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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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八月,苗寨。

北漠屡犯边境。

太后封赵琰为定远将军,领重兵北上。

八月,太后赐嫁长公主念安,定远将军赵燕恭迎。辇辞阙,入雁门,鸾书既至,暮婚礼成。

“嘿,你们知道吗?他的女人嫁了他的部将!”流儿提着木奁,踩着木屐噔噔噔地追上同伴,“这才几个月,太后赐的婚,他的未婚妻居然就嫁了,他的部将居然也娶了!”

红面纱的少女猛地停住了脚步。

“我是看不懂大良人的弯弯绕绕了。我听三叔说,太后这次嫁公主,是为了拉拢赵燕。她先前把杜路留下的军队交给两个哥哥整编,现在又害怕了,居然用赵燕、裴拂衣、高虓这些外人,来分自己亲哥哥的兵权,你说奇怪不奇怪。”少年小飞一边走在摇摇摆摆的吊桥上,一边说。

“大良人就是这么奇怪,别说亲兄妹了,恭帝还杀了那么多自己的儿子呢。天天讲些礼啊,德啊,结果都在暗地里捅刀子,抢女人,乱搞一通。”流儿噔噔噔跑过吊桥,回头对小飞做了个鬼脸,“派来的大官还说,我们在野地里唱歌夜宿有伤风化,屁,两情相悦的事,谁管得着,比他们那些虚伪的家伙好多了!”

“就是!”

“我也听我伯伯说了,寨主最近特别着急。他原本想把杜路藏好,等关键时刻再搬出来。结果时间越久,军队编得越散,再拖下去杜路就什么都不剩了。更何况去年大破南诏之后,赵燕越来越得军心。威望这种事,最经不起时间了。”

“那我们到底该把杜路怎么样呢?”

“哎呀,不用想啦,反正马上就要祭祀秋神了,秋神会启示我们如何处置杜路的。”

流儿已经率先跑到了,他放下木奁,一条八爪缆绳在手中嗖嗖地绕圈,猛地掷了出去,“砰”的一声扒住峭壁上的石头。

他仰头,望着千丈高耸着通向天涯的峭壁,拉了拉手中的攀岩绳。

云雾在脚下飘**。

瀑布咆哮。

“圣女大人,你把药材给我,我一并挂在腰上好了。”流儿说完就把攀岩绳咬在嘴里,双手拿起地上的木饭盒,绑在腰上,转身,去接红衣少女手中的药包。

红衣少女盯着地面发呆。

“嘿!”他吐出攀岩绳,一手拉住绳,另一只手在少女的面纱前晃着,“在想什么呢?”

“啊?”

小月牙猛地回神,红面纱上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抬起,茫然地望着流儿。

“你在担心秋神祭典的事吧?”流儿拿过药包,低头在腰间绑着,“苗寨发生了这样的动乱,今年是没什么收获,我们摊上杜路这小子,还费了不少只鸡。下个月给秋神的献祭少得可怜,你作法的时候,要多小心一点。”

“嗯,我会小心的。”

“好在阵法还能运转,大家都还在一起,熬过大良官兵的搜查就好了。”流儿一边说,一边率先向千丈山壁上攀爬。小月牙拉过攀岩绳,跟在他后面,“是啊,只要今年祭典成功,秋神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那我们要抓紧时间,再去外面多搜集采摘些食物,也好度过今年冬天。”流儿把自己侧挂在岩石上,从怀中掏出另一根攀岩绳,嗖嗖地扔了出去,八爪钩钩住头上的另一块石头,“我可不想冬天再爬这座山了,想想都冻手。”

“说不定我们冬天就出去回家了呢,再也不用这么辛苦。”队伍最后面的小飞转身,收起第一根攀爬绳,递给最前面的流儿,“我好想我家隔壁的好朋友啊,他当时留在寨子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三人就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靠着两根绳向上攀爬。巨大高耸的山壁上,他们仿佛三个小小的点,一尺一尺地挪动,衣带在风中飘颤。

日光一寸一寸落下。

蓝粉色的黄昏在身后渐渐涂开,云层愈发浓重,暮光绚丽,黑色的游鸟结伴归巢。

在漫天紫金色的火烧云升起来的一刹,他们终于停下了攀登的脚步。

此刻再向下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层层石峦往下冲去,云雾发颤,悬崖上的吊桥小得像一条细细的蚯蚓,万仞青山都远在脚下,更下面是无尽深渊。

他们三个人扒着两个石穴,下半身悬在空中,两脚晃啊晃。

周围,无数座峰峦绝崖耸立着,隔空对望;面前,巨大的黑灰色石壁参天而立,光滑平展如一面铁镜,巍巍乎可畏,再往上望不到尽头,神明般庄重的阴影笼罩着三人的头顶。

可就在这险恶之境,竟有古人用斧凿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石穴。

而顺着一个个石穴再往上望去,就在眼前绝壁的最中央,出现了一口悬棺。

风一吹,漆黑的棺材就在半空中摇来摇去,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摔下万丈悬崖,摔个稀巴烂,只有几根细细的线把棺材吊了起来,绑在两根木桩上。这两根木桩更是奇特,竟直接插进平滑的石壁里,丝毫没有开凿的痕迹,更没有胶水黏合,就这么贴着垂直的石壁伸了出来,仿佛从石壁里长出来似的。

流儿和小飞扶着红衣少女,她小心翼翼爬入最高的石穴中,缓缓站了起来,摸到了两根木桩。

棺材就在她面前摇着。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双手握住一根木桩,解开了上面的一根细线。

