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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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你和小宝怎么出来了?”满身横肉的水手正擦着头上汗,破毛巾上黑油油的线球一撮一撮的,他看见迎面走来的二人,握着毛巾的手不由得一顿:“夜里船上风大,你们快回伙房去吧。”

船篷中,老妪莹亮的双眼幽幽地发光,凝视着水手,缓缓摇头:“阿夏,我们回不去了。”

“这?”被称为阿夏的男人又是一愣,连忙放下毛巾,带着倒刺和血沟的手拉住老妪,“薛姨,你好不容易谋了个船上做饭的差事,这是怎么了?”

老妪还未开口,身后橹棹的阴影间,满面麻子的青年已忍不住了,声音激动:“那方诺突然要我们来篷里划船,不许再进伙房和舱房,去他奶奶的!”

“薛姨一把年纪了,怎么能在篷里吹风?”阿夏当即面色一变,拍了拍老妇的肩,转身道,“我现在就去跟方船长说。”

“不!”那双皱如橘皮的手赶紧拉住了他,“你别去,千万不能去……”

“薛姨!”阿夏拉下她的手,“别担心,方诺他得卖这个面子给我。夜里风大,这破篷里冷得透骨,根本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船上大橹都一丈多长,划一夜浑身汗都湿透了,也不是小宝能干的。”

幽暗中,那双银灰色的眼珠盈盈晃晃,含泪而未泣:“不……”

身后的小宝又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找方诺没用,他本来屁事没有,一从舱房出来,就把我和阿母赶出了伙房,定是听了舱里那厮的话!夏哥,你还不知道舱里那厮是谁吧?”

阿夏一愣:“船长不是说,是宋巡抚上面的人,身份尊贵机密,不许妄言吗?”

小宝听罢仰头狂笑:“他娘的狗屁!”他笑得狰狞,“夏哥,那厮你也认识。十四年前,咱们两家可都是托了他的福气,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没消息,被掳的回不来……”

瞬间,阿夏怔住了。老妇不忍再听,垂眼,一连串莹亮的水珠滴落胸前。

那满面麻子的青年仍站在一根根橹棹的光影中,越过母亲直视阿夏,血红嘴唇中露出森森白牙,咬牙切齿,一字字说:

“我们都以为杜路那厮早死了,去地狱受报应了。可这畜生是假死逃命去了,现在,他就坐在这船舱里,舒舒服服的,暖暖和和的,整船人伺候着他,他还骂着我们,赶阿母去日夜划船做牛马,好早点送他去荆州!”

他仰面又是狂笑:“十年了,这畜生逃了十年,最后竟又和我们同船共渡,到底,到底,还算苍天有眼……”

暗处,阿夏握紧了拳头,一整臂虬结的肌肉在轻颤。听完后,他仍伫立在原地,一双眸子暗得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向深渊里蔓延,紧抿着嘴,锋利的犬齿似要咬开自己的下唇。

良久,他松开了拳头,低声开口道:

“我知道了。”

他缓缓放下了两臂的衣袖,对着面前的老妇轻轻躬身:

“薛姨,感谢你这些年的照顾。你和小宝留在这儿,红漆的木箱里有棉被,后半夜风凉,你们好好盖着。”

他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带着血沟的手掌摸索着地板,他握住了一把大刀。这是船上用来割绳子的银黑色大砍刀,刀身二尺,柄上缠着一圈圈磨得发毛的麻绳。

此刻,阿夏握着这把近半人长的大刀,缓缓站直了,语气很平静:

“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下去。”

他转过身,背对着二人,一步步迈出船篷——

“阿夏!”

那只沟壑纵横的手,又一次紧紧攥住了他。

他身后,妇人那双银灰色眼球怒瞪着他,又一次蓄满了泪水,声音尖厉,似要撕破人耳膜:“给我回来!哪儿都不许去!”

“薛姨,让我去吧。”阿夏仍不回头,后背宽阔如山,“我必须亲手杀了那恶贼,才能告慰黄泉下的家人,我受了薛姨你太多恩情了,可这次,求你们不要和我抢,让着我吧,我只想亲手报仇雪恨,不为你们,只为了我的父母。”

“那你儿子呢?你要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爹吗?”

