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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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一月,长安。

良天佑三年,秋,杜路罔顾军令,擅调兵十万赴黔平乱,朝野震骇。

十月,急报称杜路中苗寨埋伏而兵败身死,众人疑而未信。

冬月,大胜传捷。

天佑四年一月,师凯旋,幼帝出宫门而迎,隐隐甸甸,独不见路。副将赵燕见帝,未语泪流,帝亦泣,始知前报不虚矣。

杜陵园林里,韦温雪呆呆地站着。

前几日落了大雪,白茫茫地覆着山石池塘。满树梅花却招摇地钻出雪来,没心没肺地盛开,红的白的一束束捅上天,香得连绵。

桂花,却早落了。

他抚摸着光秃秃的树干,忽地一拳打了上去。

满树积雪摇落。

他却拂衣而去,踏雪疾步走出杜陵,不再看故景一眼。

门外枕石上,搓着手等待的车夫赶紧站起身,担忧地望着他:

“二爷,人死不能复生,千万不能伤心,毁了身体,万事节哀——”

韦温雪径直掀帘入车:

“走,去赌场。”

车夫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面露喜色:“这就好,这就好,小的这就带二爷去平德坊散散心——”

他被冷冷地打断:

“去金光门。”

城西金光门旁,不起眼的小柜坊。

明明是大白天,柜坊的矮门却已垂下厚帘。车夫掀开门帘,只见狭小的房间里昏暗静寂,账本钥匙上都蒙着薄灰。雪光从铁栅栏的小窗里映进来,照亮了破旧的柜台,柜里只摆着一块破玉片。一个童子坐在那儿支着头打瞌睡,便是这惨淡经营中唯一的伙计了。

有谁能想到,这是长安最恐怖的黑赌场呢?

就在积满薄灰的柜台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叠叠账本震颤,童子却只是坐在那儿,眼皮都不抬地打着瞌睡。

地下。

黑瘦的老人双手捂着嘴倒在地上,大口呼气,浑身**,手指间血流如注。

一小截粉红的舌头,湿漉漉地躺在地上。

“软,真的好软。”那人用指尖不断地掐着舌头,兴奋得眼睛发亮,“好姐姐,你说得果然没错,人的舌头更软!”

莹白肥润的女子躺在贵妃榻上,掩口而笑:

“老板,你还等什么,把那个小输鬼的舌头也割下来,一起揉着玩啊!”

闻言,满堂戴着兽面具的赌客纷纷拍手喝彩,齐声大喊道:“快割!快割!”红衣妩媚的妓女们依偎在男人怀中,转身望着,笑着,洁白的纤手击掌清脆。唯有赌桌另一旁的苗族少年奋力挣着身上的绳索,发出疯狂又恐惧的叫声,那叫声像冰块,像铃,像银饰响,像群鸟沸腾,丁零零。

却就是不像人的语言。

老板笑得更甚了,一手捏着断舌,一手提着尖刀,锋利的刀刃贴上了少年红润的嘴唇:

“不会说人话的舌头,留着有什么用!”

少年紧咬牙关,疯狂摇头。

“乖,张嘴,啊。”

对峙中,他丧失了耐心,冰冷的刀尖直接插向温暖的嘴唇——

“嗷呜!”

就在这时,紧闭的铁门处,传来一声幼兽奶声奶气的吼叫。

所有人循声望去:

铁门下面,一只还没猫大的小老虎钻了进来,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屋内,两只小圆耳朵高高地立着。在众人的目光下,它器宇轩昂地迈着小短腿向前走,圆滚滚的小肚皮一甩一甩的。

瞬间,老板扔下了刀。

他冲了过去,一把抱起毛茸茸的小虎,歪头往小虎身上蹭。谁知这老虎年龄不大,脾气不小,嗷嗷地叫着,扑腾着,一巴掌就往来人脸上扇。

老板毫不生气,反而一把攥住它的小爪子,痴迷地抚摸起来,那足间毛发洁白,肉垫粉粉嫩嫩的,老板低头一粒粒捏着。小虎叫得愈发愤怒,终于抓住机会,扑通一下跳了出来,不顾屁股着地,它赶紧迈着小短腿逃走,钻出门,跳进门后人的怀抱中,发出委屈的呜咽。

老板一把拉开了铁门。

冷风四啸。

仙人模样的公子抬眸,翩翩白衣,抱虎而立,月白的发带和漆黑的发丝长长地飘**。

“韦……韦无寒?”

一瞬间,屋内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桌上细软,准备随时开溜了。

那老板更是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向后猛地跳了一步,赶紧拉上铁门。

白衣公子伸手,握住了他拉门的手腕。

那是只写字的手,洁净而修长,松松地扣在腕上,毫不用力。但那刚刚还凶恶残暴的老板,此刻却一动也不敢动,从门缝中挤出一个笑容:

“二爷,大过年的,饶了小店,去别处寻乐子吧。”

白衣公子拉着他,对他粲然一笑:

“长安城还有哪处比你这亡命店更好玩呢?”

“二爷您又说笑,天冷,您不如去吃吃花酒,账都记我名下!前一阵我还看见一对昆仑奴和大食人搭班,说书特有意思,您还没听过吧,我这就安排,给您请府上去——”

“可我今儿不想摸女人,只想摸牌。”

“二爷,实话跟您说吧,别说是我这亡命店,就是放眼整个长安城,现在有哪家赌场敢让您进去?您前年一夜之间赢光了金玉坊,弄得曹老板最后带着女儿跳河的事,我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再说了二爷,就算我让您进来了,也没人敢跟您赌啊——”

“我看未必。”韦温雪一手撑门,一手托着小虎,晶莹的眸子扫过老板,扫视店中热热闹闹的面具赌客和赌桌旁被紧绑在椅背上瑟瑟发抖的少年。

“你看,那两个苗族人不就很想和我赌吗?”