悬棺瞬间一角倾倒,向着下方跌了下去。

流儿眼疾手快,“嗖!”的一声扔出攀岩绳,八爪钩扣住悬棺,流儿用力一拉,棺材猛地到了身旁。

红衣少女这时也爬了下来,三人并肩站在小石穴里,悬着的棺材在面前摇摇晃晃,他们共同伸出手去,推开了沉重的棺材盖子。

棺材里露出了一个青年的脸。

青年蜷缩在狭小的棺材里,裹着棉被,无数洁白的花瓣堆满棺材,散发出刺鼻的香味,他好看的眉宇微皱着,山间的水汽打湿额前的碎发,沉睡中呼吸绵长,银色的头盔放在他身旁。

是杜路。

他已经被装进棺材悬在这里吊了一年,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千万只白纸鹤在门外摇曳,从天到地,黑夜中哗啦啦地飞翔,轻薄的纸面呼啸着银光点点泻落。

木屋里,杜路靠门坐在地板上。

他把信纸垫在膝盖上,就着门外那点银光,歪着身子写道:

“韦二,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我像是误入了桃源的渔人,像上了仙台的刘晨阮肇,像邗子追着狗闯进了仙人的洞穴,但我却怎么都走不出去了。这一年来我被困在一间木屋中,门外是滔天海水和变幻莫测的奇景,几位苗族少年和巫女每日来探视我,可我看不见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他们如何消失。木门随时都敞开着,我曾无休止地在外面奔跑,在海洋鲨鱼间奔跑,在云雾仙宫中奔跑,在巨人猩红的腹部奔跑,跑过一层层幽蓝网结的血管和巨大的跳动着的心脏,却永远找不到出口。

“我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唯一的线索就是,这是在山里,我有时听见风声,有时是男女对唱的山歌声,有时雨水湿润,有时花香充满整间木屋。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十六封信,我已经快用完了桌子上的宣纸。我希望你能收到它,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你,能够解开这个迷宫。

“警惕那个巫女,她拥有无法想象的法力。”

他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猛地停下笔,将手中信纸熟练地对折,从窗口扔了出去,杜路跳回到了**,一裹被子,假装自己熟睡了。

窗外,对折的信纸在黑暗中缓缓展开,飞翔着,慢慢融化。

红衣少女和两个少年推门进来。

“秃噜!秃噜!”小飞上去摇着他,“快起床做饭!我还要吃你上次做的羊肉汤和臊子面!”

“嗯,我都睡下了……”棉被间,杜路迷离地睁开眼,用苗语说,“你们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我们刚才去——”

“又套话!小飞,你不要理他!”流儿猛地捅了一下同伴,转头,给了杜路一个警告的目光,“起床吧,大无赖,我知道你在装睡。”

杜路笑着从棉被中坐起身,接过小飞手中的食材,提进厨房中。一阵乒乓响声后,青年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菜出来了,招呼三人道:“快拿碗来吃吧!”

少年闻着香味如兴奋的小鸟,飞快地聚集在桌前,狼吞虎咽了起来。红衣少女则背过身去,汤勺伸进面纱里,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小花,你从小吃饭都不去面纱吗?”再好吃的羊肉都填不上杜路这张嘴,“你天天戴着面纱,就不怕上半边脸晒黑了,下半边脸还是白的吗?到时候你在夜里一去面纱,嚯,老远就看见半边白脸飘过来了——”

小月牙不想理他。

她一抬手指,长桌的另一头,杜路立刻蹲下身去捂住了自己的脚尖:“别踩我,我不说了!”

“圣女大人,算了。”小飞有些不忍心,“毕竟他忙这么久给我们做饭吃,也怪辛苦的。”

“你不要同情他,他可是时刻想着逃走呢。”流儿两手托碗咕噜咕噜地喝着汤,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桌下的杜路,“杜路啊,看在这碗汤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忠告,你不要急着出去了,你要是现在回到长安,会很伤心的。”

杜路在桌子底下闷闷地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最近你的未婚……唉,算了算了。”小飞左右手各拿着一根筷子,低头搅拌着臊子面,“虽然你是个混蛋,但今天我同情你一天,男人间的同情!”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杜路松开了那只脚,抬头,准备从桌底起身坐回去,“难道大良真换国号了?只要二季不造反,长安就还没到最糟的一天。你们说吧,再坏的消息我也有准——”

他忽然间僵住了。

蹲在昏暗的桌底下,他抬头,死死地盯着某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杜路?杜路你怎么了?”

“没什么。”桌子下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抽筋了。”

“你还好吗?”头顶上传来了小月牙的声音,红裙摆在面前挪动,她猛地探下头来,明亮的眼睛盯着黑暗中蹲下身发抖的杜路,“你捂着嘴干吗?你嘴抽筋了?”

杜路赶紧放下了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有,脚,脚抽筋了。”

小月牙狐疑地盯着他。

杜路笑着望着她,背后的手指还在发颤。

就在这面桌子的下方,就在他们此刻对视的幽暗中,无数洁白的光点正在小月牙的脸上和身上拂动,像是跳跃的冰碴,瞬间散开,又瞬间凝固成一张写着文字的光图:

如果你正在读这段话

你已经昏迷一年了

我正在试图唤醒你

我不知道这段信息会出现在你梦境的哪里

但不管有多惊讶你都不要表现出来

杜路望着对面的人,眼眸中对面的人脸上光点四散,突然暗了下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脚:“好了,又好了!”

他们两人缓缓从桌底站了起来。

小月牙还盯着他。

“吃……吃饭呀。”他举起自己面前的汤碗,坐下身的时候,凳子发出突兀的一声响,他吸溜着喝了一大口,热气混着滑嫩的羊肉一下子充满喉咙,“今天煮得真好吃啊!”