阿夏喘气声一顿,随后,胸腔中传来低沉的声音:

“生前……哪管得了身后事呢?”

话毕,他一把推开了老妇的手,握着大刀,大步流星走出了船篷。

深夜,杜路醒了一次,又是咳血。

他迷迷糊糊地发着低烧,眼也睁不开,只是忽地一把抓住白侍卫的手,颤抖着脊背咳成一团,一声声咳声震颤痛苦,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韦二,我渴……”他紧紧握住少年瘦削的手腕,碎发搭在挺直的鼻梁上,胡言乱语地喊,“我好渴,韦二,花积……”

他还以为自己在铜雀楼里。

白侍卫抽出手想给他拿水,他却侧过身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弓着背缩成一团,满是刀伤的手指无力地垂下。

白侍卫只好喊人拿茶来,趴在杜路床边,用手抚着他的背,帮他一遍遍顺气。

这一刻,白羽和他离得很近,扑面而来都是他身上衣物的气息,格外好闻又琢磨不透,灿烂的阳光晒过,草木的清香四溢,药味带些苦涩,又熏了乌乌沉沉的名贵香料,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沉淀进他的黑衣里,在舱内冷如薄雾的昏黄灯光中四处游**。

“韦二……”他又叫,手指虚弱地勾着。

少年终是不忍心了,握住他空空****的手:

“在的。”

他又一次固执地握住少年的手腕,口齿不清地喊:“韦二、韦二……”

白侍卫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他,心想,这么多年了,每天夜里都是无寒公子在守着他吗?翻遍药书,求尽良方,却没有一丁点办法能挽救杜路的颓势,眼睁睁看他被疾病逼成一个将死的残废,看着他犯病时痛苦得不能入眠,亦看着他一日日虚弱下去,英雄末路,毫无希望……无寒公子,他该有多难受?

但杜路的下句话却让少年猛地一怔。

“放我走吧,韦二。”

幽暗中,男人虚弱地侧躺着,浑身颤抖,却仍固执地拉着少年的手,一遍遍口齿不清地重复:“韦二,别治了……我等死太久了,不想等了……”

正在这时,方诺跑了进来,他在梦中被叫醒,胡乱披了件夹袄便冲了进来,短褐下透出腰间一叠叠的肥肉,实为狼狈,神情却紧张万分,目不转睛地盯着咳嗽的杜路。

白羽仍趴在床边,用十指为杜路顺气,并不抬眼:

“你那服药,怎么他吃完病倒更重了?”

方诺满头大汗,支支吾吾道:“小人斗胆,还望白侍卫再给一次机会,允许我为杜将军把脉。”

白侍卫颔首。

方诺便半跪在床前,垫着布帕抓住杜路颤抖的手腕,凝思把脉,片刻之后惊诧得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怎么会亏弱成这个样子——”

一根冰凉的手指抵上方诺发颤的嘴唇,少年凑近,剔透的眼球盯着他,示意保密。

方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也咽下一肚子就要脱口而出的讶异,压低声音对白侍卫耳语道:“他体内的经脉断如藕丝,塞如乱麻,除非有神仙能帮他再捏一具身体出来,否则是医无可医,调无可调,没人能救活他。白侍卫,你摊上他,可是摊上大麻烦了。”

“可他前天在扬州时还很精神,昨天醒来时也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吐了一口血,就成了这副模样?”

方诺听闻此话,皱眉,又拉住杜路的手腕把脉,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头松开手,低声道:

“他是不是着急了?”

“什么?”白羽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又不是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一着急,就至于咳血昏迷了吗?”

方诺赶紧作揖:“白大人有所不知,杜将军这病太怪太奇,脉象不仅虚弱,而且极不稳定,一旦劳累或情绪不稳,气血便忽然之间淤塞成一团。依目前的情形看,大概是前日路上奔波了太久,还没缓过来,又忽然急火攻心了,才造成现在的境况。”

方诺放下杜路的手腕,垂头,声音更低了下去:“可纵小人一生走南闯北,也从未见过如此积弱又毫无病因的脉象。杜将军的五脏六腑都很健康,身上既无重伤,又无病灶,一身经脉更是断得相当蹊跷,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你别吞吐,快说。”

“就像是……这十余年间,浑身经脉渐渐……自行断掉的。”

瞬间,抚在杜路背上的手指僵住了,白羽瞳孔张大,缓缓转过头:“你说什么?”

