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就在眼前,还有二十丈路,十丈路,五丈……白羽头晕眼花地向前走。
掀开眼前一根根枝丫,脚步颠踬,如深陷在沼泽里,黑漆漆的密林像是某种诅咒,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不让他逃脱。白茫茫的水汽在四周愈发浓郁,是雾吗?白羽快把自己的大腿掐出血了,突然眼前一片清晰,这才发觉,眼前既无枝丫,也无白雾,他走出树林了。
还没看清自己在哪里,眼前又升起一片白雾。
他又掐大腿。
终于,眼前的白雾又散开了,他看见了一块块灰色的墙砖,层层叠叠地向上垒去,他仰着脖子看啊看,看得瘫坐在地上,使劲儿仰着头,方看清灰砖高墙顶上刻着三个威严的大字:宾阳门。
自冬月二十八夜里离开浔阳神庙,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初二子时到达了夏口东城门。
此刻,距同根蛊期满只剩八天。
距离四川还有两千里地。
白羽仍瘫坐在地上,使劲儿仰着头,举着胳膊,用颤抖的手拍响了钉头磷磷的巨大城门。
黑夜中,声音炸响,如同一颗颗石子击中了森严铜钟。
“何人犯夜!”
城楼上,传来守门士兵威严的喝声,数把火光照了过来,照亮了巨大城楼脚下那一个小小的身影。
“哥哥你快来,老病鬼身上也有银子!”
二苕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摸上杜路的黑袄,兴奋地转过头对身后抱着柴刀和匕首的大苕说:“我们今晚可要赚大了!”
大苕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望见城楼下白羽的身影被一群执刀士兵围了起来,大苕舔着自己冻得起皮的嘴唇:“可是那个小子——”
“无故犯夜,笞二十杖,他啊,被打一顿就扔出来了。这么冷的天,那些大爷才懒得出城理这些乡间的破事。”
“可万一官兵们过来了呢?我们还是快走吧——”
“哥你害怕了吗?十六岁生日那天夜里,你说的,我们不能这样活一辈子,我们要做一件大事,你不会现在后悔了吧?”
“不。”大苕轻轻咬了下嘴唇,“我只是……怕连累阿爸。万一官兵们听信了他的话,把我们当贼抓了呢?我们就算逃了,可他知道我们的村庄,也知道阿爸的摊位在哪里,会去抓阿爸的。”他懊恼地摇了摇头,“我们动手前怎么没想到这些?”
“对啊,我们本该把他们绑起来的。”
大苕望着白羽的背影,目光愈发紧张:“不行,我们得把这个小子叫过来,不能让他告诉官兵。”
“他要是不回来呢?”
“老病鬼在这儿呢,叫他回来他就得回来!”大苕突然抬头,眼中闪现出坚定的光芒,他单手伸进口中,在黑夜中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夏口城门下。
面对着持刀士兵的包围,少年正在口干舌燥地请求开门,突然身后响起一串尖锐的口哨声,少年一回头,登时变了脸色。
漆黑的树林中,唯一一点火光旁,两个人无声地站在杜路身旁,眼神幽幽地望着白羽,像是黑暗中反光的兽眼。
“回来!”他们无声地张嘴,对白羽做口型,袖中银刀闪闪,一盏火红的灯笼早已抵住了杜路的额头。
火光在杜路身上摇着。
他们像是两个站直了的鬼影,冲白羽勾魂式地招着手。
“你们快去林子那边!快去!”
白羽猛地转过身,拽住了离他最近的士兵,仰起头使劲儿地吼道,每说一句话,肋骨间都痛得像是在燃烧。
“你们快去林子那里救人!躺在地上那个男人犯病了,他们要杀人!”
白羽嘴唇发紫,瘦削的身体在寒夜中颤抖着,他咽下喉间一口恶心的血腥,对着这一群官阶远远低于自己的地方士兵,吼道:“快去啊!”
一圈士兵盯着他。
“我们管不着城外的事。”细长鼻子细长眼的士兵揉了揉眉心,有些困倦地开口,“天大的事,都得等五更过了再说。”
“这就是天大的事!你们快去!”