小月牙仍站在那儿。

“杜路。”她猛地拽下了红面纱,电光石火之间,明亮如炬的眼睛盯着杜路,轻声道:“忘记你刚刚看到的东西。忘记。”

杜路双目溃散地站起身。

羊汤从他嘴中流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跌回到座位上,呆呆地注视着桌上的碗筷,一动不动。

窗外,千百只闪烁银光的纸鹤,还在黑暗中哗啦啦地飞翔,长夜寂静。

“白伯伯,你说的这个办法行不通啊。”黄昏中一座险峻的高峰上,黑斗笠蓝衣的女青年眯着眼说,她正握着一块水晶石贴在右眼上,紧张地望着对面的千仞绝壁。她身旁,白山林趴在地上,双手拿着一根长鱼竿,下面绑着长线,摇摇晃晃地甩向了对面半空中的悬棺。

长鱼竿下钓着一沓黄色的道符,在风中哗啦啦地起飞,像一团金色的火。

他在试图把道符甩到悬棺上。

“我年轻的时候,偷丢过一次东西。”白山林握着鱼竿趴在那儿,一边调整角度甩着鱼竿,一边低声说,“你们这些小辈,听说过银色孔雀宫吗?”

“银色孔——”从水晶石中,陈宁净望见渔线猛地冲了过去,“好!这次正好……唉,又空了!应该再往右一点。等等,银色孔雀宫?那个被诅咒的宝藏?”

“你竟然知道。”

“因为我有亲戚也去寻过宝,我的一个舅舅苏照和他的表哥林乐,结伴去南诏国寻找银色孔雀宫。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他们一路顺着拼凑出的地图,在暴雨夜到达了一间森林中的旅店,店里已经住下了十八个先到的寻宝人。夜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老妇人在一楼大厅中熬着热汤,肉香在整个明亮温暖的旅店里飘**。大家都锁了房门,结伴下楼去喝汤,二十个年轻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讲着笑话活动着筋骨。我的那个舅舅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坐在一片欢歌笑语中,一边喝汤,一边埋头写着当时的情景:大家都很兴奋,约定明天早上一起去森林里寻宝,就在这时,旅店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们开门了吗?”

“我不知道。”天色越来越暗,陈宁净放下了眼前那块水晶石,揉着发昏的眼睛,“因为当我们再找到那个舅舅时,他已经疯了,身旁只放着这一本残破的日记,怀里抱着他表哥发臭的尸骨。这本日记上详细写了他们一路上的艰辛,记录了他们走进旅店,最后一页上,还有一大滴肉汤的污渍。而日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旅店外响起了敲门声。‘声’字还没写完,他就仓促地放下了笔,墨水晕了好大一片。我的姥爷反复问那个舅舅,门响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疯掉的舅舅抱着怀里的骨头不撒手,嘴里嘟囔着一句……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那些年里,苏家找了各种语言来比对,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他们说那句话根本不像人的语言,而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哭声。”山间终是黑了下去,陈宁净打了个哆嗦,“他们说那个舅舅坐在那儿仰着头,眼里没有泪,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空洞地盯着每一个路人,嘴里哇哇哇哇、呱呱呱呱地大喊着,像是期盼别人能听懂一样,一边叫一边摇着怀里生蛆的白骨。”

夜风起,面前的棺材摇晃着黑影在石壁上飞翔,密密麻麻的石穴像是睁开又闭上的眼睛。

山野寂静。

“其实,你们听懂了。”白山林垂下了手中的鱼竿,“那就是哭声,是婴儿的哭声。”

“什么?”

“二十年前的大雨夜,森林里唯一亮着灯的旅店里,屋里青年们笑闹着喝汤,突然,外面传来了诡异的敲门声,青年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开门。你舅舅放下了笔,墨水在日记本上越晕越长。而此时,他的表哥已经等不及了,站起来大喊道:来者何人?那个雨夜敲门的人便回道——”他低下了头,“是我,白山林。”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目瞪口呆的陈宁净:

“是的,我,就是那个二十年前的敲门人!让我告诉你,那夜你舅舅放下笔之后,旅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刻钟后,陈宁净喘着气坐在山岩上,握着那一块水晶石,眸子还在颤抖。

白山林坐在她身旁,拍着她的肩膀。

“所以说……”陈宁净猛地抓住了白山林的手,“那个银色孔雀宫不仅是一座宫殿,还是一个婴儿?”

“是的。”

“而你们二十一个人,走进的并不是森林中的旅店,而是那个婴儿的大脑?”陈宁净扶住自己疼痛的脑袋,“暴雨旅店中的那一夜,是你们集体的梦境?”

“是的,我们进入银色孔雀宫的石室后,一听见婴儿的哭声就被催眠了,二十一个人陆续走进了梦境中的旅馆。肉汤锅里捞出滴答答的尸体,上锁的密室里惨死的侠客,银白的闪电劈燃一根根蜡烛,在暴风雨围困的黑夜中,身旁一个又一个人诡异地死去……你舅舅抱着奄奄一息的表哥夺门而出,在森林里大叫着奔跑,我追着他,高喊着‘危险,快回来’!他却红着眼转身,拔剑要和我决斗……

“暴雨森林中,我技不如人,被他用巨剑从肋下一击击穿,一瞬间四溅的血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一块冷铁在我的血肉中碾动数下,又猛地拔出!我跌坐在庞大榕树的根部,身后,苏照的黑影对我举起了巨剑——

“无数银白的雨滴降落在幽绿的森林,叶子跳了一下,洒下无数光点。

“突然静止。

“在那极短的一瞬,在那万千银白雨滴悬浮于身侧,榕树一根根蟒蛇般的长须将要垂下的一刹,我肋间喷出的血流突然暂停,在那巨剑的黑影中,我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却看清了一段跳动光符组成的文字:

如果你正在读这段话

你已经被人催眠了

我正在试图唤醒你

我不知道这段信息会出现在你梦境的哪里

请你快点醒来

“我甚至不能将这段话再读第二遍,叶子弹回空中,万千银白的雨滴猛地落了下来,温热的血流从我肋下汹涌喷出,巨剑的黑影陡然一动,‘哐’的一声斩断榕树的长须,向我迎头落下——

“‘假的!’

“我在暴雨中大吼,在他的长剑贯穿我的一刹,我昂头吼道:‘是假的!你怎么能把假当了真!’

