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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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昨日之事多亏翁公子倾锦囊助妙计,方才救宋某于困局。于国有功,于私有恩,宋某万不能做一个知恩不报的负心人。”

话毕,宋有杏又举起酒杯,对着翁明水一饮而尽,目光却躲闪着,不愿直视对方。

此话虽说得体面,其实宋有杏心虚得很。

尽管宋有杏隐瞒了这么多年,但他其实……是翁朱的门生。

翁朱是他的伯乐,是恩人,是老师。而翁明水是翁朱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宋有杏本有道德义务,应该关照翁明水的一生。

但宋有杏对于翁明水,却十年来视而不见装作陌生人。宋有杏时来运转,在新朝仕途腾达,明明该报恩,却眼睁睁看着翁明水单衣过冬,没施与过任何恩惠;眼睁睁看着他功名蹭蹬困于科场,亦不肯拉他一把。银两冬衣或是几句话的科场关照,对于此时的宋有杏都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不愿做,他避得远远的,暗中祈祷一辈子都别再和这些旧熟人见面。

他已是贰臣,他避讳得很,敏感得很。

可在昨夜,宋有杏才在震惊与慌乱中知道,翁明水竟是直属于圣上的密探!

一个前朝亡国、满口仲尼的穷书生,怎么会成了新朝皇帝的心腹间谍?

宋有杏百思不得其解。昨夜翁明水执意回草庐,他只好约翁明水今日中午设宴会晤,一是为了补过谢恩,弥补这十年来的怠慢之罪;二则唯恐翁明水虽表面和气,暗中却向圣上刺言讽谕;三则按捺不住写史人的好奇心,想打听他到底是怎么成了皇帝的暗探,又是如何知道杜路的藏身之处的。

“翁某分内之事,还请宋大人万万勿言恩德了。你我各司其职而已,无须言谢。”翁明水放下玲珑茶杯,“如无要事,翁某便请告辞了。”

“翁公子留步!”宋有杏慌了,赶紧击掌,绣帘画屏后十余个窈窕少女款步而出,以圆扇半掩面,笑语盈盈地望着翁明水,云鬓间花钿步摇,金银明灭,流光拂动在翁明水的侧脸上。

翁明水并不转头:“宋大人这是为何?”

“我知道翁公子孤独自在,能乐居陋巷与圣人诗书为伴,是淡泊君子。可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翁公子已近而立之年,也该考虑成家了。况且令先尊有大恩于我,我不忍看恩师孤子无家无依,恰好在太平桥处有一空宅,年久失修,街市吵闹,所幸较为宽敞便利,可暂御冻馁之患。这十二少女是府中刚买入的,个个伶俐体贴,翁公子不妨挑数位添室,其余侍奉照料,寂然苦读之中亦可聊以慰藉。”

“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

宋有杏盯着书生沉静的侧脸,恍然大悟,忙改口道:“年后朝廷开科取士,宋某自当为国求贤。陋宅庸姿,自是比不得旧时公家富贵,暂屈公子数月,以待春风。”

话落,书生竟笑出声来。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以袖掩面,趴在桌上笑得双肩发颤,颤得怀中跳出一方羊脂白玉牌——与昨夜白侍卫身上佩的一模一样。

“宋大人,我是真不需要。”他好容易笑过来了气儿,面上酡红,气息还有些乱,“你太有意思了,我好不容易装了十年穷书生,你却要送我一栋大宅子?”他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笑出了泪花。

宋有杏猛然一惊。

注视着大笑的翁明水,他真想给自己两耳光。

太蠢了,说话前怎么不好好想想,翁明水可是皇帝亲手安插在扬州的秘密间谍,手中权势滔天,怎会需要他人的帮助?区区富贵功名,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自己竟真以为他是个困于科场十年的钝书生,竟真以为献美姬豪宅就能使他感激涕零,竟真以为他需要自己的提携。

另一边,翁明水止了笑,转头,懒洋洋地盯着一众少女,泉水般干净的双眸还带着笑意:

“还不滚?一个个找死吗?”

