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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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七月,长安。

七月,太后彻查羽林军饷空。什长王念畏罪逋逃。

军中乱棒杀人,老百夫长遭当街射杀,民愤怨怼。南牙群臣上书,太后兼听则明,裴拂衣复职,革职二季部下,重整禁军。

人心既定,局势渐缓。

夏,多事。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七月。

韦曲高楼,日夜灯火通明。暴雨中,红衣的官员们沿着高楼上下,负手遥望紫禁寂寂。晓更轰然敲响,老人摘下了脸上的兽面具。金殿之上,苍老的臣子取下冠冕,暗红色的血液在砖石间弥漫。小皇帝握紧拳头,又回头张望着帘幕。明亮刺眼的阳光下,黑压压的官兵当街射死了逃窜的军官,人群嘈杂,一辆马车擦肩而过,白衣公子挑开小窗,又轻轻放下。

河水暴涨,荒野的风吹上岸,漫天绿荻如大裙旋飞,千里万里连绵拂**。

他在河里划船。

顺流而下,水浪打窗,他听见两岸禁军操练的号声,哗然雷鸣劈开世界,轰轰烈烈地传向四野。金盔黑甲的将军坐在高马上,穿过众人,身后列队森严,如一条长龙般绵延向南。在将军刚走过的北边,有人轻轻嘘了一声,高马突然停住。

他在风里执笔。

落墨之处,一张张白纸像被瞬间击碎的冰面,裂成无数锋利的刀片,在狂风中冲向金殿,又在半空中凝固,居高临下地指向女人的鼻尖。女人抱住小皇帝,平静地望着座下文武群臣,伸手,摘下了空中一把冰刀。

她把刀扔了下去。

他在花楼里酣睡,眯着眼,听见远处爆炸的巨响。

“二公子。”半个时辰后,他听见门外车夫恭敬的声音,“老爷找您,裴大人明日复职,今夜老爷倦了,让小的来接二公子,去裴家送贺礼。”

他按住怀中动弹的滑嫩少女,抓起枕头,“砰”的一声砸上门,鼻音懒散地喊:“别扰我,有事去找我哥——”

木门被“哐”的一声踢开。

“把他小子给我拉起来!”背着光,他看见了他哥铁青的脸,后者望见屋里的一片旖旎,怒其不争地摔上了门。

那夜,裴拂衣复职,二公子和大少爷前去贺酒,本是喜事,席上这兄弟俩却吵了起来。话说二公子脾气好,生来就笑,亲切和顺,从不与旁人起抵牾,不知怎的今天偏偏就惹到他哥了。不顾众人拉劝,韦棠陆当场甩了袖子,把二公子丢在席上,他自己一个人摆轿回家了。众人便又拉韦温雪,要他快去追上他哥赔个不是,这素来言笑晏晏的二公子,这次却摇了摇头,举杯与旁人喝酒,笑道:“他是他,我是我,他想做大丈夫真君子,那就让他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去吧,我喝我的酒,怎么还碍了他的眼?”

席上,有人窃窃私语,冷哼一声。

韦温雪登时拍案。

“这席上我又碍了谁的眼?”白衣公子扫视众人,一只匀净漂亮的手拍着桌板,脸上似笑非笑,“赶紧走,请便。”

旁边的柳公子连忙来打哈哈,一手拉着韦温雪,一手拍着他的肩膀拥着他坐下,对桌上人笑道:“人家兄弟俩自己的事,我们跟着起什么哄?棠陆兄是这几个月来的大功臣,我辈翘楚,日后国之栋梁,这几个月来实在劳累了他,且让他早些休息去吧。我们这席上有韦二公子作陪还不够吗?无寒倜傥,长安城哪家不是盼着他来赴宴?今日给裴先生祝贺,我们这小辈桌上且笑且闹,别给主人家看了笑话。”

“是啊,今天是大家伙庆功的日子。”

“吃菜吃菜。”

“笑话?”几个人交换了眼神,意味深长道,“是啊,别给看了笑话。”

“都说了今天是给裴先生祝贺的!谁这么有本事想看笑话?”柳公子按住了韦温雪的肩膀,转头扫视众人,“谁再在这里阴阳怪气,自己罚酒离席!”

“本事?”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有人就是有本事,上了太后的床,亲哥都嫌丢人回家了,他还能在这里拍桌子?”

桌下传来酒杯坠落的破碎声。

是韦温雪没有拿稳。

闻声,柳公子低头,目光担忧:“无寒,你别听他的……”

低头的一刻,柳公子在韦温雪脸上看见了一种惊诧的神情,但这种惊诧瞬间消散了,那白衣公子手滑摔了酒杯,便顺势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我说怎么回事,他怎么今天看见我就不痛快,原来是这样……”

大厅中却早已细语纷纷,凉风穿行,吹乱了满园星星点点的烛光。有人惊闻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有人暧昧地咬耳朵含糊着说床帏荤话,有人说“这无寒放着阳关道不走,一代世家公子竟把自己作践成这样”,有人说“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可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法子,旁人还走不上这条路呢,非得是他那样的好皮囊”。有的还说,“这几个月来就着二季整编禁军的事人心惶惶,轮番上书敲打,今日立此等大功,本以为是韦家出力,谁知道背后是这么个出力法”。还有人说,“韦家知不知道还另说呢,你没见今天堂上,他爹和他哥被气成什么样”。

大逆不道。

扶摇直上。

韦家……这么个出力法……

柳公子抿唇,转身望向独坐一旁的二公子,目光担忧。

满院流光中,合欢花树婆娑,只见韦温雪坐在花影之下,长发垂落,白衣月亮般的边缘镀着烛火的金光,大风卷起花火飘闪,像是要幻化而飞去了。

他一言不发,任由人言人语的嘈杂海浪将他包裹。

“别瞎说了!”柳公子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一个连荫庇都不补的懒散人,大庭广众之下,谁在这儿传谣言呢?”

“柳公子,你还不知道呢,今日殿上,景国公时隔三十年首次入朝,言辞激烈,要求严惩军官杀人。那二季兄弟,只因练军检阅时有人嘘了一声,便命令几个部将把那人乱棒打死;此次彻查饷空,二季更是擅权弄威,肯掏钱的人没事,不肯掏钱的就被拉进牢里安上了罪名,一个跟着杜家干了五十年的老百夫长不忿,好不容易逃出去了要去状告,竟被当街击毙,白发血污的尸体穿着军服躺在大路上,行人侧目。那景国公面对着小皇帝,说着说着在殿上涕泪满面,陈情道,禁军乃帝国重器,军中万不可一姓专权,目无王法,暴虐失道,败坏的可是萧良三百年基业,臣一把老骨,九死不悔,唯望陛下严惩。半朝臣子摘了官帽,以头抢地,齐声恳求陛下肃清军纪。满地流血中,小陛下犹豫不决,又往帘后望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太后又要包庇二兄的时候,却没想到,帘后的太后翻看着奏表,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其实太后是识大体的人,她兼听则明主持正义,严声问责二季,安抚南牙群臣,顺着朝中众议,也请陛下严惩。陛下松了一口气,当堂革了季光年手下几个部将的职,调裴大人来参与禁军编制,赐赏了景国公和几位谏官。下堂的时候,二季的面色极其难看,众人也都没想到,季家的亲妹妹今日竟没保他们。就在大家偷偷打量的时候,突然,那季茂年走到韦家父子身旁,大声问韦棠陆说:‘你弟弟今天晚上还来不来宫里?’”