“长剑把我的心脏推出了胸膛,热乎乎地跳着,那样鲜红,在雨线中冒着热腾腾的白汽。我一手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手握着他的刀尖,缓缓转过身,望着目瞪口呆的苏照:‘走!我们快走!’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松开了剑,瞪着我一个劲儿地后退着。

“‘走啊!这是场梦啊!梦你明白吗!’我‘啪’的一声把跳动的心脏扔到泥泞中,不顾满手血水要去拉苏照,他却望着我,尖叫了一声,抱着他表哥的尸体疯狂逃向了森林的幽暗中。

“我又赶紧飞奔着去追他,可就在我踩到自己心脏的一刹,像是一包血在脚下砰地踩爆,地面突然间变得像水一样柔软,我猛地陷了下去,一脚踩空,无限下坠。

“终于,我落回到了坚硬的地面上,睁开眼睛,看见了一间封闭的石室,一盏橘红的油灯在跳动,地上零零散散睡着二十个人。而在石室的正中央,是一个婴儿的小床,上面还放着两只小鞋和一个布老虎,小褥子凌乱,婴儿却不知所终了。

“我在那时才记起来,三天前,我一路顺着寻宝的地图,找到了深藏在地底下的迷宫。我利用头脑破解谜题,突破一层层障碍,找到了迷宫尽头藏着宝藏的核心石室。推开石室门的一刹,我惊呆了,因为地上正躺着许许多多昏迷的人,他们像是一群沉睡的墓葬石雕,拱卫着房间最中央沉睡的小婴儿。见我进来,婴儿转过头望着我,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而我,被这哭声催眠了。

“和地上躺着的先进门的寻宝人一样,我也不由自主地摔在地上,陷入了昏睡。梦里,是一座暴雨中的森林,我看见了一间亮着灯的旅店,里面传来肉汤的香味和青年们的笑语,我便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房门,而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旅店里一件又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苏照抱着表哥的尸体冲了出去,我追着他,他和我决斗。终于,我一脚踩爆了自己的心脏,醒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被婴儿的哭声催眠了多久,但此刻,婴儿不见了,被第二十二个人带走了。

“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肋下被人贴了一沓奇怪的黄符,上面隐隐透着金光。

“我数了数,正好二十一张。

“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梦里传递给我消息的光符,正是这些贴到我身上的黄符。这或许是第二十二个走进石室的人留下的,这个人很懒,全部贴在了我身上,像是料到了我醒来之后一定还会把黄符贴给别人。不一会儿,很多人胸前贴着黄符,纷纷从梦中醒来,看到石室中的一切,全都大吃一惊。

“有些人,却再也没有醒来。

“比如苏照的表哥林乐,他浑身满是刀伤,在梦境中流干了浑身的血。再比如苏照,一辈子成了个只会学婴儿大哭的疯子,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他还抱着表哥的尸体,在无穷无尽的森林里狂奔吧。”

“只有这些黄符,我从二十年前保管到现在,就是希望不要再遇见上一次的惨剧。我相信只有它们才能唤醒小杜将军,今天贴不上,我们明天再来,我相信一定会有成功的一天。”

说到这儿,白山林有些哽咽。

一直扶着自己额头的陈宁净,这时候却缓缓抬起了头:

“白伯伯。”她的声音在颤,“你不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点不对劲吗?”

“什么?”白山林望着她。

“那个日记本。”陈宁净说,眼眸颤抖着望向白山林,“如果森林中的旅店是你们的梦境,那么,苏照舅舅留下来的日记本上,应该结束在他在现实中走进石室的那一刻,又为什么会记录着你在梦中走进旅店!”

白山林猛地愣住。

“森林里的旅店绝对不是你的梦!”陈宁净盯着他,“白伯伯,你为什么要在雨夜里敲门,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我想不出来!”白山林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把头埋在双肩里,“我,那间旅店是我的梦啊——”

“那不是!”陈宁净吼道,“如果森林旅店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梦,那为什么石室里的二十一个人醒来后,有人活着,有人死了?白叔叔,你可是在梦里死了,可为什么你一醒来就活下来了,别人没有呢!”

“我……不知道。”

“如果苏照舅舅真的迷失在梦境里,那么,他这二十年里为什么不说梦里的昏话,为什么一直在重复梦外婴儿的哭声呢!你们在梦里,不是记不起梦外的事吗?”

白山林猛地坐直了:“小净,你……你再说一遍。”

“哭声,我是说,你们在梦里记不得梦外的哭声。”

“我想起来了。”白山林猛地抬头,满脸不可思议,“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二十年来,我为什么会忘记这件事……”

二十年前。

银白暴雨中的幽绿森林,白山林站在一间明亮旅店的房檐下,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他抬手,敲响了旅店的房门。

店里的笑语声骤然停住。

“来者何人?”

他听见了是老朋友林乐的声音,便说:“是我,白山林。”

“喂,快来开门,是盗王回来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所有人都簇拥到门前,好奇的目光往白山林怀里张望。连苏照都停下了写日记的笔:“喂,老白,又是你先得手了吗?那银色孔雀宫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唉,别提了。”白山林在草垫上蹭了蹭鞋上的水,这才走进门,“顺着地图最后找到了个地下的迷宫,这么大的阵仗,我以为这南诏还真有什么宝贝。走到迷宫最里头,是一间石室。推开石门,只看见地上躺了好多睡着的人,一个小床摆在正中央,**一个小娃娃,睡得正香呢。再看看周围,除了一盏油灯,四壁空****的,屁都没有。”

“嘁,你肯定是把好东西独吞了,编这套谎话来骗我们。”

“我骗你们干吗?”白山林猛地拉开周身湿淋淋的斗篷,露出怀中一张小小的、酣睡的脸蛋,“我怕这小娃娃困在石室里面饿死,把他抱过来了!”