那清俊的面上,一种久居高位孤独杀戮的嗜血笑容,渐渐浮现。

少女们尖叫着四散,鸟兽状逃出房间。

黑眸上移,盯着目瞪口呆的宋有杏;鲜红的舌尖舔了一圈皴裂的嘴唇,他似笑非笑:

“宋大人,您若是真为我好,从今起就别再见我,只当我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穷书生。”

宋有杏喉中发涩:“翁公、翁大人,宋某愚笨,错表一片心意,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大量,不记小人之过……这十年来宋某有愧于令先尊,怠慢了大人,在此给您赔罪——”

翁明水一边听,一边懒洋洋地单手托腮,睫毛如扇,黑眸仍盯着他:“要说怠慢,也是我怠慢了你哩。这当今政事堂中半是吾家旧客,我也没工夫一个个见啊,这是要我给您赔罪吗?”

宋有杏看着面前青年微笑的脸,只觉得当头棒喝,脸上火辣辣地疼,脑中一片混沌,只是低声喃喃道:“不敢,不敢……”

青年抬手,修长的手指夹起胸前白玉牌,收入怀中,眸色暗转:

“我与侍卫白羽同级,是直属于圣上的近亲暗探,我们的存在,是帝国的机密。暗探亲卫之间,绝不可以互知身份,亦绝不可以见面,以保证对圣上的绝对忠诚。此番为了替您解围,我已经破例了。您再如此张扬地献礼,倒真是教我难堪了。”

宋有杏又开始出汗了,正要辩解,被对方一个冰凉的眼神止住:

“您是先父的学生,我为您解围,对您暴露身份,都是因着十六年前的那些情分,您可千万不能——”冰冷的黑眸带着笑意盯着他,“以怨报德呀。”

宋有杏额上冷汗直冒:“大人,宋某该如何做,才能报答大恩呢?”

“三件事。”

见宋有杏不解,青年鲜红的舌尖又舔着嘴唇上冻裂的伤口,洁白的牙齿上沾着细小血迹,一颤一颤:

“为了隐藏身份,我已筚门闺窦寒窗苦读了十年,借由落魄愚钝书生的伪装,四处监察,打探消息,才能在此番张蝶城被劫后及时找出杜路,救国家于危急。如今国难当头,更需要我在暗中提供情报,因此我千万不可暴露身份。而你,要协助我调查,帮我三件事。”

“这……这……宋某愚钝,恐难当此大任——”

“这可是圣上的意思!”青年“砰”地拍桌,额上青筋暴起,命令道,“暗探是国之机密,扬州城众官员都不知我的真实身份,现在唯有你能协助我,你必须答应我这三件事!

“第一,有些事是我做的,但你必须承认是你做的。比如发现杜路、抓捕韦杜、安排盐船等事,你必须对外承认全是你做的,无论任何人问起,都不能提我的名字,无论是对黄指挥使张知府刘通判白侍卫,哪怕是圣上亲自问,都必须这么说!”

宋有杏被吓了一跳,连声答应。

“第二件事,不许暴露我的身份。收回你的美人房子,我苦苦隐于市井十年,千万不能招摇显眼。”他拉了拉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青衫,颇嘲弄地笑了,“我不去找你,你不许来找我。不许和任何人提我,哪怕陛下问起来,都只能说我是个痴心科举的笨书生,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宋有杏有些困惑:“为什么……连圣上都不能说?”

翁明水抬起黑眸,颇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暗探不可对皇帝之外的任何人暴露身份,我此番救你是破例。若在圣上面前,你胆敢提我的真实身份,就是让圣上知道我已坏了规矩,圣上肯定会降罪于我。这不是以怨报德,是什么?”

