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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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一月至四月,苗寨。

苗乱既平,帝既往不咎。副将赵燕因功获赏,官拜定远将军,后领兵北出长安,镇守雁门。

这是将军被困在这里的第八十三天。

山里到底是湿冷的,小月牙想,她见他昨夜缩在棉被和夹板间睡去,好看的眉宇间微皱着,水汽打湿额前的碎发。他好像才二十一岁,有时像个舒朗的少年,身子骨倒强壮得很,像抽枝的树。

旁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怕是救不回来了。他倒好,脊梁没摔断,脑子也没撞傻,她只是帮腿骨和胳膊打上夹板,他躺在**呼噜呼噜地睡觉,就像猪崽一样嗖嗖嗖地长着。

他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

作为看护人,她其实还挺有成就感的。

“你可看好他,既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和她说一遍,“我们和长安谈判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她撇嘴,颇不服气:“他都那么惨了,长安怎么可能还管他——”

“你懂什么!”父亲呵斥她,“他可是杜路啊!只要他活着,长安就得忌惮我们……”

男人们总爱谈论小杜这两年收蜀灭梁的功业,她捧脸听着,盯着父亲一张一闭的嘴巴渐渐跑神,苗语里面,杜路听起来像秃噜一样,她一跑神,耳边就全成了秃噜秃噜秃噜……

她噗地笑了。

百无聊赖照看杜路的时候,她耳旁突然又响起了秃噜秃噜秃噜的声音,她盯着他黑发茂盛的头顶,突然想他秃了是什么样子,先是鬓角越来越高,然后是地中海,再然后就成了个大光头……她捂着肚子笑了。

“你笑什么?”

不好,被抓包了。

她赶紧捂着面纱在床后蹲下。

“我看见你了。”杜路也笑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转动着自己唯一能动的眼珠,“别躲了,你趁着我睡觉,在笑我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她蹲在那儿嫌弃地想,“我说苗语你又听不懂。”

杜路被夹板固定在**,目光只能盯着天花板,又问:“喂,我的手脚什么时候能好呢?我感觉我要躺成一块床板了。”

她还是不说话。

“喂什么喂,”她在心里想,“你下次再喊‘喂’,我就不理你。”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杜路叹了口气,颇伤感的样子,“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有点犹豫。

父亲说过不要回答杜路的任何问题,可她不想再被他“喂”来“喂”去了,要不……

“要不,我叫你小花吧!”

**夹板中的人突然来了精神,对着天花板喊道:“小花,小花,小花,小花,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终于忍不住了,蹦起来,打了他一巴掌。

“秃噜,”她骂他,“你再乱说话,我就让你手断腿断一辈子,不给你治了。”

可惜他听不懂。

她有些泄气地想,为什么他听不懂苗语呢,她骂得这么狠,他为什么还在傻笑,像只傻乎乎的小猪崽一样。

“秃噜?”小猪崽边笑边问她,“这不会是我的名字吧?怎么这么难听?”

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报“小花”的一箭之仇,趴在他耳旁喊道:“秃噜秃噜秃噜秃噜……”

“饶了我饶了我。”他终于投降,“你再念下去,我感觉我都要秃了。”

这次她终于忍不住了,笑着滑到床后。

这是第九十七天。

二月到了,山里没那么冷了。夜间暖意一阵阵袭来,花香在窗外像是掀开笼的雾气,幽绿草丛上白色的小虫子成群拂**,银色的溪水在流,山里寂寂的,又像是在涌动。

窗外传来了歌声。

她编着手中的一根根草秆,席子在她手下越来越长。

“我听见他们唱山歌,你为什么不去?”

身后,男人问她。

“你不懂,唱山歌的人是要去谈恋爱。”她在腹诽,“我是圣女,圣女最好无情无欲,因为只要内心清净,我的血液就可以解开世间的百毒。”

“你为什么每天都来照顾我,不出去玩吗?”