“哎哟!还真是个娃娃!”大家凑得更近了,那婴儿太小,想摸又不敢摸,“你说这南诏国师真奇怪,一边建个迷宫守宝藏,一边又往天底下发寻宝图,结果宝藏是个小娃娃,莫不是把咱们骗过来给他带孩子呢!”

白山林没理他们,转头看向了火炉旁的老妇:“沈妈,给这小娃熬点米汤吧,不知道关在迷宫里多久了,南诏人也不怕饿死小家伙。”

“好嘞。”老妇应道。

“我去上楼换身干衣服。你们谁抱一下这个小娃娃?”

围着白山林的众人都猛地退后了一步,齐齐摆手。

一位皮肤黑黄的男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埋下头,悄无声息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那个……林乐,就你吧,林乐!”

林乐噌地后退了一大截,望着白山林抱着孩子走近,像是老鼠见猫一样,躲在了表弟苏照身后。

“好吧,我来。”苏照笑着摇了摇头,束起自己散落的发丝,解开身上佩带的巨剑,动作轻柔地抱住了软乎乎的小婴儿。

“我一会儿就下来。”白山林跨上了楼梯,留下身后一串湿淋淋的脚印。

林乐凑到苏照身边,看他怀里的小婴儿,小声说:“你猜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苏照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我说林乐,我怎么知道?”

林乐嘿嘿笑了:“你猜嘛,看我俩谁猜对了。”

苏照又望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说话。

“是个女娃。”

身旁,突然有人冷不丁地说。

林乐转过头去,笑道:“嘿,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面前,皮肤黑黄的苗族人手持一把弯刀,刀尖已然抵在他腹上,脸上神情凶狠,盯着林乐大吼道:“让苏照把婴儿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苏照根本没抬眼。

他一边抱着婴儿,一边抬脚挑起了桌下的矮凳,侧过身,在矮凳落下的一瞬间“砰”地踢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苗族人的膝盖,“哐!”的一声,连人带凳子砸在地上。

“你小子还会偷袭我了。”林乐把地上人揪了起来,一把夺过弯刀,“看你也是来寻宝的,先来后到愿赌服输,武林规矩懂不懂啊你,人家老白先找到的,你凭什么抢啊!”

黑黄皮肤的男人立刻求饶:“大侠,大侠我一时糊涂,饶了我这一回吧——”

苏照蹙眉走了过来:“武功这么差劲,却敢当着我们十九个人的面偷袭林乐,不应该啊。”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那人被林乐擒着,却像是听不见旁人说什么似的,只是一个劲儿地求饶。

苏照抱着婴儿站在林乐旁,蹙眉望着苗族人,突然间发现了什么,提高了声音:“耳朵,林乐你看他的耳朵,他为什么用布条塞着耳朵——”

苏照却等不到回答了。

“都去死吧!”

苗族人猛地踢起腿来,尽管双臂还被林乐后擒着,但他的脚尖准确地落在了婴儿头顶上,狠狠一撞!

瞬间,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暴雨中的旅店。

所有人都精神一晃。

脚步踉跄,浑身发软,哇哇的哭声像是索命的鬼语,在雨声中成百上千倍地回**,意识迅速地游离出窍,视线变得模糊,旅店中的人一个又一个摔倒,哐的一声砸在长凳上,惊得笔架上毛笔摔下,落在日记本上晕开一片墨迹……除了那个提前塞好双耳的苗族人,他挣开了林乐的擒拿,捡起弯刀冲向了抱着婴儿的苏照:“把孩子给我!”

催眠的哭声中,苏照双目无神,僵硬地举起了手中哇哇大哭的婴儿。

“不能给他!”

身后,林乐捂着双耳,大吼着跑了过来。

可在巨大的哭声中,苏照身形不稳,俨然就要摔倒,眼皮打着战,就要松开手中的婴儿——

“苏照!苏照你醒醒!”

林乐扑了过去。

他捂住了苏照的耳朵。

以自己的后背为盾牌,他挡在苏照身前,两臂伸长,死死捂住了苏照的耳朵,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苏照怀中号啕大哭的婴儿。身后,苗族人提着弯刀刺了过来!

“哐!”

弯刀刺进林乐的后背。

鲜血流了出来。

苏照双目无神地看着。

林乐颤抖着站稳,双手还紧紧捂着苏照的耳朵,眼皮已然在这充满魔力的哭声中打战,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闪开!”

背后,苗族人红着眼大吼道,双手握刀柄从血肉中拔了出来!又“噗”一声第二次刺进林乐的后背!

林乐像是被扔进沸水里的活鱼一样猛地仰起头。

“苏照。”林乐颤抖着,浑身流血中双手捂着苏照的耳朵,盯着他大吼,“醒过来!醒过来!”

“我说了把婴儿给我!”

身后,苗族人冲林乐吼道:“他不会醒来的,你们所有人都会在梦里忘记今夜的事。把婴儿给我,我饶你们不死!”

突然,一片静寂。

婴儿好奇地盯着面前的林乐,盯着他颤抖的眼皮,又黑又亮的圆眼睛带着泪痕愣了一会儿,突然挥着小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乐颤抖的眼皮猛地停住。

他松开苏照的耳朵,后背上还插着那把弯刀,迅速转过了身,望着神情震惊的苗族人,从长桌上抽出一把大刀,踏桌奔跑,双手握刀,“哐!”的一声凌空跳起,冲着对面人竖斩而下——

满室烛光猛地摇曳。

大刀从苗族人肩头直劈而下,整条手臂与肩膀分离,骨肉伤口整齐,甚至来不及出血,他在胳膊扑通落地的一刹,爆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林乐双手持竖刀,警戒地望着地上一摊流血中叫唤的苗族人,他自己背上的伤口也已崩裂得惨不忍睹。

身后,婴儿“哇”地哭了起来。

见鬼!