此话一落,宋有杏吓得赶紧作揖:“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小人一定谨守翁大人的吩咐。”

“最后一件事,韦温雪移交给我负责。你找个囚犯替他,若是任何人问起来,就说韦温雪还在地底大牢里押着。”

“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大人!”宋有杏慌忙摆手,“韦温雪是逋逃十三年的重犯,是钳制杜路的重要棋子,必须牢牢关住他啊。”

昨夜,宋有杏让白羽转告杜路,说韦温雪被看守在套院里,每日好酒好肉地供着,目的是让杜路安心上船,专心救出张蝶城。可事实上,马车刚回扬州城,韦温雪就被带到了地底大牢,十三根锁链上身,手铐脚镣钉死在墙上,任何人不许探监。

宋有杏见识过韦温雪心思的细密恐怖,让他逃过一次,绝不会让他逃第二次。

事实上,韦温雪的囚室是完全密封的,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方圆三丈的囚室全被清空,空气中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他嘴上绑着钢铁罩,没有与任何人交谈的机会。

唯一没撒谎的是好酒好肉——每天两餐,由地牢中的资深老狱卒端进去,一勺勺喂进韦温雪嘴里,这是韦温雪唯一能以言语**人的机会——但这个老狱卒,既聋又瞎,喂饭经常戳到鼻孔里。

“你说这些事我会不知道吗?”只听“啪”的一声,青年拍案而起,一把揪住宋有杏的衣领,双目狠烈,指着鼻子骂道,“我装贱民装久了,你他奶奶的也敢跟我发号施令?这是我的意思吗?这是圣上的意思!”

被揪起的宋有杏憋得满脸通红,仰头望着他,额上一大颗一大颗汗珠砸落。

“宋答春啊宋答春,你当年不就是条巴结我爹的癞皮狗吗?你知道梅寻跟我爹怎么说你吗?说你有庸才自矜,目无纲常,劝我爹不要用你。我爹却羞愧于一次喝醉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恶言对你,为了补偿你,方才在科举中提携,后又给你补了个小文官。可两年后你做了什么?啊?父亲把我们姐弟托付给你,你当年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四十多岁的江东巡抚宋有杏,此刻胆怯地望着对方,满脸汗水滑进嘴里:“我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翁明水仍揪着领子提着他,双目漆黑如恶鬼,冻裂的嘴唇满是细小的皮屑,因情绪激动而撕裂,正渗着鲜红的血:

“你看着我被锁进战俘囚车,可惜你没想到吧,我不仅从长安活着回来了,还从此为赵琰效力,成了他的至亲暗探。那是十四年前,赵琰还没当上皇帝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心腹了。而你,一个卖乖弄巧的贰臣,还敢在我面前装大官?一个贰臣还敢写史?真是枉费孔子作春秋。”

他忽地又大笑起来,舔着嘴上的血沫,青白的天光打在他清癯凹陷的脸上,发带飘**。他在光中仰头大笑,似痴似癫地长叹:“宣父啊,我亲爱的圣人啊,你为什么要脏了我的圣人呢?”

宋有杏仰视着他,浑身发颤。

他垂下头,满嘴是血,苍白的脸上,黑幽幽的双眸盯着宋有杏:“我念你侍奉先父的情分,为你解围。可你却一而再地阻挠公事,再这样违抗上意,可就不是我能救得了你的了。”

浑身热汗早已凉透了后背,脑子里混混沌沌似在发烫,理智似细线般纷纷崩裂,“好”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却被最后一丝未崩塌的理智拉住舌尖,抵了回去。衣领紧绷中,宋有杏大口喘气,咬紧牙关发出了最后一声质疑:

“韦温雪这种人,怎么能放出来?圣上要你怎么处置他?”

