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看上去颇为平静。澄澈的熹光透过木花窗棂,在墙上影影绰绰。铲雪声终于停了,万物似在光下晶莹地闪烁。
这种冬日晴朗的清晨,总能让人神清气爽,皇帝一边用着早膳,一边伸了个懒腰,说话声音很是平和。
内侍们见状,在嗓子眼提了一整夜的心脏也稍稍放回了肚里。
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控制。
就在这时,一位腰间挂着银鱼符的蓝衣宦官沿游廊飞奔,脚步声震天。他猛地在门外停下,俯身大声喘气,颤抖的手指里紧紧攥着一封信。
候门的黄衣内侍微微皱眉,向外一步,扶起蓝衣宦官。就在接触的一刻,那人的手指微微一动,瞬间将一封信弹入了内侍宽大的衣袖中。
黄衣内侍松开手,面无表情地走回门内。他躬身小步走到桌前,一手收拾碗碟,一手攥住金线云纹的桌布,微微倾袖。
那封信无声滑落到皇帝的膝上。
皇帝一手捏着粥勺轻轻吹气,另一只手在桌布下,无声地展开了这封来自千里之外的密信——
忽然,粥勺从他手中滑入碗里。
他起抬头,满面震惊。
“宋——有——杏!”
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吼声,震飞了门外满树夜宿枯枝的游鸦,它们啊呀叫着,冲长天飞去。
他却顾不得乌鸦了,猛地站起身,吩咐道:“三千里加急,马上传金字牌下去,封锁长江沿岸各港口,让白羽立刻带杜路下船,立刻下船!”
一瞬间,内侍们色变惊惶,连声称诺,下跪后爬起身飞奔传令。
这封只有皇帝打开过的信,是两天前的夜里从扬州发来的,上面墨迹斑驳,看来是还未等墨干就急匆匆地寄出。纸上交代了白侍卫和杜路出发的过程,写信人还特别矜功道,昨日就已联系盐船安排桨手,日夜不停,七天八夜即至荆州。
而写信人是:江东巡抚宋有杏。
金粉色的熹光使得赵琰侧影分明,他盯着信,浑身发冷:
居然上了一艘……盐船。
一种冰冷的荫翳从眼前涌来,皇帝忽然打了个冷战,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暗中发酵的、即将掀狂澜席卷而来的灾难,正在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黑影罩在每个人头上。
就在这时,传讯的内侍跑了回来,跪在地上请示道:
“回陛下,十二道金字牌已经向沿江各州下达,烈药催马,日行千里,最快的明天早上就到——”
“太少。”
身后,喘着粗气的内侍伏跪在地,神色越发惊惶。
高大的皇帝背对着他,声音冰冷如刀:
“传一百道金字牌下去,直达沿江各乡县,封锁江面,仔细搜查每一条船,一旦发现杜路和白羽,立刻让他们下船,逮捕船上其他所有人,严刑审讯!”
“遵……遵旨。”
“救出白羽和杜路后,换当地水师楼船护送二人入蜀。此外,立刻收押宋有杏,此人大有问题,朕会派人到扬州提押审讯!”
内侍赶紧诺了一声,一刻不敢耽误,飞快传讯。
就在这个宁静晴朗的清晨,枢密使自禁中受旨,出付中书,中书受承,速成宣底。一百匹驿马同时从长安出发,嘶嚎着狂奔。它们身上,背负着一百块漆着黄金的字牌,光明炫目,过如闪电,这是天底下传信最快的一等檄牌。
一百匹驿马双目通红,迅疾风声中疯狂加速,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才有机会跑赢时间,拦下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就在今晚,一切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摧毁所有人的希望,就在今晚。
快跑。
要来不及了。
金字牌发出七百五十里。
在漫天紫红金银的晚霞中,白羽推着杜路走过艎板,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满江绚烂。
身后,瑰丽天幕一直低垂到甲板上,船还在行着,木架上挂着的笼子飘飘晃晃,一笼笼花鸽又一笼笼白鸽,对叫着叽叽咕咕。夕阳光芒晃动中,水手们拉着绳子走来走去,十二桅巨大洁白的风帆迎金光而张。杜路今天跟他讲过,水手们逆风拉帆,是为了利用风与船帆间的夹角,走“之”字形前行。
是挺有趣的。白羽垂下头想:是在宫中都没听说过的事。
杜路见状,低声道:“小哥,别舍不得,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来看江水。”
“不,以后都不要出来了,你吹了风再发病怎么办?”