“我出不去呀,哦,对了,你是不知道的,房子外面是封锁着的,这是一个阵法,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出不去外面。父亲为了锁住你,就把你挪到这里了。”

“是他让我天天来照顾你。”

“对了,你知道下蛊吗?世界上真的有蛊吗?”

“当然有啊,”她心想,“我就是蛊师啊,否则你以为这些年我父亲怎么当上的老大。”

“我是不相信的。”她这边还没腹诽完,他那边就得意扬扬地说,“天行有常,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事,都是骗人的,要相信正道——”

“啪!”的一声,她忍无可忍地扔出一根草秆,打中了他的脸。

“闭嘴。”她转过头说,“你可真是个烦人的小猪崽。”

他有点委屈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打中的脸。

“咦,”他突然惊喜地对她说,“你看,我的手好了!”

终于,一百天了。

小猪崽今天急哄哄的,仿佛终于要从猪圈里放出来了,要去撒欢。

父亲派了几位少年来草屋里帮忙,大家忙里忙外,帮他拆夹板,贴膏药,活动手脚。嬷嬷端着鸡汤进屋了。“我能行,我自己就行。”他嚷嚷着,单脚一跳一跳地去接嬷嬷手中的碗,吓得嬷嬷往后一仰,身后少年赶紧把他按回到**。

“谢谢各位医者仁心,这些日子以来多蒙照料。”他一边喝着嬷嬷喂来的鸡汤,一边双手闲不住地给大家抱拳,“还请诸位放心,杜某回长安后会给大家传信报平安。大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嬷嬷和少年们忙着端药拆夹板,没人理他那一张呱啦啦说不停的嘴。

他仿佛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挎着银枪上马杀回长安似的,小月牙扶额不忍看,他清醒一点,他是苗寨的俘虏啊。

不过,好像也确实没人跟他说过这一点。

说了他也听不懂啊。

他大概还以为自己遇见了一群苗寨好人吧,小月牙翻白眼,好人们先爬到悬崖底下把他吊了上来,再悉心照顾他一百天,天天给他炖鸡吃,让他浑身筋骨恢复得结结实实,等到告别的那一天,他坐在马背上对大家挥手说感谢父老乡亲们,苗寨父老对他说不用谢不用谢,说不定在他的幻想里大家还要给他一路唱着山歌,他在歌声中拍着马,刺溜刺溜地跑过春山一路北上,身后父老们抹着眼泪微笑,大家依依不舍,含泪挥别……个屁。

小月牙敢说,如果不是因为杜路还能威慑朝堂,她父亲恨不得拿刀把杜路这小子给宰了。

她父亲经营了这么多年,苗寨本来过得好好的,都怪良朝皇帝那一次瞎册封。居心叵测的南诏人搬出来一个消失多年的老郡王,竟污蔑起她父亲造反,残忍地屠杀大良百姓来栽赃。苗寨内战中,父亲带领的军队屡次战胜南诏,杀了老郡王,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杜路突然从长安带兵十万开赴黔中,竟让南诏人鼓动的苗族势力趁机南逃,十万长安军镇压了父亲的军队,弄得他们现在只能逃到深山的远村里保命,多亏还有这些阵法保护他们。而自从父亲被赶走,外面的苗寨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到处都是大良驻兵,他们在这里大摇大摆,吃香喝辣。前几日,听说回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郡王,身边带着一个哑巴老人,不过驻兵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父亲说,大良会直接派官员过来,苗寨再也不是以前的苗寨了,都是因为杜路这混蛋。

不过杜路也算罪有应得,仗还没打完,他竟被自己的部将拿匕首插进心脏,推下悬崖,恨不得摔掉脑壳。

“这是天赐的好机会。”她爸说,“只要我们拿杜路当砝码,长安不得不把驻兵撤回去。就算太后再不喜欢杜路,她现在也担不起杀功臣的罪名……”

这些事小月牙也不是很懂,但她知道,杜路现在还走不了,这就够了。

他要走了,日子该多无聊啊。

何况她有点担心,放哨的少年讲过,部将暗杀杜路的那一天,杜路还正笑着呢,部将就从怀中猛地掏匕首出来一刀捅进心脏,面色特别狰狞吓人。杜路要是回去了,还会遇见那个坏部将吧,她可不想自己养好的小猪崽再被别人杀了。

这边小月牙腹诽着,那边杜路呱啦啦说累了,冲大家又是一抱拳:“诸位保重,杜某就此告别!”