老板讪讪笑了:

“他们可没法再赌了,他们连命都输光了。”

“谁说我要拿钱赌他们的命了?”公子笑了,呼出白汽缥缈,“今天,我是来赌自己的命的。”

此话一落,满座哗然。

亡命店,是所有赌场的终点。

在长安任何一家赌场欠下巨债的穷鬼,只要过了期限补不上窟窿,就会被五花大绑着送进这里,用仅剩的一条贱命为注,拿命来赌。

赢了,哪怕是天大的窟窿,亡命店都能给他补上。

输了,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

天底下总有那么多见不得光的欲望,那么多难以满足的癖好和那么多难以实现的乐子。

人类追求刺激。

金玉满堂中,锦衣人却早已看倦了,春去秋来的一席接一席歌酒、女人一具具莹白的胴体,赌场中摇着骰子的声音连绵,鞭打与射箭流出的血留下一片又一片殷红。乐子,刺激的乐子,是世间最稀奇的东西。

只有亡命店里,才有真正的乐子。

无法无天的、为所欲为的、凌驾于皇帝和神仙之上的乐子,是长安最肮脏的疤,流着脓,腥臭**,吸引着天南地北的豪商穿过金光门,来到这家毫不起眼的柜坊,存下无数行李金条,戴上兽皮面具,只为交换一张进入那扇地下铁门的入场券。

他们来赌别人的命。

只要有钱,就能实现心底压抑最深的欲望。

老板迷恋世间最柔软的东西,他也经常赢,于是有资格亲手血淋淋地割下少女的胸乳,制成标本,一左一右地挂在墙上;他也曾将刀插进婴儿的后脑勺中,在号啕大哭中取出过一小块粉嫩嫩湿淋淋的脑髓,然后将婴儿还给绑在赌桌前的母亲,大笑着目睹母亲抱着孩子哭着逃走。

白胖菩萨则酷爱在男人身上打下鲜红的烙印,有次她赢得了一个眼眸湛蓝的波斯少年,将那苍白瘦弱的身躯剥光了吊在赌桌上,烧得通红的炭块伸进股沟中,嘶嘶的白汽中肆意扭转,少年的惨叫声连绵十几日。所幸她不常赢,只得不甘地看着老板处置战利品,不时出谋划策,指挥老板抓住湿淋淋的舌头割下——这也正是亡命店的迷人之处,即使你没赢,你也能共享这极刺激的乐子。

金鹏对人体的极限充满好奇,他不追求刺激,追求知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亡命店里建了斗兽场和解剖室,后来又增加了一个观察室——他经常将数男数女关进里面,日日灌以他最新发明的**,直到十月后婴儿诞生,便可实验滴血认亲的准确性了。

孔雀是金鹏的拥趸,但他显然对自然地理更为好奇,被他赢了命的人要瑟瑟发抖地坐上大船,一路向东,越过东瀛,无尽地追逐太阳,直到最终被风浪沉没。

饕餮迷恋怪胎,她收藏侏儒、阴阳人、连体婴等等异形,每当亡命店出现这样的“命”时,她总能一骑绝尘押下天大的赌注,然后心满意足地带着她赢得的“命”离开亡命店。没人知道那些收藏品去了哪里。不过相比店中那些真正的狠角儿,她这还不算什么……

一群有权有钱的变态。

韦温雪的目光从一张面具扫向另一张,今日的亡命店里,白胖菩萨、金鹏、孔雀、饕餮、罗汉、石猴、罗刹、火凤凰……这些声名远扬的怪物都在,此刻正齐刷刷地望着他,面具的开孔中露出一双双漆黑的眼仁,有的无限震惊,有的却已兴奋燃烧起来,贪婪的目光跃跃欲试地盯着他的那张脸。

月白衫拂**,双眸晶莹,像是站在极遥远的银色冰原的风声中,垂眸落雨,呵气成雾。

高贵的世家,一尘不染的公子,写诗的手。折磨这样白玉无瑕的生命,割残他,鞭笞他,烙印他,看他鲜血四流,赐他堕入地狱,欣赏那张脸因痛苦而狰狞地流泪,看他跪在脚下满身伤痕地颤抖。折磨贵族,该是多难得的极乐。

白衣公子回望着所有人,微笑着:

“是的,我拿命和你们赌,如果你们赢了,你们就能在我身上做任何事。”他举起手中的小虎,“还有它,刚出生一个月的虎崽,软得像团面,也是赌注。”

老板还未发话,身后戴着关羽面具的男人已按捺不住了:

“放他进来!”

话音一落,无常哪吒牛头马面纷纷拍起桌来,骰子摇得震天响,齐声喊道:“进来!进来……”

他们身旁,更多赌客迟疑着,互相交换眼色。美人们望着门外白衣清绝的公子,忧心忡忡。

老板转身,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再起哄的都滚出去!知道这是什么人吗!”随即他转过身,对着门外人作揖,声音平静,“外地的商人不认识二爷,唐突了,我给二爷赔个罪。二爷的命他们玩不起,还是请回吧。”

“怎么会玩不起呢。”毛茸茸的脑袋往怀里钻,韦温雪低头,抚摸着虎崽的后颈,“玩叶子戏,我坐庄,你们三十五个人联手,只要一个人先赢,就算我输。”

“赌不起,二爷那一手叶子戏,天底下怕是找不到对手。”

“那这样吧,只要你们一个人赢,就算你们所有人赢。我愿赌服输,任割任剐,三十五个人轮流来,想做什么做什么。”他带笑望着白胖菩萨,“姐姐先来,在我身上烙满名字,这样够玩了吗?”

白胖菩萨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终于,她抬起头,盯着那张脸:“可是你说的。”

一语落下,赌场登时沸腾,无数手脚拍着跺着,旋转的盅骰咕噜噜地响,众人呐喊道:“进来!进来!拿命来赌……”

韦温雪抱着小虎,在雷声般的呼叫中踏进门——

“够了!”

老板转过身,望着满庭拍桌呐喊的兽面赌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嗤笑:“你们还真以为他只是个写诗的?他是韦家逍遥公房的二少爷,宰相的孙子,三岁上赌桌替昌公主抓牌,九岁在三春园里对弈赢了二十国手,前年靠单手摇骰子就一夜间赢光了金玉坊,凡赌不输,从此被长安所有赌场禁足。跟韦无寒赌,你们是嫌钱太多,还是嫌命太长?