说到这儿,白羽不禁有些懊恼,今天本来说好出来一会儿就回去,结果杜路讲起多年前在洞庭湖底下的海恩县夜入鬼城的故事,他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竟听了一下午,午饭和茶点都让人端上甲板来。虽说他们这一天都坐在舵前艏楼里,从小轩窗中张望江色,并不怎么吹风,但他还是担心杜路的身体。
杜路笑着摇头,却不欲再与他争辩,从木椅上站起身,扶着把手向艎板下走去。白羽赶紧跑在他身前,拉着杜路的另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步步下台阶。
忽然,耳后传来了轻轻的声音:
“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白羽一怔,下踏的右脚停在空中。
他缓缓回头,在暮光中回望杜路:
红金斑斓的天幕下,白色的大水鸟击江后腾飞而起,向着长空滑翔出遥远的长线,羽翼间晶莹的水珠向下洒落。暮色斑斓中,高大的黑衣男人正望着他,神情温和,目光认真。
他身后,云霞旋转,时空流动,一切金光红彩水鸟清江都在模糊着飞逝……春日洁白的光芒中,风过,白杨树哗啦啦地拂动,青年带着满身树影穿过游廊,年轻的脸上光芒跳动……
恍然间,周遭一切和十三年前重合在一起。
只是,他的手中空****的。
再抓不住那个姐姐一针一线缝成的小皮球。
白侍卫垂下眼。
他转过身,面对漆黑的舱房,拉着杜路的手臂,沉默地,缓缓地,一步步顺阶而下。
金字牌发出八百里。
最后一丝金光消失在结霜的琉璃瓦上,冰蓝的暮色笼罩了整座幽深的宫殿,游鸦结群,一大片黑压压的鸟影在暮色天空中飘飞,冷风中一声声呜哇哀号,冰凉洁白的鸟粪,穿越浓雾,垂落。
怎么都杀不尽。
宫里的老宦官总是说,是当年紫微之变死了太多人,宫里每一寸华丽的雕砖下都浸满臭血埋烂白骨,暴雨中空旷的金殿上淑德太后的尸体悬在白绫上**来**去,冤魂困在这座古宫里,不得超度,于是一年年化为怎么都杀不尽的乌鸦翔飞而去,在宫殿上哀号着散飞。
当然,这些话是只能暗地里嚼舌根的,从不敢让人听到。
陛下,是不信这些的。
那个男人既不信报应,更不信轮回。他嗤于善恶,不敬生死,甚至不拜先父,是百无禁忌而大逆不道的枭獍,乱世中虓阚振(外广内钦)的恶虎。他是开国之君,踏血成皇,一朝史书的伊始总是没有什么父慈子孝的美好故事,唯有烈马、长戟和四方杀戮,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取而代之,踩着恩人的尸体逼入宫门,肃清长安,火烧屠城……阴谋、野心、欲望、捭阖,这才是史书的第一页。随后掩饰起一片人伦纲常的清美图景,教导凡人们善恶有报,因此一辈子忙着做积善积德的恭顺人。
没有什么能阻挡那个男人,没有什么能使那个男人敬畏。
然而此刻,他的眼皮在跳。
御书房中空无旁人,赵琰独立窗前,遥望沉蓝天幕下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乌鸦,面容阴郁而锋利,唇线紧抿。
他的眼皮一直在跳。
窗外乌鸦一声连一声地哀叫,夜色里雾气愈发浓重,一种紧张的闷气在胸膛间淤塞,心脏越跳越快。
高大的帝王深深地呼吸,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着那明亮灼目的金字牌,正在黑暗中一站又一站地飞奔传送……他宽慰自己,当时可能只是事出偶然,比如当时扬州的水师调动出了问题,只能临时征用盐船,宋有杏并非叛变,反贼的势力还尚未能蔓延到心腹命官身上,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这样想着,胸中的郁结稍微缓解。
可他心里明明知道,他此刻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盐船?哪个官员会征用臃肿缓慢的盐船来送人?
一切都不正常得如此明显。
一切又如此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白羽到底是年轻,第一次出宫执行任务,即使再少年老成,也压不住这些厮混官场二十多年的老狐狸,还是被糊弄住了。
他绝不该上这艘船。
但这其实也不怪白羽,皇帝在同根蛊十年之期将满时,除了加强宫内戒备,还特设了八位巡抚,亲自派下去八方镇守,名为巡视刺察,实则是专门为了预备万一,一旦宫中出事,就能立刻八方消息接连。宋有杏是江东巡抚,相当于负责同根蛊之事的专员。同根蛊关乎帝国机密,白羽在江东地区只能和宋有杏交接,不能外泄。可谁又能想到,江东巡抚宋有杏,竟会在这节骨眼摆上一道,将皇帝的近亲侍卫领上了一艘身份诡异的盐船?
贰臣,终是不可信的。
宋有杏把杜路白羽送上一艘盐船,他到底是要干什么?躲开水师军舰的一路监视,垄断向中央的汇报?另有阴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二人带到其他地方?甚至于……在船上暗杀杜路?