方诺马上以头抢地,浑身发颤,却不敢再抬头说一句话。

白羽注视着他,目光复杂,声音似乎也在发颤:

“你是说,他身体如此积弱,既不是因为受过重伤,也没有任何病灶,没有任何原因,体内经脉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断掉?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方诺仍不敢抬头,嘴唇贴在船板上,呜囔道:“此刻的杜将军,就像是一棵从中间被掏空的树,枝叶和树根都还茂盛蓬勃,但是树干内部因脉络堵塞而渐渐枯死,叶不连根,根不达叶,气血受阻,五行不流。但古怪的是,经脉既没有受到外力的损伤,又并非因为脏腑筋骨的病害,这种阻塞毫无原因,奇也,怪哉。依小人之见,这根本不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么?”

“看上去倒像是——”方诺将头埋得更低了,几乎是从喉咙里低沉地发出了最后一个字:

“蛊。”

刹那间,似有一道冷白的天光从白羽头顶劈下。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颤抖着往外蹦:

“你在说什么?”

方诺砰砰磕头:“大人饶命,草民并非妄言,还请大人明辨啊!据脉象来看,杜将军体内经脉半断,可经主神,脉主血,若是经断,轻则四肢无主,重则疯癫昏迷;若是脉断,轻则手脚坏死,重则痴傻偏瘫,乃至一命呜呼。可杜将军此刻虽虚弱,但四肢仍灵活随心,虽嗜睡,但神志仍清晰不减当年,可见他体内经脉看似堵塞断裂,实则半堵不堵,欲断未断,而且是时好时坏,时断时续。”

白侍卫目光失神,喃喃道:“时好时坏,时断时续?”

“这种独特迹象,并不像是疾病所能导致的,因此小人怀疑另有缘由,可能是被人种了蛊……”

被人……种了蛊……

脚下,方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白羽却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一张脸,在他记忆深处渐渐浮现……那个异邦女子,红纱半掩面,明眸秀眉,在青青竹林中飞舞旋转……许多陈旧的画面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十年前,妃子陈宁净在皇帝身上种下了同根蛊,现在十年期限马上就到,皇帝随时会被殃及丧命。

十年前,渝州破城,杜路跳火假死而保命逃出,也恰好在此时陷入这样体衰力竭、油尽灯枯的境地。

为什么杜路会不知道陈宁净对皇帝下蛊的事?为什么他会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甚至于为什么,他竟不知道张蝶城的重要性?

有时候,一片深海,会遮蔽住底下的火山。

如果,一个复杂的谜面,只是为了掩饰另一个更复杂的真相呢?

白羽手心发凉,他在试图回到谜面的最初:两个狂徒潜入皇宫,绑架了与皇帝生命相连的张蝶城,却只为了交换杜路。

这样疯狂的交易,真的只是为了向杜路复仇吗?

如果,对那些疯子来说,杜路比张蝶城更重要……

白羽瞬间心口狂跳,一个匪夷所思的谜底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万一,万一十年前和赵琰种了同一对同根蛊的人,根本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前梁质子张蝶城,而是……杜路呢?

但方诺的下一句话却令白羽恍然一惊,整个人像是一头冷水从头浇下,从头皮凉到了脚底:

“……之前是谁在照顾他?杜将军被调养得真好,应该是这些年都住在恒温的室里,从不见风,从不劳累,茶食都精挑细选,还有人每日帮他按摩活动,以防血管栓塞,连这一身香气都是顶尖的天竺货。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人也真是重情义,毕竟杜将军身陷这种情况,至少也有十三四年了。”

十三四年了?

浑身冰凉的下坠中,白羽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这绝不可能。

因为他……见过十三年前的杜路。

春日洁白的光芒中,风过,白杨树叶哗啦啦地拂动,青年带着满身树影穿庭而过,笔挺的鼻梁上跳着春光。

阴凉的游廊上,他正在拍姐姐刚缝的小皮球,看见青年迎面走来,手心却猛地一滑,小皮球砰地弹起,高跳着,向头顶冲去——

他害怕地闭上眼。

额头上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撞击。

“嘿,小家伙,怎么这么不小心?”