“别以为你们三十五个打一个就能赢。他们韦家最擅长的就是叶子戏。二十年前,恭帝最宠爱的昌公主风光大嫁给韦氏平齐公房,赐钱五百万贯,陪嫁了半个国库的珍宝珠玉。韦家惶恐,对昌公主百依百顺,而公主尤爱玩叶子戏,天黑仍不尽兴,就用红琉璃盘盛满晶莹的夜光珠,广袍僧人端着红琉璃盘站在房间里,夜光珠光芒璀璨,一家人便在满堂光芒中通宵畅玩。那时候韦无寒就被抱上桌打叶子牌了,一整套叶子牌四万六千六百五十张,他能记得一张不差。

“我好话说到这儿,你们谁自以为比他聪明,就去跟他赌啊。输得倾家**产的时候,我这亡命店可不念旧情!”

话毕,一片寂静中,韦温雪含笑抬眸:

“老板,你这是不赌就认输了?那这两个苗族穷光蛋就让我带走吧。”

老板仍背对着他:

“这两个穷鬼的命在我手里,我又没和你赌,哪有什么输赢。”“你赌遍长安城无敌手,当真不想和我试试?”

“我不和你赌。”

“给你明牌,你也不赌?”

闻言,老板诧异转身:“你说什么?”

“一套叶子发完牌,让你们三十五个人互相看牌,玩吗?”

老板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套叶子牌是固定的,只要其他人知道了彼此的牌,就能算出韦温雪手中的每一张牌,而韦温雪根本没法知道其他三十五个人手中各是什么牌,明牌打暗牌,他必输无疑!

这个疯子到底在想什么!

“你……你就是为了救这两个苗族人?”

“不,我就是手痒,想找你玩牌。”白衣公子望着老板,“三十五个人通牌打我一个人,这样,总够宁国手跟我玩一局了吧?”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去,贴在老板耳旁:

“十八年里,你不是一直想找机会一雪前耻,在我身上好好把仇报回来吗?过了今天,我可是不会再给你机会了。我的……宁老师。”

他的睫毛擦过老板的脸颊,抬起。

老板的眼瞳在颤。

我的……宁老师。

十八年前,广厦内一颗颗夜光珠流溢的光芒下,抱着三岁的韦温雪上桌玩牌的人……是他。

轻声教导嘱咐的人是他,握住小手一步步黑白落子的人是他,骄傲地向全家夸奖学生的人是他,笑着抱住迎面跑来的孩子的人也是他。

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了呢?

一个人,可以有多恨自己的学生?

一个光明天才的诞生,又会使多少才俊的人生从此陷入阴影?

他曾牵着孩子的小手,在盛夏的傍晚走过长街,站在柜前,笑着抱起孩子一根根挑选喜欢的小毛笔,而后他们手拉着手,踏着长街的金光树影,慢慢悠悠地走回去。

他也曾坐在孩子对面,门外风雪连天,面前黑白纵横,孩子咬着苹果侧头逗着猫咪笑,他如堕冰窟地坐在那儿,五指握紧又松开,最终一拳砸在无可救药的棋局上,水晶棋子跳跃,他垂下身去,脸颊贴着棋盘颤抖。

他曾是最年轻的围棋国手。

他本拥有令人惊羡的才华和无限光明的人生。

那孩子趴在他怀中,白白软软的一小团,声音乖甜地喊他宁老师,努力伸着小胳膊放下一枚黑子,仰头问他:“老师,这里对不对?”

那孩子披着灰色鹤氅坐在金殿的中央,在天子宴群臣的众目睽睽之下,落子如疾雷飙风,摧毁他,就像迅疾的光亮劈裂蒙昧的晨雾。

他逃出了翰林棋待诏。

“败于九岁童之手”的笑话从此和他的名字紧紧联结。

他没脸再回翰林,更无法忍受再教人弈棋,为了谋生,他开始赌棋。一介宫中国手沦落到红尘盅骰之间,自是无人能敌,手边金银砝码堆成小山,他也从围棋转战到叶子戏、弹棋、樗蒲、双陆……越赢越多,越陷越深。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赌场中听见满桌的金银哗啦啦响,心中却没有一点感觉。他环顾四周,商人们满眼血丝地盯着面前旋转的盅骰,赌妓兴奋地跳着,面容枯槁的赌徒发出痛苦的号叫,众人都在紧张着,可他只是像望着很远的事一样,没有一丝兴奋,只有满心疲倦和无聊。

寻常的赌局再也无法刺激他。

他陷入一种深深的苦闷,苦闷的梦中又是那个风雪交加的白昼,纵横的棋盘跳跃着破裂。他本以为常赢和暴富早已让他找回尊严,但在嘶喊着醒来那一刹,他终于自嘲地承认,他的心仍旧怀有深深的不甘,深深的屈辱。

直到那个兽面老人找上门来。

赌钱能有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是赌命吗?

那个兽面老人如是说,牵着他的手走进了金光门旁一家不起眼的小柜坊,穿越地下铁门,到达了兽皮面具拂动的猩红赌场。满庭喧嚣中,他手心出汗,惶惶地想逃,直到突然抬眼,望见了绑在赌桌中央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

那男孩正蜷缩着抱住自己,黑睫垂颤,晶莹的泪水缓落在柔软的脸蛋上,后颈白净而柔软。

“宁老师……”

恍惚间,他听见软软的童声在喊。

浑身血液一下子发热上涌,兽面人拍着手大笑,猩红的赌桌旋转,黑的白的棋子四溅……银色的利刃悬挂在房梁之上,越逼越近,冷白的刀光映着那弱小柔软的脊背,一只大手抓住刀,猛地刺了下去——

温热的血流淌于洁白的肚脐。

稚声撕心裂肺地叫。

他握紧那柄冷刃,恍惚间无数画面环于四周,那个白白软软的、见人就笑的孩子奔跑着向他扑过来……盛夏的傍晚,金光拂**的长街,小手握着一根根映光的毛笔……夜明珠在透红的琉璃盘中晃**,满庭流溢的明光中,孩子坐在怀中垂头掀开一张张叶子牌,柔软的脸蛋上光影晃动……广厦金殿之上,落子果决如攻城杀戮,那稚嫩的脸望着猫咪笑,转头间,却露出了冰凉的微笑与**的嘲讽。

