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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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中的夏口城门。

“今夜真是怪事多,西城门来一个马驮马,东城门又来了一个真真假假的白侍卫,老大这回又没立着功,回头等他训我们半个月吧……”

那边官兵们急匆匆护送白侍卫的脚步声刚走远,这边胖脸士兵和细长鼻子士兵爬回到冷风城楼上,趴着瞭望台,忍不住聊起天来。

他们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楼下又响起了击门声。

这次他们不敢怠慢,赶紧往下问:“来者何人,有何事干?”

一片火把照了下去——

照亮了城门阴影下一辆马车。

两团橘黄的灯笼一左一右挂在车前,暗红的车帘上绣着浮金光的蔓枝莲,四匹马筋疲力尽地抽搐着,戴着手套的马童们打着哈欠。

“我们来送画像。”

一位青衣书生挑帘而出,束发极工整,清俊的面上丝毫不见旅途的疲惫,黑眸抬起,宁静地注视着楼上官兵。

“又是来送画像的,画得一点都不像。”胖脸士兵一边抱怨着爬下软梯,一边问,“这次通缉的是谁啊?”

“一个扬州的书生,名字叫翁明水。”翁明水平静地说,递过去一张宣纸,上面盖着江东巡抚的官印。

“扬州的书生,都通缉到湖北来了,这才几天时间,借他个翅膀也飞不过来。”胖脸士兵嗤笑着接过画像,“进去吧,进去吧。”

两扇城门缓缓打开。

突然,车厢里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诸位,可曾见过一位白衣少年和一位中年男人在此经过?”

“呦,刚进去,那中年人发病发得厉害,监门官带着他急匆匆找湖北巡抚去了。”

“湖北巡抚?”

“是啊,湖北巡抚就住在离城门口不远处,估计他们现在刚好能接头……”胖脸士兵打着哈欠絮絮叨叨地说,却突然听见车厢中极为低沉短促的一声:

“操。”

胖脸士兵打哈欠拍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是不是幻听了:“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翁明水眼疾手快地塞了袋铜钱给他,“诸位官爷守门辛苦,我们还得赶着给下一处城门送通缉画像,就不多打扰诸位了。”

两个瘦弱的马童扬鞭催马,登时,那劳累不堪的四匹马又来了精神,追风逐日一样狂奔起来,拉着马车旋风一样飞进城里,砰砰砰的马蹄敲着地面,激起一片灰尘四**。

身后,灰尘中,胖脸士兵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胖脸。

车厢颠簸中,翁明水看了一眼郁闷的老板,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

“好啦。”他笑着拍了拍老板,“恭喜你都猜对了:他没死在湖里,他来了夏口,他去找湖北巡抚了。”

老板声音低沉:“可惜就差这么一会儿工夫,还是让官府的人先得手了。”

“我在想,别人都说你凡赌不输,我以前不信,今天发现,你真的从来不会猜错任何一件事。”

“小映光,那你还不听我的话?”

“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翁明水忍俊不禁,“你别冤枉我啊,老板,这三年来我何曾有一刻对你不是百依百顺,你摸着良心?”

老板终于笑了:

“有时候我想,我要是早认识你一些就好了,也不至于你那些年过得那么委屈。”

“我已经很知足了,国破家亡十四年,见惯了流亡破落和人情冷暖,居然还能遇见你,还能有人真心待我,体贴我,理解我。这个世界上我只听你一个人的,我愿意拿命去陪你赌。”

“我不会赌输的。”老板笑着望着他,“这一次,我们会赢得盆满钵满。”

“我信你。”

之前这一路上,翁明水还在心事重重,他怕杜路早已死了,他怕老板耽误了大事。可事实证明,老板的每一个判断都是对的。

比如说,幸亏他听了老板的话在船沉后第二天早上就迅速离开扬州,才能有时间赶在宋有杏和王念往天底下传画像之前,先沿路发出一份份假画像。

有谁能想到,天底下所有“翁明水”的通缉画像,都是翁明水亲自送的呢?