眼前迷雾重重,皇帝的心脏越跳越急。
他此刻只能寄希望于那一百块封锁长江的金字牌,赌自己能跑赢时间。
仿佛站在巨大的赌盘前,每一刻长江滔天的波浪都在怒吼着裹挟,跃跃欲试。
本朝之前,即使采用西域最名贵的汗血宝马,天下最快的金字牌也只能日夜行五百里。直到杜路利用苗毒,发明了烈药催马之术,金字牌的速度忽然间提升到日夜两千里,是古今以来从未有过的极速。
服药之后,一匹驽马也能瞬间一跃十步,每个时辰狂奔一百七十里,虽然这种烈药毒性极大,服药后的疯马至多跑三个时辰就会抽搐而死。不过,只要驿马交换顺畅,金字牌便可沿着四通八达的官道以日行千里的速度疯狂地传递,“千里马”终于不再只是稗官野史的夸张之词。
这种催马术极为劳民伤财,此次一百块金字牌同发齐下,更是意味着将有数百匹骏马劳毙于驿道之上。但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哪怕能赢来一炷香的时间,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长江涛浪的赌盘前,赵琰仍握着最大砝码,他仍有机会赢,而且赢的机会很大。
长安与襄阳仅隔九百里,此刻距他发出金字牌已过去五个时辰,金字牌马上就会达襄阳。这是帝国最高级别的命令,地方官员必须立刻警戒,连夜顺江而下,一县一乡地通知消息。天明之前,消息就能从襄阳传到荆州,再从夏口向东传,即刻封锁长江,在各个港口关卡查船,全力寻找那艘盐船,以救出杜路白羽二人。
当然,据信上时间推断,此刻距白羽和杜路从瓜洲渡出发仅仅三天四夜,盐船不大可能已至夏口。但在一百块金字牌的保障下,夏口以东长江全线每个乡县收到命令,也最多不过两日两夜的时间。到时候,哪怕盐船早已偏离航线而驶入哪个小支流,只要有一个乡民看见,都能立刻上报。
这场赌局的背后,是整个帝国千万官吏和繁密户籍体系全力以赴的支持,他要赢,但只缺时间。
只要熬过这三个时辰,等金字牌发出一千四百里,到达荆州,就有办法找到盐船,把白羽和杜路救下来。
漆黑的冬夜里,一百块明亮如火的金字牌正沿着纵横交错的官道在全国各地狂奔,疯马吐着白沫,颤抖的身影疾驰如风……他安慰自己,再有三个时辰,一切都结束了,只要这三个时辰里不出事……
可他的心脏在怦怦急跳,眼皮也越跳越厉害。
金字牌发出一千一百里。
黑暗中。
满面麻子的青年小宝,正静静站在船舱杂物的阴影里。
他手中握着一方黄铜大锁,长长的铜链绕在腕上,被他半掩在袖内。
他身侧,是船上最舒服、最暖和的舱室,可以透过木墙板隐隐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不顾木丝扎脸,他整个人都贴在木墙板上,竖起了耳朵。
舱内。
晚饭后,白侍卫给杜路喂药端茶,又准备热水毛巾,忙了半天,方才将他扶到**。
白侍卫自己也擦了脸,坐在几案前,回想今日江上所见的景色,不由得有些发呆。
他从未见过那样蓝明透亮的世界,云霞绚烂,江水连绵,清风吹起十二面巨大映光的白帆,水鸟逆风冲着蓝天直上,叫声若尖厉的哨子,劈开天地,霎时间凌空而去,金色的光芒追逐着洁白的羽翼。
此刻,坐在封闭昏暗的舱室内,四周冷雾弥漫,那浩大美丽的世界格外像一场幻梦。
这一天,两人坐在艏楼里,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世界,吃着茶水点心,聊了许多事。谈到航船,杜路随口说:“我们现在这艘盐船是十二桅六篷,运载量八百料,七十尺长十八尺阔。”
白侍卫一一点数,竟都如他所言,诧异地瞪大了眼,暗想杜路这几日从未上过甲板,怎么心里一清二楚。杜路淡淡笑了,说:“小哥你有所不知,这官方的漕运船都是定好规格的,这样过港口时方便收税,八百料的盐船一定是这个尺寸,这是南台船场造的官船,有些年头了。”
白侍卫不语,心道:“一艘破船你也能看出籍贯,定是在胡说。”恰在此刻,身边绿衣小厮添水换茶,接过话头道:“大人好眼力,就是福建南台产的老盐船。”
白侍卫这回倒真是惊住了,追问了半天,又给杜路这无赖削了个苹果,方才问出来:原来,这艘盐船的木料是福建南台特产的大柯木,外形上巨枋搀叠,上平如衡,下侧如刀,都是南台造船的典型工艺。当年梁中主在位时攻下了福建,不出十年,东梁水师就雄霸长江,独甲天下,靠的就是南台擎天巨木和闽人绝妙船工。