老师,你输了。

他一生的荣光被自己亲手教大的孩子摧毁。

风狂雪暴,散飞的行李和耻笑声一同落地,如同凌乱的鸽子中箭于漆黑的冰寒中,利刃下心脏鲜血四流地扑腾,他掩面逃出了翰林。

银色的利刃穿越柔软的皮肤,血流出来了,带着稚嫩的清香。

致命的快感在血管中燃烧。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赌桌上的男孩在刀刃下尖叫,那样柔弱,那样无辜,那样虚伪。他握紧银刀在脂肪间划动,切割下那柔软的肚皮,就像摧毁一切看上去柔软无害的东西,血脂四溅。

这是迟来的惩罚。

那白白净净总是神情无辜的孩子,那心性残酷却见人就笑的孩子。他从未瞧得起这位老师,却依旧乖巧地喊着老师,佯装笨拙地落子,完美地隐藏住天赋锋利的光芒,直到在最恰当的时刻迎面刺出怀中那一剑,一剑封喉,功成名就。

柔软的假面,虚伪的眼,年幼的虎狼。他切割着一切柔弱,惩罚,对柔弱的惩罚,惩罚,惩罚。

他兴奋得浑身发颤。

白色纱布裹住洁白肚皮上的血洞,昏迷的男孩被抬出去的一刹,他紧紧攥着那一片柔软粉红的肉,终于瘫倒在猩红的软榻上,长长地吁气。

这是他的第一件战利品。

后来,他戴上兽面,在兽面老人的暗中授命下,里外打理着亡命店,出面邀请各路权贵富豪共赴极乐。于是无人可知,亡命店里杀人不眨眼的兽面老板,曾是举国最年轻有为的棋手,二十岁即入翰林,前途不可限量,目光如炬,落子如雨。

一代青年国手,却囿于黑暗铁门之下,唯有冷刃滑行于皮肉血管中以发泄毕生的苦闷,天才的虚光熄灭后,无处可去自缚。

错因孽果,那骄纵而残酷的孩子,已然戏弄了他一生的命运。

“这是你唯一能赢了我的机会。”多少年后,那白衣公子又站在他面前,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宁老师,你该惩罚的人是我,你就是虐害再多婴童,又哪有在我身上复仇来得爽快?”

他垂下头,垂下颤抖的眼:“韦无寒,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离开——”

“啰唆什么!三十五个人暗牌打一个人的明牌,还打不赢吗?”

“是你自个儿非要跳进火坑的。”

他终于拉开了铁门,抬起头:

“进来!拿命来赌!”

一声令下,众声喧嚣,无数壮汉从赌场四处拥出,将白衣公子五花大绑起来,粗鲁地按在赌桌旁的椅背上。

小老虎怒叫着,那位苗族少年急得眼中带泪,他哇啦哇啦地讲话,却被老板一脚踹在脸上,连人带椅子撞翻在地。一声巨响,小老虎一哆嗦,跳下了赌桌,缩进了韦温雪怀里。

“玩彩选格还是玩一整套叶子牌?”

“玩彩选格。”

老板嗤笑一声,从紫檀柜中取出一套牌,洗过几遍,扔到专门放牌的小方桌上。

他转身落座,赌场长桌的另一侧,三十五位赌客坐成一长排,彼此对视着笑了:“无寒公子,彩选格的牌少,你还会输得更快些。”

“是吗?”白衣公子抚摸着衣衫下的幼虎,并不抬头,“我也觉得,牌少些好。一整套叶子四万多张,你们的脑子又算不清牌,到时候赖我身上,可就不好了。”

“你——”

“我什么?”他终于抬眼,“我这一辈子,只和昌公主玩过整套牌,你们是什么人,也值得我陪你们玩那么久?”

一语落下,全场寂静。

添酒奉茶的美人们僵住了,彼此私语的赌客们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那双晶莹的眸子扫视着所有人,微笑着,双唇轻启:

“你们,配吗?”

兽面具下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有人露出了被激怒的神情,白胖菩萨眼中却燃起了痴迷的火焰,那纤尘不染的白衣,那挑衅的高高在上的神情,美丽的猎物,骄傲的眼。

“韦无寒!等你落到我们手中时,可千万别求饶!”

“奉陪。”绳索的束缚下,他勉强转过头,懒洋洋地望着小方桌上那一套彩选格,“发牌吧。”

身着银铃纱丽的美人取过纸牌,一张张绘着金刚莲花的纸牌如鸟雀般飞向每一位赌客。

叶子戏,是从扔骰子中演绎出的纸牌游戏,原是赌博双方各掷出六个骰子,点数最大者胜利。

后来,人们将六个骰子能掷出的所有点数都画在纸牌上,这种纸牌被称为叶子格。这样一来,叶子格便有六的六次幂种变换,一共四万六千六百五十张,实在繁杂,于是人们挑选一部分纸牌来进行游戏,被选出的牌就称为彩选格。

他们玩的彩选格是一百八十一张。每张牌从上到下画着六个骰子,六个骰子加起来是七点的有六张牌,加起来八点的有六张牌,以此类推,直到三十五点都是六张牌,这是一百七十四张“常牌”,只许出单和出对,点数大的胜出。然后有六张“吉牌”,即牌上画着六个一点,六个二点……六个六点,以六个六点为最大,但最小的吉牌仍胜于最大的常牌。此外,只有一张王牌,从上到下依次绘着一点二点三点四点五点六点,次第相重,由幺至六,是叶子戏中最大的牌。

他只有三十六分之一的概率拿到王牌。

牌越发越薄,韦温雪坐庄,于是最后的第一百八十一张牌又轮到了他,他有了六张牌,旁人五张。

不仅是明牌打暗牌,还生生多出一张,被绑在椅背上的苗族少年焦急地挣动着,他费力地仰头望着赌桌上彼此看牌的赌客们,突然,他愣住了:

王牌发到了老板手上!