爽朗笑声中,一只温暖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别怕,我接着你的球了。”

他缓缓睁开眼,青年半蹲在他面前,正笑着望向他,年轻的脸上光芒跳动,向着他抬起另一只手:

“喏,你的球。”

他耳尖都红了,垂着眼一句话不说,小心翼翼地伸手,从青年掌心里拿回自己的小皮球。

青年又笑,他不知道缘故,因而感到气恼。但记忆中青年总是爱笑,能看着一只抓蝴蝶的小猫笑上一会儿,和大人口中佛鬼无挡的“将军小杜”仿佛是两个人。

他攥着小皮球站着,盯着地面生气。青年便笑着站起身,穿过游廊和风声叶响,健步如飞地走入了月门。

他在青年转身的一刹悄悄抬头,拼命仰起脖子,却只能看见青年宽阔的肩膀,仿佛一只大雁张开双翼将飞越万水千山。那时他才七岁,因而觉得青年高大得不可思议,像是神话中扛起天地的巨人,可这巨人刚刚还拿着自己的小皮球,冲他笑着,牙齿亮晶晶的。

他在一刹那冲到眼前,拦下了空中的皮球。又在一眨眼的工夫,走到了远方。

小小的孩子呆呆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手指松开了。

一声又一声,小皮球便在春日阴凉的游廊上,踩着自己的影子,跳啊跳,越来越远……

而方诺说,杜路陷入这种境地,已经至少十三四年了。

白羽第一反应是方诺在胡说,毕竟他亲眼见过十三年前的杜路,那样风华的、强健的、神采飞扬的青年将军,和眼前咳得浑身发颤、在棉被中缩成一团的黑衣男人,真不似同一个人了。

可方诺对韦温雪的推断却又极为准确,对杜路病情的描述之精准,也绝非他自己口中说的那样:只学过两天医术。这让白羽不得不认真思考方诺的话的可能性。

十三四年前……

白羽知道,十三年前杜路已经是他家座上常客,到处奔走。那么,十四年前呢,十四年前杜路在做什么?

对杜路而言,那是军功赫赫的、急功近利的、过刚而折的一年。

那一年,是杜路一生命运的拐点。

而天下每一个人,也都在那一年,被杜路强行改变了原有的命运。

春天里,他率领千万楼船东下益州,在江水春色中顺流千里,与赵琰指挥渡淮的百万铁骑合围,三月灭梁,将包括张蝶城在内的七位皇子掳走,命令东梁旧臣拿十万黄金赎皇帝。中秋时发生了苗乱,杜路不顾朝廷猜忌,用那十万黄金充军饷,强命十万禁军奔赴贵州平乱。而在深山峻岭中,杜路遭遇了赵琰的埋伏,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部将,用匕首插进了胸膛。

说书人都说,杜路命大,被苗寨的人救了。

可事实上,哪有什么命大,哪有什么偶然。赵琰的这场兵变暗杀,被原本埋伏在暗处监视的苗族哨兵看得一清二楚。赵琰将杜路推入悬崖,命手下割取杜路手下士兵的耳鼻来杀良冒功,随后他飞速带兵离开。军队一走,苗寨身形灵活的少年便攀爬下悬崖,将只剩一口气的杜路五花大绑吊了上来,作为人质带回苗寨。

苗寨本想用杜路做交换,威胁长安不许再次动兵镇压。

可政治风云的变幻,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赵琰回到长安后,谎称杜路中了苗民埋伏而牺牲于战场上,此后他在淑德太后的支持下掌握金印虎符,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大将军,收拾党羽,笼络旧部,在关陇子弟中威望高涨,势力日上。淑德太后防范之心渐生,将赵琰以“镇远将军”的封号外派到雁门关驻守国门,这一番明升暗贬,实则是剥了赵琰的精锐部队,把杜路生前留下的庞大军队扣在长安编入禁军,落入国舅们的手中。