柳公子登时变了脸色。

身后,韦温雪“扑哧”笑了。

柳公子担心地转身望去,却见那白衣公子靠在椅背上,单手握拳抵着自己的鼻尖,笑得浑身发颤。

“原来如此,原来是在今日政事堂上……我说我爹怎么不肯来呢,原来是嫌我丢人,不敢来见裴先生了。”韦温雪仍靠在那儿,自顾自地拿了一个新杯子倒满酒,扬手举杯,对着诸位挑眉道,“来,我敬诸位一杯,今日让你们看笑话了,多多担待。”

“无寒!”身后,柳公子拉他袖子。

“我今夜就不回去了,我爹那儿没我好果子吃,你那儿能借我住一宿吗?”不等对方回话,韦温雪扔了酒杯,起身道,“算了,我且回醉花楼去吧,这次只希望我哥别半夜踹门了,兄弟相见还怪不好意思的。”

满座哄堂大笑。

他不以为恼,踏着笑声穿过满院花影,挥手潇洒地冲大家告别,白衣在夏夜里飘**。

他居然被人这样摆了一道。

“聪明,真聪明……”黑影幢幢的路上,他边走边笑出声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

他喜欢她一边说爱他,一边暗地里给他下绊子的样子。

难得棋逢对手,人生快意。

那日政事堂上韦家上书立功,二季削权,裴拂衣复职,都是喜事。老爷却一回家就气得发抖,裴家派人来请宴,老爷也不去,摆手说自己没脸参席。大少爷倒是去坐宴了,可半场就甩袖回来了,亦是唉声叹气。倒只有二公子,一夜不归,不知上哪里潇洒快活去了。

这一夜,老爷派人来别院寻了他几次,说是要好好管教这不成器的孽子。孽子没找着,倒是撞见了半岁大的虎子,两爪抓地对着来人一阵低吼,吊睛白额,黑夜中两只绿眼亮如灯笼,白白的尖牙已足有小指长,扑上去就要扒着大腿往腰上咬。仆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别院,带着满脸泪花向韦老爷告状,气得韦老爷登时吹胡子,破口大骂道:“养虎为患,养虎为患!”

花积心惊肉跳了一夜。

七月天亮得早,猫狗还在燥热中昏睡,满院金灿灿的流光。花积心神不宁,干脆梳头出门,抱着个胡乱拿的绣件,往后山那里找个高高的凉亭坐着,边绣边等二公子,心想他若是早上从后门回来,便正好截住他,交代他再去外面躲几天,别赶在老爷气头上。

谁知她再一抬头,吓得不轻,只见二公子居然从正门回来了,正独身穿过游廊,冰蓝色的水面在他脚下晃**,大片大片墨绿的叶子舒展开来,金色的光影在湖上摇摇摆摆,公子打了个哈欠,眉眼还带着些轻轻的笑意,伸手拍了拍挂在梁上的画眉鸟笼。

那年公子二十二岁。

很多年后的暴雨中,花积躲在石桥下,又想起了这个燥热明亮的早晨,突然间满脸泪水。她在彼时才意识到,那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一幕,七月的绿色在寂静的庭院中流动,公子的白衣在金光中翩飞,他踮脚逗着鸟,笑意愈浓,眼中是小男孩天真的专注。他身后,清晨的露水从白荷花上一声声滴落,阳光炽热,世界昏睡而宁静。

那一刻,花积跑向了他,绛紫色的裙摆在金光中乱飞。

他却没有听见。

暴雨中,落魄半生的公子疲倦地躺在她膝上,伸手,从下往上轻轻抹干了她的泪水。

亭台楼阁在金光中熠熠生辉,莺鸟在梁上如碧玉碎响,少爷笑着,侧脸上光芒跳跃。他仰头专注地挑选着,终于伸手进笼子抓了一只扑簌的彩雀,要带回屋里玩。

那是一生的美好时代,那一刻,本该一直一直地绵延下去,等少爷长大,等他更有耐心,等他成人娶妻,等他的兴趣从这件事再转到那件事上去,等他一生安乐,等他富贵绵延前程似锦,等他过完……他本该过的一生。

暴雨中,衣衫褴褛的公子把破荷叶支在她头顶,用断指的手掌,他背着她踏过泥泞,满脸雨水地继续向南走。

那一刻,花积没有跑过时间。

她捂着肚子喘着气,站在湖水的另一侧,眼睁睁看着游廊上的二公子被几个仆役拦下,二公子要走,他们却硬拦着,拉扯中,一只彩雀从白衣袖底飞出,高歌着冲金光蓝天而去了。

他们把二公子带向了老爷那里。

花积冷汗涔涔地望着,茫然地握着手中的绣件,心说完蛋了,他这回是真玩脱了。

茫然了一会儿,她转身跑去找大少爷,心说可得快点把救兵搬到了,可别真让老爷把腿打折了。

另一边,仆役们带着二公子推了门,便看见韦老爷阴沉着脸从未点灯的暗室里走了出来,韦老爷一望见二公子,嘴唇哆嗦着拎起了桌上三尺长的马鞭。仆役们念着二公子平日的情义,赶紧上前去劝,却被老爷甩手一抽,怒目吼道:“都出去,非等他捅破天了闯出大祸不成,还嫌不够丢韦家的脸吗!”鞭声啸落,震得门窗轰鸣,小厮们捂着头鸟兽般四散。

仆役们逃出门后,只听见屋内重声起落,夹杂着桌椅砸断的声响,老爷怒骂着孽子,二公子倒是不吭声,长鞭震得门外台阶上青苔都在一声声颤。仆人们面面相觑,听得都有点不忍心,照顾二公子从小长大的王老爹更是盯着紧闭的房门,大门每震一次,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耸着肩膀,口中连连嘶气,仿佛那鞭子敲在了他身上一样。

门后。

韦温雪站得挺直如竹,他面无表情,右手正用力握着一柄三尺长的马鞭,唰唰地往门上抽。

他身后,韦父坐在黄花梨椅上,一边低头喝着白汽袅袅的热茗,一边适时地抬头,声震如雷地喊着几句孽子。

半刻钟前。

当仆役四散,房门被紧紧关上的一刻,韦徽猷望着儿子,叹了口气,扬手举起了长鞭。

“爹你别真打呀。”韦温雪看见鞭子,吓了一跳,“做个样子就行了,真打下来多疼啊。”

韦父看了他一眼,突然扬起了手中的长鞭,狠狠落下——

“唰!”的一声,鞭子抽中了门框,击碎朱漆四溅,两扇门板连在一起砰地往前跳,被门闩拉了回来,哐哐地震个不停。

“你呀你。”

韦父叹气,手臂上青筋暴起,对着门框又是猛地一甩鞭:“在家躲好了,躲不够一个月别出去。下次再出这种纰漏,没人给你收摊子。”

“我也没想到她会在最后摆我一道。”韦温雪反应过来,接过父亲手中的鞭子,接着往门框上抽打,“堂上刚用了我的文书,下堂就当众借刀杀人,这委屈我跟谁说去?幸亏爹反应快,赶紧派人接我去裴家宴上,兄弟俩当众翻了脸,才好把韦家从这事里择出去。”

韦徽猷松了鞭子,拿一块汗帕擦着手:“择不择得出去还另说呢。”

“是我疏漏了,淑德……真是不简单,千算万算,本以为全身而退,算漏了她把后手留在这里,硬是把韦家拉了出来当挡箭牌。”

“何止是挡箭牌,她简直是铁了心要把韦家和她绑死在一条船上,要沉一起沉,不再给留退路。”

“爹你放心,这件事到我为止,一桩花花公子胡混到太后头上的宫闱丑闻而已,韦家绝不知情——”

“雪郎!就算只是一桩宫闱丑闻,往后毁的可是你的仕途名声!”