从这个角度,他刚好能看见老板捏住一张赤红的牌,手指微微颤抖,眼底竭力隐藏着终于能报仇雪恨的海啸喷薄般的快意。

他手中,正抓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绝好的牌:

四张三十五点,一张王牌。

旁边的赌客们全都盯着老板的牌张大了嘴巴:王牌和最大的对牌都在老板手中——也就是说,韦温雪只要第一轮出单牌,就会被老板的王牌终结,随后老板扔出两张三十五点,这是最大的对牌,无牌可打,韦温雪只能看着老板再扔出最后两张三十五点,四步之内赢得赌局!

赌客们凑在一起紧张地计算着韦温雪手中的纸牌,苗族少年心急如焚,暗暗祈祷,但愿剩下的两张三十五点都在韦温雪手中,这样韦温雪第一轮出对三十五,场上无牌可打,说不定还有一丝胜算……不!韦温雪没有任何胜算,在扔出两张三十五点后,他只要出单就会被王牌终结,然后老板两对三十五点迭出,五步之内取得胜利;而他只要出对就会被老板的两张三十五点终结,随后是王牌、两张三十五点,依旧是五步之内老板胜利!

韦温雪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

苗族少年之前还满怀希冀,以为白衣公子之所以敢用明牌打暗牌,是因为他早已想好了巧妙的脱身之策,还等着看赌桌上的智谋决斗。可万万没想到,对面竟是这样天赐的好牌!

五步之内,必输无疑。猩红赌场中的烙铁已在滋滋冒着白汽,三十五张兽面下肮脏的欲望,轮流而上的酷刑与折磨……苗族少年趴在地上,不敢再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就在这时,场上传来一声惊呼。

少年怔怔地抬头,却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幕:

纸牌如细雪般在长桌两侧纷飞,白衣公子一手拈牌,一手托牌,指间如花扇连绵。在众人还没来得及算完牌的一刹,他忽地甩腕,纸牌如洁白的鸟群笔直地飞向长桌中央,依次展开:

六个一点,六个二点,六个三点,六个四点,六个五点,六个六点。

所有吉牌在长桌中央一张张排开,天大的彩头!

他摊开手,两掌间已空空如也。

“宁老师,你又输了。”

他仍被绑在椅背上,歪着头注视着老板,笑了:“真可惜,这一次你连牌都没来得及出。”

老板捏着王牌的手指一下子攥紧,骨节发青。白衣公子坐在那儿,扫视众人:

“诸位,愿赌服输,放人吧。”

老板还未说话,有人已拍桌站了起来:

“慢着!这牌不对!”

“怎么可能会六张吉牌都在你手上,你到底对牌做了什么?”

韦温雪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发牌的是你们,洗牌的是你们,我从进店就被绑在这儿,你哪只眼看见我摸牌了?”

“韦无寒啊韦无寒,都叫你笑面狐狸,我们今天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可千万别不识抬举。”有人将手中一沓纸牌“啪!”地摔到桌上,“如果这牌查出来不对,别怪大家都难看!”

韦温雪笑了:

“查呗。”

长桌震颤,兽面赌客纷纷将手中牌砸在案上,砰砰声连绵,金刚莲花纷纷翻面,美人轻声数着牌,愤怒的喧嚣如海涛般翻涌。韦温雪却连眼都没抬,垂手抚着怀中的幼虎。

一百八十一张牌,在长桌上连续铺开。

一张不差,一张不错。

拿牌的是老板,洗牌的是老板,放牌的是几米外的小方桌,发牌的是店员,他从始至终被绑在椅背上一动都不能动,却精准地拿到了全部吉牌,怎么可能……沉默中,赌客们面面相觑,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在老板身上,等待着他先发话。

老板垂头盯着长桌,恍惚间黑白纵横。

那骄纵残酷的孩子又坐在他对面,望着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王牌和对三十五,漫不经心地说:

“你看,你也不是毫无希望嘛,你只是,又差了这么一点。”

孩子侧头逗着怀中的幼虎:

“不过呢,有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每次都差那么一点,于是一辈子翻不过来身。大家只好惋惜地说,他只是时运不好罢了。”

幼虎钻进衣衫,孩子终于抬起头,露出冰凉的微笑:

“所以老师,你想出来了吗?”

他坐在那儿,苦苦凝思。

像是坐在红尘浓烈云雾之中,盯着命运纵横交错,口舌干裂,黑白棋子在宇宙间迸溅着跳跃。

他仰头,四域白茫茫。

雨水从白茫茫的天上落了下来,漫天大雨,落进他仰视的眼珠中。

他掩住冰冷的眼,站起身:

“你走吧。”

不顾周围的惊疑和拉扯衣角的手,他转身走入黑暗,扶正脸上的兽面。

他已经输了。

六张鲜亮的吉牌像是一把长刀刺着他的眼,他却始终没看出来,对面人是如何出千的。

看不出来,就是输了。

身后,韦温雪活动着手腕从散开的绳索中站起身,盯着他渐远的背影,旁若无人地吼道:

“代我给景国公问个好,祝他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韦温雪抽刀,斩断了苗族少年身上的绳索,抚住少年仍颤抖的肩,抬头喊道:

“我哥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雪大,请他快些来韦曲赏灯,来晚了,灯可就打没了。”

老板背影一颤。

“人我都带走了,有些人时运不好,就早些准备退路,大雪落下的时候,可是不长眼的。”

“上车!”

