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浮箱上,白羽顾不得滴水的湿发,焦急地拍着杜路的背。
他呛得大口大口咳嗽,苍白的面上满是水痕,浑身冷得像石头,嘴唇冻得发紫。
白羽怕他睡过去,一直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只能虚弱地扒着木箱,勉强睁开眼。
不远处,红头绳的小女孩抱着木板,冲他们焦急地张望,尖声穿透夜幕:
“广济县五丈河河口,我们在那儿汇合——”
话音还未落,滔天大浪席卷而来,瞬间将她冲了出去,在粼粼的湖面上身不由己地漂远。
大浪冲来了另一只木箱,白羽眼疾手快地拉住,用软剑将两只木箱绑在一起,托着杜路,尽量让他趴在木箱上,不再泡水。
冷风砭骨,又瞬间吹透湿衣。
冰湖千里浩**,黑夜漫漫无期,杜路根本熬不过去。
正想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忽地传来,疼得白羽差点松开木箱,这才想起自己今晚竟又忘记了吃解药。
他一手扒住木箱,一手伸进冷水,小心地抓住腰间的白玉瓶,送到嘴边。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重重红药丸间,唯一的一粒金丹。
回天丹。
一粒值千金,黑市上叫它还魂药,以百种珍稀补药为底,配以大量的麻黄草,服之则浑身生热,精神奕奕,就算是濒死之人也能立刻跳下床,药性极烈,可持续四五日之久。
不过,它虽然可暂缓百病冲解千毒,但终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等药效一过,人的气力会被迅速掏空,异常虚弱,甚至会因为透支而猝死。
陛下交代过,这粒补药是留给张蝶城续命用的。
寒风如刀割面,浑身厚重的棉衣浸满冰水,湿淋淋地贴着每一寸皮肤。起伏的木箱上,杜路闭上眼,嘴唇近乎透明。
这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可白侍卫现在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傍晚时,他们终于漂到了岸边。
所幸,一路上还没碰到船上人追上来。趁着冷雾昏茫,两人迎着冬暝的冷风奔跑,湿衣滴水成冰,终于在天黑之前,他们看见了一座荒废的乡野神庙,木门上蛛网飘**。
二人赶紧藏了进去。
好不容易把巨大的泥塑像推过去堵住门,二人对视着,喘着气,缓缓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白羽开始生火。
地上堆着白黄色纸钱,积满灰尘的供桌上,灯台里的薄油早已干涸,旁边摆着一方锈迹斑斑的铁火镰。白羽躬下身,在桌子底下找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了一块小小的燧石。
他一手持火镰,一手握住燧石,猛地擦了上去——
“砰!”
一声脆响,几点火星亮了起来。
白羽松手,火星落到了纸钱堆上,登时熊熊燃烧,明亮的光拂动着四周狰狞的木雕像。
白羽拿起一个木雕神像,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扬手将软剑抛起,把木供桌狠狠砸碎在地板上,木屑四溅,桌子腿被抛进火堆中,激起的火星四溅。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个。”杜路在火堆旁坐下。
“我这种杀手,还是敬神些好。”白羽将大木箱拖了过来,“要找我索命的鬼魂已经够多了,还嫌不够,非要惹神遭报应吗?”
“我也一直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杜路低头解着湿棉衣,“可韦二说,世上是没有鬼神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万事有终结,千业由人定。无休无止的轮回和来世,都是骗穷人的谎话。”
“你也杀过那么多人,你怕鬼吗?”
“第一次去草原经历战场的时候,有些怕。后来,做的错事太多了,再想起尸填巨窟的血海,倒一点不怕了。若真有恶鬼索命,也都是我应得的。”他把冬衣架到火上,“你怕鬼?”