门框砰砰震个不停。

韦温雪平静地抽着鞭子:“没事的,我不在乎这个。”

“雪郎。”韦徽猷望着儿子,重重叹了口气,“我经常在想,你本不该这么委屈。有些安排,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三年前。

“叫你陪小陛下读书,你不去;叫你参加秋闱,你不去;叫你补个荫庇领个饭吃,你还不去。天天耗在花柳巷里写些歪诗艳词,拿着你太奶奶的翡翠去送花魁,雪郎啊雪郎——”春日洁白的光芒中,韦老宰相望着孙子,露出有点苦恼的笑,“你以后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再玩两年——”

“再玩两年你爷爷就老咯,谁来帮你打点妥当,好让你轻轻松松地玩闹一辈子,我的小孙子?”

“哎哟,我的好爷爷,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就是去赌牌都饿不死。”

“靠着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出老千?”韦老宰相捋着白胡子,摇头,“要不是仗着韦家的面子,你腿都叫人打折几回了。”

“谁说的,我都好久没去赌了。”

“冬天的时候赢光了金玉坊,害得老板带着姑娘跳河,从此人家赌场都不许你进了是吧?”韦老宰相坐在几案前,轻轻拍了一下面前站着的韦温雪,“没良心的东西,那你这几个月又跑哪里胡闹去了?”

“就……到处瞎玩呗。”

“你还有什么可玩的?你小子没耐心,厌劲儿大,一本书读不了第二遍,交个相好都坚持不了半年,长安城还有什么是你没玩烦的?以前还有个杜路陪你玩,得,人家早就干正事去了,就你十九了还在瞎闹。”

“爷爷您说得对,我没耐性,当不了大官,得我哥去——”

“别打岔!你这几个月干什么去了?昨晚,还有人看见缘禄店的伙计给你送银子来了。稀罕,天天花钱如流水,怎么还挣上钱了?”

“唉,爷爷,我……”

“说呀。”

“行吧,我说了您可不许骂我。”柳叶的影子一条条在书房的墙壁上垂下,面前,月白春衫的韦温雪俯下身,脸上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对韦老宰相低语道,“我不自己赌了,我下注,赌别人下棋的输赢。我回回都赌对。”

“哟,你小子还得意上了,别人的输赢,我就不信你回回都能猜对。”

韦温雪笑着摇头:“我不猜。”

“那你怎么挣的钱?”

“我两边下注。”

凉风穿堂,青年靠着幽绿的窗,线条好看的下颌上跳动着浅光:“看不清局面的时候,押赢了固然是好事,但押错了就全盘皆输。我宁愿少赚一点别人的银子,也不能赔了自己的本钱。”

“两边下注,输赢相抵,你又该如何挣钱呢?”

“瞬息万变之中,不输便是赢。”

韦老宰相抬头。

光影拂动中,衣衫浅蓝的青年明眸望着爷爷,身后草木深影:“世间或许没有常赢的办法,但确实有……永远不输的办法。”

“你这样不赔不赚,不嫌耽误时间吗?”

“不耽误。”

“为什么不耽误?”

“因为我知道……赌局,有结束的一天。”韦老宰相带着笑意望向孙子:

“这就是你小子不陪皇帝读书的原因?”

凉风穿过庭院沙沙。

“正是。”

一滴透亮的水珠,从白毫的笔尖上砸了下来,晶莹四溅。

“这才是我的孙子啊。”韦老宰相笑着喝茶,“我有时候想,或许是老天爷搞错了,你本该是我儿子,却晚生了这么多年。”

“我是生得晚了,赶上这样的乱局面,只好先等一等。”

“看来你小子是想退一步做渔翁,等别人当鹬蚌?”

“我只是想等赌局结束罢了。明明能等的事,为什么要头破血流,非要赶着上场押命来帮一边赌赢呢?”

“只怕置身在风暴中央的时候,你不想赌,别人要硬压着你上牌桌。”

“那便是分身之术了。”

“哦?”

“我和我哥。”

“这就是你小子迟迟不肯入仕的打算?”

“是的,明知有不得不赌的一天,那就在走上牌桌之前,提早留好退路。”韦温雪面对着幽绿窗色,轻声说,“我给我哥当退路。”

春天的阴凉在四周拂**。

“雪郎啊雪郎,你是真正为家族考量的人。我的儿孙们,也只有你一人,最像我。”

“我只为韦家做事,不为什么大道,不为什么忠义,更不为什么正统。”韦温雪转过身,望着桌前的老宰相,“我只在乎我的亲人和家族。韦家这艘大船,已经驶过了五百年,还要小心翼翼渡过暗礁口,再平安地驶上五百年。”

“那我的小孙子,你有什么再驶五百年的法子?”

“我想,一艘船或许没有永远前进的办法,但确实有……永远不沉的办法。”

“何谓?”

“走好前路,留好退路。”

春光跳跃中,鬓须花白的老宰相笑着,示意韦温雪坐到身旁:“你小子啊,到底怎么看如今的局势,全说出来吧。”

浅蓝春衫的青年在老人身旁坐下,替老人轻轻捶着腿:“爷爷,你向一个酒色徒问政事,当真是难为他了。”

“说吧。”老人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要再和爷爷卖关子了。”

“那我便瞎说了,想来想去,当今的局势应该是八个字——”韦温雪低头,为杯中倒上新的热茶,袅袅白汽猛地笼罩了两人:

“分崩离析……藕断丝连。

“灵帝尸骨未寒,季家狭势弄权。我面前是一方叵测难料的棋局,外有胡兵与蜀梁南北交敌,内有关陇和山东左右对峙,我不敢下注,因为我看不到任何一方稳赢的希望。我出生在一个困难的时代,成帝年间的辉煌已经远去百年,只留下草原上马刀锃亮和东梁的千里繁华,此刻的大良恰若木屋将碎而未碎,我在屋中,不敢高声语,欲弃屋而去则无处可去,欲加固修葺又怕木屋一触即崩。木屋之所以未碎,是因为撑着木屋的两根柱子,一根是关陇八姓,一根是山东诸家,而连着两根柱子的,正是小皇帝和外戚。

“这样复杂的局势下,别人要赌,是因为别人原本就空手而来,乱世中赌赢了便可满载而归。可是韦家这艘大船,怎么能赌?又凭什么要押上五百年的基业,帮别人站队?