柜坊外,狂风吹积雪,白衣公子掀开车帘,苗族少年赶紧扶着前襟带血的苗族老人进车,瘫在温暖的软榻上,发出劫后余生的喘气。

车夫忧心忡忡地望着:“二爷,都说亡命店是景国公的地盘,你救这些人出来,可是要闯祸了,更何况景国公和老爷素来有嫌隙——”

韦温雪冷笑一声:

“都已是覆巢下危卵,他还有心思管这些。”

马车辘辘地行进,韦温雪从怀中掏出一块淡蓝月色的帕子,递给对面的老人。少年赶紧接住,按住老者血流不止的伤口,抬头对他露出了感激的笑。

“谢谢,”他用生硬的汉话一遍遍说,“谢谢,谢谢……”

白衣公子摇头,抚摸着怀中睡着的幼虎,目光远远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幽暗的雪光映在他脸上。

突然,一声巨响。

他回头,却见那苗族少年忽地跪倒在地上,冲他猛烈地磕头,脸上鼻涕眼泪肆流,口齿不清地努力重复着:“谢谢,谢谢,谢谢……”

少年抱住他的膝盖,颤抖着哭了。

他柔声劝着,抬手用衣袖为少年擦着泪,白袖下渐渐露出一张带着稚气的脸,少年哭得双眼通红,像是一只被惊吓过度的猫终于找到一处温暖安全的地方,紧紧抱住他,一声声地抽泣。

“别怕,都过去了。”韦温雪摸着少年的脑袋,伸出双臂抱住他,神情带着少有的温柔,“不怕了,我在这儿呢,不怕了。”

少年却在他的怀抱里号啕大哭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南……南。”

“好了南,不要哭了。”韦温雪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会送你回贵州,不过,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韦曲。

雪下来了。

韦温雪望着窗外出神,他手中握着笔,长长的黑发垂落在身后,透明浅蓝的发带蜷曲在一旁,无数细雪飞翔。宣纸上已隐约勾出了轮廓。

有人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雪郎,你今天真是胡闹,为什么要跑去招惹景国公?”

韦温雪猛地回神:

“哥。”

他飞快掩住案上的画纸,站起身:“我是替你约他。”

“用得着约那么大的阵仗?大庭广众的,你非要说那番话,也不怕传到太后耳朵里传成什么样?”

“怕他不肯来。非得传到太后耳朵里了,他才不得不来。”

“一个老家伙,来了又有什么用,昏聩古怪的,天天就只想着他那点见不得人的腌臜癖好。但凡萧家还有个镇得住场的老人,朝堂上也不至于弄成这样的乱摊子。”

“但凡还有镇得住场的老人,也早在灵帝登基前就死光了。”韦温雪低头笑了,“不就是靠着昏聩古怪,老家伙才能活这么久吗?”

韦棠陆闻言一愣:“你是说,他年年月月待在亡命店里,都是为了自污而保?”

“留些把柄给皇家,皇家才对他放心。”韦温雪低头把玩着镇纸,“老家伙聪明着呢,三朝不倒,靠得不就是装疯卖傻和两耳不闻的本事?他还真沉得住气,到现在这时候还不露面,他在等谁先出头呢?不逼他出来,他还真能坐着看国舅们换了国号不成?”

“我们韦家不能先出这个头。”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去找他。要打倒太后党羽,必须让这老家伙出面打旗。”

“动手要快,太后那两个哥哥已经在收编杜路的百万军队了。杜路啊杜路,说他什么好呢,把本来能从长计议的局面砸得稀巴烂,把一切博弈都变得剑拔弩张,建立这般巨大的功业,又一瞬间湮灭,留下巨大的空子,最后全被季家人吞进嘴里。他这一死,季家权势大涨,天平终于撑不住了,快翻了。”

韦温雪望着幽暗中的落雪,沉思不语。

小杜既没,王室倾危之祸近矣。

“你在画什么?”一瞬间,手底宣纸已被抽出,大哥看着纸上金盔黑甲的青年,皱眉道,“杜路?你画他干吗?”

韦温雪手指一颤:“我想找他。”

“他已经死了。”

“我只是……想找到他的尸首。”

大哥注视着他,突然叹了口气:

“你也听见昨天夜里的事了?杜家做得确实过分,悄悄在祖坟里挖了个衣冠冢潦草埋了,没人愿意为他披麻,也没人给他寻个尸首回故乡。想杜路活着的时候,他那些族兄族弟个个耀武扬威,如今杜路一死,个个是唯恐牵连自己,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没几天好日子了。”

“他们是没几天好日子了。”

“那群草包,杜路活着的时候,对杜路又巴结又怕,杜路一死,个个数落起他的不是来了,怨他得罪太后连累了所有人,怨他一手把持军政,没给族兄弟们分兵权,也不想想这几年,他们有谁出过长安上战场。”

“我倒宁愿杜路提拔草包们,他用的那个赵燕,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雪郎你从小就不喜欢赵燕,可这人其实天资不差,此次平苗乱破南诏,是他全权指挥的,可谓速战速决。”

“狗仗人势罢了。”

“你这张嘴呀。”韦棠陆摇头,“此人是杜路的旧部,人人都称他忠义,他在军中很有声望,可以拉拢。”

“忠义?”韦温雪几乎要笑出声了,“他是仆,杜路是主,他没救出来杜路就算了,连杜路的尸体都没带回来,仆役踩着主人建自己的军功,这叫哪门子的忠义?”

“话不能这么说,当时杜路是无符擅调兵,他一个副将冒着杀头的风险跟杜路去平苗乱,就已是勇义了。杜路死后,他没让杜路白死,而是承着遗志孤军南进,奋力复命,大破南诏,算得上是尽忠无愧了。他昨天刚回长安,今天就被太后关起来秋后算账,不知道以后下场如何。”

韦温雪抿唇不语。

“尸首那事,只能说杜路命不好,军中派人找了两个多月,深山老林里找不到。”韦棠陆叹了口气,“想来杜路也真是可怜,生来是个遗腹子,没兄没弟的,活着的时候孤零零,死了也没人收尸体。雪郎,你和他从小一块长大,若想派人去找他,我不拦你。”

哥哥把画像递给他。

韦温雪伸手,又轻轻垂了下去:

“算了,杜家人不找,赵燕不找,我又怎么好去找他呢?这些年他和我也……没那么熟了。”

“他当初若是听了你的话,也就不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说到底,是他不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他觉得我们都是蛀虫佞臣,可我明明……能再去说一次他啊。”韦温雪笑了,黑夜流雪都落在眼眸里,“他同我置气,我为什么要同他置气呢。”

“今日之难,全因他刚愎自用,跟旁人没有关系,你又何必自责?”