没人理他。

大家该洗碗洗碗,该搬夹板搬夹板,小月牙坐在小板凳上,望着杜路单脚跳了出去。

他很快又单脚跳了回来,满面震惊。

“没见识过门外这样厉害的阵法吧,”小月牙得意扬扬地想,“叫你说下蛊是假的,叫你不相信术力。”

“怎么和海恩似的,”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满屋人,“那你们是人是鬼啊?”

全屋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同时望着他。

他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致命的错误,捂住自己的额头:“等等,我说诸位,难道说我已经摔死了,你们这些天悉心照料我,但其实我们大家都已经……”

他在说什么昏话?在他的叽里呱啦中,屋里人彼此交换着视线,目光担忧。

“……还是说!”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盲点,猛地挺直了身体,“其实你们是波斯和尚派来的?你们和波斯和尚是什么关系?”

波斯和尚?

和尚都是天竺来的,波斯哪有什么和尚。

大家齐刷刷地望着他,目光更担忧了。

“这间屋子的外面居然是海水啊,你们不惊讶吗?”他望着满屋人,打着手势,“我们像是住在海底一样,一打开门,只能看见从天到地深蓝色的水,可是明明我们在山里面啊,我手指伸出去摸到冰凉的海水,耳边却传来山歌的声音,鼻子闻见了春日的花香……海恩,这里肯定是海恩的另一个幻术。”

“我一定是在梦里。”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拍着自己的脸,“醒来啊,快醒来,长安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消失了,季家和太后再也没有忌惮——”

她终于看不下去了。

“安静!”她用苗语说,坐在小板凳上,抬手指着他的嘴。

瞬间,杜路失去了声音。

他的嘴巴还在一开一合地动,双手还在拍打着自己,但却像是默剧似的,发不出一丁点响声。

他抬头,震惊地盯着她。

她咳嗽了一声,低下头,揽着红面纱遮好自己的脸。

这个噤声的小方术能持续一盏茶的工夫,这期间杜路终于安静了下来,打量着满屋人,若有所思。

“所以,圣女是真的存在的?苗寨巫术也是真的?”在噤声失效的一刹,杜路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一直以为波斯和尚是我的梦,说书人讲的方士都是假话,但其实你们都……实际存在?”

满屋人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门外,万亿吨海水从地上垒到天空,无数道金色的光线穿越幽海渐渐暗淡,成群的鲸鱼摆尾,**起无数泡沫旋转,蓝银色的小鱼追逐着闪动,一只鲨鱼张着血盆大口,冲着屋门猛地撞了过来。

在撞上屋门的一刹,鲨鱼碎成了无数白沫。

春风吹来了泥土的香气。

万顷闪动的波光下,杜路仰望着门外茫茫的海水,一时有些感慨。

他想他终于明白韦温雪十一岁时的那段话了。

幼年时,韦温雪一直在求证一件事,那就是,历史到底是什么。

世上存在一个真正的历史吗?还是说,历史只是文字、故事和修辞。如何理解过去的世界,过去的世界是否真如文字所言?高祖斩白蛇是真的吗?霸王别姬时唱的歌词是真的吗?华胥氏履帝武敏歆是真的吗?还是说,一切只是一场夜篝火狐鸣,是想象,是镜子中虚构的影子。如果这些部分不可理解,那么青史中其他部分还可靠吗?全真和全实是不可并存的吗?

