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服已经干了,你还是换上吧。”
耳旁,杜路的声音打断了白羽的回忆,白羽忍着头晕坐起身,掀开自己身上盖着的棉衣,思路渐渐清晰:
“我们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我怕宋有杏和方诺的人会马上追杀过来——”
“追杀?”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船在夜里突然漏水,而我们的舱门正好被结结实实地锁上?一定是方诺和水手们早就策划好了谋杀,等深夜走到鄱阳湖中央时,突然动手锁门沉船,无声无息就把我们沉入湖底。这么严密的计划,一群草民是吃了什么样的熊心豹子胆才敢施行,别忘了,这艘船是江东巡抚宋有杏安排的!宋有杏暗中指挥他们沉船杀人,本可全责推诿于天灾水祸,可谓死无对证,却没想到,我们竟借着他送的那十壶酒逃了出来,他此刻自然是要急着杀人灭口,说不定正沿江各县搜查——”
“那我们现在出去,岂不是正好被他们抓住?”
白羽一时语塞。
“那宋有杏是朝廷命官,杀你不就是在和皇帝作对?”杜路摇头,“没有道理,他是和你交接的人,你死了,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白侍卫冷笑一声:
“他想杀的可不是我,想杀的是你!”
“我?”
“十二天后,你就是死了残了成仙了也不会有人再看你一眼。可在这十二天过去之前,全天下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担着,你要是死了,陛下就难办了。”
“怎么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糊涂些好。你只管记住,我们见到张蝶城之前,你一点闪失都不能出。谁要是想杀你,谁就是在和皇上作对。”
“这么说,宋有杏真的是在和皇上对着干了?”
“他何止是在对着干,他根本就是在……谋反。”
杜路愣住了。
见他面露不解,白羽知道早就该把同根蛊的事告诉他,之前苦于船上耳多,匆匆说了一半就不敢再说,此刻趁广庙寂静,他凑近杜路,快语道:
“简言之,十年前有人在张蝶城和皇帝身上中下了一对同根蛊。八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日早上卯时,一伙贼人闯入皇宫劫走了张蝶城,他们要求二十天内把你送到四川交换张蝶城,否则就杀了张蝶城,使皇帝随之驾崩。”
幽暗的火光中,少年声音放低,眸子张大:
“现在这天底下,谁敢谋杀你,谁就是在——谋杀皇帝!”
杜路的瞳孔中,湿亮的光影在拂**。
“怪不得,怪不得是比太子被劫还大的阵仗。”他突然笑了,摸着下巴,“而就在入蜀营救的关键时候,朝廷命官宋有杏决定把咱俩一锅淹死在路上,有意思,真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就在全天下间谍暗探倾巢出动寻找‘杜路’的时候,宋有杏率先向陛下汇报了你的消息,并且飞速逮捕了你,移交给了陛下派来的侍卫,先树立了他的功德和忠心。然后,他再暗中安排手下沉船杀人,令尸体和船骸沉入鄱阳湖中央死无对证。”白侍卫想起交接时宋有杏满头大汗唯唯诺诺的姿态,不由得眯起眼,“真是天衣无缝。”
“说到这儿,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什么?”
杜路这问题太突然,白羽抬头望着他,一脸茫然。
“我是说,从长安到扬州,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杜路掰着手指头,“我不清楚现在苗药催马法有没有改进,但我第一次试验着把苗药用于催马的时候,测出来的极限速度是每时辰一百七十里。二十一号晚上,宋有杏逮捕了我和韦二,如果立刻传信给宫中,皇帝应该是在二十三号早上收到消息。可是你,居然在二十三号下午就到了扬州——”
“我到得一点都不快,还在路上走错了一大段路。本来十八个时辰就该走到的,我走了快二十个时辰。”白羽摇头,“是你想错了,宋有杏不是在抓到你们之后才写信的,而是在动手抓你们之前、有人向他告密说你藏身在铜雀楼的时候,他就给皇帝写信了。陛下在二十二号凌晨就收到了消息,立刻派我去扬州追查,我走了二十个时辰,二十三号黄昏才到了扬州。”
他说着说着,不禁有些困惑:“说来奇怪,宋有杏那封信上明明写着,刚刚收到告密,还未知真假。可是陛下一看到那封信,就断定你在扬州,立刻派我出发。陛下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杜路“扑哧”一声笑了。
白羽疑惑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杜路望着他,笑意愈甚,“那封信,赵琰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不许直呼圣上!”白羽看了他一眼,随后交代道,“二十二号寅时打更的时候。”
“那么,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出去的?”