每一个城门每一个士兵,看见他们送来画像,都以为他们是扬州官府的送信人。

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路的关,留下一路的假画像。

至于那批用鸽子送的真画像……就像宋有杏那封提前了二十七个小时的回信一样,老板有老板的办法。

在这张赌桌上,赵琰掏出了整个帝国千万驿站、百万城门、八方巡抚和一百块熠熠生光的金字牌。

而老板什么也没掏。

他正在作弊。

湖北巡抚府,两条街外。

震天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踏碎黑夜,一行官兵背着白羽抬着杜路,在监门官的声声督促中,风风火火地冲向府邸。突然,一辆马车迎面过来!

所有人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马车也连忙闪避,四匹马仰着前蹄嘶叫着停了下来。

“监门大人!”驾车的青年拽着缰绳刚稳住马,一抬头看清眼前人,登时面露惊喜,“正好碰见你们,小的们刚从沈巡抚府中出来!”

监门官擦着汗:“沈巡抚已经收到消息了?”

“是啊,刚刚两位郎中赶到了湖北巡抚府,沈大人一听此事,连忙命令小的们载着两位郎中过来,先接到病人赶紧治病。郎中就在车厢里,你们赶紧把病人抬上来吧,小的们把他们载回府上。”

“好,好,沈大人费心了!”

监门官刚刚还在担心病人死在担架上,整个监门军都难辞其咎。此刻他听见有人来接病人,登时喜出望外,恰似烫手山芋有人接手,不禁连说两个“好”字,这才想起白侍卫还未发话,赶紧转头抱拳询问:“白大人意下如何?”

白羽此刻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虚弱地趴在别人背上,指甲尖在掌心血洞里掐,强撑着睁开眼。他刚刚于激动中忘记了周身痛楚,竟动用了真气,跳下城楼跑到杜路身旁,引得浑身剧毒都沿着经脉逆向攻心,此刻已经痛到发麻,像是被人用巨轮碾轧过几百次后,又扔到温水海洋里。此刻他仰面漂在温热的海面上,浑身疲惫,意识一丝丝游离,又被手心剧痛强拽回来。

他勉强瞪着眼,在热气白雾中看清了青年车夫的样子,嘶哑地开口:“沈大人可给你信物了吗?”

“这……”青年车夫登时面露难色,“事发匆忙,沈大人半夜起床下的口令,没给我信物啊。”

“那你有什么自证身份的办法?”监门官赶紧启发他道,“只要证明你是湖北巡抚府的人就行了,有家徽吗?马臀上有烙印吗?”

“都没有。”青年车夫蹙眉,“沈大人是京官外派,就来夏口住一年,府上没有这么全备。大半夜的,我何苦撒谎骗监门大人?”

“真的什么信物都没有?”监门官焦急地问,“你再想想。”

“我想不到。”青年车夫一脸沮丧,“算了,人命关天,我们还是别磨嘴皮耽误了时间,此地距府上就两条街远,既然官爷们不放心,就劳驾你们把病人抬过去吧。”

监门士兵们一听让他们接着抬病人,登时急了,七嘴八舌地嚷道:“我看他是个老实人,我们就抬上车吧……”“大半夜的,长官你就听他的吧……”“你快再想想!再想想有什么信物!”

青年车夫连连摆手。监门官望着白侍卫,亦是不敢出声。

“我能证明!”

突然,车厢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监门士兵们霎时抬头,一道道视线都望着车厢。

“我是个郎中,这是我的药箱,药箱总是不会骗人的吧?”车里人说着,从车帘里递出一个木奁,里面整齐摆着小包药材若干、十几根粗细不一的针灸银针,还有诊脉丝线、推拿酒、火罐和拔牙钳等等,“人命关天,还不快把病人抬进来让我瞧瞧!”

监门官见此,终不再疑,示意手下把杜路抬上车。

“慢着!”白羽虚弱地抬起手,指着那个青年马夫,“你下来。”

“我?”青年指着自己,神情诧异,“我下来了谁赶车——”

“你上去驾车。”白羽手指一转,指向了监门官。

“我……我……我……”监门官的脸色登时比哭还难看,“白大人,我——”

“快去!”