韦温雪面前摆着两条路,人们要么相信历史的全实,即所有记载的背后都是有实物和实事的,是发生过的、存在的,只是记载和描述在变形,高祖斩了一条死蛇,人们故意说成了斩白蛇而已;项羽刘邦在鸿门处入帐宴饮,太史公添油加醋地想象了范增举玦而已;描述本身就在无意识地说谎。人们要么相信历史的全真,即描述本身是可靠的,但这件事未必存在,史官只是在依真记载一个他相信的世界,他说了他相信的真话,人们相信高祖真的斩了白蛇,所以这样传下来;太史公相信范增真的举了玦,所以这样写;他们都没有说谎,虽然他们都没见过这件事。

前者说明史实中充满了虚构;后者说明历史本身与存在无关。

一个是真实世界中的谎言,一个是真话塑造的虚幻世界。

质疑史书,不断考证的人,就落入了一个全实的陷阱;笃信史书的人,以史为鉴的人,就落入了一个全真的陷阱。

那年夏天,十一岁的韦温雪坐在散场后灯烛昏暗的栅栏内,望着收拾摊位的天竺教士沉思。

杜路打着哈欠,要拉着他回家。

“杜路。”少年韦温雪平静地望着他,“我想我们需要第三条路,来理解历史的真与实。”

“我听不太懂你的话。”

“你相信天竺教士讲的,八个神仙下凡轮回的故事吗?”

“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简狄吞鸟蛋而怀孕的故事吗?”

“我不知道。”

“那你相信重耳出亡,野人与之块,曹共公观其骈胁,狐偃做钟的故事吗?”“我相信。”

“你相信重耳一路上的事情都是真的?”

“对。”

“那你相信左丘明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或许……文字上可能会出现那么一点偏差吧,但应该——”

“那你怎么相信事情全是真的?”

“我……”杜路想了想,“它再不真,起码比八个神仙下凡轮回这种荒诞故事要真啊。”

夜风吹拂着韦温雪的衣衫,少年坐在那儿,安静地笑了。

“这真是你们杜家的治史做派。”昏暗的灯烛越燃越低,他对杜路轻声说,“我看了你爷爷写的二百篇,他一直在考据,一直试图把谎言从历史中驱逐出去。但是,当他试图去恢复全实时,他就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全真,因为他写的只能是他相信的。他笃信自己的全实,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因此他构建出了一个自以为真实的世界。”

“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在想,真话并不能保证实事,而实事也不一定会用真话记载。你若是相信重耳出亡真的发生过,就要承认《左传》的记载或许存在着不吻合之处,因为任何实事都无法保证记载的真;你若是相信《左传》每个字都是真话,就要承认《左传》的每一个记载在重耳出亡的实际中不一定都存在,因为再真的记载都无法还原每一件发生过的实事。”

“这两者有区别吗?”

“反过来想,即使你认为八个神仙都不存在,但讲史诗的人或许在说真话——他自己相信这个故事;即使你认为说书人是在瞎编,但假话中也可能碰巧击中了实际的存在,比如历史上某个皇妃真的淹死过数个孩子,你不能保证这种影射不发生。真和实,二者本身是没有关联的;虚和假,也是没有关联的。”

“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言辞的真假,存在的虚实,本来是两件事,历史就是用言辞描述存在的一个过程。因此真假虚实无可避免地缠绕起来。真与实固然可靠,虚与假固然可憎,但更多时候是真和虚、假和实之间的互相掺杂。史官们用真话描述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又用谎言描述了一个确实存在过的东西。如此想来,最荒诞的和最真实的,都需要警惕。不要太相信经史的真,也不要太相信志怪的假。”

“要按你这么说,八个神仙真的偷过奶牛下过凡,汉高祖真的是赤帝的儿子,我们身边真的存在谶语、筮法和幻术?”