“小子,犯了夜禁还这么狂?”胖脸长须的士兵瞥着他,讥笑道,“跟我们哥几个发号施令呢?无故夜闯城门者,杖二十,懂吗?”
“算了算了,”细长鼻子的士兵伸手拍了拍胖脸士兵,“一个小孩,看起来还病恹恹的,这小身板再打二十杖不得散架了,让他走吧。”
“你们快去!”白羽嘴唇青紫地打着哆嗦,肺里像有石子一样,每一次呼吸,肋骨间都会热辣辣地痛,他紧紧攥着细长鼻子士兵的衣角,忍着剧痛发出声音,“他们要放火杀人——”
“乱喊什么,最近风声紧,你别把监门官给招过来了。”细长鼻子的士兵皱眉道,他抬头往林子那里瞄了瞄,“那边不就是两个小孩提着盏灯笼吗?放什么火?杀什么人?你们小孩之间的事,别瞎闹到这里来。”
“不是瞎闹,你知道地上那人是谁吗!他是——”白羽在剧痛中突然清醒过来:张蝶城绑架案乃帝国机密,杜路作为人质更是密中之密,身份怎能暴露给这些地方上的城门兵?他无奈地摇头,“算了,你们若是不愿救人,就把城门打开,我去找湖北巡抚。”
“开什么城门,别瞎嚷嚷!”胖脸士兵猛地一拽他,低声说,“最近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三天两头地寄画像抓人,上个月紧急传了诏,诏上写:‘凡夜过州县镇寨并关门桥渡者,有符者审问,唯事干军期、御令及急速者,方才放行;无符者收押,轻则杖之,重则流放。’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别说开城门了,你夜里就算过个桥,现在都不许开锁。”
“此事紧急异常,你快开门!”
“嘿,你这小子怎么不听劝!”胖脸士兵怒目,“非得挨一顿打才老实?”
“算了算了。”细长鼻子的士兵扶起了白羽,“小兄弟,我看你可怜,现在悄悄放你走还能免了打二十杖。我们监门官脾气不好,你要是再不知好歹,一会儿惊动了监门官,就不是我能帮得了你的了。”
“不是我们不帮你,我们实在开不了这个门。”见白羽执拗,旁边一老弱的士兵也帮腔道,“如今没符擅自开门,监司与夜闯者连坐。这么冷的天在城楼上站一夜,我们也不容易,你就别再难为我们了。”
话已至此,白侍卫自知严令之下,这群士兵不愿意担责任,既不肯出城门,也不肯开城门,此刻除非露出自己的身份用强权命令,否则再怎么说都是白费口舌。他心说这已经是千里外的湖北了,总不至于宋有杏安排人手到这里,不如说出身份,才好搬救兵。
可他心里没谱得很。
平日里,白侍卫御令在手,千门次第开,天下莫敢拦。但此刻,那一方令重如山的玉牌竟被两个山野小儿窃入囊中,他身无长物,又该如何自证身份?
他只能赌一把。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他玻璃球般的眼珠扫视一众士兵,整衫,强撑着拿出些平日的威严道:“我乃圣上的近亲侍卫白羽,急务在身,速速开门!”
胖脸士兵扑哧一声乐了:“小嘴一闭一张的,点子倒不少,你说你是你就是啊?大冷天的,要玩找你朋友玩去,别在城门这里瞎找事。”
白羽仰头还欲争辩:“我……”
“禁中玉牌呢?”
“这……”白羽一噎,终于垂下头,认命地说,“被那两个提灯笼的小子抢了。”
一圈士兵哄堂大笑。
胖脸士兵笑得不成声:“那白羽是天下第一侍卫,羽剑随身,轻功绝世。白侍卫的玉牌被乡野间两个小儿抢了,说出去你信吗?”
“纵是你的玉牌真被抢了,你的软剑呢?再不济,你的轻功呢?你给哥几个飞一个,哥几个就让你进城,怎么样?”
白羽痛苦地咬住了自己的牙。
他们在开什么玩笑,他此刻若真有力气飞上城门,还不立刻转身手刃了那两个小子?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绞了一遍又一遍,绞痛中他浑身发颤,从脖子到指尖青紫一片,瘫坐在那儿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毒发成这样,此刻再敢运功,那就是真的不要命了。
“白羽?什么白羽?”
