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哥,你听着,你必须一刀砍死他。只有一刀的机会。”
白水银般的月光穿越船篷的缝隙,似在流飞,一格格橹棹斜长的阴影间,青年浑身光影斑驳,脸上一粒粒麻子或暗或明。他的目光越过空中漫飞的光尘,望向阿夏宽阔的背,声音沉静:
“若一刀之内报不了仇,我们这一船人,就白白牺牲了。”
阿夏握刀的手颤了一下,却并不回头:
“不会的,阿夏一人做事一人担。”
小宝摇头,满面光影晃动,每一粒麻子都忽明忽暗:
“你不懂,那畜生身边跟着一位白衣侍卫,武功深不可测。昨夜渡口送别时,宋巡抚对他可是一口一个‘白大人’,看来是个位高权重的皇家侍卫,专职一路护送杜路那畜生。你只有一刀的机会,出其不意闯进去,提起刀就砍死杜路,若是没成,那侍卫反应过来动了手,就绝无第二刀的可能。”
“那便如此,一刀之内,阿夏赌命。”
小宝苦笑:“你赌的可不是你的命,是这一船人的命。你赢,一船人死;你输,一船人死。”
阿夏一怔:“此话怎讲?”
“夏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定朝开国时,杜路成立江湖联盟造反三年,皇上对他恨之入骨,即使他在渝州城跳火死了,皇帝也把他的尸体挂在长安城门上鞭打了三个月。现在杜路被发现只是假死,暴露行踪后,他却没被当作重犯押送回长安,反而坐上了一艘开往荆州的船。”
阿夏沉默不语。
“夏哥,你再想想安排这艘船的是什么人?那可是江东巡抚宋有杏!再想想杜路身边的是什么人?是来自长安的皇家侍卫。这些官老爷,不仅不收押逮捕杜路,还捧着他护着他,一口一个‘杜将军’。谁让官老爷们这样做的,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你自己想。”
阿夏握住大刀的手又颤了一下:“皇上明明那么恨杜路,他们竟敢违抗上意……”
“他们才不敢违抗上意,他们的脑袋可比咱们值钱,也比咱们爱惜!”小宝又是大笑,森白的牙齿在光下仿佛被镀了层银,“这整艘船,方诺听宋有杏的,宋有杏听白侍卫的,白侍卫听的是……上面那个人。夏哥,你明白了吗?这艘船背后的人是那个人,送杜路这畜生去荆州,也是那个人默许的。”
闻言,阿夏的背影一动,转过头,诧异地望向小宝。
小宝注视着他,目光嘲讽而悲伤:
“夏哥,我们要杀的不是一个船客,动手后,得罪的也不是一个官老爷。”
举着大刀的男人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夏只想父仇子报,杀人偿命,想不了这么多复杂的事。”
小宝仍望着他:
“杀了这个人,要偿命的不只你我,不只这一船人,还有无数头顶乌纱的老爷。
“我倒不怕死,和那畜生一起下地狱,看他受折磨,我炸油锅也快乐。只要报了仇,同归于尽也值得。
“最怕的是,你那一刀没砍死他,被白侍卫夺下来了,官老爷们便呜呼惊叹,抚着心口庆幸杜路没死,赶紧把这一船罪魁祸首斩首示众,好一层层往上交代,保住头顶乌纱。
“到时候啊,夏哥,我们死得多冤屈。那畜生换了艘船,依旧舒舒服服地、暖暖和和地坐到荆州,我们这些贫贱鬼,父辈也死在他手上,自己也死在他手上,妻儿还沦为寡妇孤儿。仇也没报,人还死了,窝囊得可笑。
“夏哥,你现在说,你有把握一刀砍死他吗?”
船篷内,满面麻子的青年和双眼盈泪的妇人,直直地望着手握大刀的男人。
船篷外的男人注视着他们,缓缓地,松开了手。
“哗啦!”