“从逻辑上讲,每一个假的故事,都有实的可能。”

“韦二,我觉得你把自己绕进去了。”杜路担忧地望着他,“你看了太多闲书了,竟把假的当了真的。”

十一年后,青年杜路望着草屋外滔天的水波,终于明白了韦温雪十一年前在想的问题。

他亲眼看见了历史既假又实的那部分。

砍柴人王质烂柯;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华胥氏履脚印而生伏羲;大泽湖边一条蛟龙趴在刘媪身上,天地间电闪雷鸣……所有被他嗤之以鼻的故事在这一刻都浮现在脑海中,史书与志怪,不易之典与流俗胡说,在这一刻全都模糊了界限,他恍然处在一片变幻莫测的宇宙间,身旁千百代古人迎面,后万世来者擦肩,他们共处同一纬度,史书间神鬼并存,宇宙间怪力异象,万千紫电青霜与一束束流星璀璨地燃烧。他站在荒原上,坚实的大地瞬间成了海洋,一脚踩空,无尽跌落。

他想起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方士,丁令威、吴猛、左慈、谢允、郭璞、东方朔……他抬头,望着眼前红衣蒙面的女子,心有余悸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一个故事纵然是假的,但它可能击中了某种精神实质。

他终于明白了。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花,你拥有术力对吗?能不能把我送回长安去?”他单脚跳到红衣女子身旁,焦急地追问。

春风吹门而入,洁白的光芒透过山窗满地晃动,红衣女子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望着他,睫毛眨了眨,用白皙的手捂着嘴笑了。

“长安要发生大事。”他愈发认真而紧张,“我再不走,就真要乱翻天了。”

她看他神情如此,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笑似的,放下了手,如水的眼睛怯怯地盯着他。

他压抑地叹了一口气。

“长安好着呢,世界没了你照样转。”那个会说汉话的少年一边拧着滴水的手巾,一边扭头对杜路说,“长安新年里热热闹闹的,白雪红墙的,很快又是春天了,朱雀大街上摆满了花。你的部将也升了官,正领着你的军队去雁门关呢。”

杜路的手指猛地一颤。

“说起来,你那个部将为什么要杀你?他不是你的好兄弟吗?他恨你吗?”

满屋人坐直身支起了耳朵。

杜路却没说话。

“那你恨他吗?”光芒中,一滴滴晶莹的水珠在盆间溅落,少年又问,“他抢了你的一切,你回长安想找他报仇吗?想把你的东西都夺回来吗?”

杜路坐回到**。

“不要问了。”他望着天花板,轻声说,“不要问了。”

第一百七十天,夜里下了雨。

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湿热了,明亮的烛火在屋里跳动,大雨声敲在山林里,安安静静的。她趴在山窗前,无聊地望着外面的海水,看透明的雨线从天到地在深蓝色中滑落,击中鲸鱼,一个个粉碎。

“小花,”身后,杜路轻声喊她,“你想喝点热汤吗?”

她闻见了香味。

拆夹板那日,少年流儿会说汉话,给杜路解释了一下他已经被俘虏的事实。他瞪大眼睛,呱啦啦地追着屋里每个人,口干舌燥地解释着长安的朝政叵测和他必须回去的急迫性。大家不堪其扰,纷纷告别,草屋里又只剩他和她大眼瞪小眼。

然后,他夺门而出,单脚跳着要逃跑。

然后,他一逃出去就迷了路,单脚金鸡鹤立在无边海域中,一脸蒙地看着她笑得从板凳上滑下去。

后来他又逃了几次,不管怎么挣扎都会迷路。那么高大一个将军,却被从天到地的海水困住,站在气泡和白鲸之间,非常没有出息地用双手环着嘴,冲天空大喊:“小花!小花——”

她边笑边走出屋,像是把一只小猪崽拎回来。

后来,她以为他气馁了,他乖乖地任人喂药,跟在嬷嬷身后帮忙杀鸡,还一边打手势一边说着稀巴烂的苗语,要跟嬷嬷学做饭。别说,他那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拿起餐刀来嗖嗖地溜。

这把餐刀很快就架到了流儿脖子上。

“得罪了。”他一手持刀,一手环住流儿,带着歉意扫视着屋中众人,“我不伤他,只要你们放我回去——啊!”

