐给翁朱,自己很快就是宰相门生!

宋有杏想着想着,禁不住兴奋地跑了起来。明月下,夜风穿衫而过,他像只轻盈的白雀,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跑着跑着,他又将今夜与梅寻的对话想了几遍,不禁佩服自己灵机一动谈起经史,向梅学士展现了满腹学问,他可不仅背了诗书,还将《郑笺》和《尚书正义》背得一字不差哩!梅寻那句“令梅某大开眼界,一时无言”在耳边回**,他越想越开心,禁不住像喝醉酒一样哈哈大笑。

梅寻也真是个伶俐人,眼见今夜翁宰相醉酒误读了我的诗,便赶紧邀我下个月参加清溪诗会,我可得好好准备,到时候一飞冲天,万不可在翁宰相面前埋没了这满腹的学问哩。

宋有杏跑回家后已是三更,脱下一身满是汗臭的破衫,解开纶巾,躺在吱吱呀呀的木**辗转了许久,兴奋得不能入寐。

自己后半生的富贵景象在黑暗中飘着,触手可及了。花灯高烛银光流溢,他坐在热气腾腾酒肉连绵的筵席正中央,怀中娇媚少女欢笑清脆,宾客门生轮番敬酒,争相诵着他新写的诗……黑暗的被褥间,他闭着眼微笑起来……

不知折腾了多久,他才在疲倦与快乐中堕入梦乡,沉沉睡去。

长夜,茅草屋,书生梦。

渐亮,纸窗摇,熹光落进来。

“嗝!”

他忽地惊醒,坐起身来。

“嗝!嗝!嗝!嗝——”

睡眼惺忪的书生,捂住自己饿到**的小腹,缩成一团,疼得额上冒汗。

过了好一会儿,饿嗝声才止住了。

他跳下床,披上汗臭青衫,找到半碗昨天中午的剩米饭,倒进锅里加了些水进去,又草草劈了两块柴,好不容易烧开了水,狼吞虎咽起来。

很快便吃完了,他在灶前蹲下身,仰着头,上下唇紧紧贴着锅壁,一手扶着锅下倾,一手拿一根筷子挑锅壁上粘的米粒,小心地扒进嘴里,用门牙咀嚼着下咽。锅倾斜得更低了,他也蹲得更低、头仰得更高了,一滴不漏地喝完最后一口米水。

胃还在隐隐作痛。

他放下锅,脚步飘忽地走回屋里,躺倒在**。

一身汗又渐渐凉透。

他盯着满是垂落枯草的天花板,几道熹光从草缝射入房内,映在眼中。他又想起了梅寻,想起翁宰相,想起黑夜月下的大笑飞奔,只觉得恍如隔世。一夜狂梦悲喜从地狱游向天庭,梦醒,又回到了贫贱人间。

梁上鸟声在跳,一根枯黄的干草折断,悠悠向下,几道熹光落满屋,洁白光芒中无数微小灰尘旋转,枯草穿过光芒往下飘——正方形的草屋里,塞着一张木板床,灰黄床单下露着半截红砖头,两个书柜,脚下书页散落一地,一张极小的案几被左右各四块红砖支了起来,砚中墨已干涸了,宣纸草纸凌乱,四根毛笔倒塞进笔筒,给右边清出一小块空地——这正是他意兴飞扬,挥墨写出无数绝代好诗的地方。

枯草落了下来,才知道仅有的一块空地板也是坑洼不平的。

他回忆昨夜的宴会,却只记得漂着细葱花的金色黄花鱼汤,一块块粘连而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白玉小酒杯里银光闪闪……

“嗝。”

他没吃上一口。

他真饿,饿得整个人在血淋淋汗淋淋地颤,昨夜的冷眼笑声在四周晃**,他颤得愈发厉害,指甲刺进掌心,握紧了拳:

再也不能干看着别人喝酒吃肉……缩在角落里干看着酒肉被别人瓜分……

他也该吃上一口的,他该得的!

人生只有一次,他不能一辈子就旁观别人喝酒吃肉,他的一辈子就这么短……酒真香,肉也香,可他一口都吃不到,错过了,就一辈子吃不到……

他暗暗发誓:下一次,他一定要吃肉。

宋有杏记得清那根枯草的飘落,但怎么想,也记不得后面半个月的事了,记忆再次连上时,已是下个月初的清溪诗会了。

这一日诗会上的每个人、每句话,他都记得纤毫不差。因为这一日,是他一生命运的拐点,凭借着这一日诗会上的表现,他得到了翁宰相的青眼,并由此在当年中了进士。

那天早上鸡还没叫,他就起床换了最体面干净的一身衣裳,在怀里揣好新写的诗帖,喝了半碗凉水就出门往清溪走。之所以出发这么早,一是因为凌晨凉快,二是因为不能走快,害怕出汗弄臭了衣服。他拣着凉阴地走走停停,想着要怎么自我介绍,也不知道梅寻和翁宰相打招呼了没……

“啪。”

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

正托着腮的宋有杏陡然一惊,这才发觉,面前油灯已燃尽了。

他在回忆中写史,竟不知不觉写了一整夜。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中,唯有窗户透着沉蓝微明的天色,早起的厨娘已在花园中穿行,红茶花开了满园,在纸窗上徐徐晃着影;冬日冰凉的晨风飘**,房檐上铜铃轻响,屋里平棋上吊着的八角琉璃灯也在颤,红黄相间的长流苏轻轻拂动,扰得香炉里长烟也在袅袅晃动,拂向旁边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刚从闽北送来的海棠,幽暗中寂寂的、艳艳的。

那根枯草,似还在半空中飘着。

他点亮了灯。

灯下纸稿上,一行行墨字淋漓,让他疑心不是自己写出来的。他陌生地读着,读到翁家的故事、梅家的故事、东梁的战争、自己的故事……十六年了,他想,竟已十六年了。

那场盛筵,那些人,那个国家,早已没影了。

那么热热闹闹的、鲜亮体面的排场,那么位高权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士族,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宰相,富裕强盛仿佛春阳般光芒万丈的国家,竟然就在两年后,忽地就没了。

而终结这一切,戴着金面具在江水春色中率万船东下,从草原征战到江南,在二十一岁完成天下一统之不世功业的将军小杜,如今……谁还认识他呢,一个虚弱的残废。

冥冥之中,所有命运在即将崩溃之前,总会出现热腾腾的繁华狂欢。东梁在春景盛世中走向毁灭,北良在天下一统中江山易主,小杜在不世功业中遭暗杀取代。宋有杏不禁想,古人常道盛极而衰,真耶假耶,其天命耶?文王演《周易》,仲尼做《十翼》,洋洋洒洒数千言,亦不过是说了盛衰二字。如此看来,青史即轮回,兴亡幻梦中,一场又一场热闹终究归于寂灭,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四十三亿两千万年不过大梵天里一白昼,面前百柜经史只是同写了一件事。宋有杏思及如此,笔头停滞,灯火愈闪愈暗,纸上水墨越晕越远。随着长长一声叹气,笔被提起,判道:

富贵难终

不过,若是一切权势与荣华都注定衰败,那么衰败后的事物,又该如何存在呢?

宋巡抚摇摇头,将这个莫名的想法驱逐出脑海,站起身,吹灭灯,在心中盘算着中午和翁明水的会面。

身后,海棠还在浓烈地、哀寂地盛放着;空中,长流苏轻轻拂;平棋上,一格格蓝底牡丹在幽暗中浮着隐约金光,静静俯视着宋有杏走远,又俯视着“富贵难终”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