“真的没有关系吗?”夜雪在眼眸中颤动,长发飞动中,韦温雪转过身,“如果当日金殿上我们没有跪在太后那边,事情又如何会到了这般田地?”

“雪郎你——”

“是我们陷他如此的。让季家权势大涨的不是杜路的身死,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妥协。当日一言不发,今日自食恶果。”

大哥望着二弟,长长叹了口气:

“朝政瞬息万变,谁又能料想到今日的事呢?去年六月杜路在朝堂上大刀阔斧,颇有摄政之意,而杜家与我们家素有争列嫌隙,若是放任武将夺权,他日必当自害。当时父亲令我们交山东而拥太后,实属防备之对策。走宴席,结新友,都是为了韦家。

“可谁又想得到呢?短短半年之后,战无不胜的杜路死了,留下了他的三国军队和内外重兵。季家人肯定做梦都在笑,心腹大患没了,兵权换了,山东羽翼已盛,而小皇帝才十一岁。狼子野心之下,萧良王室还能保住多久?那日消息传来,父亲急火攻心一阵大咳,薛家裴家柳家赶紧连夜派人商议。谁都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日还只是哪方摄政的问题,今日却真是抗戚保皇迫在眉睫了。”

“这个时候大家怎么不想着再跪得整齐点了?”韦温雪扔了镇纸,“什么萧皇帝季皇帝,我又不是杜路,关我什么事。国号换了也好,我还能进宫当个面首,在太后面前接着为韦家争光。”

“你是要气死你哥吗?”韦棠陆望着他,“让你去考功名,你拖了这么多年,若是真换了天,还有你的出头之日吗?”

“那我就不考了,轻松自在多了。”

“你是轻松了,韦家怎么办?新主人的筵席上,可还容得下旧宾客的位置?”

“要撑得起韦家,还是要靠我哥,我是指望不上的。”韦温雪摇头笑了,“我只会吃喝嫖赌,今天赌赢了,把景国公约在了正月十五。若到时候他不来,我就只好当面首去了。”

“嚣浮!”韦棠陆敲了下弟弟的脑门,“小子你也就在你哥面前没正经,敢在父亲面前这么说,看他不打折你的腿。现在,可是没有爷爷护着你了。”

“这不是有哥吗?”韦温雪揉着脑门,眸中带笑,“我这辈子只想轻轻松松玩玩闹闹,天塌了,我哥给我顶着呢。”

“那你还跑去亡命店,害你哥担心?”韦棠陆眼见他额上红了一小块,伸手帮他揉着,“不许去那种地方了。韦家办事,还不需要你去跟别人赌命。”

“再也不去了。”

“头发都是冷的。以后再干什么都先告诉我。毕竟天底下,只有我和你是亲兄弟。”

韦温雪抬眸望着哥哥笑了:

“是啊。”

“都出来吧。”

门外韦棠陆的身影一消失,屋内韦温雪登时暗了眸色,转身,望向昏暗的内室。连绵的书柜后面,苗族少年和老人轻轻探出了头。

“刚刚那人是我哥,你们在府中千万小心,别被他看见。”韦温雪一边说,一边拉开衣橱,取出厚衣银两递给他们,“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们,把你们一路送回苗寨。西蜀‘陈苏白林’中铸剑那个陈家,你们知道吗?”

两人点头。

“那些人是陈家的门客,他们是杜路的朋友,也愿意帮我这个忙。”韦温雪半俯下身,亲手帮少年系好了衣带,“你们到了苗寨,就说是陈家侠客们从赌场救出你们的,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懂吗?”

“懂。”少年望着衣带,又抬头望着韦温雪,“谢……谢……”

韦温雪拍了拍他的肩,从怀中掏出一沓纸,一张张画像上杜路笑貌俊朗恍如昨日。此刻,他卷起画递给了少年,声音低沉:

“帮我找他。”

少年接过一沓画,口齿不清道:

“尸……尸体?”

“不。去苗寨打听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事太古怪了,骗得了我哥,骗不了我。”

少年重重点头。

“会写汉字吗?”

少年摇头,指了指身旁老人,示意他会。

韦温雪站起身,提起一只蒙布鸟笼,递给老人:“我驯了三只鸽子,你随身带着。一旦有杜路的消息,就立刻飞鸽寄信给我,能做到吗?”

老人接过鸟笼,对他抱拳行礼。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就送你们回家。”韦温雪正吩咐着,怀中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便垂下头抚着小脑袋,轻声问,“胖胖,你睡醒了?”

虎崽眯着眼呜了一声,小爪子在他怀里乱蹬。

突然,蹬飞了一张金刚莲花的纸牌,从胸襟弹落到地面上。

少年捡起牌,登时惊得合不拢嘴:

那张牌的正面画着六枚骰子,由幺至六,次第相连,正是彩选格中最大的王牌!

纸面上冷湿湿的,还带着虎崽小小的牙印。

少年转头盯着韦温雪,满面震惊。

“怎的,没见过无赖出千吗?”韦温雪单手托着小虎笑了,拉开衣衫,从怀中掏出一沓纸牌,摔到桌上,“今天宁老板洗出的那套牌,都在这儿呢。”

少年惊得说不出话来。

“它叼着,换了一整套的牌。”小老虎蹭着衣襟耍赖,韦温雪笑着,打了下圆滚滚的小屁股,“天天吃了就睡,也就换牌的时候有点用处。”

三个时辰前。

白衣公子垂眸,盯着门缝中的亡命店,衣袖中藏着一套新牌。

小老虎从门底下嗷呜着钻了进去,老板扔下刀抱住幼虎;门外,他默数着店中人头,双手十指飞动地洗牌。

铁门被猛地拉开的一刹,他抬眸而立,已然在怀中藏好了那套牌。由他坐庄,六张吉牌每相隔三十五张,依次插入。

赌局开始,老板拿出牌,洗了几遍,扔在小方桌上。

白衣公子被绑在赌桌前,一边隔着衣襟抚摸怀中的幼虎,一边冷眸扫视所有人:“你们,配吗?”