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抬手指,餐刀便隔空而落,狠狠地砸在他那只刚好的脚上。

流儿翻了个白眼,瞬间从他手中脱身出去。

“小花你……你们……”

他又单脚跳了几日。

后来他终于学乖了,他开始暗中观察,观察那些嬷嬷、少年是如何从草屋离开的。可是别人一推门,就消失在了海水里,他怎么揉眼,都看不清其中的关键。

他决定跟别人搞好关系,好套出话来。但自从上次持刀事件后,大家再也不相信他了,嬷嬷只准他去熬汤,少年们连根绳都不给他。他每天围着他们比画着叽里呱啦,别说,虽然没套出别人的话来,可他自己的苗语越说越好了。

汤也做得越来越好喝了。

“秃噜你别走了,留在这儿多好啊。”雨声中,她一边埋头喝着香气腾腾的热汤,一边对面前的青年说,“外面那么乱,你这么弱小,再受伤了怎么办?”

他笑了。

“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她说,红面纱上明亮如水的眼睛扑闪着望向他,极认真地说,“你给我做饭,我帮你打架,以后没人敢欺负你的。”

他靠在椅背上笑,笑得鼻子上起了细小的褶,牙齿亮晶晶的。

“外面有什么好的嘛。”她撇嘴,“有比窗外更壮阔的海吗?有更好闻的花香吗?有这么大的雨声吗?喂,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现在听得懂苗语了,秃噜你说话啊。”

“外面啊,或许比不上这里安宁,但却有许多这里没有的东西。”明亮柔和的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他支着头,眼睛中还带着些少年似的认真。

“比如说长安有许许多多的人,黄昏时寺庙一座接一座地敲钟,有红色的宫墙覆着金色的琉璃瓦,冬天里白雪中开着梅花;江南有明月下的碧箫声,扬州涨着海潮,刮着风,春夜下一片花灯如海;草原上,黄昏时天幕血色欲滴,大风吹着你,你边走边喝酒,影子黑漆漆的,你觉得自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了……”

“是这样吗?”她挥手。

一瞬间,窗外景色在大雨声中须臾变换,无垠海水瞬间被搬空了,鲸鱼珊瑚海草全都爆炸成碎屑散开。白雪落了下来,一粒粒从天到地地飘拂,钟声齐鸣,花灯如海,紫红色的云霞燃烧着在天幕上旋转,枯黄的草原铺向远方,一只小兔子**着长耳朵,缩在火光和白雪间安眠。

“你看。”她歪头,“你说的东西,这里都有了呀。”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燃烧的云霞与拂**的白雪都映在面上,眼睫镀上一层光。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变。”

她喜滋滋地望着他。

他却沉默了。

她不太懂他眼中的情绪,他怎么不笑了呢?他笑起来多好看啊。

她想要一只开开心心的小猪崽啊。

她渐渐发现小猪崽是有些不开心的。

有时,她深夜推门进来,屋里却没有点灯,男人颓然地坐在草**,膝上放着他的盔甲。

他还经常偷偷写信,一见她进来就猛地坐直,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她早就看见了。小月牙撇嘴,她去问了流儿,那些信多是写给一个叫韦温雪的人,还有写给陈家的,写给苏家的,写给高虓的,写给萧念安的,内容是说他还活着,请收信人救他出去。可惜他一封都寄不出去。她望着他叠了一个又一个纸飞机,哈着气往外扔,幽幽地降落在海底,缓缓溶化。

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他们并不在山里,这间草屋在一个世人无法到达的地方……一个,不是空间的空间。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可她不懂为什么。

他心底却急疯了。

纵然他骁勇沙场,纵然他捭阖朝野,可他此刻就是束手无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时间飞速流逝,草屋像是隔绝了一切有关长安局势的消息,他竖起耳朵,却没有一丁点办法。

他不肯承认那个假设,他不想听任何人问。

但那个可怕的假设像是猫爪一样日日夜夜地挠着他的心,他绷着自己不让自己想下去,事发几个月了他还是不想面对,可在一日日的消磨中,他终于绷不住了,黑夜里面对着墙壁,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

赵燕……是不是早已投靠了太后?

山东士族羽翼已盛,两个国舅把持重权,赵燕带着军中威信平步青云,此三股势力都站在太后这边,那么关陇贵族岂不成了大变局洪流之中挡车的螳臂?

韦温雪,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