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九月。蒲津兵变。
秋九月,北狄来犯,赵琰暗通高虓,不战而引兵退守雁门关,传信长安,谎报大军来犯,忻代失守,晋阳岌岌。国舅仓皇带禁军往山西支援,却不料赵琰早已金蝉脱壳,带着精锐骑兵从晋阳一路潜行南下,奇兵突袭,夜夺蒲津,而后假冒驻兵,在黄河西岸静候禁军到来。
这是英雄该葬身的地方。
黄昏的残阳愈发凄艳,蒲津关的高垒垂下漆黑凝重的影子。马背上,边俊弼沉默地望向远方,黄河惊涛在天幕金光之下放肆地翻滚咆哮,白水泥沙,**,在秋日的蓝天下浩浩****地奔流,张开大嘴吞噬一切渺小的来者。
若我今夜死去——
他想,那就葬身于此,千古沧浪为我埋骨。
“边哥,你会害怕吗?”
边俊弼转头,对上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那皮肤奶白的少年在金光中望着他,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有些怕的。第一次亲眼看见黄河,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浩大,真是震撼极了。”
也真是残酷极了,边俊弼心想,眼前似有千卷史稿如鸦羽翻动,悲壮得让人喘不过气。
黄河之水天上来,由北向南一段滂湃而下,穿过连绵的高山峡谷,激流飞溅在东西两岸分割出晋与秦两片古老的大地,隔着一条黄河天堑,河东与关中对望。这是两个足以成霸业兴王道的起事之地,一边是山河四塞的八百里秦川,一边是河东都会的用武之地。千百年来,多少王朝纷乱的兵马向西踏过,又有多少强者的霸业向东蔓延。黄河,黄河,誓血决战绕不开的黄河天险!
文公三年,秦伯伐晋,济河焚舟。
鲁昭公元年,秦公子鍼出奔晋,造舟于河。
周威烈王七年,魏国由龙门渡过黄河,修韩城,占河西,使秦国不得东出,百年之间两国爆发了五次河西之战,直至秦惠公时全歼魏军,尽占河西。秦国从此向东展翼,剑指六国。
至于楚汉争霸之时,魏王豹在黄河东岸陈兵于蒲坂,韩信佯装渡河,暗地里则伏兵走夏阳,在龙门渡处让军队乘着木罂悄悄渡河,而后突袭安邑,从后方包抄了魏王豹,一举定河东,扼三秦,而后进击赵代,东下井陉,由此一展大汉的宏图基业。
边俊弼望着眼前波浪滔天,心中热血在涌:就是这一段黄河水,秦伯曾渡之,始皇曾临之,吴起曾克之,韩信曾下之,而如今,他也要从这里走过去,要么死在它身上,要么就彻彻底底地征服占有它!
“什么都不要怕。”他注视着面前的灰眸少年,“杀过去,杀过去就是我们的时代了!”
从今夜起,史卷上也该写上他的名字。
“我还是有些害怕。”马背上,少年攥紧缰绳大口呼吸着,“我开始想家了,代州现在正是秋高草盛的时候,边哥,你想回去吗边哥?”
“不。”
边俊弼低头,宽帽下露出一小截俊美的下巴,他轻声说:“我是罪臣的儿子,从我被流放到代州那天起,就没有回去的路。”
灰灰第一次遇见边俊弼,是在一个燥热的夏天,坟场中绿光飘拂。
那年灰灰十岁。
他又挨了一顿打,跑到破破烂烂的墓碑后,躺在夜风里慢慢睡着,醒来时眼角还噙着泪,却已记不得受过什么委屈。肚子咕咕地唱歌,他脏兮兮的手一摸兜,居然摸到了半块发臭的窝窝头,便咧着嘴笑了起来。
村民们说他有点傻,只有阿妈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可惜阿妈走了,去追天上的星星了。
他一边捧着窝窝头吃得满嘴碎屑,一边仰头望着满天明亮的星星一大颗一大颗地垂落,如同阿妈的目光,温柔地吻着他鼓囊囊的脸颊。
就在这时,他看见人们围住了一个少年。
火把连绵的光芒中,那少年身形挺直,从头到脚披着漆黑的斗篷,宽帽下隐约可见俊美的侧脸,正沉默地打量着人群,双眸像是昂贵的黑曜石,在浑身尘土疲惫的衬托下有种奇异的光芒,那是支撑着他一路逃命不肯倒下的东西。
这个少年叫边俊弼。
他的父亲边令梓曾是陕州水陆发运史,但半年前一场盐税案的披露,使边家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边令梓死在狱中,妻女被变卖,年仅十四岁的儿子边俊弼被流放到偏远苦寒的代州充军戍边。一路上押送人对边俊弼极尽折磨,而他终于抓到时机,在即将到达代州的时候逃走了。他刚逃到这个边陲小村,却不料这里的村民对陌生人如此警惕,深夜中众人持火把将他堵在了这里。
火把中,边俊弼抬头与众人对峙。
他身上尚带着贵公子的威压,眼神又极其沉静,与稚嫩的面容和浑身伤痕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冲突,使村民们摸不透虚实,围着他不敢轻易上前。
突然,夜幕下一阵大风呼啸而过。
漆黑宽帽被猛地扬起——
“抓住他!”村长高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指着少年的额头,“他是逃犯!快抓住他!”