瞬间大刀在手中摇晃,眼前再次昏花,林乐当机立断扔了刀,双手捂耳飞奔回苏照身旁,飞速伸手,死死捂住了婴儿大张的嘴巴。

哭声没了,可林乐的眼皮越颤越厉害,头脑一阵眩晕。

婴儿在他手下涨红了脸呜咽。

“没用的。”身后的苗族人越走越近,用仅剩的独臂,使劲儿拔出了林乐背后的弯刀,“你捂不住她的,只要她在哭,无论有没有声音,她都会催眠你!”

林乐猛地松开了婴儿,抬起双手,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却晚了一步。

身后,浑身血迹斑斑的苗族人独臂举刀,插进了林乐的侧腹。

血流喷了出来。

鲜红温热的**砸落在婴儿洁白的脸蛋上,她吓得一缩,哭得更激烈。

“松开你的耳朵,听着她的哭声睡着吧!”身后,苗族人靠在林乐身后,用独臂握住刀柄,却已无力拔出,于是他握着刀柄旋转,冷刃在腹腔中旋转着切割一块块血肉,血流如注,“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现在睡过去,只要你在梦中忘记今夜的事!”

浑身都在痛苦地**着,侧腹仿佛被千刀齐捅,林乐却仍没有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在激烈震天的哭声中,他仍抬着颤抖的眼皮,颤声说:

“我不会忘记。”

浑身像漏斗一样,血水和力气都从伤口中滴落,身后苗族人红着眼怒吼,万吨暴雨噼里啪啦地在屋顶上震鸣,林乐用抽搐的双手捂紧自己的耳朵,弯刀在体内血肉中横冲直撞,他却仍痛苦地清醒着,他不肯忘记。

终于,弯刀从他身体的另一侧捅了出来,苗族人松开了刀柄。

他捂着双耳倒了下去。

身下,满地血河,在昏暗烛火跳动的长夜里向着八方越流越长。

苗族人抬脚迈过他,走向了双目无神地抱着婴儿的苏照,毫不费力地,苗族人从苏照手中抱出了那个孩子。

婴儿还在蹬着腿大哭。

地上,林乐双手捂紧耳朵,虚弱地倒在血泊中,瞪着鼓凸的双眼,盯着苗族人独臂抱住婴儿,转身离开。

“哐!”

林乐动了,在催眠的哭声大响,身旁同伴全部倒地的一刹,他撑住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的身体砸向了苗族人的后背!

婴儿从苗族人手中飞了出去。

独臂人与捂住双耳的林乐纠缠在一起厮打,不远处,婴儿砸在地面上,嗷嗷地大哭起来。暴雨咆哮,一条断臂在鲜血淋漓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幽暗森林的长夜覆盖着灯火通明的旅店,屋内,十九个青年和一个老妇呆若木鸡。

就在这时,旅店外传来了敲门声!

一群不速之客砸门而入,杂乱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奔跑,厮打中的林乐用尽力气抬头,只看清了一群衣衫飘**的下摆——闯入者在进门前就解开了衣带,提前塞住了自己的双耳!

紫衣金纱的女人把地上的婴儿抱了起来。

“乖,乖,不哭喽。”她柔声安抚婴儿,轻轻摇晃,“让我看看,哪里砸疼宝宝啦。”

婴儿的抽泣声渐渐停住了。

与此同时,其他人冲到林乐和苗族人身旁,一把揪起林乐,把他从苗族人身上掀了下去,扶起了独臂的苗族人,后者还在剧烈地喘气。

“老大,我们来晚了。”

“你们在石室里睡了多久?”苗族人坐在椅子上,喘着气用独臂拿出了耳中的布条,问这群人道。

“三天。”

“三天吗?”他若有所思道,“听一回婴儿的哭声,可以忘记当天的事,还可以被催眠三天……”

“本来是这样,等他们三天后醒来,就记不得今夜的事了。可你把旅店搞得这么脏,又是胳膊又是血,这群人又不瞎,一醒来就会知道这里发生过搏斗,说不定还会查到我们头上。”女人也掏出了耳中布条,有些不满地说道。

“你没见着那是我被砍断的胳膊吗?”苗族人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姑奶奶,你就是有一千件一万件该怪罪的事,这次却唯独不该怪罪我!那个地上的人还没死透,你动手吧。”

“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得罪南诏国还不够吗?还要西蜀武林的人追着我们报仇吗?”

“因为他不肯睡着,他不肯做梦,他不肯忘记!”独臂的男人近乎咆哮,“如果我们不杀了他,他就会记得是我们偷走了银色孔雀宫!你想让全天下都来追杀我们吗!”

“我倒有一个主意。”

“什么?”

“我们把这二十个人抬走,然后把这间旅店烧了,让这些血迹和打斗痕迹都消失。”女人抚摸着怀中熟睡的婴儿,“这样,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就以为暴雨中的旅店只是一场梦了。”

男人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我们把他们抬到哪里呢?”

女人低头沉思。

“不如抬回到迷宫的石室里。”有个不起眼的小个子说,“这样他们醒来时,就会以为是自己走进了石室,晕倒在哭声中,所以才失忆了。”

“那这个人怎么办?”苗族人指着地上在咳着血的林乐。

“反正他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不如把他也抬进石室里,他在那里慢慢失血而亡,像是在梦中自己死亡了一样。即使有人怀疑是他杀,他们也早就忘了旅店的事,只会去找南诏人寻仇。”

“如此甚好。”女人挑起了一抹笑,“这个雨夜和雨夜中的我们,将会从人们的记忆里彻彻底底地消失。”

“圣女大人真是聪明无双——啊!怎么回事,我的身体!”小个子还在谄媚地拍马屁,突然间面色狰狞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无数粉色的蠕虫从自己的腹部钻了出来,爆发了惊恐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少了一个人。”紫衣金纱的美人抚摸着怀中的婴儿,黑睫浓密的美目望着小个子在虫堆中挣扎,微笑道,“旅店里本来有二十一个青年,老大一走,只剩下了二十个,当然要留你充数了。”