监门官苦着脸换下了车夫,白侍卫这才点头,对一众官兵命令道:“把我和病人抬进车里,你们扣了这个车夫,仔细审审。”

“大人们,我冤枉啊,我真的是沈大人府里的车夫啊……”

不顾身后慌张的哭诉声,官兵们把杜路抬进车厢,车里两个郎中赶紧围了过来,一个把脉,一个查看胸前伤势。白羽随后坐进来,对车帘外的监门官吩咐道:“起马吧,你把我们送到湖北巡抚府。”

“得令。”

监门官愁眉苦脸地拽起了缰绳。他心知白侍卫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车夫不放心,既然证明不了这人是否为沈巡抚所派,干脆就不证明了,直接换个人驾车,便可杜绝被马车骗到其他地方去。只可惜苦了自己,这烫手山芋可千万别死在车厢里。

这样想着,他已跑过了一条街。

湖北巡抚府就在眼前了。

突然——

他后颈处一凉。

一肘重击猛地落了下来。

“我真是冤枉的,沈大人半夜把我叫醒,让我来接人,怎么你们还把我押上了……”

车厢外,传来了一阵嘈杂。

“映光,外面在吵什么?”

“我看看。”翁明水挑帘张望,蹙眉道,“一群监门兵围着个马夫,要把马夫绑了。”

“前面就是湖北巡抚府,他们在这儿闹什么?”

翁明水侧耳,突然听见前方一辆马车砰砰砰的奔跑声,他神情猛地一变:

“糟了,我们快追。”

“砰!”

一肘重击。

白羽眼前一黑。

他倒在车厢地板上的一刻,脑中残留的最后一个想法是:防不胜防,他果然还是低估了那个狗贼,宋有杏果然还有一万种整死他的办法。

车外。

昏迷的监门官被抬着扔了下去,倒在路边,像是一个醉酒的流浪汉。受惊的马拉着车绕过了湖北巡抚府,一路向西狂奔,拐进了黑暗中错综复杂的巷道,黑色的车帘消失在浓雾中。

那个车夫是真的。

湖北巡抚派来的这辆马车也是真的。

但这两个郎中是假的!

就在官兵们满城敲门通知郎中们前往湖北巡抚府的时候,两个假郎中拿着一个药箱,踏着夜色,率先敲开了湖北巡抚的大门。

他们坐上了湖北巡抚派来的马车。

他们把杜路和白羽接上车。

他们敲晕了监门官。

此刻,他们相视大笑,一个郎中掀帘而出,坐在星空下扬鞭纵马,另一个郎中拿出毛巾,用力擦着自己脸上的粉,露出满脸黑红的花纹。

“聂君,杜路那家伙死了吗?”驾马的青年一边单手拿着酒壶对天吹,一边回头,对车厢内喊道。

“这家伙心脏长得偏,又没刺中。”黥面的青年有些遗憾似的,“真是祸害遗千年,命这么大,这混蛋属王八的吗?”

驾马青年笑得打嗝:

“你可当心别被那谁听了去,他骂得,旁人可骂不得。”

“知道了知道了,那谁还不让我动杜路,只答应把白羽给我。”

“白羽就是那个杀你妹妹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动的手,但训练营里只有他活下来了,三千条人命都在他头上。我想报仇,也只能找他了。”

“那你现在就动手呗。”

“算了,我看白羽的样子像中毒了,杀一个动弹不得的仇人,没意思。”

驾马青年又发出了一阵爆笑:“你矫不矫情啊你,学谁不好,非得学宋襄公?”

“你这种酒鬼怎么会懂。十年了,我顶着一张黥面在日日夜夜的磨剑中等待这一刻,手刃仇人,手刃狗皇帝,为我黄泉之下的姊妹和父母报仇雪恨。你是不懂武林的。”

“好好好,我不懂,你想什么时候杀白羽什么时候杀,我闭嘴行了吧。”

“我要和他决斗。”

“决斗好玩!到时候记得喊我去看!”驾马的青年登时眼睛发亮,“说起来你这一辈的西蜀武林,活下来的也只有老苏、老梅、白羽和你四个人了吧。你们谁最厉害?”