火光之下,黑袍少年英姿星目,但飘拂的宽帽再也遮不住额头上一行漆黑的大字:罪臣之子,刺配代州。
跑!
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在众人冲上来的一刻,他咽了口干涸的唾沫,像一支离弦箭般冲了出去。他知道逃犯的下场是什么,他不能死!他是边家最后一个男人了,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洗清父亲的冤屈,要从这巨大的屈辱中翻身,要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活!
嘈杂的追逐中,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突然拉住了他。
“跟我跑。”
狂奔中,他转过头,对上了身旁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那是个比他矮半头的男孩,小脸上满是泥巴,正喘着气拉住他的手:“走这边!”
“抓住他们!”
“小杂种别捣乱,今天没挨够揍吗?”
一片骂声与脚步声中,逃犯少年任由这脏兮兮的男孩拉着,在黑夜中绿光飘**的千里坟场上狂奔,跑过一方方倾塌的土堆与剥落的石碑,明月高高地照耀,狼叫声在天幕下回**,身后黑影逼来,他们踩着破碎的白骨飞奔,大风声仿佛是一只只惨白蝴蝶呼啦啦地扬起,撞在天地间发出风铃的清脆声,飞沙走石之间,两个男孩不见了。
众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地下。
墓坑中,两人屏着呼吸蹲在一起,在石碑黑影的遮蔽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终于,都走了,不会再有人来抓他们了。
两人像是两根被松开的弹簧一样,平躺在浅浅的墓坑里,呼吸着冷风,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灰灰。”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的家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床。”
“这是坟场,怎么会是你的家。你的父母呢?”“我阿妈去天上了。”
“那你的爸爸呢?”
“我没见过他。”
边俊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爸爸也去天上了。”
“真的吗?”灰灰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在黑夜中像是一块带着光彩的琉璃,“那他们肯定会遇见彼此,我认识了你,你爸爸也会认识我阿妈,这是多好的事!”
“小傻子。”
“你怎么也说我是傻子。”灰灰气鼓了脸,脏兮兮的小脸在汗水中湿漉漉的,他从兜里摸出最后一小块窝窝头,自顾自地咬了一口,“不给你吃了。”
边俊弼翻身背对着他:“不吃就不吃。”
灰灰咬着那块窝窝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我还是给你吃吧,谁让你爸爸认识我阿妈呢。”
边俊弼还躺在那儿,看见眼前的男孩突然凑近,捧着那一小块脏兮兮、软乎乎,还带着小小牙印的窝窝头,献宝似的捧到他鼻尖前:“吃吧。”
小泥脸上,浅灰色的眼眸亮得像小狗一样。
边俊弼心中一暖,不忍拂了小傻子的好意,便翻身坐起,接过他手中的窝窝头,一点点吃了起来。饥肠辘辘了几日,他尽量不去想这东西的味道,只是吃得自己眼中发热,他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他一生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在野地里向乞儿讨食,吃着馊臭的窝窝头活命,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吃完了。
怀着满腔的酸涩抬起头,他却看见那脏兮兮的男孩仍望着他,带着些羞赧,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吗?”
那双眼睛亮得像月光。
边俊弼望着男孩,想到他把视若珍宝的食物全给了自己,酸涩中突然有一种温暖在胸膛间蔓延。夜空下,他抬起手,像兄长般一点点耐心地帮男孩擦干净了脸上的泥污。
星光下,男孩乖乖地抬头,灰色的卷发柔软地撘在后颈上,脸蛋很软很小,鼻子挺翘,嘴唇像娃娃一样饱满。他闭着眼,又长又卷的睫毛随着边俊弼的擦拭而一颤一颤,袖底渐渐露出一张干净精致的脸,皮肤是奶白色的。
边俊弼的手猛然一顿。
耳旁似乎传来村民们愤怒的声音:“小杂种——”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手指渐渐收了回去。在这个边陲小村上,这个母亲早死、不知父亲的男孩,这个被所有人排挤的男孩,其实是一个……非我族类留下来的野种。
男孩睁开了眼。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望向他,明亮,天真,满怀期待。
边俊弼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想想现在的自己,又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边俊弼突然叹了口气,握住男孩的手:“是了,我们是好朋友,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讨厌我们,我们也可以跟彼此说话。”