突然,高耸的城门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喝声。
细长鼻子的士兵捅了一下身旁还在笑的胖脸,心底暗叫不好,竟真把监门官给招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楼上瞬间来了精神:
“是那个长安侍卫白羽吗?你们快拉住他,让我下去看看!圣上一百道金字牌传令天下,天下都急疯了一样在找白羽,若是真在我们夏口城门找到他,那是天大的功劳!”
细长鼻子的士兵看了看面前浑身打战的瘦小少年,又仰头望了望城楼,有些犹豫地开口:“长官……他应该不是……”
“你们先拦着。扬州那边还传了画像过来,我现在就拿画像下去!”
白羽突然眼前一亮。
对啊,画像。
寂静的上空,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灰黑耸立的城墙上,突然垂下来了一架长长的软梯。一个宽肩粗腿的背影顺着软梯,竟自己矫健地爬了下来。他一手握画卷,一手拉软梯,右脚略跛,却爬得虎虎生威,气都不喘地跳到地上,一转身,面若重枣,眼中发亮,张口就声如洪钟地大喊道:“白侍卫在哪儿呢!”语气之中,甚至有些喜气洋洋的味道。
白羽静坐以对,心中了然。
此人一看便是军功上位,而定朝内战结束已经十年了,此人却还只是夏口东门的一个监门官,恐怕是上阵杀敌有勇,官场逢源不行,手下人畏他又瞒他,也可窥得一番。
一个战争起家的人,憋在城门上这么多年,怕是想立功想疯了。
见监门官兴奋,官兵们面面相觑着交换眼神,细长鼻子推胖脸,胖脸又推细长鼻子,最后还是那个老人站了出来,有些迟疑地指着地上的白羽说:
“禀……禀长官,就是地上这病恹恹的小鬼,他说他是白侍卫。”
监门官顺着手指望去,这才看见众人包围之下,缩坐在地面上那一个小小的、发颤的身影。白羽抬头与他对视,一瞬间看见监门官兴奋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拿着画卷,僵硬中竟伸手捏了捏。
“没事。”还不等白羽张口说什么,监门官突然转过身,他说,“你们不懂,白羽就是很年轻。你们没见过高手,外表越不显山露水,越是厉害。”
士兵们赶紧点头。
“看画像就知道了!”监门官凑近,“来来来,抬头——对——”
白羽认命了,反正今夜已经把脸都丢光了,他猛地一抬头,眼睛望着监门官,反正再忍这一会儿,等确认了身份就好。这监门官是个积极人,肯定会把救兵搬到,总不至于再出什么岔子了。
一片火光投照到白羽脸上。
手中画轴缓缓展开。
白羽坐在火光中,努力睁着眼,眼皮在打战,被光照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监门官缓缓合上了画像,面色凝重。
白羽长舒一口气,心说终于结束了,终于有人明白过来了。
监门官伸手把白羽扶了起来。
连绵火把飘**的光芒中,他低头注视着白羽,双手紧握着白羽的臂膀,缓缓开口,声音凝重: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白羽震惊地望着他。
“夜闯城门,戏弄官兵,冒充身份,假传御令,这四条罪加在一起,死几回都不亏你的。”监门官说着说着,怒容愈胜,“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收押了,好好审审!”
“等等!”白羽一阵眩晕,雾气又升了起来,他在满眼白雾中不可思议地盯着监门官,“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是你搞错了吧,小子。”
“那画像——”
“那画像和你长得没有一丁点像的!”监门官越说越怒,拿着画卷恨不得往白羽身上敲,“这画上的白侍卫窄鼻长眼方脸,眉宇英气。你小脸圆眼的,在装哪门子的白侍卫?”
什么?
白羽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画像上的白羽,和自己长得不一样?
他联想到这一路上他们过城门时的畅行无阻,自以为是杜路装傻演得好,其实是因为……画像上的杜路和白羽,长得和他们根本不一样?
也就是说,有人从扬州寄来了一批假画像……
“你他妈的宋有杏!”