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在杜路救出张蝶城之前,皇帝绝对不可能放走韦温雪,即使要将韦温雪押回长安,也应该由特派军队来完成,这绝不可能是翁明水一人能完成的事。

翁明水像是又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纷纷,嘴上的冻伤纷纷撕裂,血渗出来,满脸泪亮晶晶地滚落,他说:

“韦温雪这种人,又怎么能活着?”

宋有杏一怔:“可是,之前圣上给我的信中明明说的是看押他——”

“那是怕你在杜路面前露出破绽。”他伸手擦泪,却弄得满面血泪斑驳,一双黑眸高傲地俯视宋有杏,“圣上真正的吩咐,是先让你收押韦温雪,再让我偷梁换柱,用一个买好的假囚犯把韦温雪换出来,秘密杀死韦温雪。那杜路以为只要他救出张蝶城,韦温雪就能拿到特赦,可事实上,在他出发的第二天,韦温雪就已经死了,但不会有人知道,白羽、宋巡抚、天底下的暗卫暗探都只以为韦温雪还锁在扬州的牢里。等杜路老老实实救出张蝶城的时候,就是他自己的死期。或许杜路死在白羽剑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换了韦温雪一世自由吧。”

宋有杏顷刻间上下唇打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皇帝虽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可早已布下了外臣、内卫、暗探三颗棋子。

外臣接到的命令是看押韦温雪,出面以“救出人就能得到特赦”为许诺和杜路定盟;内卫的任务是带着杜路上路去救人,帮助杜路救人来获得特赦;而暗探收到的旨意是暗杀韦温雪,杜路一上路就动手杀韦。

这样,韦温雪的死就能瞒着其他所有人,以防他们在杜路面前露出破绽。

这样,每颗棋子都只知道片面的旨意,却能完美地配合完成任务。

棋子之间,本是绝不能互通旨意的。

而昨日,暗探为了给外臣解围,在他面前自暴了身份,坏了圣上的安排。外臣还一直喋喋不休地问到底,不肯配合暗探。想到这儿,宋有杏只想抬手给自己两耳光:他问出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完全打乱了圣上精心的安排,日后降罪下来,他和翁明水都跑不了。

不,翁明水是圣上十四年来的心腹。被迁怒而掉脑袋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装作不知道,不知道翁明水的真实身份,对韦温雪的死亡也毫不知情,不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宋有杏想到这儿,终于顿悟了翁明水为何要他答应这三件事。

为人为臣,最可贵的不过四字:难得糊涂。

“对不起,对不起,”宋有杏颤声说,“翁大人对我的大恩大德,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于百倍,宋某没齿难忘,这三件事我一定照办,一定不会给翁大人添麻烦。”

翁明水冷笑一声,松开他的衣领:“也请宋大人日后,多改改你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性。”

宋有杏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不敢了,万万不敢了。”

他此刻完全理解了翁明水刚刚的愤怒,如果时间能重来,他一定要回到翁明水发话要韦温雪的那一刻,一句话也不多问,赶紧把韦温雪交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既激怒了翁明水,又听了满耳不该听的话。

“你把韦温雪看得太严了,我偷不出来,只好来要人了。”翁明水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优雅地擦脸净手,“至于圣上那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大人以为如何?”

“少事好,少事好。”宋有杏点头如鸡啄米,“我什么都不知道。”

血泪被手帕擦净,露出那张清俊的脸,头发仍束得一丝不苟,书生负手而立,又恢复了那沉静垂睫的神情:

“烦请宋大人为草民带路。”

宋有杏赶紧迈步,背影还有些发颤:“翁大……翁……翁公子,这边请。”

地牢中,一片阳光射了进来,背光站着两个人,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黑暗深处,一位白衫男子被绑在囚室里,云雾般的长发曼丽地下垂。十三道冰凉沉重的铁链从上到下,束缚着他漂亮的脖颈、劲瘦的腰、**的脚腕。钢铁线条犀利,巨锁随着呼吸微颤。