白羽赶紧摇头。
杜路压住嘴角的笑意,低下头解着单衣:“别怕,有位姓袁的才子说:见鬼莫怕,但与之打。就算打败了,也大不了和它一样化鬼,再狠狠揍它一顿。”
“可我不想和它一样。”
金光跳跃,黑影幽暗的神庙中,只听少年一人喃喃:
“我好不容易活到二十岁,每一天都在紧绷着努力活下去,使尽全身力气才能活下去……我不能和它一样,我想活着。”
杜路怔住了。
“可我知道,我是会遭报应的。我这辈子杀过太多的人,为了活下来不择手段。我总是害怕睡觉,我怕梦见那些死人腐烂的脸,他们倒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
“我总想,我睡着的样子,也像是死去了一样。
“我得时时刻刻睁着眼,确认自己活着。”
少年垂头打开木箱,满身金光拂动:“我讨厌梦,梦里我经常看见自己以千百种惨状死去,像那些人一样,满脸血,在黑夜里孤独地腐烂。”他说着说着,却被自己逗乐了,“我杀过越多人,见过越多死人,却会越惜命,越害怕死亡,真是挺可笑的。”
他从木箱中翻出新棉衣,递给杜路。
火光长长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拂**。
杜路接过棉衣。
“这是你喝酒的原因吗?”
他突然问。
白羽的手僵在空中。
封闭的漆黑的船舱内,颠簸不断,尖叫声声,积水眼看就要冲到胸前,少年坐在**,面无表情地喝着烈酒,手指却在颤。
他怕。
他要抓紧时间灌醉自己,麻痹周身所有知觉,以免直面死亡的黑影呼啸着披头而下,冷水冲入口鼻,泡得发胀发白的尸体撞撞晃晃,永世被囚禁在封闭的船舱里,鱼虫一小口一小口咬噬,死寂。
温暖的金光镀在杜路身上,他握着手中的棉衣,突然叹了口气。
韦二说,白侍卫是训练营的三千少年里唯一活下来的人,是个真狠角儿。可又有谁知道,这个杀人机器般的少年,每次目睹剑下旁人的死亡时,内心经历的却是同样的恐惧呢?
为了活命而杀人,又为杀人而恐惧。他的一生都活在这种无休止的煎熬苦海中,无法挣脱。
杜路心中沉重,低头掀开溻在身上的湿单衣,声音很低:
“为什么……会有三千个少年参加训练营呢?”
少年垂下手:
“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参与了江湖联盟,他们是乱贼之子,被流放到那里厮杀。”闻言,杜路瞬间抬头,声音惊颤:
“那你,你也是……你的父母是谁?”
火光中,他盯着少年,瞳孔在颤。
白侍卫别过眼:
“不要问了。”
杜路定定地坐在那儿,半截腰还露在外面,他却浑然不觉了。这些天来少年垂头沉默的神情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晃,那封闭船舱里的欲言又止,那目光中闪烁不定的痛苦……忽然间,他明白了:
少年的父母,都是因为他而被杀。
那时只有十岁大的少年,被粗暴地关进训练营里,在血腥和恐惧中长大,再没有过一天自由的日子。
为了活下去,他在恐惧中拼尽全力地杀戮,终于在九年后带着满手血孽走出了训练营,跪在皇帝脚下,伏下身去,从此成为一条毫无尊严的忠犬。
这个天赋盎然的少年,本该拥有无限美好的一生。
因为他,少年成了孤儿,成了杀手,成了日夜伴君如伴虎的宫中人。而他却在口口声声指责少年残忍,问他为什么不能仁者爱人。
他是一切不幸的起源。
火光中,他望着少年,心脏在轻轻地颤:
“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幽暗中白汽升腾,颤抖的心脏里,无数苦涩的汁水晃动着流淌。
对面人沉默着。
“我太累了。”少年突然说,“浑身仿佛还在湖里漂着呢。这一路,我真的好累。”
他在泥地上躺下,疲倦地眯着眼:
“你是不是傻了,我是白羽呀,皇帝亲封的天下第一侍卫啊,杀手是……没有过去的。”
他望着金光拂动的穹顶,目光渐远:
“大英雄,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吧,我还有很多好日子在后面……你为什么就不担忧担忧自己呢。”
“你活不长了,我不会和你计较……”他渐渐睁不开眼了,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你也……千万别为我难受。”
他平躺着睡着了。
柔软的金光垂在他脸上,光影映着森严罗列的高大神像,庙宇广寂,纸钱飘洒。
男人坐在那儿,漆黑的背影一动不动。良久,少年在冰冷中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