大刀掉落在船板上。
雄壮的男人注视着地上的刀,整个肩膀的肌肉都在颤抖:“小宝,按你这么说,我们这些穷鬼贱民,连为父报仇都不可能成功,只会窝窝囊囊地送死?”
小宝干脆地点头:
“是的,他身后有方诺和宋巡抚,身旁有白侍卫,我们基本上不可能杀了他,一旦动手被发现,就是一船人送死。除非——”小宝拖长了声音,“老天爷帮我们。”
“什么?”
“老天爷帮我们,让这艘大船失事了。船沉了,一船人都在睡梦中被淹死,包括杜路和白侍卫!”
阿夏猛地抬头,瞳孔似在颤动:“你是说——”
“我记得去年,釜溪河上三艘盐船都失吉了,河面上黑红的引筒漂来漂去,夏哥你应该也看见了。我那时就想,天灾这种事,若是船上某个人会算卦,早一盏茶的工夫预知了,赶紧吹个羊筏子,不就保住了一条小命?可见大家都是不会算卦的,出事前一刹,还该喝茶的喝茶,该划橹的划橹,嬉嬉闹闹的,直到忽然之间色变惊恐。你看,老天爷做事,怎么就不知会大家一声呢?”
阿夏抿唇沉思。
“可老天爷做事,又是最公平的,我们杀不了杜路,斗不过官大人,但老天爷可不认。天灾嘛,船沉的一刻大家都是公平的,有人能逃出来,有人逃不出来,也没什么规律,不是吗?”
阿夏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沉:
“我是一定要报仇的,可我,不想连累船上其他人……”
小宝仍在摇头:
“夏哥,只要你打算在这艘船上动手报仇,你就得连累所有人。区别只是,我们动手,不仅要连累所有人死,还杀不了杜路。让老天爷动手,一定能杀了杜路,船上的兄弟们水性都好,夜里又都在划船,还能活下来不少。”
阿夏听完此话,愣愣地站了半天,终于眨了眨眼,道:
“那……那怎么确定,这种办法一定会杀死杜路?万一他也游出来了呢?”
小宝又笑:
“因为出事那晚风大,我怕门被吹开,就给白侍卫和杜路的舱房门上了个黄铜大锁。船都沉了谁还知道门上有锁,这只是个意外,不是吗?”
阿夏又愣愣地站了半天,狠狠咽了口唾沫,说:
“是。”
“所有人都会因为深夜鄱阳湖上的大船失事而丧生。这是老天爷做的事,而我们只是算了一卦,提前知道了。”
阿夏点了点头,问道:
“那你算的,是哪一晚这艘船会出事?”
小宝走出船篷,遥望着黑蓝欲明的天色,轻声说:
“马上就天亮了,那就是……明天晚上。”
“咚咚咚”,门外踢门声不绝。
白羽虚弱地依靠在床尾,喘着气,手指一弹,腰间白练飞了出去,掀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那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
她恶狠狠地注视着白羽,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一碗黑色的药汁轻颤,白汽袅袅,尖声说:
“你的药,自己拿。”
白羽并不看她,仍依靠在床头,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在震疼,因而声音极轻:
“送进来,然后滚出去。”
小女孩正要尖叫,那条盘在门上的白练刹那间缠上腰,捆着小女孩飞速强拉到杜路床前,白羽伸手取下药碗,随后软剑把小女孩推出门外,轻轻松开。
门又合上了。
药还很烫,白羽将碗放在小柜上,望着白汽袅袅。
等待中,他将白色小瓶倒扣在手中,红色的药丸缓缓滚满手掌,一粒粒点数着。还剩十五粒。
清晨,金陵,司户曹内。
“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重重书架,满地书牍之间。
双目布满血丝、形容枯槁的蓝衣老人,费力地高举起一张纸契,骷髅般瘦长的手指紧紧攥着纸页,喘气着嘶声大喊:
“刘田好!找到刘田好了!就在这儿。”
闻言,满屋埋在纸页里低头翻找、满脸倦容的小文吏们瞬间跳起,一窝蜂向老者跑来。
“在哪儿呢!快拿过来!”