男子的双臂被高高吊起,袖口下垂,露出的手腕已被冻得青白,手铐上连接着长长的铁链,钉死在天花板上。

一方钢铁嘴罩,被近乎粗暴地扣在他面上,绕过耳朵与脖颈上的铁链锁在一起。漆黑的嘴罩上雕着狴犴狰狞的花纹,他的眼皮却柔软地闭着,一根根浅灰色的睫毛垂落,鼻中呼出乳白色的水汽,在黑暗中轻柔慵懒地飘散。

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在沉睡。

被关入这无声无光的囚室,常人都会狂躁,恐惧,崩溃,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咬舌自尽。但他却从昨夜被锁入的一刻,就保持安静,在漆黑中闭眼安眠。

像是正在承受天谴,身旁却依然云雾缭绕。

“野史上写,无寒公子的好风姿,是当年长安的佳话,淑德太后频繁召他入宫,连花魁都为他相思自杀。他出游时,贵族小姐们都扮成男子上街,只为见他一面。马车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却不以为恼,反而跳下车,抱臂靠着车舆,笑嘻嘻地任大家看,拍车舆唱道:生来俊俏皮囊,多累美人心肠。”宋有杏盯着囚室中的白衣男子,长叹一声,“我以前觉得是写史人爱夸张,现在终于相信,当年长安的所有姑娘,都愿意为他去死。”

翁明水垂眼,道:

“宋巡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嗯?”

“我在想,以前听他十六岁就常醉花柳的故事,总觉得他是个嚣浮的酒色徒,可没想到他长成这个模样,逛青楼倒像是做慈善一样。”

两人拊掌大笑。

可惜啊,宋有杏心想,这样绝代的美男子,这样风华的皮囊,今天就要死了,再过几日,便成了一堆臭虫和白骨。

他注视着白衣男子,忽地想起一件事:“翁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杜路还活着的?又是如何发现他的藏身之地的?”

见翁明水沉默不语,宋有杏又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刺探大人,只是怕日后别人问起我来,我不好回答啊。”

面容沉静的书生站在阴影中,耳垂的边缘映着浅金色的光:“其实,我能发现杜路,还是因为韦温雪。”

“哦?”

“三年前,扬州商贩丘大得了笔横财,捐了个功名,便也穿起长衫,修了片园林,日日设宴开诗会,四处结交些山人、处士、小名家。晚生不才,因着先父的声名,竟也被请过几回。一日,丘大邀众人赏茶,自夸道,春末得了两罐阆苑制法的罗岕茶,一直未敢用平常水煮,生怕折了香气,前些天去无锡游玩时,专门载了三十坛惠山山泉,命仆从连夜运回。当着众人的面,丘大倒泉煮茶,盛茶用的是金芒口的定窑茶盏。唉……”书生眯着眼回忆,叹息道,“可惜了那套白薄如月的定窑盏,芒口竟镶成了金的——”

“翁公子,”宋有杏一头雾水,不得不打断,“我是在问杜路,你一直说这水啊茶啊盏的,跟杜路有什么关系?”

“宋大人,你若是在场,怕是发现不了杜路的。”翁明水摇头,嘴角勾出一丝笑意,“这水啊,茶啊,盏啊,你都得记住。”

宋有杏更困惑了,却没再出声,示意他继续说。

“茶煮好后,一杯杯回传,拿到茶的人们都**鼻子深吸着香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赞美之声不绝。唯有一位面貌无奇的男子,坐在角落里,喝了一口茶后却突然间面露厌色,趁旁人不觉,他飞快地用衣袖掩口,把一口茶水全吐了出来。然后,他把茶盏放在一旁,与众人言笑却再不看茶盏一眼。”翁明水注视着远处沉睡的韦温雪,那丝笑意更浓了,“我心生奇怪,于是赶紧举起茶盏尝了一口,瞬间惊住了。宋巡抚,你猜怎么着?”