杜路这一生走南闯北,经历过也听说过太多故事,白羽听得入迷,方才知道船底板加起来一定是单数,小孩们唱的童谣都有掌故,朝廷和私盐船的斗智斗勇,还有相船师的传奇故事……
到最后,干脆是他在求着杜路讲故事,他被关在深宫里什么都没听过,而杜路什么都懂点,又有些说书先生似的小坏,每回断得都勾人心痒痒。他也讲什么都好玩,地理水经,风土掌故,全都张口就来。
他却唯独不愿再聊战争。
望着金光下黑衣懒散的男人,听着这些壮阔精彩的故事,白侍卫不由得想象到他当年身披黑甲,两岸战火连天,在江水春色中率千万楼船顺江东下的情景。
此刻旧景重走,不知是什么感受。
金光下,男人裹在厚重的棉袄里,眯着眼,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笑,还捏着苹果皮一根根清理好。他望着男人,男人望着长长的江水流动,目光淡淡的,像是看着很平常的事。
“小哥,早点睡吧。”
身后,杜路的话一下子把白羽拉回了这孤灯幽暗的封闭船舱。白侍卫望着舱门,又想起船上的古怪小孩,习惯性地皱眉:
“我可是个侍卫。你睡吧,我守夜。”
舱外。
满面麻子的青年眉头一跳。
他本来就吃不准这侍卫的作息,刚刚听杜路劝侍卫睡觉,心头一喜,拿着大锁,悄声向舱门走近了半步,准备锁门。但此刻听见侍卫守夜,刚刚踏出的脚又收了回来,整个人往船底的阴影里躲了躲。
阿母已和夏哥约定好,一个时辰后动手。
一个时辰后,这艘大船将到达鄱阳湖中央,突然漏水,然后迅速沉底,四周茫茫水面孤立无援,不会有任何得救的机会。
可他还是不放心,一心想在白侍卫和杜路的舱门上加上这把四十斤重的黄铜大锁。一旦上锁,沉水后,封闭舱室内的杜路便如笼中之鸟,绝无游出去的可能。
只是这把大锁要想锁上舱门,一定会摩擦发出响声,万一侍卫今夜不睡,听见锁门声,定会打草惊蛇。
已是寒冬十一月,额上汗水却一滴滴沿着鼻梁下淌,小宝已在门外等了太久,等得实在有些心急了。
他悄悄地低头,望向自己的怀中,那片衣衫的正中央,正静静地放着一根细小的黄纸筒。
里面装满了迷药。
就在这时,舱房内又传来动静。
他连忙把整张脸贴到木墙板上——
“你睡吧,熬了那么多天夜,身体怎么吃得消。”
杜路一边说着,一边自觉地往墙边缩,留出一大片空床来。
白羽摇头:“这船太奇怪了,我不放心。”
“宋巡抚安排的船,又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杜路不解,“你再不睡,我就不讲那天竺第八个皇子的故事了。”
“不讲就不讲。”
“嘿,你白天还催着我讲,这会儿倒不听了?”
“因为我想明白了。”
“你想出来结局了?不可能,那故事特别长……”
白侍卫含笑摇头,躬下身,打开了墙脚木柜,从柜子里拿出一捆线装书,放到桌上。杜路的目光追随着他,不由得问:
“这是什么?”
“传奇志怪。临别时宋大人送的,说是怕你路上无聊,消磨时光。”白侍卫说,“我想明白了,这么多本小说里,肯定有那篇故事。你不给我讲,我就自己看。”
杜路望着天花板,叹道:“又是闲书,怎么连史官也读这些。要是搁小时候,我爷爷看我读这些,非抽一顿皮鞭不可。他写通典的时候,可是翻烂了几房间的书,呕心沥血地推敲,夜里写着写着忽然痛哭。哪像宋有杏,喝着好酒看着舞,真不像个写史人。”
“什么闲书史书的?”白羽不解,翻着书页道,“你要是没看过闲书,怎么会知道皇子的故事?”
“我不是从闲书上看的,是听一个天竺的大胡子讲的。”杜路裹在棉被里,摇头笑了,“还不是因为韦二,他小时候最喜欢新奇事了,闲书搜罗了几箩筐,为了听个好话能跑遍长安城。那年波斯和尚变魔术,被他拆了台,灰溜溜离开了长安城——”
“无寒公子怎么会拆人台。”白羽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心目中,这种事和那个温柔的公子真的扯不上关系。
“是真的,那年我们十一岁,春天长安城来了个会变幻术的波斯和尚,那和尚不仅会喷火,喷出的火焰还会变成一堆蝴蝶飞走。韦二从小就喜欢新奇事,那时更是对这个戏法着了迷,天天拉着我去五陵乐坊看洋和尚表演,绞尽脑汁地钻研窍门。就这样我们整整看了六天,等看到第七场演出时,韦二终于看出了门道,那一刻,他抢在洋和尚之前翻过勾栏跳上台,袖口一甩,口中忽然啸出一尺高金光四溢的火焰,而后千只绚丽的蝴蝶浴火飞翔,哗啦啦擦过每一个观客的鼻尖,迎风飞远了。”
白羽听得怔住了,停下了翻书的手指,侧头道:“无寒公子还会变戏法?”