“老梅的差劲功夫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学得实在太晚了,没办法。”黥面的聂君也笑了,“老苏天资好,目前逊于我,以后潜力无限。至于这个白羽,我也很好奇,能让赵琰封为‘天下第一侍卫’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之前收到消息说这个白侍卫轻功好,擅速战,后手打先,反应神敏。但他那一柄白羽剑没有刀锋,不可劈砍。我想他这样的功夫,做个侍卫是够的,可遇上你这样的重剑,就难说了。”

聂君的声音低了下去:“说起来,白羽剑还是家姐铸的。”

“你把剑拿回来吧,也算物归原主。”

“不。”聂君盯着地板上昏迷的白羽,“我要打败他,夺回来。”

“堂堂西蜀武林,如今就剩四个后辈,还要如此互相残杀,真是挺令人唏嘘的。”

“在帝国的威严面前,武林早就该没了。我们,是见证武林消失的最后一代。”

“永远不会再有侠客了。”

“说来讽刺,我父辈那一代侠客都极尊重杜路,苏持为他孤身刺蜀,白山林为他盗取国印,当真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气概。”聂君的目光移到了男人身上,“可杜路说,个人之侠义不可平天下,侠是违抗大道的。天下需要的是大治大礼,是圣明之君南面听天下。你说他最后失败了,那他的这些话到底是对是错——李大仙你干什么!”

“砰”的一声,马车一个急速转弯,聂君一不留神“砰”地撞上了车壁,疼得直皱眉。

“不是我想转弯,是后面有人追我们!”驾车的青年扔了酒壶,一边用力扬鞭,一边焦急地扭着身子往后看。

聂君登时紧张:“什么人?官府的人发现我们了吗?”

“不是,是一辆马车。”

聂君便也挑开窗帘,探头往后望去,只见飞速颠簸的视野内,闯进来一辆悬着橘红灯笼的驷马车,金绣的暗红车帘在风中如一面摇**的旗子。那四匹马明显双目充血,铁掌磨断,口吐白沫地疯狂加速,向他们冲了过来!

“李大仙你快点啊!”

“我再快也跑不过啊,人家的马明显吃了药!”李大仙一边抱怨,一边拉着缰绳以惊险的角度拐进了一个狭窄的巷道,马车擦着巷子两边窗户的雨篷硬是强闯了过去。

身后那辆马车速度太快,竟一时没有刹住车,从巷口前滑出十丈才堪堪停住,马童一拉缰绳,四匹疯马又嘶吼着,掉头冲了回来!

这边李大仙已经跑出了巷子,听见身后马嘶声,一抖腕,硬生生拉着四匹马的前腿往右拽,马车堪堪折了个弯,向着右手边鸡肠般七扭八扭的小巷中冲了进去,车檐擦着红砖墙刺溜刺溜地响,所到之处留下两道长长的白划痕。

身后的马童早有准备,在巷子中段就开始拉缰绳勒马,四匹疯狂冲刺的大马惊叫着高高扬蹄,掀得车厢差点仰到地上,这才刹住车,刚刚好在巷口停住。然后马童瞄准方向,拍着四匹马冲进了右手边的鸡肠小巷,瞬间加速,速度之快,车厢擦过墙壁的瞬间迸溅出一连串流星白屑。

“停车!”

身后马车中有人大喊。

见对方的车厢略宽几寸,疯马之快又难以转弯,李大仙便又是一个勒马急转,拽得那四匹马腿上都一片痕迹,匆忙闯入了一条泥泞的小道,溅得车厢上一片泥点。不等身后马车追来,驾马青年又是一番腾挪大法,四匹马踢开青石板上的花盆,钻进了彩衫晾在空中飘飞的染坊后街,在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四窜,几个令人晕头转向的转弯之后,他们终于甩开了身后的疯马。

“跟我赛马,弟弟们还是往后站吧。”驾马的李大仙望着身后空****的巷子,不禁自得地吹了声口哨,“聂君,坐稳了我们走!”

“劫了我们的人,你们要走到哪儿去啊?”

一语落下,面前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震天马蹄声!

只见那辆金绣暗红帘的马车,突然从面前横街的尽头出现,铿锵的马蹄击打着地面,震得房檐都在狂颤,四匹大马嘶叫着甩头狂奔,鬃毛在寒风中如暴雨般连绵起伏,潮鸣电掣地冲了过来!

他们竟绕过了一整片小巷,从外面包抄,顺着大街冲了过来!

尖鸣的大马扬着前蹄在他们面前刹了下来,地面上被擦得起热气。四双通红的马眼在黑夜中反光,望着他们,整个车厢横了过来,截住了他们马车的去路。

“诸位,把人交出来再走!”