寂静的深夜,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少年突然爆发,对着天空破口大骂,浑身发颤。
他终于反应过来,从扬州寄画像的还能有谁?多半又是宋有杏那狗贼干的好事!
宋有杏或许不能把势力伸到湖北,但他可以篡改画像假传天下!那一路上拿着画像搜救拦截他们的人,不管真心与否,不管令承何处,手中画像全都是假的,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监门官愣了一下,随即气得发丝都在抖:“你竟然还敢辱骂朝廷命官——”
“骂的就是他。”白羽眼神冰冷,“你们手中的画像是假的,我是白羽,我现在身上中了毒,被人抢了玉牌,我今夜必须见到湖北巡抚。你再不信我是白羽,别说立功了,官帽子都得被摘了!”
监门官气得瞪大了眼睛:“你……你——”
“你什么你,叫我大人。”白羽任他擒着双臂,脊背因剧痛而蜷缩,眼神愈发充满杀意,“你看见林子里躺着的那个男人了吗?他是我押送的帝国重犯,赶紧让你的手下人把他抬过来!他要是死在你这夏口城门旁,你们所有人都得为他担罪。”
一瞬间,白羽在监门官的眼中看到了迟疑。
监门官看着这个病弱少年凶狠的眼神,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这绝不该是一个少年的眼神,这种成竹在握的布政语气,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该有的。
可下一秒,监门官又望见了自己手中的画像,低头仔细揣摩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时,眼神已然变了:
“来人,把这口出狂言的小子给我收了!先打上二十杖,再仔细审问。什么帝国重犯,什么侍卫白羽,他小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说不定是个奸细!”
执着火把和刀剑的士兵们逼了过来。
白羽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真心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应该在今夜结束了,天底下再也不会有这么丢人的侍卫了。这都算什么事?弄丢了自己的解药,被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孩乘着毒发抢走了禁中玉牌。而城门处这群傻瓜拿着一张假画像,把真侍卫给收押了。死在这儿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他没脸回宫了。
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担不起“天下第一侍卫”的称号。倒不是说他的功夫不行,而是他这个人有点呆。听上去很奇怪,白侍卫的机敏是闻名的,雪地里的脚印、扬州城外马童的手、睡梦中盐船沉落的响声,外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只要杜路那个麻烦星不在旁边捣乱。但白羽确实又有点呆,不过这是赵琰赞扬他的地方。“你是个想法很少的人,”赵琰曾说过,“朕最喜欢你这一点。侍卫就应该想得少。”
白羽的那种机敏有点像猎豹,直觉型机敏,眼疾手快,想得也快,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就知道该往哪儿跑,对单件事的判断极其精准。但一旦周围事情太复杂,他就会有点转不过来弯。
话又说回来,碰上自己的画像是假的,换谁谁都转不过来弯。
他服了,他真的服了。
若是此生有幸再遇见宋有杏这狗贼,白羽一边任官兵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他一定要给宋有杏好好鼓个掌。先把侍卫送上大船,再无声无息在千里外把船沉了;先把侍卫安排在船舱里,再往门外上一把黄铜大锁,沉他个昏天黑地;侍卫逃出来了,就往天底下寄假画像,让各地拿着假画像把真侍卫当细作——这一连串的操作真是精彩得让人叫好——如果他不是这个可怜的侍卫的话。他丝毫不怀疑,宋有杏还有一万种能整死他的办法,只要他再带着杜路往西走一步,这一万种办法便会在脚底下像炸弹一样被触发,轰的一声,炸个天崩地裂。