“这……”白侍卫一时语塞,干脆低头,用手指在泥地上一个个写字,口中数道,“寅到丑,一个时辰,丑到子,两个时辰……”
“你这人,精的时候那么精,怎么不会算数?”杜路又笑了,拉住了他在泥地里比画的手指,“我教你,你知道拂菻国的计时法吗?他们把一天一夜分成二十四个小时,两个小时相当于一个时辰。子时末是一点,丑时半是两点……亥时末是二十三点,子时半是二十四点。这样算,从扬州到长安,最少要几个小时?”
“十八个时辰,嗯……是三十六个小时。”
“皇帝收到信是二十二号丑时末寅时初,也就是凌晨三点,而路上需要三十六个小时。三减三十六,是多少?”
“负三十三。”
“再往前借一天呢?”
“负三十三加二十四……负九。”
“从二十号的二十四点往前数九个小时,便是信的发出时间。”
“也就是说,宋有杏是在二十日的十五点从扬州寄出信的?”白羽有些茫然,“对啊,他是收到告密就写了信的,有什么问题呢……”
杜路缓缓摇头:
“可张蝶城被劫持,是二十号早上六点的事。”
白羽登时僵住。
长安与扬州相隔三千里地,消息最快也要二十一号十八点才能传到扬州。而宋有杏,却在二十号下午十五点,张蝶城刚刚被劫九个小时之后……就知道绑匪在迫使皇帝寻找杜路了?
也就是说……
“宋有杏提前知道了绑架信的内容?”白侍卫抬头,眼神中还带着震惊,“那个时候,他甚至不该知道宫中发生了绑架——”
“在收到皇帝要寻找杜路的命令之前,他就已经写好回信来汇报杜路的藏身之所了。”杜路摸着下巴,“一封提前了二十七个小时的回信,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本不必设这个局,老板,都是我的错。”
颠簸的车厢内,红裘的男人躺在兽皮上,手上晃动着紫蓝变色的扳指,闻言一笑:
“无妨。赵琰这种人,让他越多疑越好。”
“可是他很快就会收到沉船的消息。”翁明水目光担忧,“第一封信提前了那么久,一旦宋有杏被审讯,事情是瞒不住的……”
“你有没有按我教的,给宋有杏看羊脂玉牌?”
“看了,但我担心他不识货——”
“那就赌一把呗。”老板懒洋洋地支起头,望着那垂头的青衣书生,“反正这一路上,你若赌输了,我就陪你死。”
“老板——”翁明水垂眼望着他,声音愈发自责,“如果不是我非要陷害宋有杏,你本不必提前一天送信——”
“我说了,真的无妨。”男人挥手,扳指变换的光彩在眉间浮动,“你的圣人都讲了,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现在担心宋有杏那边和盘托出,还不如想想怎么救杜路。”
杜路,又是杜路。
翁明水蹙眉,心中乱如猫挠,却不敢再开口说出一声劝。
老板这个人什么都好,可一旦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任是神鬼当道,都没的商量。
突然,一双颀长匀称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映光啊,”老板支着头,双眼望着他,伸手轻轻展平了他的眉头,“不要乱想,不管任何事发生我都会陪着你,知道吗?”