宋巡抚也已享尽宦场荣华十余载,天下八方的贡茶奇茗都是府中常客,自诩对茶也有些见解,沉思片刻,便道:“莫非那茶叶不好?或者并非真正的惠山泉水,是滥竽充数的?”

“若是这种都尝得出的事,我倒不会吃惊了。”翁明水摇头,“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春茶,也确实是连夜送来的惠山泉水。只不过,取泉水时没有淘井。”

宋巡抚霎时目瞪口呆:“这……这你都喝得出来?”

“少时宰相府里富贵,嘴养刁了。”翁明水垂眼,语气很平淡,“只有顶尖的茶师才知道,取惠山泉水前一定要先淘井,把老水清理干净,然后等待黑夜里新泉水涌上来,马上汲水封瓮,趁着风满快舟运回。这样的泉水煮茶,才是最鲜美、最活灵的。而那丘大一知半解,只知附庸惠山泉水的风雅,取泉时却不知淘井,装回来了三十罐老水。不过,纵未淘井,这阆苑制法罗岕茶已是世间珍奇,惠山泉水亦是陆鸿渐所评的人间第二,只见手中的杯盏里,茶色如山窗透光,袅袅香气逼人,众宾欢乐,赞不绝口,我也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说来惭愧,自我十一岁离开宰相府后,再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茶了。”

宋有杏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眉头紧皱:“而那男人,只喝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

“正是。”

“那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便悄悄问旁座的宾客,”翁明水又微笑了,“宾客说,那人是妓院铜雀楼的老板,名叫温八,是个酒色徒。”

宋有杏登时目瞪口呆。

“我便想,这么珍奇的茶叶,这么名贵的泉水,却只是因为取水时没淘井这种常人根本喝不出来的微小差别,他就一口全吐了出来,面露厌色再也不肯喝,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宋有杏打了个哆嗦,如梦初醒:“我明白了,能喝出这种微小差别,说明他旧时家中富贵未必逊于翁公子,才养成了这么挑剔的一张嘴。他全吐了出来不肯再喝,说明他时至今日仍能经常喝到一等一的好茶,瞧不起此茶,更不愿委屈自己。此等心气,怎可能只是个开妓院的酒色徒?多半出自簪缨世胄之家!”

翁明水颔首:“可别说扬州城、金陵城了,就是整个江左,放眼望去能有几个此等人物?又有哪个不是我从小认识的?”

此话一出,宋有杏心道:怪不得你能成为暗探,江左豪门世家哪个不是你幼时的家中常客?你如今落魄不起眼,又对各家情况了若指掌,皇上选你打探消息监察众臣真是再适合不过。

“旁人告诉我,都说温老板是十三年前从长安逃难来的,但一口扬州话却说得比谁都好听,跟三教九流都能言笑晏晏,会说话,吃得开,各路聚会都常邀他。”金光渐渐从翁明水的耳边滑落,“我当时心里一惊。十三年前,长安,我们这种人,都知道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

宋有杏叹气:“他不是在逃难,是在逃杀身之祸。”

十三年前,赵琰兵变成功,窃国称帝,确立新国号“定”,起用东梁旧臣和南方新贵,而对当时妄想复良的关陇旧士族覆宗灭祀,以儆天下。

长安首当其冲的便是韦杜二家,抄家毁庙,老幼杀绝。

“温八,温八……我当时念着这个名字,渐渐想起一个人来,那个生下来就不会哭只会笑的传奇婴儿,降生时白雪长安城一夕回暖冰河夜开;那个八叉手成八韵的俊赏诗客,天下人把他的诗从草原唱到岭南——他是长安人的无寒公子,是韦家的二少爷,是那个早就该死在十三年前的——韦温雪。”

“温八,韦温雪,韦二……”宋有杏念着这些名字,眼神逐渐清明,“原来如此。”