等等,炸弹。
眼花缭乱的草原上,猎豹突然看见了唯一的目标,砰的一声疾速转了个弯。
灰黑的城楼前面,白羽被绑着双手吊上城门,楼上的士兵们喊着号子往上拉绳,楼下的绳子吊着少年缓缓上升。终于,白羽升到了城楼上,绳子被解开后,数只手同时擒住了他,要换上铁枷锁牢牢锁住他。士兵们粗鲁地按下白羽,让他以一个极难受的姿势趴在城楼上。
白羽却猛地抬起头,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小声说:
“我身上有炸弹。”
离他最近的士兵,瞳孔猛地放大。
几十丈外,漆黑的树林里。
兄弟俩并肩站着,望着城墙上被五花大绑的身影越升越高。
“你看哥哥,我没说错,那小子被绑起来收押了,看来免不了二十大板。”
大苕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们快回去吧。”
“你等等,棉衣最里面还缝着一块银锭,我摸到了,硬邦邦的。”
“咦,真有一块,我也摸到了。”
二苕蹲下身,趴到杜路胸前,使劲儿地伸手往里面拽:“咦,怎么拿不出来?”他趴得愈低了,侧过脸张开嘴,乳白的小虎牙映着灯笼的金光,凑过去想把缝着银子的棉线咬断。
“棉线缝得太紧了。”大苕见状摇头,“你起来,我把匕首插进去,用匕首把棉线挑断。”
二苕便让开了身。
树林中,一阵响声之后,传来了大苕有点难堪的声音:“怎么连匕首也缠进去了……”
他们黑夜里看不清,那缝住最后一块银锭的并不是棉线,而是纤细如发的黄金丝,缝得针脚极密,像是条绷带一样缠住了刀尖。他乱捣一通,越缠越紧,还缠上了别的线,弄得整个棉衣都缩紧了起着褶,吞住了匕首。
二苕不服气,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外拽,匕首没拽出来,棉衣倒是被那几根线勒紧了,钩住了衣领里面,勒得杜路脖子上都印了一圈红痕。
“这样不行,得把棉衣掀起来,把匕首露出来!”
大苕推开弟弟,将柴刀放在一旁,双手在杜路身上摸索,这一身黑袄里棉花填得极实,又厚又沉,他勉强找到棉袄衣角,手忙脚乱地抓住,使劲儿往上推去。
与此同时,城楼上。
“退后!所有人往后退!”
瞬间,所有瞭望台上的士兵全都扔下手中弓弩,紧张地往后撤,所有人都站在监门官身后,无数长戟指着白羽,犹如一道道铁刺瞄准了同一个点。
面若重枣的监门官头上带汗,他双手伸在胸前,一边示意士兵们再往后站,一边试探性地小步小步靠近白羽,大喝道:“大胆逆贼,交出炸弹,速速服罪——”
白羽向前扑了一下。
所有人登时往后仰。
监门官僵在原地,双肘贴在胸前,盯着白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可怕的疯子:“你何必如此,把炸弹交出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白羽环视着所有人,痛苦中面容显得愈发狰狞:
“我是北漠人的间谍,你们上当了,我就是来上城炸你们的!”
所有士兵登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看见楼下林子里打灯笼的那两个人了吗?他们是我的同伙,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是北漠大臣!今夜,他们要动手炸掉夏口城门。”
城楼上静得可怕。
心脏怦怦怦乱颤,要裂开了,白羽疼得实在说不下去了,他嘶哑的喘气声在寂静的高楼上一声声回**,像是落地的银针,一根根砸在人们心尖上。
火把在嘶嘶地响,一柄柄长戟的黑影微微发颤。
他终于喘匀了气,抬起头,眼珠中火光跳动:
“你们听着,我弃暗投明了。今夜,我要举报我的同伙们,他们都是北漠奸细,你们快把他们抓上来好好审讯,否则炸弹就要点燃了!夏口城就保不住了!”
见没有一个人动,白羽咬咬牙,扯着声带沙哑地吼道:
“闻见我一身的灯油味了吗!你们再不动手,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监门官抽了抽鼻子,神情终于为之一变。
“细作在哪儿?你快指给我们,我现在就派人去抓!”
监门官仍不敢靠近,只抬起一只手掌,隔空示意白羽。
白羽仍以那个别扭的姿势趴在城楼上,他努力翻过身,面朝着瞭望台下的树林,伸出手臂,伸长了去指黑夜中那唯一一盏红灯笼的所在。
突然——
他面色一变。
“你别动,领口越扯越紧了,这样下去他会被勒死。”
“怎么办?”