司户参军是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闻言忙放下手中烟筒,一把夺过老者手中的纸契,双眼紧盯着上面细如蚂蚁的文字,粗大的手指一行行指着,嘴中喃喃念道:
“立卖仆文契人李胜文,今有承祖遗下仆人刘明玉、刘田好姐弟,今因正用,自愿央中出卖与翁名下为仆,当日得受价银三两整,银契两相交明。倘有一切来历不明等情,尽是卖人承值,不涉买人之事……恐口无凭,立此文契存照。”
下面的落款是:
“大有二十七年五月七日。立卖仆文契者:李胜文。凭中人:郑祁连。其原身契一纸,当日交付。”
话音一落,登时,围成一团的文吏们一片欢呼,击掌相庆!
“可算找着了!”灰衣的户曹吏捶着自己的腰,打了个哈欠:“都困在这破屋子里找了五天五夜了,再这样下去,我家那位可要打上门了!”
众人笑骂,提灯的书童也笑道:“怪不得不好找,原来这刘明玉、刘田好姐弟世代是李家的仆人,根本没入籍!”
“原来如此,幸亏林老师谨慎,去扒了那些老契书,否则咱们就是把整个金陵城一千年来的户籍翻个遍,也是瞎忙活!”
这么一说,众人赶紧把蓝衣老者围到中央,赞声连连。还有几位青年已按捺不住地收拾着东西,想赶紧开溜回家。
“且慢!”
留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威严地扫视四周,众人赶紧低头垂眼。
“高兴什么?这是高兴的时候吗?你们查出来什么了,李胜文是谁,姓翁的买主又是谁,刘田好现在在哪儿?说话啊!”
刹那间,一片寂静。
“愣在那儿干什么,动作都麻利点,赶紧给我接着查!”
午后,扬州,城郊草庐。
“呼啦啦啦”,一灰一花两只信鸽在门前扑簌翅膀。灰色的那只羽毛凌乱,花色的那只精神抖擞。
“吱呀——”门开了,走出一位青衫破旧的书生,他把两只信鸽带进屋子,添水置食,取下它们各自脚上的字条,却并不展开。相反,他紧紧攥着两张字条,向内室走去。
破旧的板**,支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帐。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正独坐在如雾漫散的白纱内,倚着金线绣牡丹的软枕,手拿一本《游仙窟》,聚精会神地读,读得太过入迷,以至于连来人的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书生只好轻咳了一声。
幔中人这才猛地抬头,而后缓缓放下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书生便拿着纸条,在床尾坐下,隔着纱幔,隐隐望着那人又在打哈欠,便问:
“昨夜没睡好吗?”
幔中人伸了个懒腰,翻身,将金线牡丹软枕垫在背后半躺着,眯着眼,带着些鼻音不满地说:
“映光啊,你的床怎么能这么硬。”
书生俯视着他,嘴角有一丝忍不住的笑意:
“硬床对腰好。”
幔中人咧嘴笑了:
“假的,我从来不睡硬床,腰板好得很,哪个姑娘不念我的好?倒是你这小雏儿,怎么知道自己腰好不好?”
翁明水移开了对视的目光,转过头,背对着床不语。
“别臊!”幔中人笑了,指尖点着书脊,漫不经心地说:“你的圣人们恐惧女人,几乎到了闻虎色变的地步,是小人是祸水是**欲,总归是她们乱了圣人们的道心。连你这个小正经人,未尝过红纱帐底卧鸳鸯,刚听见几句姑娘,耳朵尖就都红了——”
“别瞎说了!”