书生垂下眼:“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
“还远远不够。”小灯温柔的金光下,老板注视着他,眼神认真,“你的家业,你的辉煌,你失去的一切,我都要帮你夺回来。还有怜儿,我知道她以前是你屋里的姑娘……”
翁明水轻轻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抬眼,黑眸中光影跳跃:
“老板,遇见你,是我这十四年来唯一有盼头的事了。我真害怕是因为我,弄砸了你苦心布局的一切——”
“不会,我既然决定提前一天送出那封信,就已经把它纳入了全盘计划。那封信,也不止是为了陷害宋有杏。”老板低头玩扳指,眼珠中反射着蓝紫色的流光,“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那么恨他呢?”
闻言,翁明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这是我心底的痛苦,从不愿跟别人说,但我唯独愿意告诉你。十四年前,宋有杏害死了我姐姐,我最后一位亲人。”
他猛烈地喘着气。
他说不下去了。
“罢了,不愿讲就不要讲了。”老板不忍地挥手,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你回忆痛苦。”
“也就是说,宋有杏早就打定主意要背叛陛下了?”白羽还在震惊中,“甚至说,他和劫走张蝶城的贼人就是一伙的?”
杜路却缓缓摇头:
“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那就是,这封信根本不是宋有杏写的。”白羽登时目瞪口呆。
“原理很简单,有人冒用了宋有杏的名义写这封信,而后寄给宫中。”杜路捡起一根木棍,扒拉着渐弱的火堆,“但实施起来却颇有难度:皇家驿站是全程保密护送的,如何把信混进去;宋有杏在信上还要盖上章和官印,如何仿制;还有最重要的,如何让皇帝相信这封信就是从扬州寄来的?一路驿站的盖戳签字缺一不可。”
“那你就是说,这种可能性极其微小了?”
“不,恰恰相反。我是说,外人能做到这样,技术上难度太高。”
“外人……你是说——”
“是的,就是皇帝身边那些传信拆信的内侍。”杜路停下了手中木棍,望向白羽:
“要是太监们想往里面混进去一封信,那就容易太多了。”
“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每年从北漠金帐里听见了多少消息?皇帝身边,就能完全杜绝间谍吗?”杜路摇头,“很正常的事。内侍们能把信封调包,能用以前宋有杏的信纸贴印上去,还能随时销毁证据。”
白羽沉默了一会儿,抬眼问:
“那你觉得,这两种哪个可能性更大?”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相信第二种可能。”
“怎么说?”
“所以他立刻把你派来扬州了啊。他一看见那封信,就立刻发现了时间上的端倪,但他选择信任宋有杏,认为这封信是绑匪借着宦官之手呈到他眼前的讯息,因此他赶紧派你去扬州,以防事变。而他则在宫中,对付他身边的假想中的间谍。”
白羽摇头:“圣上不该信任宋有杏的,他不知道宋有杏早已计划好了沉船杀人——”
“说实话,其实,我也更相信宋有杏一些。”
“你是疯了吗,还是忘了昨夜泡水的滋味?”
“可若是他早就计划好了半路沉船杀人,早一天寄信,晚一天寄信,又有什么区别?”杜路望着白羽,“若你是宋有杏,你会在绑架发生九个小时后就寄信给皇帝,用那么明显的时间问题来引火烧身吗?”
不等白羽回答,杜路又道:“也是,或许他跟你一样不会算数,掰着指头数时辰,数了一会儿数错了就把信寄出去了——啊!”
白羽掐了杜路一下。
“说不定,宋有杏就是利用你们这种心理呢?偏偏用明显的时间问题来引火烧身,反而会让你们觉得,这不是他做出的事。”
“那大船怎么解释?”
“那些诡异的小孩和老妇,船上的那些监听和打探,还用得着解释吗?”