来年九月,赵琰谎报北狄来犯,忻代失守,晋阳岌岌。国舅仓皇带禁军往山西支援,却不料赵琰早已金蝉脱壳,带着精锐骑兵从晋阳一路潜行南下,奇兵突袭,夜夺蒲津,然后假冒驻兵,在黄河西岸静候禁军到来。

第二天晚上,国舅率领着十八万大军到达了蒲津,由此东渡黄河,方能从关中进入山西。驻兵为他们划船,千只小船在汹涌浪涛中争渡,大军浩**无边,一切井然有序。

杀机是在国舅上船的一刻发生的。

驻兵抽剑从背后砍断了国舅的脖子,喷射的血浆中,脑袋咕噜噜滚落。

身后,千只小船同时放火,熊熊焚烧,沉没于汹涌黄河中。

数万大军被截了去路,当下群龙无首,一片喧嚣中,赵琰出现于高楼之上,手中高举着杜路留下的旧旗,振臂高呼道:“肃清党羽,还政于王。”

兵变在这一夜发生,众将士“还政于王”的震天呐喊中,赵琰率大军西入关中,直逼长安,一路收复旧部,势如破竹。消息传入宫中,小皇帝携幼公主萧念恩仓皇逃往蜀地。关中,守城将领们的防线节节溃败,七日后雨声磅礴的黄昏,大军踏入了长安城。

那一夜暴雨奔流,赵琰率兵逼入宫门,第二天金光升起来的时候,人们在潮湿的凤藻宫中发现了淑德太后白绫自缢的尸体。一个月后,蜀道上小皇帝突然身中剧毒而死,幼公主在雷雨中失踪,史稿对此皆是语焉不详,成了后世一桩谜案。

一夕之间,赵琰率重军铁骑踏入紫微宫阙,山呼万岁,拥入金銮。随后他以铁血手腕清算外戚和山东党羽,对意欲保良的长安旧贵族斩尽杀绝,重用南方新贵和东梁旧臣,开启了大定新朝的绵延基业。

这窃国大盗的运气,好得连写史人都要感慨。

但细思之下,这又不是运气。

原本,良朝的北门羽林,是由裴、杜、高等几位将军制衡分权,补以武举和皇族将领,但在杜佑老将军长达五十年的在外拥兵和抗胡保国中,北方的驻外兵权渐渐向杜家收拢,而杜路十九岁手刃可汗、驱胡千里的不世功业,更是将杜家手中戍外兵权之重推向了极致。彼时良灵帝暴毙,小皇帝萧念德年仅九岁,外戚势力攒动,文武重臣各怀鬼胎,北门南牙钩心斗角,小皇帝成了所有人的眼中肥肉。而杜路罔顾军令,带大军回镇长安,打击奸佞,还政于王,全力扶持小皇帝萧念德,彻底表明了与外戚内侍和南牙文臣势不两立之态,韦、杜二家的关系因此跌入冰点。

朝廷调杜路去指挥南方战线,赶紧把这尊菩萨请出了长安。但没人想到,仅仅两年之后,西蜀国和东梁国都在铁骑炮火中灰飞烟灭。小杜结束了百年纷乱,带领着三国重兵穿越春原,凯旋,回到长安。

由此,杜路一举将驻外戍兵、中央禁军和蜀梁编军全权握于股掌之间。

“权倾朝野”四字,对于当时的杜路,毫不为过。

但天下百姓没有人怀疑小杜,相反,人们更加敬佩小杜,他是良朝的大英雄,他打败了百年间无人能战胜的蒙兀军团,他收复了辽阔的疆土,他还要清除外戚宦官的干政,将大权交还给皇帝。那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将军,那是个带着光的青年,为了他理想中的礼乐,做着一切正确的事。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八月苗乱中淑德太后会与赵琰密谋,制订了在平黔途中暗杀杜路的计划。

而杜路一死,巨大的兵权空缺,被赵琰一人独占。

太后、国舅们虽有心夺兵权,可留给他们的时间终是太少。为了掌控军队,他们把杜路的军队打碎了编入禁军,换上一群从没上过战场的山东权贵子弟做教头,激起了军中一片怨声载道。士兵们多是关陇子弟,对山东统领素来不忿,他们是杜路的旧部,跟着小杜将军从草原征战到江南,出生入死,抛头洒血,怎能坐视拼死打下来的天下被外戚窃享?赵琰是杜路最亲信的部将,在军中声望之高远非太后所能及。杜路死后,不明真相的士兵们在黄河边追随了赵琰。就这样,赵琰窃取了士兵们对杜路的忠诚。