“他什么不会。”谈到韦温雪,杜路不由得笑了,语气间也露出骄傲,“他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只要他愿意做的事,他都能做得顶好。九岁的时候,他下围棋接连赢了宫里二十位国手;二十岁的年纪,他已经是著名的博物通才了,经史兵政书画音律无所不通,就连古董金石、驯兽养花都算得上行家。你都不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箜篌琵琶他上手摸一摸就会弹;从不背书,躺在**边看画册边听书童念‘四书’,他听过一遍就记得一字不差;偶然看见的街景,十天后还能一个窗户都不错地画下来。你到底是生得晚些,没听过他那些传奇事,大家都说,他生来就是个该当宰相的人。”
想到那白衣公子的模样,白羽不由得也露出微笑:“我其实不惊讶,韦公子看上去就是个风雅灵杰的人。”
“他年轻时更好看,可惜蹉跎了这么多年。说到底,是我连累的他。”
韦温雪本有光明的未来,而杜路毁了他的一生。
白羽一阵沉默。他心知,杜路的战败和良朝的毁灭,改变了天下众生的命运。被连累的,又何止韦温雪呢。
“不过,他本来就是不太上进的人,性子懒散,玩心又重。良朝的时候,他不肯入仕,耽在花柳欢场里不进科场,韦老宰相极宠爱他,想用家族的荫泽给他找个俸禄,韦二却说他讨厌官场。可他越是这样,名声就越广,最后弄得比终南山上所有的隐士还有名,全天下的人都盼着他出山。”杜路又笑,想起了当年众人慷慨激昂地劝说,韦温雪坐在一旁满脸冷漠的情景。“其实,那些年里他暗下指点过我许多事,都是悄悄的,不肯声张。攻蜀顺流东下,铁骑渡淮合围,这个方案最早是韦二提出的,却把全部的声名都给了我。他本是该做帝王师的人。”
白羽一怔:如此胸襟气魄的青年,却藏进江南歌舞场里躲了十三年,这怎是“蹉跎”二字了之?
“说回你手中的话本,那个变戏法的波斯和尚离开后不久,乐坊里新来了个天竺教士,讲起故事来如梦如幻,勾栏前场场爆满。当年长安的说话人,最流行讲的是小说公案参请历史这四类,而那天竺教士不一样,他最新奇了,讲的都是天竺的史诗,一开口就是那八个神仙下凡轮回,前七个皇子淹死在河里。韦二听一次就迷上了,天天拉着我听到散场,听到兴头上就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铜钱往台上砸。对了,你在那些话本上肯定翻不到这个故事。”
“为什么?”
杜路说:“因为,当年天竺大胡子足足讲了九九八十一天,方才讲完这故事。每天散场后,韦二听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搜罗了全天下的话本,翻来覆去,却都找不到这故事,更别提宋有杏送的那一小摞书了。”他说到这儿,忽然一拍脑门:
“对了!我想起来了,宋有杏不是还送了十壶酒吗?”
白羽面无表情:“倒了。”
杜路笑着望着他:“好孩子,我知道你肯定藏在柜子里——”
“想都别想。”
“就喝一杯,一小杯。”杜路看着白羽冷漠的脸色,毫不气馁,笑着讨价道,“现在不喝,明天中午吃了饭再喝,怎么样?”
白羽垂眼看书,又不理他。
“你呀你,怎么跟韦二一般小气。他那楼里藏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好酒,但一口都不给我喝。可气的是,丫头伙夫们还都只听他的话,十年来防我喝酒如防贼入室,生生逼得我滴酒不沾。”
“韦公子若是还小气,天下就没有大方的人了。他对你,真是满腔心血养了个白眼狼。”白羽摇头,“你这病不能喝酒。”
“谁说的,我在宋有杏席上偷喝了一杯,这不是好好的?”
白羽瞬间瞪大了眼:“你偷喝酒了?原来如此……怪不得前天一觉醒来就犯病!方船长还找不到原因,原来是你自己偷喝了酒,不要命了吗!”
“就喝了一点点……”杜路看着少年冷若冰霜的脸,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听你的话,不喝了。”
白羽这才面色稍缓,低头,呼啦啦地翻动着书页:
极欢之际,不觉悲至……韶颜稚齿,饮恨而终……
书页旁还偶见一行颇漂亮的笔迹,朱笔小楷的批注也在闪烁: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千古一悲……
杜路又打了个哈欠:
“别看了,没有那个故事,快睡吧。”
像是被他传染了一样,白侍卫也不由得单手掩面,打了个哈欠,蒙眬中望着那句批注,脑中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眼皮不听使唤地越来越沉,手指点着那句批注,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眼前的字越来越模糊。
他强撑着摇了摇头,盯着那句话,问道:“梦泽在哪里?”