“可我非要说,”幔中人玩世不恭地笑了,“要我说,那是最没男人样儿的了。这世间孤独得可怕,漆黑寂静生死一瞬,不需去装那些正经的道学,而恐吓女孩们不敢欢笑也不敢奔跑。她们鼓足勇气去爱人时如此可爱,寒夜里落在你肩头热腾腾的一滴眼泪,便抵过所有永恒的寂寥的东西。世上所有的经书史籍加起来,在我眼中,都抵不过一句凝睇怨绝,幽辉半床……”
书生终于挂不住了,呵道:
“这是大白天,当着我书房墙上的画像,你在瞎说什么。”
“好好好。”幔中人见他耳背已通红欲滴血,便笑着放过了这个古板正经的小书生,“咱们说正事,杜路那个大傻子今天到哪儿了?”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谁让你瞎打岔。”
书生将手心里的两张字条递进了纱幔里:
“老板,信来了。”
黄昏,长安,暖阁内。
天黑得早,清冷的暮色压着冰雪房檐,偶有游鸦,在薄暮中散飞着哀叫。
雪已停了几日,冰却愈结愈厚。宫中从清晨到黄昏都传遍“嚓嚓嚓”的铲雪声。大道上,宦官们身负皮绳,拉着一架架木轮平板车运雪块,亦载着些太平湖中刚捞出的剔透莹净的大冰块,拉进仓里供盛夏时消暑。冷风四啸,偶有吹起的冰碴迎面扑来,吓得人赶紧闭眼。
暖阁内,十六个火盆烧得很旺,噼里啪啦地响着,温暖的气流轻轻蹿,银纱花梨木宫灯下流苏摇曳。
“啪!”的一声响,狼毫毛笔带着淋漓墨汁砸向墙壁。
候在一旁的内侍们猛然一惊,双腿发颤着跪下。
圣上最近总是突然暴怒。
他们不知道原因,只是惶恐地连声磕头。
“那些噪声快把人逼疯了!”赵琰双目通红,手指在剧烈地颤抖,“雪都铲了多少天了,这声音每天都在我脑袋里晃!还有那些乌鸦又叫了,怎么还杀不干净,宫里人都聋吗!”
内侍们仍在齐刷刷地磕头,没人敢说一句话。
“谈判的使臣是死在路上了吗?高虓是老得动不了了吗?那群北漠人为什么还不停兵?那个新可汗到底在想什么!金帐里的间谍都是废物吗?为什么查不到新可汗的出身!布哈斯赫,北漠七部的军队朕都交手过,这个布哈斯赫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动兵统一蒙兀军团时,为什么没有任何情报传给朕?草原上的间谍是被杀光了还是买通了,朕吩咐过职方郎中要厚赂边民……”
他絮絮叨叨地骂着,手头抓住什么东西就“哗!”地往墙上扔,他狂怒,因为北漠的失控超乎了他的想象,更因为眼前又涌出了许许多多的幻象……
少年正望着他,目光担心。
夜黑如雾,他咬紧口中的尖刀,粗重的绳子绑在腰上,紧紧硌着泛酸的胃。少年担心地望着他,他却努力冲少年笑了,闭上眼纵身跳下城楼。危楼千尺,风声呼啸,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绳子的另一端正攥在少年手里,他最亲近的朋友正用尽全力拉着他。下坠中,他的整个心窝都是温暖的。“为将军而战,”他想,“为了我的将军……”
黑夜中,漫天燃火的羽箭,绚烂得仿佛千万流星迎头劈下。
身边战士们纷纷失手下坠,他咬着尖刀,冒着漫天燃火的羽箭,一步步攀上了城墙,一把夺过戍兵的长戟……他的胸前在燃烧,但他浑然不觉地提着长戟狂砍,转身将一个偷袭的戍兵挑下城楼……“为了我的将军。”他默念着,流血的手臂颤抖着,抓紧了搭向地面的绳梯,用肉体当护盾,扑在绳梯上……
一声呐喊,鼓角齐鸣,杀入营门。
身后北漠军帐鼓声大作,数千士兵举着火把奔涌而来,仿佛燃烧的赤海要把他吞没……“咚!咚!咚!”他右臂的骨头已经断了,松垮地拖在身后,他便换了左手挥着沉重的大斧,一声声劈着城门后巨大的铜门闩,整条手臂被震得生疼……他浑身都在流血,脑袋嗡嗡地发晕,并肩的几个士兵还在咬牙劈门,他带着满脑袋冷汗,双眼发红地呐喊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劈向门闩……一片漆黑的晕眩中,他似看到了洁白的光缓缓展开……
“燕子!燕子!”