“在这样的危屋之下,韦家该做的不是战胜于朝廷,而是维稳制衡。

“别让木屋碎了,这是首要之义。我们得看好两根柱子,连好两根柱子,别让藕丝真断了,别让任何一方走极端。为此,朝中需要一个去沟通关陇和山东的角色,但是,没有一家担得起这样的恶名,这就是道义和朝政的死局之一。

“死局之二在于,要想长久地保住木屋,未来一定还是要靠陛下,要重新回到萧良皇室和关陇集团的稳局;可如果现在就扶持幼帝,木屋立刻就会塌了,又谈何未来?两根柱子之所以相安无事,是因为一根柱子相信利益在日后,另一根柱子相信利益在眼前。小皇帝日益长大,终有一天会移回权柄,这是关陇八姓和先帝老臣为大良当柱子的原因;而太后此刻摄政,恰是山东和二季为大良当柱子的原因。我认为棋局之困境恰在于此,既要让他们接着为大良当柱子,又要把利益渐渐夺过来,这个过程或许会需要八年十年,一个子一个子慢慢往外移。而现在不敢动子,我怕木屋先塌了。

“死局之三还在于摄政本身。杜路、高虓等人还滞留在战场上,朝廷一直把灵帝暴毙的消息封锁起来,避免外面的驻军知道,可这消息又能瞒得了多久?一旦武将回朝,摄政的问题会更加严峻。如果一定要在武将和太后之间选一个的话,已经不是哪方更好的问题了,而是哪方更糟。太后摄政,虽然会使山东和二季坐大,但并非不可制衡;可若是武将坐大,事态真有可能全然失控。我不知道杜路有没有摄政之意,但我知道爷爷您是不想蹚这浑水的,因为草莽是草莽,世家是世家,韦家眼里是千秋万代的福泽,而不是一时的豪赌。那么到时候,我们会被迫站队。”

韦老宰相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笑道:“那照你看来,未来哪方会获胜,韦家又该站哪边的队?”

“恕孙儿愚钝,并不能看清未来,只能看到满眼凶险。”绿影晃动,韦温雪低头添水,“但是,孙儿看明白了一件事。”

“哦,你看见什么?”

“赌局总有结束的一天。”韦温雪抬起头,“我们只要不提前输了,就总有赢的一天。”

“这就是你要韦家两边下注的原因?”

“正是。”韦温雪望着爷爷,双手将茶盏递出,“世事如赌,千机万变,与其猜测未来,不如确保自己在每一个未来中都能得利。”

“可若是两边下注,那这三个死局岂不会越拖越久?”老宰相接过韦温雪递来的热茶,低头吹气。

“我倒有一个解法。”

“哦?”

“太后需要一个伙伴,我们可以成为这个伙伴。而关陇需要一个领袖,我们也该成为这个领袖。”

韦老宰相停住了手中的茶杯,双眼望着他。

春日寂静。

“我知道这听上去阴险,可这既是两边下注的办法,又是破除三个死局的根本之法。”韦温雪低声说,“于韦家,可立于不败之地进退自如;于大局,可加固藕丝以防木屋破碎;于摄政,可制衡外戚又防武将夺权;于幼帝,可在稳局之中督促权柄渐移;于外敌,可团结内部以防可乘之机。”他嘴角勾出一丝浅笑,“看似是韦家自保之法,实则是韦家能为大良做的最好的事。”

“可世人是不会懂的。”老宰相摇头,“青史上,韦家惹上的可是出卖王室、两面三刀的恶名。”

“所以,韦家需要一个朝堂之外的暗中人,来沟通淑德太后和山东党羽。”幽绿色在韦温雪的眼瞳中摇**,他垂下了睫毛,“我可以做这个人。”

“胡闹,你是二公子,这种事怎么能让你来。”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我没什么信念,没什么禁忌,只有一双审时度势的眼、一双敢作敢为的手和一颗谨慎下注的心。”他抬起头,“让我来做别人不能做的恶事。”

“你是我最聪明的子孙。”韦老宰相又是摇头,“你应该做的,是去施展你的宏图抱负,是把你的青春才华得到最大的施展,而不是当一个家族阴影里的暗中人。”

“我不在乎。”风过拂衫,韦温雪温柔地笑了,“我哥现在已经被卷入了朝堂上的赌局,我担心他,我得帮他留条退路。”

韦老宰相再欲言。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我出仕的好时机了。”韦温雪笑着打断了爷爷欲出口的疑虑,“在太后摄政期间,一旦入仕就要卷入朝堂站队问题。我若当了幼帝的伴读,简直一辈子就钉死在这方赌桌上了,要么成要么死,只能抛头颅洒热血硬碰硬地帮小皇帝夺权;而我若是走了科举或荫庇,朝堂上必须和爷爷父亲哥哥站在一起。从此韦家就得一条路走到黑,用光了所有棋子,没法回头。

“其实,爷爷您虽在外人面前催我入仕,但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动作,这些年您对我的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也是有这样的隐忧吧?”

“你呀你,简直是爷爷肚子里的小蛔虫。”金光渐移,韦老宰相注视着面前人,“我虽然不像杜佐,韦家小辈人丁兴旺,但用得上的,还是只有雪郎和棠陆你们两个。”

“所以说,应该把我和我哥分别押注。让我哥走阳光下的大道,他是韦家的前途,是光荣和明亮的未来;而让我,去走黑夜里的小路,这是韦家的一条隐路,一线生机。

“只有我不出仕,才能暗通山东联络太后,才能为韦家保留棋子。

“若是真有格局大变的一天,正大光明的路断了,韦家还有这条隐路可以走,到时候摇身一变,大船便可转个弯接着稳行。若是像我们最希望的那样,未来重回到萧良王室的正轨,我们韦家更是这些年来拥护幼帝的忠良,我到时候从花柳街里踱步出来,揉揉眼,才是人生第一次出仕。

“在风云叵测之中,没有什么比韦家更重要。等几年而已,我等得起。”

花影斑驳中,蓝衫青年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那年他十九岁。

十九岁时,淑德扳倒了皇后,将长公主念安移入三春园里漏雨的瓦房里,欣赏着后者在饥饿和残害中度过了童年;十九岁时,杜路在草原上鏖战,金面具下少年双眼明亮,他带领着一支最勇猛最悲壮的军队,几个月后,他们将一战成名永垂不朽;十九岁时,赵琰默默无名地跟在杜路身旁,那时他还叫赵燕,不怕死也不想家,满心只望着他的将军,在流血拼杀中军功一件件升高;而十九岁时,韦温雪站在风吹光影的寂静春庭内,柔声说,他等得起。

为了家族和亲人。

离乱的时代里,别人都在狂流中大步向前,而他退后一步,走向了遮蔽身影的黑暗中。

“这是万全之法,可是,”鬓须花白的老宰相揉着自己的眼睛,“可是,家族真的需要你来牺牲自己的青春前途吗?局面真的凶险至此吗?草原上已经耗战了这么多年,武将一旦后退就会遭遇追击,抽身回朝之事谈何容易?而二季和山东,也都只是些庙堂之争而已,有你爷爷在这里坐镇,又能搅出多大的水花?如果韦家全力支持陛下,团结关陇,也未尝不可。”

“这条路我也想过。”韦温雪说,“但是,如果我们不两边下注,而别人两边下注了呢?”