“那场春末的茶会结束后,我暗自跟踪了温八三个月,他没露出任何破绽。直到一个明月夜他醉了酒,一人泛舟出游,酣睡于水月十里荷花中,我终于得到机会,窥到他易容下的真面貌,亦听见了他醉后清梦里的呓语。我终于确定,温八就是韦温雪,他没死。我以为他十三年前就被满门抄斩,没想到他逃出来了,更没想到竟因为一口茶被我认了出来。”

宋有杏登时眼神发亮,拊掌称道:“妙哉奇事。”

“我父亲在时,对无寒的诗词又恨又爱,不许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无寒,却又忍不住搜罗市面上无寒每一首新词。可惜,直到我父亲仙逝,他仍没去过长安,仍没见过无寒一面。我常想,他们若是黄泉下相逢,定会有好一场口角舌战,又忍不住一起并肩推敲起来。”他似在微笑,神情却无限悲伤,“没想到,若干年后,无寒竟来了扬州,唯有我父亲黄泉花鸟下诗魂孤眠。”

宋有杏喉中发涩。

“我本想烧些无寒的新词给父亲,却发现这绝代公子竟连一首新词都不敢再写,一年年空耗青春。”金光已滑落到翁明水的后背,“宋大人,您也是写诗人,您明白这种痛苦,可他忍得住。他谨慎得很,心思周密得很,能把一切打点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马脚。

“我又监视了他半年时间,终于等到一个冬天的深夜,他披着单衫提着灯就踏桥从铜雀楼跑了出去,紧张万分地拍开药铺门,提着数包药材跑回去,冷风中长发乱飘。第二日我去打听,楼中姑娘保镖却无人患疾,更何况谁能使得动他半夜买药呢?我那时才意识到,楼中应该还藏了一个人。那是个他很在乎、很熟悉的人,或许,还是个和他一样的正逃罪的人。

“大前天宫中事情突发,圣上命令全天下的暗探寻找杜路。我不敢知情不报,便来禀报宋大人。所幸猜得不错,韦温雪藏在铜雀楼里的病人,正是杜路。”金光顺着后背向下溜,书生抬睫,沉静地注视着宋有杏,“大人,这便是我找到杜路的全部故事。但凡有人问起你,你就把故事中的我改成你,讲给他们听。”

宋有杏连声答应,转念一想,发现了古怪之处:翁明水既然三年前就发现了韦温雪,为什么知情不报?直到事发之后才带兵去捉韦温雪?

理智告诉他,难得糊涂,别再追问翁大人了。可那写史人爱打听的好奇心又一次没按住,他脱口问道:

“那为何大人当时发现韦贼后,不立刻上报呢……”

话音未落,他便已后悔了,生怕又激怒了翁明水,惴惴不安地偷瞥对方的脸色。

可这一次,翁明水很平静。

他背着金光立着,长睫微垂,沉默地注视着黑暗中的白衣男子,轻声道:

“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是觉得,他这一生实在太不容易。我父亲生前也喜欢他的词……他好不容易能活下去,我不忍心举发他。”

他顿了顿,又说:

“或许,我对他有一点……物伤其类。”

宋有杏心中猛然一酸。

他还来不及说话,忽地听见耳旁翁明水声音冰凉:

“你都醒了,还装睡做什么?”那双黑眸直视着囚室内的白衣男子,透着森森的凉意。

话音刚落,黑暗中,一双莹亮的眼睛蓦地睁开,带着些浅淡的笑意,扫视远处的二人。

原来,他早就醒了。

宋有杏跺地三下。门外,传来了“啪嗒”“啪嗒”的声音,那聋耳瞎眼的老头儿拄着拐杖在幽暗的甬道里前行,他高瘦而干枯,一个巨大的钥匙圈挂在脖间,哗啦啦地响着。

老头儿敲着拐杖走到韦温雪面前,摸索着解锁,取下钢铁嘴罩,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带着些浅浅的红压痕。随后他直腰踮脚,松开了手铐,又摸索着解开身上一道道锁链。

被解开双臂的白衣男子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呼出白汽袅袅,那双眼里因而染了些盈盈泪,半眯着道:

“映光公子,你可讲错了一件事。”

“哦?”

