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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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五月,长安。

杜路既没,朝堂军政之势旋踵大变。赵燕领老弱残兵数千人北出雁门,裴拂衣卸甲赋闲归河东,故一时之间百万蜀梁战俘士兵滞留长安,众军无首。

季太后临政既久,长兄光年、仲兄茂年各擅威权,授金印虎符,官拜大将军,全权重编百万禁军,北门日新,南牙惶惶。

萧良王室之祸将近,关中望族大姓自危。是年元宵,景国公入韦曲赏灯;即寒食,左补阙上书刺言二将军府中蜡烛;至端午,蛇鼠虫蚁横行于御道。

流言四起,暗潮汹涌。

“雪郎,你就不怕我真的生气?”

闷热夏夜,大雨。

美丽的男人倚在床背上,单膝微曲。他披着月白衣衫,黑发沿着脊背垂落。一支长长的烟杆托在手中,青色烟雾袅袅沿着鼻尖升腾,他眼睫眯着,望着黑裙女人沿床坐下。

陈旧的香尘四**。

“你也想杀了我吗?”她转过明艳的脸,渐渐逼近,漆黑的猫眼透亮地盯着他。

一片青色的烟雾缠绕住两人。

他低头,轻轻吻了她。

“怎么会。”他声音很低,似在胸膛里震着她一样,“我怎么舍得你。”

她笑了。

“有时候我真会被你骗了,真会以为你会动情似的。可你都是装的,就像你连吸烟都不会上瘾一样。”

他放下了手中的烟杆。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也笑了,伸臂揽住她的肩膀,“你的梦烟草吸起来太迷人,有时我自己都以为,我再也离不开了。”

“我暗中给你换过好几种了,一种比一种烈,每一种都足以让你从此匍匐在我脚下日夜乞求。我想把你永远留在这宫里,让你离不开我。”黑裙女人仰头望着他,“可你这个人奇怪得很,你的身体对什么都不会上瘾。”

“我已经为你上瘾了。”

“哦?你不是正在谋划着杀我吗?”

他和她望着彼此,身旁青烟弥散。

“我们从正月说起吧。”黑裙女人伸着懒腰。她是个猫一样的美人,有着纤细的腰和浑圆的臀,在**撑着脸望向韦温雪时,一条美丽的曲线从脖颈伸到脚尖:“你大庭广众之下联络景国公,当真是把手伸到我脸上打啊。”

外面的雨急促敲打着芭蕉。

“这几个月来,你们韦家联络薛家柳家裴家,旁敲侧击,含沙射影,两位大将军夙夜在公整顿百万禁军,你们一群文人揣手站在堂上颇有微词,朝野之中人心异动,当真是要还政于王、一清君侧了?”

韦温雪抬手,吐出青烟徐徐。

“你一边睡在我榻上,一边撺掇着你父亲大哥,真指望着一纸上书革了所有人的命?寒食那日左补阙呈上来刺言,文章之势澎湃贯穿,气格超拔,怕也是雪郎你执的笔吧?”

窗外轰然惊雷。

帐内,烟雾缭绕中,她抬头望着青年俊美的脸:“你一个无功无名的二公子,游走于朝野之中广结党羽,以文乱法,煽动人心,是当真不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还是真不怕我生气了,只想血荐轩辕当个百世师表?这会儿才想起你的高洁刚烈,不觉得晚了吗!”

亮白的闪电猛地照亮室内,雨哗啦啦落下,打在摇摇欲坠的红海棠上炸掉。

青年平静地望着她。

“你怎么会生气呢?”他俯下身,伸手解着她的发髻,“你现在应该开心得装都装不下去了。你男人帮你办了这么多的事,你不好好谢他,反而还吓他,这是什么道理?”

“我现在就是在生气,我恨不得把你拖出去斩了。”

“斩了我,谁还能帮你对付你那两个哥哥?”

他从发底抽出一支玉簪,扔下床去,青石击地,哐的一声响。

“你我都知道,还政于王不过是个名头,还谁的政,清谁的人,其中大有文章,谁成了正义一方的忠臣贤良,谁就能把刀戟和恶名指向别人的胸膛。时局已然如此,关陇诸家蠢蠢欲动,南牙异心已定,恰似洪水将决,无法疏堵。朝中早晚会有人起事,五百年世家不可能坐视大厦倾塌。所谓正统,从来不过是一面包裹着刀戟的旗帜。现在,所有人都在争这面旗。”

“所以,你在杜路死讯传来的第二天就去找了景国公?”