“不是,我是说你看那艘船的船体,造型看得出来是福建南台的老盐船,但船底的铁钉人字缝根本不是福建的工艺,福建缺少桐油,不用铁钉桐油造船,而是直接用榄糖,江东造船法才会在甲板上钉上铁钉人字缝,填上石灰桐油。也就是说,这艘船在江东进行了大面积复杂的翻新,重重加固,就是为了让船万无一失。而根据沉船时间来看的话,那艘船是双底船,也是特别改造的。还有船上人员的安置,舱底那么大,却只有两个舱室,而水手们都是在甲板上的冷风船篷里睡觉,这样做是为了预防舱底躲人,把水手和我们隔绝开。”杜路揉着胳膊,“用种种复杂精心的工艺尽可能地提高安全性,却又在深夜里锁上舱门费力劈开两层船板沉船杀人,真是矛盾。”
“对了,那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说,让我们去广济县五丈河和船上人汇合。既然你相信宋有杏,那你要去吗?”
杜路摇头:“不去。在弄清楚情况前,谁都不能相信。”
他在少年的白眼中,露出了狡黠的笑:
“这可是你说的,我肩上担负着所有人的希望嘛,我不能有闪失。”
白侍卫轻声:“还是这么贪生怕死。”
杜路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问你要怎么实现所有人的希望。”白羽拿过木棍继续比画,“我们现在离四川还有千山万水,没有马,没有船,离同根蛊十年期满只剩下十二天了。”
“全天底下,就只有宋有杏一个巡抚吗?”
“当然不是,皇帝特设了八方巡抚,就是为了预防万一同根蛊事发……等等,你是说——”
“总不能天底下所有巡抚都叛变了不成。”杜路又笑,“离我们最近的下一个巡抚是谁?”
“湖北巡抚。驻扎在夏口。”
“果然是个要地。”杜路道,“再下一个巡抚是不是在渝州?”
“南方有好多,渝州、东南和云越都有……”白羽突然反应过来,“你不要探听机密!”
“好好好,那我们就去找湖北巡抚吧。白天休息,晚上行路,避开宋有杏的搜查。”杜路说着说着,不禁面露困惑,“今天奇怪得很,我虽然累,但却一点不困。平日里病发时走几步都很困难,今天又跑又走却毫不吃力。我感觉我都有力气走到湖北。”
白羽心虚地低下头。
给杜路这种气血虚弱多年的病人吃回天丹,几乎是在透支他的寿命。杜路此刻有多精神抖擞,四五天后就会加倍地气衰,白羽都能想象到他浑身**痛苦咳血的样子。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若不是那颗回天丹的大补大激,昨夜杜路就要命丧冰湖了。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沉船,一切计划全乱套了。
好在杜路并没有在意这件事,若有所思道:
“整整八个巡抚,未免太多了些吧?同根蛊这种生死攸关的机密,怎么会让这么多臣子知道?奇怪,赵琰真是奇怪。”
白羽不敢妄议。
“按你说的,赵琰收到那封时间诡异的信后,立刻选择相信宋有杏,派你去扬州。可他为什么如此信任宋有杏呢?宋有杏这种写史文人,不像是赵琰会看重的类型啊。”杜路说着说着,突然问,“这八个巡抚,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
白羽垂下眼:
“具体过程我不能说。但你可以理解为,这些人通过了另一场历时九年的训练营。”
杜路摇头:“赵琰对他们过于信任了……”
“圣上的心思,不是你我该揣度的。”白羽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们的任务就是救出张蝶城,除此之外不该多嘴。趁现在四下清净,我们不如定个营救计划,等天黑下来我们就上路去湖北。”
杜路又是摇头:“如何营救?凡事有因有果,除果必先知因,解铃还需系铃。”
“你要问什么?”
“赵琰为什么会和张蝶城身中同一对同根蛊。”杜路望着他,眼神愈发凝重,“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张蝶城?”
白羽迟疑着,小小的白齿咬着下唇。
“你不敢说?”
白羽垂下头,沉默。
“那是你不知道?”
“不。”
白羽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眼,望着火光旁的男人,瞳孔中湿亮的光芒拂动:“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下蛊这件事不就是……因你而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