“那惠山泉水在运载的时候,罐底还要再堆些山石,这样水生于石,才是一等一的妙味。映光啊,下回你一定要试试。”

“韦公子真是讲究人。”

“不讲究,不讲究,十三年来没事干,找些无聊事消磨时间而已。”那双眼含泪带雾而透着笑意,在幽暗中晶莹地凝视着翁明水,“明年花落春尽的时候,你来铜雀楼啊,我泡茶给你喝。”

“为何突然邀我?”

“因为我此刻才听见这故事,我若早听闻,便早就该邀了翁公子赏茶。两个落魄茶痴,本该夏雨冬雪多打扰,方不委屈了这寂寥苦闷的人间一遭。”

他活动着手腕笑了起来,笑容似孩童般落拓明亮,眼睛却落寞着:

“我小时候极爱传奇话本,看书时却不理解,为什么罽宾王的鸾鸟三年不肯鸣叫,直到见到镜子中的自己,以为是同类,便慨然悲鸣直头叫死。直到二十二岁遭逢国变,流落江南,我终于明白了这种刻骨铭心的孤绝。十三年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却又要与众人言笑晏晏。

“映光,年后的春天,你一定要来喝茶啊。天底下最好的茶都在我的铜雀楼里,天底下所有的苦闷也在里面。”

“我不去。”

谈话间,翁明水径直走到韦温雪面前,与他对视。宋有杏站在身后。

“我的舌头已经习惯了野菜,无福消受那么好的茶了。”

书生与韦温雪靠得越来越近,黑眸直视着他晶莹的双眼:

“你也不必因见我而悲鸣,因为我,从来不是你镜中苦闷的同类。”

韦温雪的眸子蓦地张大。他猛然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向后退步,却被书生一把拽着衣领拉了回来。

幽暗囚室与冰凉铁链间,青衫破旧的书生单手攥着白衣佩玉的男人,贴在他耳旁,睫毛轻垂:

“你也该上路,去陪我父亲作诗了。”

话未落,他便手起如刀,向着韦温雪的后颈狠狠劈下!

“哗——!”

身后的宋有杏只觉得一阵疾风从头顶劈下,随后看见黑暗中,洁白的身影似一幅从空中抛下的白色丝绢,踉跄,虚晃,滑落……

他又被翁明水单手提了起来。

翁明水揽着昏迷的韦温雪,冰冷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宋巡抚,吩咐道:

“备车。不要告诉任何人。”

天地迷蒙。日渐沉。

翁明水把绑成一团的韦温雪塞进车厢,确认他还昏迷不醒,然后跳上马车,扬鞭离开。

冷风呼啸中,宋有杏目送黑色的矮小马车走远。

他抱臂依靠着光秃的柳树,注视着烟雾弥漫中马车越来越小,一身凉透的汗黏附在身上,整个人又累又倦。他眯着眼望着,心底忽然冒出个想法:

此刻,杜路正在百里之外的大船上奔波吧?他或许正和白羽讨论着营救计划,眼神明亮、满怀希望地要为韦温雪争取特赦。

可再过半个时辰,等马车到达城郊时,韦温雪就会被翁明水一刀割断脖子,找一片恶臭的荒冢胡乱埋了,连个标记都留不下。

再过几天,血便臭了,然后生虫,皮肉被蚛干净,露出森森白骨,永眠于狗彘冻殍之间。

一代风流绝世的无寒公子,白衣与一片脏臭腌臜同化。

宋有杏思及如此,不禁痛惜:他为朋友求医问药十年,熬尽心血想让朋友活下去,到头来反误了自己的性命。

他已经开始后悔,没在韦温雪活着时,多问几句当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