“这不正是你希望我做的吗?”他又扔下去第二支玉簪,“洪水迫在眉睫,与其别人来掌这面旗,不如我来掌这面旗,与其别人来执这个刀,不如我来执这个刀。你希望我来做这个掌旗的人,让我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刀。”

“可你并没有做这个掌旗的人,你把旗夺了过来,然后转身交给了你哥。”

“我,或者我哥,有什么区别吗?”

“你哥可是远不如你聪明。”黑裙女人摇头,嗤笑道,“弄出御道上那种把戏,他还真以为是要清君侧,他没懂你。”

“双簧嘛,总要有人不知情才演得像。”雨声中,他靠在满床金绣粉枕之间,寒眸清冷,“总之,韦家现在夺了旗,团结了关陇诸姓,保皇之势蓄而待发。你该做的不过是借力打力,好好教训你那嚣张跋扈的哥哥们,他们还真以为有了兵权,就能踩着你另起炉灶了?那群山东人,到底是你的党羽,还是他们的党羽,怕是山东人现在自己都搞不清了。龙争虎斗之时,你只需作壁上观,挟天子,惩佞臣,借陛下之口,应南牙之文辞,损彼益己,安排亲信,等山东人看清局势投奔你,等两位国舅重新依顺你。如此一来,一可借南牙之刀而泄其怨,化洪水于无形;二可打压国舅们的势力,稳固你自己的心腹;三可使两派互相制衡,而你抚南牙保二季,得到两边的依仗和感激,坐稳自己的位置。”

“一手掀起抗戚保皇的滔天洪水,一手又早就策划好了从洪水中谋利。雪郎啊雪郎,你倒真是自攻自守,双手对弈啊。”

“我有什么利可图,不都是在给你谋利吗?”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还敢不倚重韦家吗?”

韦温雪盯着她笑了。

那笑容像是某种晶莹纯洁的玻璃皿盛着光,须臾即逝,他垂下眼睫,雨声弱了下去,满窗湿淋淋的流光。

“你简直是在趁火打劫,拿一把匕首把那些人挖出来,再把韦家的人塞进去。”望着青年这张脸,她也气不起来了,猫着腰凑过去,呵气打湿他脆弱的睫毛,“雪郎,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你为韦家做了这么多事,又为什么要把功劳都推到你哥哥头上呢?”

他抬眸盯着她。

白雾中,她蹭着他的鼻尖,一点点靠近,声音柔哑如昏红暮色缓缓覆上冰山原野:

“别人不知道,我都知道。两年前韦老宰相去世的时候,山东诸姓出仕,韦家权势日落,是你以一人之力硬生生阻挡了家族的颓势。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你和我打赌说,你三日之内就能让杜路带着重军撤离长安,你赢了,我只好放过了你父亲的舞弊案。”

韦温雪眸色微寒,洁白的手指攥紧了青玉烟杆,仰头任她的柔躯靠近,面无表情。

“怎么了?”她双手揽着他的肩,问道。

他沉眸望着她:

“你杀了杜路,就不怕我真的生气?”

“原来是这个,你私自放走小郡王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她赤着的脚在他腿侧放下,懒洋洋地问,“是小郡王打听出来的吧,你的耳朵可真是尖,线人也真是广。没错,是我指使别人暗杀杜路的,我警告过他很多次了。怎么呢,你跟他还是朋友吗?”

“你不该瞒我这件事。”

“你瞒我的还少吗?”

“不一样,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如此介意杜路去贵州,我可以帮你说服他。你不必这样杀了他,不至于此。”

“可我就是想杀了他。”她望着他,红唇挑起了一抹笑容,“我现在不杀了他,他以后也会杀了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他是个坚毅的男人,世间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他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韦温雪又吸了一口烟。

雾气在两人的影子间飞着,女人侧着身,倚在他的怀抱中。

“我想不到,你竟会因为他的事来追问我。”她趴在他的心口,声音变得柔沉,“你竟对他还有些情谊,可你们明明是一点都不像的两类人。”

“我们是不太一样。”

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我讨厌杜路,我讨厌他的一切。”她趴在那里继续说,“我不想再看见任何男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做姑娘的时候,我要听爸爸哥哥的话,他们粗声粗气地骂我,却不让我还嘴。我做妃子的时候,不能抬眼随便看我的丈夫,那么多礼仪,那么多服从,吃饭时我不能多说一句话,却要听进去他说的每一句话。当上太后的那一天,外面也下了暴雨,我一个人走在深广巨大的宫里,走遍每一个角落。阴暗中四周空旷得可怖,我感受到黑暗在大殿中流动,颤抖着,却感觉到了自由。