此声落下,暗红帘幕被猛地掀开,一个人下了车,从暗处进到灯笼的亮光中,长身挺立,赫然一黑眸红唇的青衣书生。

“真是不知死活。”

这边车厢里,黑帘也哗的一声掀开,一个肌肉虬结的男人跳下车,单手握着一条用黑布包裹的长柄武器。他一抬头,对面马车前的马童瞬间发出了一声惊叫:

此人竟文着一脸红黑色的骷髅花纹!

此刻幽暗的灯光中,他黑洞洞的双眼直盯着那瘦削的书生,魔头黥面上露出阴郁的神情。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腋下的长柄武器。

“别别别。”车前驾马的李大仙站起身,出声阻拦,“书生你打不过他的,赶紧走!”

“是吗?”那青衣书生盯着他,眼中满是玩弄。

“我说弟弟,你看看自己身上有几两肉好吗?”李大仙无奈,“小书生你赶紧走,别在这儿添乱。”

“把人交出来,不然你们会后悔的。”

“年龄不大口气不小,你这个小书生——算了算了!聂君聂君!你千万别在夏口犯事!”

那一柄包着黑布的武器,瞬间架在了书生的脖子上。

书生却挺直了雪白的脖颈。

李大仙还在那儿上蹿下跳地劝说,黥面的男人和青衣书生却直面盯着彼此,视线交汇之中若有雷霆杀意四动,那柄武器压在书生肩头,渐渐压出一片红痕。

突然——

暗红车帘动了。

车厢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是我。”

听见这个声音,李大仙和聂君对视一眼,面带震惊。

过了一会儿——

寂静的黑夜里,书生忍俊不禁,终于发出了笑声。

“映光,别闹了。”车厢里的声音变得柔和,顿了顿,又说,“我本来想直接叫住你们二位的,谁知道你们见了我就跑,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我们才说上话。”

聂君垂下了武器,身体在微微发抖:“老板,你终于……你终于到了。”

“是呀,十年了,我终于到了,你也长大了。”车厢里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柔,“我们都活着,而且又重逢了,这真是很让人欣慰的事啊。”

寒夜。

两辆马车并肩,穿过夏口城向西狂奔,身后漫天千缕彩布飘**,像是黑夜中放飞了斑斓的凤凰。

这一夜,冬风宁静地吹拂过漆黑中一列又一列村庄。

火炉旁的父亲打着哈欠,头顶星空变幻,身边白汽飘拂,有人喊他盛一碗热汤。不远处,他的两个儿子悬挂在城楼上,胸前的小孔还在冒血,从高楼滴到地面,于寂静中滴答不停。

长安深宫中,狂怒的陛下正在与自己搏斗,扭曲的黑影在镜中对望,从右到左地将一列案牍摔下几案,满庭瑟瑟。

漫漫驿道之上,疯马嘶鸣狂奔,宋有杏双臂抱住自己缩成一团,满是血丝的眼球却瞪着窗外景物疾驰,浑身紧绷着不肯闭眼。

扬州阴暗的地牢中,韦温雪的尸体仍睁着哀伤的眼睛。白衣绝代的公子赤着脚躺在肮脏的长桌上,孤独地躺着,在冰冷中缓慢地腐烂。身边囚着千百代的枉魂怨鬼,千百代与死亡寂静凝视。

灯火如海的北漠包帐中,一匹汗血宝马冲了出来,像是一颗银白的流星劈开草原,霎时向南狂奔,马眼鼓凸着反射前方无数篝火光点。身后,汉家使臣列成两队,神情肃穆,沉默地目送白马南下。

明亮的星空笼罩着青青重山,铁面人坐在风楼上,秉烛读史稿。他每读一页,便扔掉一页,泛黄纸页在寒风中凌乱地纷飞,散尽时光。

夏口城,并肩的两辆马车驶入了一家酒店的后院。半晌,八匹骏马拉着一个高得异常的车厢跑了出来。辘辘的车轮碾在石板上,夜空下传来旧友们重逢的笑语,他们望着彼此老去的模样,十四年的时光在无言的微笑中静默。

颠簸车厢中,杜路在痛苦中**,昏昏沉沉之间,一只冰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面颊:

“对不起。”

蒙眬中,有人垂头轻声说,熟悉的气息在风声中弥漫:

“你知道我是谁吗?”