赵琰取代了杜路的高位,把揽了杜路手中的军政大权。他走在杜路铺好的路上:北方胡敌已平,南方蜀梁灭国,再无战事之忧,而社稷刚刚统一,又带来了兵权极盛;庙堂之上,南牙文臣怯弱;后院之中,外戚内侍式微;金銮之内,良哀帝尚还年幼。如此,杜路平生建立的一切,到头来都为赵琰做了嫁衣。

可以说,没有杜路打下的基业,就不可能发生赵琰的窃国。没有杜路这样的英雄,就不会有赵琰这样的大盗。甚至于,如果没有杜路的巨大功业,就没有赵琰的改朝换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或许,这无情的世代永远是圣人与大盗间不死不休的争斗。历史,不过是人间一场场荒谬的轮回。

“……若是知道十三或十四年前,杜将军是在哪里被人下的黑手,又是谁做的,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

十四年前,这一年发生太多事了。

不过,虽然杜路这一年去了很多地方,但每个地方都是清晰的,连时间都能对应得上:

正月从益州沿江东下,出巴东,一路顺江陵,夺夏口,占武昌,攻山阳,直入金陵,在江左辗转,灭梁后渡过淮水,五月凯旋,回长安。之后他在朝廷之上施展权术,继续打压外戚和文臣,以手中重权全力扶持小皇帝。八月与念安公主结亲送聘,若不是中秋突发苗乱耽误了婚事,杜路便已成为将军驸马。十月赴黔平乱,他遭赵琰暗杀,尔后长达一年时间被困在苗寨,并被掳到南诏国,直到第二年九月发生了赵琰窃国。

被灭国的蜀梁,被打压的外戚,危机中的内侍外臣,暗藏祸心的赵琰,动乱中的苗寨……到底是哪方对杜路下手了?

想到这儿,白羽不禁苦笑:看来,当时天下的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对杜路动手。

床榻间,黑衣男人还发着低烧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说着些昏话,不时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白羽低头注视着狼狈的男人,心想:

一个人能得罪天下每一个人,做尽天下每一件恶事,也真是不容易。

“白侍卫您急不得,杜将军这一发病,起码要等三服药下去,渐渐才能平稳住。小人来的时候,已经命伙房又去温药了,马上就端来。”

“这样不行,”白羽又伸手帮他顺气,“你得想个办法,起码再给他吊上十几天的命,不能——砰!”

忽然之间,一股钻心的剧痛在五脏六腑间蔓延。

白羽身形不稳,一步踉跄摔倒在船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大人!”方诺见状,顾不得礼数赶紧从地上爬起,连忙过来搀扶白羽,“您怎么了?”

白羽颤抖的手掌伸向半空,止住了他:

“你出去。”

方诺不放心地伸手:“大人——”

“滚出去!”

少年趴在阴影中,声音冰冷得像是冻在冰里的尖刀。

方诺仍向前倾身,这才看见少年的脸色已变得灰白:“让草民瞧瞧吧,大人您不能再病倒了——”

话还未落,一条白练缠上矮胖船长,瞬间掀风而起,推着方诺,直接把他撞到了门外。

“啪”的一声,白练吸着房门合上,飞速缠回少年腰间。

幽暗中,瘫倒在地上的少年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白色的小瓶,哆哆嗦嗦地抠出一粒红色药丸,塞进嘴里干嚼着,使劲儿咽下。

这一夜忙着照顾杜路,他竟然忘了吃解药。

身体每一寸都在撕心裂肺地疼痛,但长达十年的训练,使白羽早已习惯了这种熟悉的煎熬。他像一只被晾在岸上的鲢鱼,闭上眼,大口大口喘气,独自忍受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良久,他才带着满身冷汗,一手撑地,一手扒着床沿,缓缓爬起身。

“咚咚咚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粗重的踢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