“有些人无法忍受孤独,有些人无法忍受不甘,而有些人只有手握权力,才能感受到自由。

“我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对所有人发号施令,让红官服的才俊们匍匐在我脚下;我召你进宫,抚摸着世间最美丽的男人的睫毛,我像是在亵神一样,二十八年了,我才第一次感受到性的美妙;我与朝堂上所有男人博弈,像个乐此不疲的冒险家,我十九岁时就能扳倒废后,这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怕,我感到快乐。

“除了杜路,他在大殿上只和小皇帝说话,把我当作透明人的时候,我真的失控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的餐桌上,父亲和两个哥哥坐在明室中指点河山,我却被命令不许上桌,不许说一句话,像个隐形的哑巴一样坐在狭小的灶房中,没人正眼看我,没人和我说一句话。从始至终,杜路他不看我,他要把我逼疯了。

“雪郎,我很喜欢你。因为你尊重我,你像尊重一个人一样尊重我,而不是把我当那个守寡的太后。”

“我也很喜欢你。”

“骗人,你难道不是最喜欢那个金发的胡姬吗?你牵着她去赏桃花,还把她带回家了。”

韦温雪轻声笑了,低低的声音颤着她的耳朵:“你吃醋了吗?”

“和你这样的烂人,是没什么醋要吃的。”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聪明,你跟得上我说话的速度,还老能拆穿我。涟漪,你比那些朝堂上的男人都聪明。”

“被你夸聪明,像是被公输夸我的小木棍削得真好一样。”

“在这场大洪水中,我可是把注押在你身上了。”

“我劝你慎重,历代弄权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的,我很清楚,我只想在还能呼吸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感受自由。”

“男人可以拥有权力,女人为什么不能?我向来喜欢女人,她们干净、理性,富有智慧,比自大好色暴虐的男人们强多了。”

“所以你想做一件古往今来正人君子都不做的事,去扶持一个女人?”

“我要牵着你的手,把你一步步送上世间最高的位置。”

“你在开玩笑吗?”

“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这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吗?”白衣公子抬眸注视着她,“我押你了,洪水、旗帜和刀子也给你准备好了。”

“我开始紧张了。”她笑着从他怀里抬起头,猫一样的眼睛发亮。

男人揽住她,微凉的手指贴着她的脸颊,声音柔和,仿佛一个儒雅的私塾教师,“在洪水将起之时,要先确保宫中的安全,羽林军换成你的人。名头这种事总是很好想的,彻查饷空?对,就彻查饷空吧,赶下去一批人,换上来一批人,这是你擅长的……”

“你真是熟悉我的心思。”

“何止是心思,我还熟悉你身上的……”男人贴在她的耳旁,压低了声音,语句破碎间她的耳朵烫了起来。

“烂话。”

她伸手要打他,却被他握着手腕,从背后严严实实抱住了。他趴在她的肩头,漆黑的长发垂在她身上,月白的衣衫将他们两人盖住,在风声中像是两片羽毛做的翅膀,似飘未飘地低垂。

雨水还在下。

“所以,你会因为杜路的事和我生气吗?”

她打了个哈欠。

韦温雪压着她的肩头,雨线在寒眸中划出亮光,他沉默着。“你真的会在意杜路吗?”她又问。

他转过头,侧脸贴在洁白的耳垂上,鼻尖擦着她,说:

“不会。”

“我也知道你不会。”她说,“你是看得清大局的人,也是冷血无情的人。”

“我只是个政客。”

“哪有不露脸的政客呢?雪郎,这么多年你藏在你哥身后,为他做得够多了,你也得为自己的麒麟画像想一想了。”

“免了,我只想收拾完这堆乱摊子。等事成了,你便当女帝,我就下江南。听说江南很美,我想去找美人喝甜酒,坐在青竹小筏上慢悠悠地过江。”

“那朝中谁人执牛耳呢?”