千万铁骑擦面呼啸而来,戴着金面具的少年坐在高马之上,破城而入,指挥千军。银甲铁骑直冲北漠军帐,恰如一条银色蛟龙搅乱了赤红血海,鼓角齐鸣,弩箭遮天,一切都在燃烧,在怒叫,断肢在地上跳跃,马头被整个砍断,血雨奔流……他虚弱地靠在城门的暗处,带着浑身烧伤和污血,摸到了地上的一张弓,他将弓弦架到断臂上,咬着牙冒着冷汗,用左手拉开了弓,箭射出去的一刻痛得几乎哀号……
凌晨绚烂的熹光中,头戴金面具的少年登上城楼,将大旗迎风插下。
狂风吹大旗,照亮了满地残骸,一些燃烧的军帐还没有熄灭,青烟在狂风中乱飞,战马安静地吃着秣谷。戴着金面具的少年不顾一众军士的簇拥,站在城楼上俯瞰,焦急地高声大喊着:“燕子!燕子!燕子——”
他听见了,可他已经连举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像条癞皮狗一样拖着断臂躺在阴影中,费力地抬眼,望向高处的少年,露出了浅浅的笑。这就是他的将军,年轻的、身上带光的、注定要征服天下的将军。太阳的光芒正在从将军的身后升起,金面具熠熠生辉,像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他望着,微笑着,终于在疲倦中闭上了眼睛。
十八年前,他们就这样,一遍遍经历胜败,流亡,偷袭,被困,一个城池又一个城池,一个关隘又一个关隘,一片草原又一片荒漠。天底下人都摇头说,没有人能战胜蒙兀军团,一百年来北漠的铁骑令汉家天子闻名胆战。可小杜的名字震颤了整个草原。北漠人都说,小杜是个长着鹰眼狼牙的战神,所以要戴金面具遮挡。而只有他知道,将军虽生得高大,但挂帅时才十六岁,为了遮挡稚嫩的面孔,方才戴上面具,以便如嗜血野狼般嘶吼着上阵杀敌。
那个身穿孝服面戴金面具的少年将军,用三年时间逐渐收复了边陲城镇,击垮北漠七大部落的联盟,彻底粉碎了号称铁骑浮屠不可战胜的蒙兀军团。最终,将军带领一百轻骑横越草原,追敌八百里,亲手斩断了可汗的头颅。那一夜,他看着将军三年来第一次喝酒,酹酒于地,放起熊熊大火,将可汗的头颅扔进火焰中燃烧,冲着爷爷战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他们并肩打下来的和平。
这是将军的理想。
皇帝撞翻一架书册,猛烈地用拳头击墙,嘶声大叫道:
“狗屁的理想!他死了!死了!他当着我的面跳火自杀了!他竟然敢!我没允许他死!他竟然敢!”
一屋内侍把头埋得不能再低了,恨不得一个个堵住耳朵。
“北漠人——”他几乎在咬牙切齿,“北漠人!”