“雪郎你是说——”

“除了韦杜,关陇其他六姓,未必就没有别的心思。”韦温雪捏着手中的茶杯,“如果有人表面上团结关陇八家,喊着口号要还政于王,实际上已经暗通太后了呢?”

韦老宰相长吁了一口气,仰头望向房顶,若有所思。

身旁,韦温雪注视着爷爷:“为了青史名声,为了保住在关陇集团中的威信和利益,所有人在表面上都要做南牙忠臣,不可能倒戈卖皇室。但是,人皮底下都在怀着什么鬼胎,爷爷你比我更清楚。

“真正死心眼忠于皇室的家族,在未来数年会被打压得相当厉害。一面是山东诸家的堂上争夺,一面是关陇八姓的各怀心思,想和太后做伙伴的人有很多,在江浪互逐中,有些家族一旦衰败下去,就永久地给别人挪了位置。

“即使韦家不联络太后,关陇中也会有别人联络;即使韦家不两面下注,也会有别家两面下注。到了那一天,韦家就成了别人的砧上肉。太后、二季、山东人、关陇人,任何一方都会盼着韦家跌下去。

“太后需要伙伴,而韦家即使不当太后的伙伴,也至少要当一个调和人,把矛盾转移到武将和太后之间。韦家站到调和人的角色上,这样才是安全的。也唯有如此,才能稳住木屋,督促数年之后权柄渐移,恢复大良的江山。”

浮光寂静地在墙上跳跃。

良久,韦老宰相长吁一口气,他转过身,问身旁的小孙子:

“那你都想好了?”

“我都想好了。”

“你不委屈?”

“我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三年前,爷孙二人在春庭中喝着热茶谈论未来局势,却谁都没有想到,局面何止是凶恶至此,日后的三年,大良简直每时每刻都是在弦上漫步,稍不小心就一脚跌空,万劫不复。

可惜韦老宰相再也看不到了。

几个月后,老宰相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溘然长逝,床榻前跪满子孙,个个抹泪啼哭。用最后一丝力气睁眼的老人,颤抖的手却绕过了韦徽猷和韦棠陆,独独指着无功无名的二公子,颤声如悬丝:“你对了,是两边……”手指沿着床沿无力地垂落,“下注吧。”

那时,杜路罔顾军令,擅自带着胜利的大军从雁门关一路向南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长安,小皇帝坐在金座上晃着脚张望,帘后银丝孔雀羽的裙摆在沙沙颤抖,私语纷纷,朝野震惊。

那时,韦徽猷的舞弊案宗已经被交到了淑德手中。空椅之旁,山东诸家虎视眈眈。

那时,公子穿着一袭白衣,走进了高高低低的红宫墙。

宿卫接过银鱼符,他一笑,年轻的宿卫便晃了神,还是身后一位老什长打开了门锁。这位名叫王念的老什长,神情复杂地望着韦温雪进门,听他温柔道谢,又望着他踏着月色和风声,走进了幽宫深处。

门锁又砰地扣上。

“都说这韦二公子好看,竟长得比画上的人还好看,像个仙人似的。”有人小声说,扒着门楼张望道,“你说这太后做得,比皇帝还有福咯。”

年轻的宿卫抿唇不语。

他盯着那背影。

夏夜银冰色的月光在一片深宫幽景中淌落,缓缓的冰河流动,那公子像是白霜和薄雾的幻梦,身影孤独,走入连夜飘沉的大雪中。

那时,公子带着明亮的笑容,拍着杜路的肩膀喝酒。

看两人的仪表,旁人总是难以想到,其实韦温雪的酒量比杜路更好。纵然杜路那时已算是酒中豪杰了,可韦温雪他是一个不会醉的人。十岁时,小杜路第一次从家里偷酒出来喝,豪迈地举杯,要和韦二一醉方休。最后,却成了小温雪背着呼呼大睡的小杜路,一路背回了韦曲。

那一次,杜路却依旧没有长教训。

他知道他已经醉了,他望着他满是刀疤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望着他熟悉的眼神。那一刻风声往天上涌,灯幡在四周飘,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一个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是一辈子的朋友,他们此生都无法摆脱家族争斗的宿命,惺惺相惜又彼此算计。那让他先开始吧,他当年拉起他的手,现在要放下了。

“你应该去南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声中一字一字清晰地落下,“大丈夫自当为国奋战,早日收拾河山。杜行之,大良的国祚都肩负在你身上,你又怎能在金玉屋中安坐?”

果不其然,他看见面前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别相信我的鬼话,他在心里说,别离开长安,那是十年耗战永不回头,蜀梁战场是没有尽头的无底洞,会把你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什么大良国祚,什么社稷江山,我只是在胡扯,你可以不信我的。

“韦二,只有你是真的懂我。”

他却听见了这句话。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了面前人带着醉意的笑眼,摇晃的手跟他碰杯,牙齿明亮:“韦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便不再疑惧。只是不能见到你了,地久天长,等我回来。”

杜路一饮而尽。

他痛苦地看着面前人,脸上却笑盈盈的,举起了酒杯。

杜路在第二日带重军离开长安奔赴战场,他赢了,淑德头戴一支白绢花端坐在黄昏的柔光中,他站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抬手撕掉了舞弊案的卷宗。洁白的纸片在修长的手指间纷纷扬扬,雪花般飘落在女人肩上。

“涟漪。”

他平静地说,黄昏中有一刻他的身影靠得很近,他的气息几乎将她压住,手指触碰肩膀,轻轻扫掉了一片碎纸,又毫不留恋地离去。

那两年里,他心情复杂地听着远方大胜传捷的消息,想象着杜路穿戴金盔黑甲,站在巨大楼船的甲板上横槊渡过粼粼春江的模样,大概是少年意气,英姿勃发。他也收到过一次杜路的来信,信上仍然是那激昂的腔调,感谢韦二使他最终下定决心,勉励二人作为青年共同为大良奋进。“小杜”的名字传遍了天下,那人的坚定炽烈,使他成了一位最有感染力的英雄领袖,到处都是他的朋友,无数拥趸追随着金面具的传奇,收编三国军队,剽掠天府江东,势如破竹地征战不休。等到东梁国破的消息真正传回长安时,垂帘静默,星河在春夜中涌动,韦温雪负手望向遥遥紫禁,却看见了朝堂上一片愁云和惊恐。阴谋的味道,像是诡异腐烂的花朵,萦绕在重重的红色官服之间。花灯烁烁满座,他和哥哥与山东人举起了酒杯。

“你不能去贵州。”

这一次,他说的是真话。

他却不再信他。

事情本不该如此的,他在那个雪夜里流着泪走远,他想自己终究是对不起那个人的。那个人不知道,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坚定的信念和炽烈的梦的,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献身为大道义做忠烈魂的,美丽的人皮之下,是一颗虚与委蛇的心、一双两面三刀的手和一双含笑算计的眼。他甚至不会因为杜路的死亡而报仇,即使他已经知道了暗杀的真相,可他依然安睡在艳丽女人的侧榻。他迷恋她,他们才是同类,是势均力敌的猎手,握着刀尖相爱。

“从古至今第一位女帝……我押你了。”

他抛给了她鱼钩。

“你哥是真不如你。”

她递给他一杯权力与嫉妒的毒药,他含笑饮下。

“我们是女帝和帝王师。”

她以为他饮毒了,正如他以为她上钩了。

“你弟弟今天晚上还来不来宫里?”