“洞庭湖。”杜路口齿不清地说。
是吗?白羽茫然地盯着这句话,感觉自己刚刚的问题好像不是这个,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困倦如浪潮般一浪浪涌来,他勉强捏着那句话,心里茫然地说着:宋巡抚送的书,我看过他的信,可书上这个笔迹……
“啪!”的一声。
书终于从他手中无力地落下。
他沉沉地瘫倒在桌子上,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一切想法都像抓不住的青烟般飞散,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在昏睡过去的刹那,他恍然闻到了什么,面色一变:
这个味道……
不对劲。
他眼前陷入了一片身不由己的黑暗。门外,传来了落锁的轻响。
门外。
小宝熄灭了那一根伸入门缝的迷药筒。
他从黄铜大锁上拔下唯一一把钥匙,转过身,在黑暗中缓缓离去。
寂静中一声声怦怦的心跳,时间似乎在致命地飞逝,又黏稠着拉长成丝,无限延宕着下垂。黑暗中,时光如雨水降落,无数画面飘**,汹涌强烈的情感咆哮着狂卷,在胸口痛苦地燃烧……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十里长街万里芦花在堤岸上摇动,海云明灭,有人牵着他的手,温柔地垂着头。
芦花在天上飘,海潮哗啦啦地扑过来,野草在堤岸上疯长,云朵遮了月亮,暗下了整个扬州。
而他牵着父亲的手。
海声草影中,父亲温柔地垂着眼,任天边的云光在眸光中明灭。
回家,回家。
父亲背着他大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过童年熟悉的一切,十里长街,明月,玉笛,神仙酒。
那是短暂的和平。
在那场摧毁东梁国的战争结束半年后,杜路死了,他在贵州中了埋伏。而已经被俘虏了一年的父亲,终于从长安城被释放回了家。那时小宝已经和屋里的黑木桌一样高了,父亲愧疚地抚摸着他的头,说:“该带你去买书识字了。”
扬州,是天下最美好的地方。
尽管不再是东梁的扬州,而变成了大良的扬州,但当归来的父亲牵起小宝的手的一刻,那依然是美好的日子,母亲笑着在桌前择菜,父亲搬着梯子拿下书架上尘封的韵书,他摇头晃脑地扔着纸蜻蜓,屋子小小的,灯光黄黄的,一家人围坐着喝热气腾腾的菜汤。
他在一天天长大,念着父亲教给他的书。
直到那个恶魔又回来了。
杜路没死,他从苗寨中活着赶回来向赵琰宣战,他再一次带兵占领江南,强力征兵来制造争夺天下的庞大军队。漫天的柳枝向上冲飞,父亲举着纸板声嘶力竭地呐喊,万千民众在他身后挥臂,那是浩瀚的声音,跟礼乐和崇高理想都不一样的声音。
纸板跌落了。
父亲和叔叔都被抓走的那一天,小宝流着泪,读他剩下的书。
他们都没能再归来。
最后幸存回来的人说,他的爸爸和阿夏的爸爸因为反战扰乱军心,被绑着走在军队的最前方,用肉身抵抗对面的炮火。他们所有人的生命,都被杜路亲手推进了战争的火海中,熊熊燃烧到牺牲殆尽。
杜路,杜路。
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麻子青年,眼睛里又燃出了那种疯狂的火焰。
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
一个金色的光点从他手中抛出,那是一条漂亮的弧线,横越着穿过船板,直直地坠入月色下无边的巨湖。
唯一一把钥匙,在鄱阳大湖无尽厚重的水波中下沉,或许会到达湖底,或许会被某条银鱼吞入腹中。
小宝目不斜视,踏上了甲板。
二十名轮班的水手正操着大桨长篙喊着号子,他和熟人打着招呼,穿过一片嘈杂,走到汗流浃背的阿夏身旁,接过阿九递来的桨。
他也呐喊着激烈的号子,使尽全身力气用力地挥桨,汗如雨落,双臂暴筋,推动着这灯火红明的夜行船。
水波****,漫湖星影追随,这永不停歇的夜行船正划开一片涟漪,劈开银灰色水浪,穿越巨湖,与湖水下唯一的钥匙越行越远。
而在一个时辰后,它将永远沉没。
千百年后,若是沧海幻化为桑田,大湖干涸,这艘悲剧的沉船从皴裂的沙石间探出水面,那有幸用手掌推开尘封的后人啊,会惊讶地发现,在甲板下面正中央的舱室木门前方,正绑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锁,锈迹斑斑。
那时火已熄了,灯已灭了,摊在桌上的传奇书册早已在湖水的消磨中湮灭,枯黄的尸骨在颠簸中散落满室,在浅水中半掩。
浅浅的、晶莹的水仍缓缓地流着。
或许又过了一千年,在相隔数十里的原野上,一个人掀开了石头,发现一把锈迹斑斑的古老钥匙。
他捏着钥匙,茫然地四顾,天地间万野青葱,牧歌忽响一声,袅袅的炊烟冲向青蓝的天幕,黄昏垂了下来。
黑夜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平原上小小的人影,他向着大地,扔下了那把莫名其妙的钥匙。
万野寂静。
金字牌发出一千二百里。
明月西移,上夜和下夜的水手们该交班了。
甲板上瞬间人声沸腾,光影晃动,打着哈欠的壮汉一边抓着毛巾擦汗,一边向船篷和艏楼拥去。他们手中的烛火颤动着,照亮了一片又一片挤挤攘攘的通铺,有人扯着被角倒头就睡,有人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冰冷的剩馒头咀嚼,起得晚的水手被工头叫醒,散着乱发狂奔出门……一片喧嚣中,小宝和阿夏正拿着打更的梆子,从容地穿越人群从船头走向船尾,一声声敲打催促。
他们将脸埋在船帆的阴影中,用余光瞥视船篷中晃动的每一个身影,在心中默默计数。
在经过楼梯口的一刹——
小宝侧过身敲梆板,宽阔的背影挡住来往的视线,阿夏便在这一瞬间跳进木梯,飞快蹲下身。
落地的巨响被更声掩住。
小宝目不斜视,转身走向船尾,手中梆子起落。
这一串急促而响亮的更声中,阿夏沿木梯狂奔而下,跳到船底板上,飞快蹿进伙房,反手扣上了门。
“啪”的一声,伙房里高大的柜门自动弹开,黑暗中亮起一双晶莹含泪的眼睛。
白菜湿润的气味在黑暗中浓郁,这是个巨大的储物柜,一丈高一丈宽六尺深,贮藏着整船的瓜果。两面柜壁上竟有两个光点,那是两个被精心凿开的小洞,映着幽幽的光。木柜里,那双晶莹含泪的眼睛垂下,随即一只皱巴巴的手抓起一株大白菜,堵住了漏光的小洞。
她已在这储物柜里藏了一天一夜。
嘈杂的大船上,有谁会注意一个老太婆的去向呢?