“你把柴刀给我。”
树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把银子和玉牌垫好了。”
“你给我打着灯笼。”
“好。”
“行,我劈了——”
一瞬间,白羽觉得浑身所有的热血都冲上了耳朵,空气仿佛凝结成一絮又一絮,在耳旁发出玻璃般的尖鸣——
漆黑的树林中,唯一一盏红灯笼的明亮光芒下,大苕高高地举起一把银白的砍刀,冲着地上人命危浅的男人劈了过去!
白羽忘记呼吸了。
耳后,传来了士兵们的惊呼声。
“射箭!”突然有人喊,“快射他!”
这自然是句空话,因为士兵们离城墙还有两丈远,那一排排弓弩都被扔在瞭望台上。
可白羽就趴在瞭望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在白羽看清手中箭矢的一刹,他已爆发猛力拉开了长弓,嗖的一声,像一条响蛇直奔着树林而去!
“砰!”
一箭穿心。
大苕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着短短几十丈外城楼上拉弓的白羽,瞪着鼓凸的眼睛,缓缓地倒了下去。
红灯笼炽烈的光芒全都照在他身上,鲜血在光芒中破碎,一朵蒲公英被猛地击碎,散落成无数细点,闪烁着四溅,一地晶莹。
柴刀从他手中脱落了。
他的后脑砸在了弟弟跪坐的大腿上。
一脸四溅的血滴。
颤抖的手。
声嘶力竭却再也听不见的大喊。
白羽趴在大风中的瞭望台上,眼前一片白雾,他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他掐着自己的大腿。
当视线再次清晰的时候,他望见了对视的少年。
大风在天地间尖鸣。
他们望着彼此。
那不该是一个少年的神情,那是一种——
悲愤。
白羽恍然打了个哆嗦。
风声与白雾拂过远处漆黑的森林,落叶纷纷,地狱却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红色的血斑半明半暗地铺在地上。二苕跪坐在黑暗中,颤抖的手掌不敢去碰哥哥的头。
灯笼的暖光罩在他们身上,像是宇宙间一个小小的橙红的气泡,里面是生与死亡。
哥哥躺在他腿上。
红色的火光在黑色的瞳孔里颤抖,他盯着远处的白羽,仿佛是黑暗中一个红色的鬼魂,暴怒的脸,绝望的眼。
“去死吧!都去死吧!”
他咆哮着,吼叫着,在地狱的红光烈火和满地血迹中,伸手拾起那一把残留着温度的柴刀,猛地捅向了地上的杜路——
“砰!”的一声!
黑夜中,又一支锋利的箭镞擦着落叶而过,瞬间洞穿了他的心脏!
他倒了下去。
红灯笼还燃烧着。
橙红色的光晕镀在两具少年的尸体上,满地红色的血迹,散落的银锭反射着璨白的光点,像是一颗颗黎明的启明星,在幽暗的春河中银光粼粼。
城楼上。
白羽趴在那儿,喘着气,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他松开了弓。
白茫茫的雾气在他眼前弥漫,这一次,他任由白雾遮蔽天地,仿佛在冬季的清晨缩进一床薄薄的棉被中,遮住口鼻,水汽渐湿,明明半醒的梦却不愿睁眼。
寒风,却吹散了眼前的白雾。
一切都纤毫毕现。
他喘着气,沉默着望着自己的杰作:那残酷的凶杀现场,那彼此枕藉的兄弟,那疾速得洞穿一切的箭头。年轻的生命消亡在寂静的冬夜里,身后,村庄安详。
灯笼在风中寂静地燃烧。
那把柴刀去哪里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身后,士兵们漆黑的影子密密麻麻地压了过来,监门官声音惊惧,指挥着所有人拿着长戟上前,包围那个趴在瞭望台上一动不动的背影。
突然——
那个背影跳下了城楼!
在众人的惊呼中,那背影仿佛月下仙,黑袄掉落,白衣翻飞,从高楼风声中一跃而下,仿佛水上轻功一般,奔向了漆黑树林中那一盏燃烧的红灯笼。
众人这才看清:
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胸口上正插着一把柴刀!
白衣少年奔向了地上的男人。
“走!快下去看看!”监门官如梦初醒,“放云梯,都去给我追!不能让这小子跑了!”