“让我哥来辅佐你,他是能成大事的人。”

“这是你爷爷死前嘱托你的吗?雪郎,你可真是在下劲儿辅佐你哥啊。可惜他真不如你,他比你笨,比你慢,他自己还不明白。”

“他毕竟是我哥。”白衣公子趴在她肩头,垂睫笑了,鼻尖的热气冲得她耳垂上玉珠一颤,“我有时候嫌他笨,嫌他慢,又不忍心他发现自己的笨和慢。”

窗外,湿雨吹来了一朵石榴花,落在床帷间。

他插花于她鬓上。

“你就真想听那些老家伙的话吗?”她也笑了,“他们不懂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懂你吗?你装作一个轻浮纨绔子,不进科举,不入翰林,却转手一推而掀翻朝堂高庙,拂袖之间将诡谲政变全盘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叶知秋,翻云覆雨,却又身藏于暗处,白衣不染。雪郎,你才二十出头,你前途不可限量。”

“我哥他——”

“雪郎!你我都知道,日后能够首列群臣的人,只有你。”

白衣公子垂睫:

“我只负责收拾烂摊子,结束了我就走。”

“是吗?”她歪头,玉石一样的黑眸映着他清绝的脸,“你其实不想去江南吧,你舍不得长安,你甘心就这么退出吗?”

眼瞳的映影中,他抬手,面孔被一片青烟模糊。

“何出此言?”

他吸着烟,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不知道你和那些老家伙有什么约定,也不知道你爷爷临死前嘱咐了你什么,更不知道你们家族为什么会全力扶持你哥当新一代的砥柱。但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渴望权力?

“是你不想和他争罢了,你不想让他难过罢了。

“你从小到大的朋友——杜路,十九岁就扬名天下,不世之功业将把他永远放在青史的璀璨名册中;东梁的旧宰相翁朱,十四岁神童入仕,叱咤一生若直驱轻舟疾行于汪洋大浪;连你一直看不上眼的赵燕,都已经军功赫赫,大破南诏而一战成名了。江南虽美,可那点美景怎么能安抚得了你躁动的野心?你渴望的,从来都是千世万代的声名。

“只有长安,才有你要的一切;只有我,才能满足你要的一切。”

青烟在潮气中凝固。

两个人的侧影低垂在床帏间。白衣公子吸着长长的烟,抱着她,慵懒地笑了:“涟漪,你真是很爱拆穿男人们。”

“无心官场这种话,只爱美人这种话,你骗骗杜路和你哥还可以,能骗得了我吗。”她在他怀中摇着头,“时机是不等人的,洪水就在眼前了,我也就在你眼前。”

“你在**我吗?”

“这不就是无寒公子的真实目的吗?”

一声惊雷。

雨声床帐之间,她笑着望向他:

“无寒公子可是高傲得很,他不走荫庇,不考功名,不谋官职,因为这一切需要等待的事情他都看不上。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是功成名就立任卿相,是在大变局大动**之中,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三顾茅庐的假矜持,姜太公钓鱼的假另类,终南山上隐居的假道士,你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你盯着天大的利润,还把韦家当什么幌子?

“旁人都以为你是什么高洁公子,只有我知道,你从骨子里头就是一个烂人。

“你既渴望,又面带清高;你既阴险,又假装身不由己;你既钻营,又把一切说成是对家族的奉献;你既贪婪,又扮成一个厌倦长安的潇洒浪子。你想让别人求着你,双手把你要的东西奉上来,你再蹙着眉假装不愿接。

“你一直在等我先说出这句话,等我**你出仕,等我劝你不再照顾你哥的心情,等我直逼你展露自己的天才光芒。而你一步步矜持地后退,说你只想辅佐你哥,说你只想避世下江南。从古至今的男人们,都很爱装作自己才是被引诱的那一个。

“别在我面前装矜贵了,无寒公子,我早就明白你的真实目的。”

他温热的嘴唇很软。

“你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他猛地吻了下来,以那个背后拥抱的姿势,双臂紧紧挟着女人纤柔的身体,温热的唇用力堵着她的嘴,影子越来越低,像是两只缠绕在同一只茧中的蝴蝶,狂风吹了进来,青烟往一旁飞,两片月白色的衣衫向着同一个方向翻飞。

他身后,雨水磅礴。

石榴花在燃烧,金光破碎摇晃,水流和影子在地上撞来撞去,墨绿的芭蕉湿淋淋地伫立着,猫儿在叫,尖锐的一声,湿淋淋的一声。

有人做着下流的事,脸上却寒眸清冷,静静地凝视着情欲的旖旎。

她喘着气笑出声:“后世会怎么写我们?守寡的太后和她的小面首?”

“不。”

他压着她,按下她的腰,低音沉哑地说:

“女帝和她的帝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