浑身透支的虚弱中,杜路努力想要睁开眼,却怎么都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

“睡吧。”那人叹息着,在风声中离开了他,“一天一夜后,我就能把你送到四川。等你醒来时,你就已经身在……反贼们的老巢了。”

杜路费力地抬起手,抓不住。

“做个好梦。”

那人说,随着这句话落下,杜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昏睡。

梦境中,杜路听见了一句话: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下蛊这件事不就是……因你而起的吗?”

梦里,他还坐在那座金光与黑手印拂**的高宇神庙下,对面白羽抬眼望着他,瞳孔中湿亮的光芒拂动。

“那你把同根蛊的真相告诉我啊!”

他拉住白羽,焦急地问。

“我们从前往后说吧。”白羽坐在热气腾腾的山野小吃摊上,又圆又亮的眼睛凝视着他,问道:

“十四年前,你为什么会在贵州遭遇暗杀?又是在哪里身中毒蛊?”

“十三年前,本该被满门抄斩的韦温雪为什么没有死?”

“十年前,你为什么跳火自尽?”

“还有今天,十年后,一群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夏口,他们把你从官府手中劫走,又要把你带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杜路垂下头,“你问的这些旧事,经历过的人都宁愿忘记,真相令人发抖,掀开禁史只能看见满页满页的阴谋和背叛。”

他顿了顿,抬眼望着白羽:

“你真的……要听吗?”

这一夜,有人读史,有人回忆,有人做梦。

寒风吹过一列又一列村庄,熄灭了世间每一盏灯火。

黑夜像潮水般吞噬着,滚流着,翻涌着。时光模糊了自己本来的面貌,春尽秋来,芳华难挽,倒影却又伸出软黏黏的触角,溺死鬼企图爬上岸。

重来。

不甘心的,被遗忘的,嘲弄者的泪水,失败者的大笑,从高楼一跃而下,在大火中噼里啪啦地燃烧。大雨中金光的阳台上,年轻的女鬼穿着绿色长裙跳舞,长安城百万尸体弹着站立起来,骷髅套上金缕衫,腐烂的霉菌在夜光杯里起伏,海底下的黄公吱呀呀地唱社戏,金陵城燃烧的孩子还在拍手唱着春天的歌,不服输似的尖声一边赛一边地飙高,身上千疮百孔,骨头渣像炸开的白梨花树一样四溅。

银丝雨幕从地上往天上涌。

盛夏葱绿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暴风雨中旋转着破碎成一粒粒金色发光的种子,阴曹地府被打翻了,尖叫声中人间陷落,华服髻花的贵妇人尖叫着,被无数只手扒得赤身**,莹白的身躯在黄昏的雨幕中溶化,金衣的帝王从高高的座上梦游般跌落,遍布尸斑的少年被细心包裹上绸缎,悼词声中一步步傀儡般向前,尸体的手脚捆上白色的细线,僵硬地抬起手,挑开了皇座后的帘幕——傀儡漆黑的瞳孔,映着躺在粉金色大**的美丽的母亲,**白色鲜花重重腐烂。

虚影变形。

时光向洪水一样疾速向后,醒着的人在读史,睡着的人在做梦,幻觉在黑夜中斑斓如同一面映着天空的湖,冬雪砸落冰面,湖面上还存在着天空的影子吗?冰碎了,湖水还在,可过去的天空在哪里呢?影子可有一个收藏者吗?生者凝视着镜子,镜子也在凝视着生者,镜子会有复活影子的那一日吗?还是复活的只是幻觉,是后人的回忆,是捏造,是死去的史官被毁了的书,是再也记不清词的歌,是骷髅幻想一张青春的脸?

今夜,死者吻着生者的脸。

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被盗毁的帝国,已消亡的集团,天才的阴谋,争列捭阖与功亏一篑,银明的流星闪电般轰然坠击平原,黄河渡口千船沉落众军高呼,长安城贵族的亡魂在琉璃瓦上飞翔,风雨中苗寨鲜红地燃烧。死而复生的将军,女子洁白手指间的同根蛊,摇旗呐喊,步步为营,全盘崩坏,黄雀在后。错误的已失败的,绝望的不甘心的,亡魂与怨鬼,旧恩与情郎,内战与决裂,鲜血与暗刀,曾经的种种秘密,那不堪的真相,那些被青史故纸精心掩饰过的一切过往——

今夜,全部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