堂上,季茂年望着气得浑身发颤的韦家父子,露出了有些下作的笑容:“一个**后宫,一个扰乱军心,里应外合,真不愧是亲兄弟。”

韦家本来是能全身而退的。一个团结关陇忠心保皇的栋梁青年,一个暗中扶持女帝的花柳酒色徒,两边押注,滴水不漏。

可惜她没上钩。

她对二季,假借宫人之口透露了一出庆安世与赵后的故事。全是因为韦家二公子的引诱和**通,她昏了头,脆弱的女人听信了枕边风,这才让韦家的挑拨之计得逞,竟为着景国公和南牙的诤言而限制两个哥哥的兵权。淑德和二季的关系,既唇齿相依,又复杂危险。韦温雪正是撬开了这一点,顺着淑德防备二季的心思完成了这场权力移交的双簧,可就在他功成身退的一刻,淑德反手把他从黑影中拉了出来,推给了二季,当成整件事的挡箭牌。

如此,她把自己和二季的矛盾祸水东引,给了韦家。

他便将错就错了。

昨夜裴家席上,他刚激怒哥哥完成一出兄弟不和的戏码;今日清晨,父亲又抽着门框声势震天地教训着孽子。他必须把韦家从这场祸水中择出去,因此他必须是那个叛逆的、不合群的、荒唐的子弟。他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他遭到了家族的遗弃和驱逐。只有这样,韦家才是那个立场坚定的关陇领袖,而不能是暗通款曲的叛徒。

可鞭子下这扇颤抖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托住。

“弟弟!”

他握着鞭子,听见门外韦棠陆焦急的声音,他哥用力地托着那扇门,倾着身说:“不要打他!父亲,是我没教好弟弟,您别再打他了,要打该打我啊。”

面前,韦徽猷从热茶上抬起头,对着门外吩咐:“棠陆你回去。”

“父亲!”

韦温雪靠着门,听见了门外砰一声,他哥倾身跪在那里,与他只有一门之隔,喘气的声音震着他的手掌:“是我宠坏了他,才让他做出这样无耻无义的丑事,可雪郎从小就是个宽厚善良的孩子,他只是年龄太小,是一时糊涂受了奸人引诱。求父亲不要再打他了,他生下来就让我抱着长大,一身细皮嫩肉,怎么能挨得了这样的鞭子?我不忍心看他遭罪,跪在这儿求您,饶了他这一回吧。”

屋内,韦徽猷放下了茶盏,望着二儿子:“看看你,你让你哥多心疼。”

韦温雪抚摸着门板,低下了头。

“哥,你回去吧。”他的声音有点发涩,“是我做错了。”

“你还有脸认错。”门外的声音却突然激烈了起来,“你做出这些事之前,有跟我说过一声吗?还在这儿逞强,挨鞭子的时候怎么一声不吭,你哥要是不来,你是准备一直不认错直到被打死吗?”

“我……”

“算了算了,让棠陆进来。”韦徽猷止住了二儿子,“你哥不见到你,怎么会放心。”

韦父拿过鞭子,示意韦温雪去暗室中躺着。随后,韦左司推门而出,厉声对众人道:“除了棠陆,谁都别进去,不许心疼这孽子!”火冒三丈地甩袖,扬长而去。

“谢谢父亲。”

韦棠陆跪着目送父亲远去,然后顾不得拍一拍身上的尘土,便冲进了房中,望见暗室中躺在**的韦温雪,焦急地抚摸着他的额头:“疼不疼?伤到哪里了吗?”

韦温雪看见他哥的眼神,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在巨大的羞愧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给你喊郎中了,你先忍一忍。”韦棠陆看见弟弟的神情,却不由得更紧张了,刚刚的责备也变成了自责,“昨天晚上是我没带你回来,才让你今天早上遭了毒打,我不该和你分开走。”

韦温雪抬手,碰了碰他哥的脸:“我没事。”

“别乱动了,你会疼。”韦棠陆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放回到弟弟身旁,“你睡会儿吧,睡着就不疼了。”

“哥,我——”

“我给你摇着扇子。”他哥垂眼,拿起了一面老旧的芭蕉扇,坐在榻上白衣公子身旁轻轻摇着,轻声说,“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你五六岁的时候还和我睡在一张**,夏天嫌热,我总是先给你摇扇子,哄你睡着了,再给自己摇,摇着摇着眼皮打战,便松了扇子睡着了。你那时多小一个人啊,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从来不会走开。我有时候还在想,你要是一直那么小就好了,我拉着你抱着你,你怎么都不会走开……”

韦温雪本还有话要说,可他昨夜没睡好,此刻扇底风拂面,细语在耳旁飘着飘着,他竟真的眼皮打架,一歪头,安睡在了他哥身旁。

等他醒来时,他哥已经不见了。

一个人打着哈欠,他从暗室里缓缓踱步出来,避开他人的目光,抄小路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花积已经在院中等了一个上午,正心神不宁地坐在窗外,一见到公子衣衫不整地走回来,急忙上前,看他是哪里打伤了。

“没挨打没挨打。”二公子摆手,“只是在我爹房里睡了一个回笼觉,我哥还给我扇扇子呢。”他边说边往屋里走,发带不知道丢哪里了,锦缎般的长发在腰间乱飘,一缕被枕乱的头发翘在头顶,随着他的步子一跳一跳的。丫鬟们见了他头顶那缕毛,都捂着嘴偷笑,他则有些蒙地望着她们,眼里还带着刚醒的水光。

“谢天谢地,幸亏有大少爷。”花积跟在他身后仔细检查了一圈,终于松了口气,笑得眉眼弯弯,“多谢菩萨保佑。”

“哪有什么菩萨——”

花积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可不许这么说话。”她一脸紧张,嗔道,“多大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嚣张又乖僻,不能这样了。”又赶紧低头念道,“菩萨不怪罪,菩萨不怪罪。”

“好啦,姐姐,我不乱说了。”

“坐下吧,让我把你这一头鸟窝梳好,别让别人再笑话。”

铜镜中,粉衣温柔的女子挑起青年的长发,低头拿着小梳子,白皙的手缓缓穿过如瀑黑发,一下又一下,灰尘在安静的光芒中旋转。

他牵过女子的香囊,放在鼻尖嗅着。

花积束好了发髻,蹲下身,为他仔细整理衣裳,一条又一条地束好衣带,金光打在她洁净柔和的侧颜上,她垂着睫毛盯着他衣襟上的褶皱,一边捋着,一边轻声说:“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长不大了,让姐姐照顾我一辈子。”他坐在金光中,笑着,漂亮的喉结起伏,“我说今天捉的雀儿怎么跑了,原来里面这件衣服也要打结呀。”

花积忍着笑,摇了摇头:“天天对鸟对虎那么上心,怎么就不知道对书本上上心呢。”

“书哪有老虎好玩?”韦温雪抬手接过了绿果儿递来的温开水,喝了两口,又递了回去,“对了,胖儿子怎么样了?昨天一夜没见着我,是不是已经有点郁闷了?”