他们摧毁了将军的和平。
他们竟然敢。
火盆金色的光芒在跳,六个内侍瑟瑟发抖地低着头,心里想提醒皇上杜路没有死,又都暗自忍下了这个念头。这几日,他们轮流在内阁里守夜,念出一张张来自全国各地的密信,念得越多,越感到项上人头不保。
皇帝,亦随着时间的推移,站在失控的边缘。
这种失控不仅是情绪压力,更是神志上的,随着同根蛊十年期将满,皇帝偶尔会出现神志上的问题,有时突然暴怒,有时将往事当作现实,更有一次竟盯着窗外梅花笑了,冲着窗外朗声呼喊道:“杜路!杜路——”又猛地反应过来,抿唇不语。
这种失控只有极短的时间,却因此格外让人觉得恐怖。
赵琰是那样一位冷静自持的君王,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擅长压抑自己的感情。三天前的夜里,内侍正在念宋有杏的信,皇上突然就暴怒着掀翻了案几,内侍在那一刹意识到了皇上在经历幻觉的折磨,因而瑟瑟发抖地下跪。但那时皇帝仍能掩饰住幻觉,以平静的语气生生压抑暴怒。
而仅仅三天后,饶是以赵琰的自制力,也无法在同根蛊的威力下保持时时刻刻的清醒与冷静。他竭尽全力与失控搏斗,但在极短的刹那,他仍会失控。
失控正在战胜他。
精神的失控正在战胜这个世上最凶狠的帝王,而帝王却无力抵挡,这是多么恐怖的事。
此刻,他正在敲打书架的拳头,突然又停下了。
赵琰转过身,注视着满屋狼藉和地上小鸡啄米般磕头的内侍,怔了怔,嘴角渐渐挑起。
那是一抹嘲讽的、苍凉的笑。
“我还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他自语道,声音在金光与阴影间空空****的。
漫天银白,漆黑江面。红明的大船冒大雨夜行。
又是人间雨夜。
淋了无数人家的房子,顺着灰瓦往下滴,打摇了红灯笼,染湿了泥燕巢。房子里的人睡着了,枕着雨声。他们相拥着沉睡,在同一张**,安放了一辈子的梦。
淋了江水,淋了青山,湿了冬花香气,湿了千户房檐。它们不动,任雨水连绵。
这是人间安睡的时刻,唯有这江湖飘**的夜行船。
船是永不得安宁的,它一生从无旧友只有新相识,亦找不到地方来安放一辈子的梦。客来客走,从此无消息,渡来渡去,从来不上岸。船只能孤独地前行,任两岸春花遍野又秋雨淋淋,共枕的,同船的,世世代代,聚散悲喜,冤孽情债,梦里梦外,雨已下了千百年。
漫天银白雨丝磅礴而下,江水不动,青山不动,两岸冬花不动,千家万户不动,唯有这灯火通明的夜行船,正劈开漆黑江面,掀着白浪冷雨,徐徐前行。
而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它将永远沉没。
这一夜里,长安寂静的深宫中,腰间挂着鱼符的蓝衣宦官正捧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密信,两人一队地奔跑传递,脚下冰雪飞溅;
金陵城司户曹内,双眼通红的文吏翻着一箱箱残破的老契书,拼拼凑凑,指着一个个蝇头小字寻找一个叫作“刘田好”的名字;
扬州城宋府,门前大红灯笼迎风飘**,两个门卫揉着眼交接。红烛昏罗帐中,宋有杏正搂着肌肤嫩白的小妾,鼾声如雷;
益州隐蔽的深山中,层层树枝遮蔽了一座高耸的观星台,青年一边操弄浑仪,一边对壶喝酒,小女孩靠在浑仪下面,吹着鼻涕泡沉睡。高台之下,千帐连绵;
漫漫夜路上,两个蒙面青年一前一后,驾骏马奔驰。后面的那位怀中抱着一位昏迷的少年,红裘在风中飘扬;
草原金帐里,头戴皮帽的北漠官兵接见了刚刚抵达的汉家使臣,盛大的夜宴招待到很晚,篝火未灭,使臣们却早已酩酊大醉,七倒八歪地沉睡;
雷池江面,大雨淋漓,红明大船行驶于翻滚的银灰色江面。舱里,少年和男人共被而眠,柔和的金光镀上他们的脸。船上,二十位戴着青箬笠的壮汉正喊着号子划橹,银白的雨滴从帽檐滑到下巴上,又滚向甲板。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样的夜晚,一个注定会惊动整个帝国的巨大变数,正在由几个划船做饭的小人物,躲在船篷里悄声商量。
即将炸响。
天亮了。
还有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