数个时辰后,昏暗的石室内,地面上躺着二十一个青年,他们沉睡着,正在梦境中暴雨的旅馆里狂奔。

石室外,紫衣女人抱着沉睡的婴儿,独臂的男人站在一侧,众人缓缓关上了石门。

唯一一双清醒的眼睛,正颤抖着死死盯着他们,盯着石室的巨门缓缓合上,盯着外面的光线一丝一丝消失殆尽。

在昏睡的众人身旁,林乐躺在那儿,浑身热血渐渐流干。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瞪大,清晰地映着这一夜的所作所为,映着不肯遗忘的罪恶。

“可你终究将被遗忘,今夜唯一一个清醒者,唯一一个不肯忘记的人。”紫衣女人怜悯地望着他,“梦里的人,记不得梦外的事。”

巨门被毫不留情地关闭。

一盏盏油灯在昏暗中摇曳,封闭的石室内,二十个青年紧闭着双眼昏睡,只有一个人孤独地睁着眼。寂静中,林乐能听见自己流血的声音,生命在一丝一毫地消亡,他抓紧时间想做什么,他拼了命地想记住什么,他像是躺在孤独的墓穴里,有那么要紧的事要说,身旁却没有一个人醒着。

不要……不要遗忘。

有人在篡改你们的记忆,不要弄混了!

他在心中大喊,他试图翻过身,想要蘸着自己的血留下字迹。可他连移动手腕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下,他的肠子像鲜红的长虫附在地面的尘沙中,他感觉到自己腹腔中的器官内脏都在下坠,那是死神的手在拉扯着他,在这寂静的石室,他无人能言,他被捂住嘴巴,他拼上命要记住的东西终究要遗忘,别人都在身旁酣睡,而他只能望着他们,渐渐死去。这悲哀的孤独,使他平躺在血泊中瞪大双眼,满脸热泪滑落。

“苏照……”

他望着离自己最近的表弟,嘶哑地吼道:“苏照、苏照、苏照……”他平躺在原地,喉咙中的血沫呛得自己激烈咳嗽,他却在咳嗽中大张着嘴巴,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却仍在呼喊,“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你不能忘,要记得,要记得,要记得!”

身旁,苏照在沉睡中突然颤了一下。

“苏照!”

他猛地爆发出吼叫,像是被万箭穿心的大雁双翅击拍着奋力往上飞,震得满地血肠都在颤:“快起床!师父来了!”

苏照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

他还不甚清醒,半睡半醒间用双手摸索着身周,想要穿上练功的衣服,好去赶师父的早课。双眼紧闭着,他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像是下一秒就会跌回到床褥中接着熟睡。

“师父来了!你睁开眼,你听我说!”

这一刻,林乐在嘶吼,他不知道梦中的苏照能不能听见,眼前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冷,这是他仅有的机会,在苏照短暂清醒的一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要从梦境的无情吞咽中夺回记忆,像是以血肉之躯和口述历史来完成一场悲烈的搏斗。我来过,这个存在过,纵然时光卷腾如海啸,一切轰然倒塌,一方方漆黑的棺材在漫天白花中缓缓下葬,墓地的旁边,黑暗的梦魇与混乱的意识大口大口吞噬着生者的记忆,书本被焚烧,青铜器被熔化,不朽的宫殿沦为尘土废墟,被斩首的史官缓缓闭上眼睛,癔症与幻梦折磨着渐渐老去的灵魂,记混了,记错了,记不起来……不,你不存在……没有文字,没有青铜,没有石碑,他在濒死中瞪大了眼睛,像是一个人对着浩瀚漆黑的宇宙孤独地喊话,乞求应答:

“苏照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苏照你听见了吗?”

昏暗中,苏照的身体仍在摇晃。

“师父过来了!师父真过来了!”林乐咬着牙,突然吼,“你尿床了!”

苏照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还不甚清醒,恍然间像个小男孩胆怯的眼神,那是七岁那年和表兄一起进山学武时留下的恐惧记忆,他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办!师父又要打我了,怎么办!”

“苏照你听我说!”林乐抽着鼻子里的血水,全身用力地喊道,“今天晚上白山林抱过来一个婴儿,在旅店里被苗族人偷走了,你要记住!”

“什么婴儿?”苏照在呓语中问。

“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哭声可以催眠我们所有人,今天晚上被白山林抱来的!婴儿真的存在,旅店也真的存在……”

那边林乐激烈地吼道,这边苏照眼皮打着战,缓缓闭上。

“苏照,苏照,我知道你马上又要睡过去,但你一定要记住,今天晚上曾经有一个啼哭的婴儿,你抱过那个婴儿,你千万不要忘记!”

苏照头一勾一勾的,不知道在点头,还是已经又睡着了。

“你抱过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千万不能忘!你马上又要睡过去,但在这清醒过来的片刻,你不要忘记!”

苏照砰的一声摔回了地上。

寂静的石室内,二十个青年在梦乡中沉睡,而林乐注视着自己的死亡,缓缓闭上了眼睛。

三日后。

波斯和尚驮着肩上一个穿道袍的小男孩,推开了石室的门。

“哟,怎么回事?”小男孩见了地上躺倒的二十一个人,吓了一跳,“怎么还有血?”