方诺前天下令,让小厮们看着老妇人和麻子脸的青年,不许再进伙房。但又有谁能想到,她竟趁着昨夜大雨,溜进了伙房的储物柜,将自己埋在一堆白菜萝卜里面,藏到了今夜。
这个木柜和木船是一体的,更像是伙房里的储物间。她在昨夜的大雨声中,用锥子在两面柜壁上凿出两个小洞,分别对着船长方诺的休息室和杜路白羽的舱门。
那只带着疾病的盈盈泪眼,已然贴在小洞上监视了一天一夜。
“方诺睡了,白侍卫也昏迷了。”老妇轻声说,“杜路已经中了迷药,舱门也被牢牢锁死。这一次他必死无疑。”
阿夏无声点头。
那双黧皱的手掌,扒开一株又一株沉甸甸的白菜,抓住了一个米灰色物件的边缘,奋力往外拉,一根根胡萝卜和苹果纷纷掉落——柜底,露出几张破旧的羊皮。
这也是她昨夜藏好的。
两人将这些羊皮从柜底扯出来,憋红了脖子吹气,一个又一个革囊像是椭圆形的大气球,慢慢胀起。
老妇低头解开腰带,将四个羊皮气囊并排绑在一起。与此同时,阿夏手臂上青筋暴起,抓住案上大菜刀,“砰!”的一声劈向了地面木板。
柯木的船板涂满了榄糖,干透后滴水不透,坚重如铁;木板的交接处用铁钉钉成人字缝,填满石灰和桐油,严密而紧固。但是柯木纹理直行,随着大刀反复起落,底板顺着纹理裂开了一指长的细缝。阿夏便将大刀斜拿,刀尖先顺着缝隙的走向插下去,然后不断横扭大刀,木板吱吱呀呀的,渐渐磨出了一个两指宽的小洞。
阿夏抽出刀,妇人放下绑好的一串羊皮囊,低头望去,不由得问:
“怎么没有水?”
“这是艘双底船。”阿夏一边说,一边转身摸到打更的木梆子,紧紧握住,“这是舱底,下面才是船底。”
话音未落,他握着实心梆子插进小洞里,一头上翘顶着船板,一头奋力往下压。这梆子细如拇指,不到一尺,此刻随着下压而弯曲成弧形,颤抖得像只即将折断的苇秆。但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力量从这小小的梆子上传来,黑暗中“啪”地一响,霎时船板劈裂,一指长的细缝蔓延到三尺长,火光中,毛糙的木粒颤抖着下坠。
阿夏抽出梆子,站起身,宽大的脚板踏在裂缝上,用力地跺,木板在他脚下迅速塌陷,露出下面茶褐色的船底。
他跳进船底,再次举起了大刀,劈开细缝,然后如法炮制,随着梆子的弯曲,黑暗中蔓延出一条长缝,轰然洞开……
恰在此刻,头顶上那一直连绵响亮的打更声,忽地停止。
甲板上,小宝走到了船尾,扔下梆子和梆板,躬身走进了空****的船篷。
这个船篷的水手都是值下半夜班的,刚刚听着更声全跑了出去,长长的大通铺上一片狼藉。小宝直直踏着通铺走了上去,踏过发黄的枕头,踢开黑絮的破棉被,踩了黏巴巴的饭团,走到了通铺的最里面。
他蹲下身,掀开了棉被下草席的一角。
两个干巴巴的羊皮囊正垫在下面。
他抱起羊皮囊,忍着口中浓郁的腥膻,鼓起腮帮用力地吹气,洁白的革囊缓缓胀起……
黑夜中满空璀璨星辰,万顷鄱阳,水波****,如同碎掉的钻石洒到湖面上,摇晃着旋转。
灯火通明的大船,正划开黑水与星影,飞速地穿行。船身朱红大漆,金黄色的铜钉熠熠生光;十二张洁白的巨帆并排,像鹤羽般直直地捅向夜幕。
甲板上明灯荧荧,二十位壮汉喊着响亮的号子,一排排粗壮的手臂整齐地划桨,有人讲了句粗俗的玩笑,引得男人们大笑一片,工头便厉声催促,惊醒了一笼笼叽叽咕咕的鸽子,扑簌着翅膀在木笼里飞腾。水波起伏,灯影摇晃,星空浩瀚,人声喧嚣,两岸遥远的晕光柔柔地晃动。
直到忽然之间,满天星辰开始倾斜。
第一声惊恐的尖叫响起。
黑夜如千丈幕布,垂落到银光耀耀的无垠湖面,浩广而寂静。尘埃般的星星和湖中影子对望,万千光点,悬浮,破散,重聚……天地之间,恰如黑色绒布衬着银色大镜子,无数玻璃碎屑静静洒落。
黑暗与银镜之间,浮着一艘鲜红的大船。
“哗啦”一声,银镜碎掉了。
船头向下,缓缓栽进银色大镜子里,光芒的碎屑在四周闪烁。