浩浩****的军队包围了黑林中那唯一的红灯笼。
瞭望台上,数十把弓弩同时架起,瞄准了红灯笼旁的白衣少年。
少年缓缓转过头。
他手中握着一把带血的柴刀,目光嘲讽而悲哀。
“何至于此。”他望着他们,也望着地上的尸体,青紫的嘴唇打着哆嗦,“何至于此。”
杜路的衣领皱缩着,勒得他脖子上一圈青红色的痕迹,面容憋得发白,像是个泡死鬼一样。
但衣领上面,却摆好了数块银锭和那一方羊脂玉牌。
错了,都错了。
在杜路快被勒死的时候,他们手忙脚乱,拉着衣领又扯又撕,可棉花填得太厚实,他们扯不开,匕首又被缠进衣服的缝线中,于是,二苕打着灯笼照明,大苕举起了那把柴刀。
他们要把衣领劈开。
他们甚至想得很周全,先用银锭和玉牌垫着杜路的脖子,以免柴刀落下的刀锋太长,顺势劈开了杜路的血管。
一切准备好,他们举起柴刀向杜路的衣领劈去。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白羽拉响了那一张长弓。
哥哥在弟弟面前倒下。
悲愤地,绝望地,颤抖地,弟弟拿刀捅向了杜路。
那一瞬间,白羽还未能意识到其中致命的错误,却拉弓射出了第二支箭。
悲剧发生的刹那,命运还未睁开嘲弄之眼。
白羽颤抖着,扔掉了手中那一把沾血的柴刀。
“杜路!”他趴在冰冷的胸膛上,伸手摸到了棉衣中黏稠的血。成片的火光在他瞳孔里颤,他呆呆地望着男人,双手扒着棉衣上的洞往两边撕,紧绷的衣领终于松开。
杜路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白羽颤抖着望着他。
“当众射箭,连杀两人,置夏口监门监司于何地!”身后,红脸的监门官看清眼前的尸骸枕藉,气得浑身发抖,“来人,立刻缉拿杀人重犯!今夜发生此等恶行,若不严加处理,堂堂大定律例颜面何存——”
白羽没有回头。
他向后伸臂,亮出了手掌中那一方莹白如雪的禁中玉牌。
监门官的呼吸猛地屏住。
一片寂静。
在一把把火炬拂**的黑影中,白羽转过身,面对着火光中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嘶哑的声音在黑夜中威严大喝:
“御令在此,速开城门!”
众人手忙脚乱和赔罪喋喋,杜路被抬上担架,嘴唇青紫的白羽被四手搀扶着上了某个士兵的后背,一行官兵背着白羽抬着杜路,脚步匆匆地跑向城内,连夜赶往湖北巡抚处。
监门官跛着脚跑在前头,不停催促,鬓角带汗。这期间他对白羽拜了又拜,交代说他已经派人去通知湖北巡抚接应了,白侍卫的解药瓶也派人向东边那条路上去寻了,杜路身上已经盖上了一个小士兵脱下来的棉袄,今夜这一摊子事请白侍卫千万多多担待……他说着说着,只见那少年趴在别人背上,突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一片殷红,从他的指间滴落。
“你接着说。”白侍卫抬起头,对上监门官诧异的目光,他把手往暗处藏了藏,触目惊心的血液却越滴越多。
“下官,下官还要汇报……那个,”监门官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大人你押送的重犯只剩一口气了,他虚弱异常,属下已经派人去请全夏口所有的好郎中了。”
“嗯。”
“至于……至于大人处死的那两个罪犯,”监门官悄悄瞥了一眼少年的神情,“他们妨碍公务,罪……罪有应得。官兵们已经把两具尸体悬在城楼上了,通知家属明日来领。下官想来想去,还是出两吊钱,和那些银锭一起,就当吊唁了……”
“嗯。”
见白侍卫神色如常,监门官悄悄舒了一口气。
血突然濡湿了一整片衣裳。
背人的士兵不敢说话。
两里外,汤锅咕噜的火炉旁。
那位父亲垂头坐在金光中。
他今夜做了一件好事,他让两个儿子送病人去夏口。这一晚上他坐在火炉旁,为那发病的陌生人担忧。
明天早上——
他却被通知去领两个儿子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