“看来我们被人截和了。”波斯和尚望着石室中央空****的小床,有些沉闷地说。

“银色孔雀宫又不见了,好烦啊。”小男孩有些痛苦地扶额,“我都不想干了,反正大师兄现在才两岁,你不如直接绑了他扔河里去,我们重来一遍得了。”

“二师兄,不如你先回去,这次我负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小男孩瞪了他一眼,跳下了他的肩头,小道袍晃**着落地,“我才不回去呢,免得你又心疼大师兄,害得我们永远结束不了。”

“李鹤师兄,我没有——”

“怎么没有,上个月偷偷绑了我,要把我和银色孔雀宫一块沉海里的人是谁?师弟你还真有本事,我现在才多大啊,你都下得去手?幸亏我这次选了个不死之躯,否则还真能让你得逞了。”

大个子的和尚在小男孩的训斥下低下了头,红着脸说:“误会,都是误会,我怎么敢试图淹死二师兄呢。”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真想对大师兄好,就得心狠一点。”小男孩一边说,一边从自己肩上的小褡裢里摸出一沓金黄的道符,蘸着唾沫点数,“你心疼他,我就不心疼他吗?这样没完没了,不是更折磨人吗?”

“是,是,李鹤师兄教训得是。”

小男孩把手中的二十一张黄符“啪”的一声贴到了白山林身上。

“走吧。”他招呼和尚把自己抱起来,叹气道,“银色孔雀宫失窃,恐怕也是定数,我们就静观其变吧。但愿不要有人拿她来做坏事。”

波斯和尚驮着小男孩离开。

不一会儿,梦里的白山林一脚踩爆了自己的心脏,猛地惊醒。他环顾石室四周,而后迟疑地揭下了自己肋下的黄符。

“我为什么会忘记呢?那一夜,明明是我从石室里带走了熟睡的婴儿,是我把婴儿抱进旅店,交给了苏照。我是在楼上换衣服的时候,听到了哭声,我还来不及下楼,就晕倒在地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婴儿,只有我一个人敲开了暴雨中森林旅店的门,旅店中发生了种种诡异的事,苏照抱着表兄的尸体冲出去,我追着他,他和我决斗,我踩到自己的心脏醒来。环顾四周,是那间昏暗的石室,婴儿的小床已经空了。

“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旅店中的事,都是一场梦。

“事实上是,我的记忆被梦境覆盖了,梦中的旅店覆盖了真实的旅店。”白山林有些唏嘘地摇了摇头,“醒来后我看见石室,就以为三天前我是在这里听见了婴儿的哭声,所以才昏迷的。人们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睡着和醒来是在同一个地方,都是在石室。只有苏照留下的日记本,无声中揭露了被埋葬的真相。”

黑漆漆的山野中,陈宁净手中的水晶石反射着微弱的光。

“所以说,林乐不是死在梦里,而是被人杀死的。”

“可惜我一上楼就睡着了,我真想知道,那一夜旅店一楼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杀死了林乐,苏照又为什么发疯。”

“我想,或许我舅舅不是发疯了。”

“那是——”

“是铭记。”陈宁净转过脸注视着白山林,“他在用生命、用动作、用所有原始的本能来铭记。”

白山林怔怔地望着她。

“我想,苏照那个举动是在说:婴儿,他怀里有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这是他即使陷入梦境也要努力去铭记的东西。他不肯从梦中醒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清醒,就会忘了他在梦中记住的事情。”

陈宁净说着说着叹气:“或许,苏照在梦中听见了什么人的嘱托。因此他不敢醒来,他怕自己把这句话忘了。”

“原来如此。”白山林有些感慨,“而我一醒来,就忘记了自己曾经抱过一个婴儿。”

“梦里的人记不得梦外的事,而梦醒后的人,又何尝能记清梦中的事呢?”

“为了铭记,人们总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山风在两人之间呼啸,鱼竿下面,金黄的道符在黑夜里飘**。

“不过,随着我找回雨夜旅馆的记忆,我还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当我偷走那个婴儿的时候,她脖子上戴着一块银牌,走起路来丁零零响。我怕被人发现,便用一块黑布把银牌裹住了。凑近的一刻,我看见银牌子上刻着汉字,或许是那个婴儿的名字。”

“刻了什么?”

“三个字……”白山林垂下鱼竿,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回忆道,“小……月……牙。”

“哗!”的一声响!

白山林声音刚落,山间登时扬起了一股飙风,飞沙走石之间,大风席卷着鱼竿下的细线,哗啦啦地冲向了对面石壁上的悬棺!

二人吓得攥紧了鱼竿。

一抬头,却看见对面高崖的两根木桩之下,漆黑的悬棺正中央已然贴上了一沓金黄如火的道符!在大风中随着悬棺一同摇晃!

两人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悬棺,在这样寂静诡异的黑夜中又发怵又期待。

突然,悬棺猛地动了一下!

陈宁净和白山林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目光。

悬棺砰砰砰地乱颤,像是被压了五百年的孙猴子准备逃出石山,坠得木桩吱吱得响,像是稍有不慎就会砸向万丈深渊。悬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再也压抑不住了,要冲出来了……他们甚至听见了杜路的声音,虽然那是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吃……吃饭呀。”风声中杜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今天煮得真好吃啊!”

“砰!”的一声。

就在这句话落下后,悬棺猛地静止了!

金黄的道符像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力量击中,从悬棺上跌落,又“砰”的一声被甩了回来,差点甩到陈宁净的脸上。

浩大的风声瞬间消失。

寂静的黑夜里,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才颤抖着拾起了地上的鱼竿。

“圣女大人,外面是怎么回事?”望着跌坐在桌椅上双目失神的杜路,小飞起身问道。

“有人要叫醒他。”红衣少女扶着杜路躺下,为他掖好被子,轻轻蹙眉,“奇怪,阵法明明还在起作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和东西能够靠近悬棺,除非——”

“除非什么?”

“没什么,我想那不太可能。”红衣少女垂下眼,“秋祭还有几天?”

“三天。”

“真希望快点秋祭。”流儿说,“我可不想再给杜路炖鸡了,夜长梦多,快点让秋神做决定吧!”

红衣少女把头垂得更低。

“可是一旦问神,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启示了。”小飞盯着杜路,突然有些不忍地说,“万一神决定让我们杀死杜路,圣女大人,你……会执行吗?”

三人都猛地沉默。

“不会吧。”良久,流儿说,声音在木屋里有些干巴巴的,“应该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