惊惶与嘈杂中,十几架鸽笼撞击倒地,数百只洁白的大鸽扑簌着羽翼逃出木笼,尖厉的鸣叫刺穿夜幕,鸽群连成长线,在沉船的上空一圈圈盘旋,首尾相连,齐声扇动翅膀,巨大扑簌的声音响彻天地,在水面上汇成滔天的诵咒。
洁白的鸟,猩红的眼。
无数猩红鼓凸的鸟眼,像是一个个剔透的红水晶球,映着天地间巨船摇晃的光影:
“是船底破了!快下来补船!”艏楼处,六七个小黑影匆匆忙忙冲下楼,提着一桶桶桐油石灰,狂奔穿过甲板;与此同时,船头在向下缓缓倾沉,而一位满脸麻子的青年正举起羊皮囊,纵身一跃,跳进湖水,迅速游泳,逃离现场。
“都别站在甲板中间,桅杆快断了,桅杆快断了!”在一位水手嘶声的大喊中,尾桅上洁白的大风帆在黑夜中颤抖不止,缓缓折断,人群惊叫窜逃……“别害怕,船不会沉的,快往外扔东西!”白鸽还在天空中飞翔,望着甲板上人们蹲下身一瓢瓢向外舀水,几个人呐喊着递重物,无数木箱的影子飞来飞去,从他们手中直冲冲地抛进水里,发出响亮的落水声……十几位壮汉在甲板上狂奔,一桶又一桶的艌料击鼓传花般往舱底送:“堵住了吗?”身旁人焦急地问:“船底堵住了吗?”
没有回答,鸽子们便拍打着翅膀飞向了狭小的船尾,那里传来了争吵与混乱的声音:“都别抢了!”“羊皮囊留给小孩们!”有个青衣小厮在奋力大喊,却无济于事,密密麻麻的人群争抢着仅有的羊皮囊,拉扯中有人扑通落水……惊慌中,这时有人从舱底冲甲板上焦急地大喊:“白侍卫舱门上怎么有一把大锁?钥匙在哪儿?钥匙在哪里!”
根本没人理会他。
一眨眼的工夫,水位已经与船舷持平了,正一浪一浪地往甲板上倒水,船头越沉越快,越沉越快……
“木筏被搬出来了!不要抢了,都往木筏上坐!”
几位强壮的水手合力从舱底抱出小木筏,放入湖中,拉住号啕大哭的小孩,指挥着混乱的人群,一个挨一个地坐下。
船头一旦沉没,整艘船就往湖底迅速栽了下去,深黑色的湖水漫上了甲板,越涨越高,明亮的七层艏楼被一层层淹没,“船长在哪儿呢?”有人问,声音被一片嘈杂淹没。
湖水飞速地向上升,空掉的艌料桶在四周飘飘****,冲向了艏楼,冲向了船舷,向着最后一片安全的船尾冲去……
在这沉船的最后一刻,矮胖的船长终于哭喊着挣扎着被人强行从舱底架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奔向了未倾塌的鸽架,不顾众人劝阻,他放出了一笼又一笼被困的花鸽。
数百只湿淋淋的花鸽惊恐地扑簌着翅膀,冲天而飞,迅疾逃离了湖面,仿佛一束绚丽的烟花,炸响在漆黑天幕中。
那一连串白鸽,仍在绕着黑水中的大船盘旋,一声声哀鸣,如同超度的诵经。
艏楼最后一丝光点,也栽进了银黑色的大湖里。
船尾直立着,下落。
最后一丝朱红,消失在黑色的湖中,斜斜的水纹长长地**开。
无数细羽在黑色的夜幕中降落,仿佛漫天白雪闪着玻璃碎屑,弹飞到破碎的银镜上。
千里之外,漆黑的旷野上,闪光炫目的金字牌还在狂风中飞奔,驿马嘶叫,却无力阻挡命运的沉没。
幽深的湖面上,冒起了一连串水泡,无声无响。
这是千百年寂静的湖水。彭蠡曾吞没海恩,转眼鄱阳又吞没了彭蠡,大湖上卷,沉没一切。
漫天洁白的细羽中,斜斜的水纹渐渐消散,陷入一片幽柔的宁静。
那银色的大镜子,又闭上了。
星光悬浮,黑色的绒幕又垂到银光耀耀的大镜子上,光滑得像是没有一丝缝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鸽群洁白的影子,还在夜幕下一圈又一圈盘旋,久久不散。
半个时辰后。
第一块明亮炫目的金字牌传入江陵府。
长江被连夜封锁,一个港口又一个港口,一艘巨舫又一艘舴艋,搜寻着一个名叫白羽的侍卫,命令他带着杜路,立刻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