花积终于没忍住,扑哧笑了。

旁边的绿果儿笑得手中茶盏都在颤,忍着说:“你的胖儿子好着呢,刚刚还蹦起来抓了只鸽,正玩得不亦乐乎呢。”

“嘿,没良心的东西,我去看看这小胖子。”韦温雪松开了香囊,起身,边走边往园里呼喊,“胖胖!胖胖!我回来了,还不快点过来慰问你老爸——”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橙黑的身影从竹林里嗖地就蹿了出来,双爪拍地砰砰砰砰响,见到韦温雪兴奋得两眼发亮,猛地就冲了过来,没刹住闸,一下子滑了出去。

幸亏韦温雪闪得快。

他那胖儿子一天吃四只鸡,壮实得像个小铁桶,平日蹦到桌子上的时候,桌子都得抖三抖。虽然现在虎子只到膝盖高,可要是真撞上了韦温雪,谁倒下去还不一定呢。

“胖儿子,想不想我?”白衣公子笑着蹲下身,两只手搓着胖乎乎的虎头,“你看看你,脸越吃越大,以后就不好看了。嘴上还血淋淋的,又在偷吃什么?我给你擦擦——欸,这鸽子毛是从哪里来的?”

他狐疑地挑起一根洁白的羽毛,突然站起身:

“胖儿子,你是把我的鸽吃了吗?”

虎子呼噜了一声,圆脑袋还在往他腿上蹭,一副挠痒还没挠够的样子。

“你真吃了?”韦温雪难以置信地捏着那一根羽毛站在那儿,“鸽子的骨头在哪儿?身上的信呢?”

虎子听出了那语气的严厉,有些不满地低吼了一声,站起身,踱步准备离开韦温雪。

“那是苗寨的信。”它看见漂亮主人盯着自己,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你要是真把它吃了,我把你吃了知道吗!傻儿子,把剩的鸽子给我。”

韦温雪看见虎子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它抬起头,撒开腿跑走了!

“嘿,你长大了还敢跟爸爸闹脾气了!”屋里的丫鬟们扶着门框哄堂大笑,只见园里二公子一把抓起白衫下摆,追在老虎后面,束发摇晃,金光下长发四处飘散,“我就不信还追不上你!”

听见脚步声,虎子回头,满脸都是“你来追我呀”的兴奋,转头跑得更快了!

眼看小虎就要钻进竹林,白衣公子伸手,握住了墙根一柄修长的两股虎叉,眯眼,瞄准,松手,银白光长长地划过,迅疾落下!

“砰!”的一声,正好卡住了虎子的后颈,虎叉狠狠插下!虎子吓得一缩,两边铁尖扎进了地面的湿土中。

“少爷真厉害!”一片脆声娇笑中,房檐下的少女们拍着手加油,女孩们彩色的衣衫和风铃声一起在夏日庭院中飘**。他转过身,带着些少年得意的笑,对女孩们挥了挥手。花积拿着绣件站在一旁,对上他得意的目光,摇着头笑了,又低下头绣着那朵一直没完成的花。

白衣公子便接着在森绿的庭院中飞奔,一把拔出银虎叉,坐上虎背,按下小耳朵低压的虎头:“嗯?不跑了?鸽子呢?”

被按得胖脸都变形了,虎子一边低压着耳朵,一边龇着牙,发出警告的呜呜声。

韦温雪一把掰开了虎嘴。

“还学会咬爸爸了,嗯?”他单手握拳,伸进了森白锋利的虎牙中,一直伸到喉咙处,胖胖被撑得嘴都闭不上,想要咬他,但那四颗又长又曲的虎牙却成了障碍,竟绊着它自己咬不成。僵持了一会儿,胖胖终于发出了讨好的鼻息声。

韦温雪松开了它。

胖胖却没有站起身,它像幼崽一样躺着,蹭着主人打了个滚,这是一种确认地位的示好。韦温雪捏了捏它的后颈皮:“我看见你的小金库了。”

他站起身,向竹林里那一小摊血肉走去。

胖胖没有起身,仍躺在那儿,眼睁睁望着主人捧走了自己的猎物。主人路过的那一刹,它闻着血味满怀希冀地抬头,却看见主人头都不抬,单手一抛,就把那半只血肉模糊的鸽子“扑通”一声扔进了池塘,溅得虎子胖脸一脸水。

但胖胖会被这种小事打击到吗?

胖胖不会。

它舔了舔自己的脸,然后站起身,也“砰”的一声跳进了池塘里,轻车熟路地游到池中央,一个猛子扎进去,虎头再浮起来的时候,嘴里已经衔着半只鸽子了。

怕主人再抢自己的食物,它泡在浅水处,两爪抱着那半只鸽子吃完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抖身上岸,舔了舔自己湿漉漉的爪子,留下半池红痕越染越远。

就在这时,它听见了主人的笑声。

远远地,它看见主人握着那一张被血水弄得脏兮兮的信纸,站在亭中,一个人笑着,笑得眉眼都弯在一起,满背细细散落的长发,也都温柔地摇动着。

“少爷,什么事这么开心呀?”小凝霜抱着几枝新剪的白花,从亭旁穿过,垂着两个小辫探头道。

“有个混蛋还活着。”公子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笑了,“烦人精,竟是骗我为他落泪呢。”

“那他肯定没骗成,少爷你又不会哭。”

“当然没骗成。”公子摆手,“小凝霜,去和屋里几个姐姐都说,这几天没事就去外面嚼嚼舌根,说我被老爷抽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正躺在**养伤呢,没有个把月出不了门。”

“嘿,好嘞!”小凝霜抱着花,眼睛发亮,“我正想去外面玩哩!”

“那就放你三天假,到处去玩,见人就说我的伤势,说得越严重越好。哦,对了,”他眼球一转,露出了有点顽劣的笑容,“别忘了加两句,说季太后独守空房,夜夜寂寞,正暗恨着她那两个哥哥,思念着我日夜抹泪呢。”

所谓三人成虎,便是这谣言在长安城中越传越离谱,起初只是说那大逆不道的韦无寒被韦左司拿鞭子抽得鲜血淋漓,又去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骂他丢了韦家的脸;后来又说,那韦左司鞭子都抽烂了,韦无寒被打断了腿,躺在**好不可怜,太后远在宫中都为他伤心呢;后来关于太后那段传得更邪乎,说太后为了无寒公子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甚至屡屡想要殉情,只求来世再做夫妻,是个可怜的痴情女子……编得有鼻子有眼,大抵是传到了涟漪耳朵里,她生气了,于是流言一夕之间变成了韦温雪破了相,是太后不要他了,他正躲在家里捧着一张破脸伤心呢。

韦温雪让花积去打听谣言,每天听了被逗得哈哈大笑,只听到最后一个时边笑边拍大腿:“对啊,伤了脸,我怎么没想到呢!”