所有人愤怒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一刹,他的怀中其实是空的。毛茸茸的幼虎正叼着那套牌,在桌子底下穿梭,跳上小方桌,松开了虎牙。

一沓纸牌轻轻落下。

幼虎咬住另一套牌,刺溜跳下方桌,穿过桌底跑了回去,跳到白衣公子膝上,又瞬间钻回怀中。

“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吗?”韦温雪望着少年仍震惊的脸,笑着说,“哪有什么好运气,不过是那群无赖会出老千罢了。你这小呆子,什么都不懂也敢犯赌瘾,那种地方可是有你受的。”

少年在他的目光中羞愧地低下了头。

“别难受,你下次来长安,我带你去赌,把你这趟输了的东西都赢回来。”韦温雪俯身摸着他的脑袋,声音温柔,“你说好不好啊,小郡王?”

少年猛地挣开了他的手,目光惊恐。

“小郡王”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老人向前一步护住少年,警惕地望着韦温雪。

“别怕,我若是想把你们抖出去,今日也不会冒死去救人。”韦温雪仍是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半低着身,单手拽了拽少年领口的系绳,“现在长安城中知道小郡王真实身份的,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大可放心。”

老人的目光登时更戒备了。

“你是想问,太后和国舅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对吗?”

老人沉默地点头。

韦温雪拉着系绳笑了:“今天亡命店的柜台上摆着一件玉片,童子说是抵赌债的,我要喜欢就买去。我当时看一眼就愣了,见过破落的,可从没见过在长安城里卖玉圭的。你说说你,郡王年龄小,你怎么能带他去那种地方胡闹?连三百年前朝廷封地的玉圭都输光了,害不害臊?”

闻言,老人连忙摆手解释,口中断舌呜呜呜,却污血四溅,说不出话。

这事要追溯到三百年前大良初立的时候,良高祖率领强大的铁骑横扫四境,天下一统,八方归顺。为了管理庞大的疆区,良高祖将天下内外分野而异制,外藩以羁縻属之,不与华夏同制。至于西南,则拉拢各部落的酋长寨主,承认世袭,封以王侯,纳入朝廷管理。这一方造型古朴的苗文玉圭,便是那时封授的。

而五鹿之乱后,随着南方起义和天下三分,萧良王室再也无力控制西南,滇黔各族分立,豪酋群起,三苗国、罗殿国,六诏国等纷纷自立,有的投奔西蜀,有的受东梁接应,小国之间打得也是热火朝天。六诏国彼此吞并,牂柯蛮和昆明蛮混战,苗族各寨自立又火拼,滇黔对峙,哀牢侵略……这百年来西南一团乱麻的历史,恐怕是没人说得清楚。

而小杜结束了天下百年混战。随着他收西蜀而得荆湘,破东梁而揽闽粤,势力较弱的西南小国部落纷纷归顺大良,唯有南诏傲慢,踞剑南而窥黔中,不肯应诏。五月小杜凯旋,六月各族纷纷派使节抵达长安,列队于金殿中井然叩拜,齐声高颂皇恩荫庇。朝廷按照高祖留下的名单,恢复了各地土官郡王的世袭。却不知这一次册封,就是中秋苗乱的导火索。

这一百年间,西南势力格局早已大变。

苗寨新出现了一位法力无边的神秘红衣圣女。她的父亲依靠着女儿的术力,在过去的二十年间,逐渐成了苗寨的实际统治者。

可是朝廷偏偏恢复了三百年前苗族老郡王的封地。

去年中秋,叛乱爆发,老郡王被杀。

小郡王逃了出来,当时苗乱未平,他们害怕朝廷降罪,东躲西藏,竟在赌坊间越陷越深,直到今日流落到亡命店里,得亏韦温雪看见了那一片玉圭。那时老人被割掉舌头的尖叫声从楼底传出来,韦温雪便抱了幼虎直冲到楼下,好歹救下了小郡王的舌头。

“我今天本是去找景国公的,想着要赌一场才能进门,便带了纸牌和胖胖。看见那块写满苗文的玉圭。想必是景国公不在,店里人没见过那玩意儿,又不懂苗文,竟当个典当物随意出售了,这才被我看见。别怕,我不会把你们交给朝廷,只要回到苗寨,你们就安全了。”

少年攥着画像,望了望老人,又望着韦温雪。

“我只要杜路的真正死因。以小郡王在苗寨的身份,此事不难打听,寄只鸽回来,我们就两清了。”

老人望着韦温雪,终于点头。

“今夜你们在书房暂住,把门锁好了。”韦温雪转头望向少年,又露出温柔的笑容,“放心,明天早上我就来接你。”

他推门离去,身后狂风夹雪冲进书房,一张张画像呼啦啦地翻,露出白纸背面凌乱的墨痕。

门又合住了。

小郡王低头,好奇地翻看着一张张画像。老人神色渐缓,一手捂着嘴缓缓坐下。小郡王低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勒得慌,便拽着系绳递给老人,让他帮自己松一松。老人接过系绳一看,发现竟乱七八糟绑了个大死结,他赶紧伸出双手捋顺小郡王的领口,心里觉得好笑,刚刚韦温雪这样一个白衣公子亲自俯身系绳,看似体贴温柔,其实是在瞎系一通,也是,这样的金门显赫之家,想必他生下来就没有自己穿过衣裳。

这边老人解着结,那边少年低头翻着一张张画像,突然,看见了背面一行墨迹。他不认字,拿给老人看,老人系绳的手指猛地一顿。

“那个哥哥写的是什么啊?”少年用苗语问老人,“他的字为什么这么乱,为什么写了又抹掉?”

老人捂着满口血,说不出话。

那纸背上恍惚写道:

君死他乡孤鬼夜,风声白雪满人间。

明灯金瓦半生梦,何处茫茫寂静山。

他走出门,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漫天大雪吹得他浑身发抖,他绷了一日,在亡命店里绷着,在大哥面前绷着,在小郡王面前绷着,可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垂下了头。

一滴温热的泪水,砸进雪夜里。

他生下来就不会哭。

他终于为一个人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