一个月后,他再出门时,右脸上带着一条条支离破碎的红痕,从眼角划到下巴,紫黑的血痂一块块垂着,诡异而妖美。旁人见了他,都是猛地吸一口气,然后又摇着头,不忍心地叹气。

八月的几天,他就在长安瘸瘸拐拐地走来走去,展览他那张破碎的脸。

天空阴郁。

一身靛蓝,头上戴着黑色斗笠的女侠与他迎面而来,擦肩。

韦温雪一袭黑衣,顶着那半仙半鬼的花脸站在路中央,优雅地伸手,拦住了女侠的去路。

女青年从斗笠的阴影中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若我没有猜错,陈女侠,你是为了追查一封神秘的信而来到长安。”黑衣的韦温雪侧身,用那月光般皎洁的半边脸望着她,“那封信,关乎你一个故人的下落。”

韦温雪单手挑开车帘,转身,露出那如鬼如魅的半边脸:“上车吧,你不会拒绝最后的答案。”

女侠不动:

“所以,这一个月间向西蜀武林送了那么多拼凑谜语信的人,就是你?”

半仙半鬼的黑衣公子颔首。

“那我是唯一找到你的人吗?”

“刚刚是的,但是,”韦温雪望着摇晃的门帘,白玉无瑕的左脸冲着车厢里笑了,“现在不是了。”

车中,一位面貌平凡的中年男人已然坐着,长剑放在身侧。

没人看见他是怎么进去的。

这便是声名传奇的天下第一盗王:白山林。

“小净,是我。”他对上蓝衣斗笠女青年的目光,冲车外点了点头。

“白伯伯,你也来了?”车外,名为陈宁净的女青年吃了一惊,“自从三年前蜀国那一夜,你就销声匿迹,今日竟然肯为了杜将军——”

“上来说吧。”

黑衣公子拍了拍陈宁净的肩,一起坐进了车厢,厚重的车帘迅速垂下,遮住了路人打量的目光。

半个时辰后——

韦温雪一人从车厢中走了下来。

身后,那辆马车奔跑着一路向南,穿过启夏门,卷起滚滚烟尘,向着南方苗寨冲去。

八月的雨,沥沥地落下来。

他一个人穿着黑衣服,穿过雨水中一家家亮起灯的长安城,闻着湿漉漉的风,只觉得痛快。

去年这时候,他们还在桂花树下吵架。

他低头笑了。

如果杜路现在又站在他面前,又用那种熟悉的天真热烈的目光望着他,那么他也会望着杜路,和他好好喝一壶酒。在杜路喝醉的时候,他再轻声告诉杜路,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人间的热闹在身旁喧嚣,他开始认真地思考着杜路两年前的那封信。金色的雨水在头顶滴落,青年们并肩为国家的未来而奋战,这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打算。虽然他肯定不会把筹码全部押在这里,但是,和杜路做盟友,或许是件可以信任的事吧。如果一定要在武将之间选择的话,二季与杜路,这还有什么比较的必要呢?二季与韦家的嫌隙已然埋下,而杜路,他们还不了解彼此吗?他们终是默契的朋友,是一转身就会去寻找对方的人。

纵然我骗过你一次。他在雨水中笑着走远:可你被别人骗得更惨啊,杜路大傻子,最后还是我把你救回来了。我们之间清了,我甚至觉得,你之前那些天真的话也有些道理了。

我开始思考一个站在你身边的未来。

我开始想象一个更好的大良。

那些呈上去的文字只是杀人的刀笔吗?他想起了那个被乱棍打死的小兵,才十六岁,在麻袋里缓缓地咽气,肿胀的尸体被抛给河岸上追逐的野狗,年轻的手脚被咬掉。哭瞎一只眼的母亲,接过半吊钱,只听说儿子在军中染了恶疾去世,多问两句,就被新上任的军官狠狠地推开,瘦弱的身体趴在地上喘气,锃亮的军靴从面前踏过去。白衣公子平静地执笔,写到最后,却握着笔在深夜里浑身发颤。

他开始理解有些事不只是博弈。

他开始盼望杜路早点回来,趁着桂花还没落下,他要和杜路重新进行上一次的谈天,他保证自己不会再用那样嘲讽的语调,他会好好地听杜路说完。但他知道,若是杜路听说了他和淑德的丑事,大概会生气和失望,但关于这件事他不打算认错,更不会辩解。那些教条礼法本身就是错的啊,他想,一个那么年轻美丽的女人,被锁在空房间里老去,那才是残忍的事吧。

头顶清凉滴落的雨水,却突然被挡住。

一个人的影子垂了下来。

黑衣湿淋淋的韦温雪转身,看见了一双明亮的微笑的眼,那素来温润谦和的柳公子正站在面前,望着他,为他撑起一把素白的油纸伞。

“柳兄呀,好久不见啊。那夜我还不如去找你,让你收留我呢,别提了,第二天回家,我被我爹打得好惨——”

柳公子不语,只是望着他笑。

“怎么了?见我被打成这样,你倒高兴了?”

“不是,”雨水中,柳公子笑着伸手,摸了摸韦温雪的脸,又抬起自己被染红的手指,“无寒的伤疤都被淋湿了,红的紫的正往下流呢。”

韦温雪也笑了,比了个“嘘”的手势。

柳公子会意地点点头:“真开心又看见无寒,你没事就好。今夜雨这么大,让我送你回家吧。”

“别了别了。”韦温雪推开了他的伞:“我刚捅出这样的丑闻,名声不好。你可不要被别人看见和我走在一起,别坏了你的名声。”

“不会,能和无寒走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你就不觉得我……无耻吗?”

“那夜在裴家筵席上第一次听见那些事,我是很震惊的,难以相信无寒这样的人会……我有段时间烧了你的诗,我很抱歉。”一颗颗透明的水珠在素白的纸伞上凝结,柳公子带着一缕微湿的鬓发低头,“但是,我后来想明白了,无寒无论做什么样的事,无寒都是写出了那些诗句的人。平常人无法理解无寒,就像是他们永远无法读懂你的诗一样。我怨你的时候,其实应该想想,到底是你写错了,还是我读不懂呢?”

雨水在伞上噼啪作响。

“我是真的很想和无寒做朋友的。”柳公子攥着伞柄,猛地抬头,“从我读到无寒的第一首诗开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非常非常光芒四射的未来。所以请无寒你千万不要说那些自怨自艾的话呀,也不要一个人淋着雨走路啊。我想送你走回去,因为日后,说不定我就没有和你并肩的机会了,你一定会成为我们……仰视的人。”

那年他们二十二岁。

孩子们在四溅的积水中跳跃,树叶亮绿得耀眼,水汽温湿。他们相视笑着,撑着同一把伞,站在一场充满希望的金光大雨中。

这是良朝的最后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