边俊弼和灰灰,一个被流放的罪臣之子,一个母亲被强奸生下的混血儿,原罪与异类,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少年,就这样在边塞的野坟地里结识了彼此。从此,两个少年像野狗一样携伴流浪,在坟墓间躲藏着活下去。
他们到处收集种子和食物,用捡来的树枝茅草搭了雨棚,一口饼掰成两半也能吃饱。最难挨的是冬天,雪花飘**中,边俊弼把灰灰抱到别人取火的窗台上,自己靠着墙壁发抖。灰灰暖热了手,就低头搓着边俊弼的脖子。
终于,草长莺飞了。
那个春天是灰灰最快乐的日子,终于有一个人认可他,终于有一个人把他当朋友,陪在他身旁,耐心地听完他无穷无尽的碎碎念。春日高高的蓝天下吹着温暖的东风,他们有漫长的闲暇,在荒草漫长的塞上发呆,晒太阳,捉野鸡。他大呼小叫地抓着野鸡扑腾的双翅,边俊弼喊着灰灰别怕别怕,他却还是猛地一激灵松手让野鸡飞了出去,野鸡一落地就咯咯咯地冲了出去,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赶紧跟着跑……
淡紫色的黄昏漫过平原,身旁开着细细的小白花,冒烟的篝火在眼前慢慢熄灭,灰灰一手一个烤得金黄焦脆的鸡腿,摇头晃脑间吃得非常满足,血水和野鸡毛在小溪里慢慢漂远,他用油手抹了抹头发,觉得自己浑身都变得香喷喷的,不禁更开心了。
但对边俊弼来说,还不够,一切远远不够。
他总是沉默地看向远方,想着自己父亲的事,黑袍的宽帽紧紧包住黥字的额头。
身旁,灰灰吃着鸡腿冲他笑,他心中一软,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眼前小溪晚霞配着没有调料的烤鸡肉,竟也觉得十分美味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有一日,边俊弼发现灰灰不见了,他在坟场和草原上找了好久都一无所获,只好冒险靠近了村子。谁知一进村子,就听见了殴打声和哭泣声,边俊弼躲在草房后探头一看,地面上那个被五六个村民按着打的男孩正是灰灰!
“小杂种松手!”村民们边打边喊,“把偷的东西松开!”灰灰大哭着打滚,白皙的脸上身上都是泥泞和伤疤,却怎么都不肯松开手中紧握的小袋子。
边俊弼握紧了拳头。
小傻子,他焦急地在心里说,快松手啊。他忍不住想冲上去把灰灰救出来,但理智告诉他,自己这样一个逃犯一旦被人认出来,只会给灰灰带来更严重的包庇罪。他焦急地站在墙后,却不忍心再看眼前的画面,耳旁灰灰的哭声像是玻璃片在划着他的心,他无力地祈祷着一切快点结束。
终于,那群人打累了。
“杂碎,呸,你怎么还不去找你的野爹?”有人讥诮着,“你那不要脸的妈自杀了,你这杂种小傻瓜倒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她没把你也带走……”
墙后,边俊弼捂住耳朵,却怎么也捂不住这些污言秽语进入脑袋。他是个聪明的少年,尽管他阻止自己想下去,但他很快就听明白了灰灰的身世:十一年前的秋天,一群绿眼白皮肤的大胡子打劫了永村,他们掠走了灰灰的母亲。一年后,灰灰的母亲历经辛苦终于回到村子,娘家人却嫌丢人不肯认她,一个年轻瘦弱的少女就在村外的野坟中生下了灰灰——那个耻辱的孩子。她带着灰灰艰难地生活,却终于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在一个明星如缀的夏夜,她把打扮一新的灰灰放到村口,让他数天上的星星。在灰灰伸着小指头认真数星星的时候,妈妈悄悄离开了,在僻静之处用一只盛满水的脸盆自杀了。她离开前,在灰灰面前留下了一封信,求村里的好心人养育他,求自己的娘家和兄弟收留他。
“可是谁要收留这个野种!”边俊弼听见刺耳的声音,这个女人是灰灰血缘上的舅妈,“年年粮食被白鬼们糟蹋,女人被糟蹋,现在还要自己糟蹋自己,养白鬼的种了?我们还没有这么贱!”
“我不是白鬼。”灰灰小声啜泣着,却异常倔强地说,“我不是……”
“看看你这双鬼眼!长得跟狼似的,一看就不安好心!”又有人骂道,“还有这身白皮,这头卷毛,你根本就不是永村人,滚回去!你从哪儿来的就滚哪儿去!”
…………
墙后,边俊弼捂着自己的耳朵蹲下身,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终于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众人意犹未尽地骂咧咧散开。
边俊弼冲了出去。
他一把抱住地上的灰灰,浑身发抖。“不要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燃着火,“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这些欺负你的人,所有人都要还回来!”
“边哥!”
灰灰坐起身,脸上还带着泪痕和伤口,却咧开嘴惊喜地冲边俊弼笑了起来:“我没事,他们虽然打我,但也给我东西吃呀。”
“小傻子。”边俊弼低声说,检查着灰灰身上的伤口,却看见他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小袋子,“你到底偷了什么?”
灰灰扭捏地低下了头,却不肯说。
边俊弼只好一把夺了过来,打开小袋一看,不由得诧异地盯着灰灰。
是黑芝麻。
“你偷这个做什么?”边俊弼把小袋还给他,“为了这么点芝麻,值得挨顿打吗?”
“你不懂。”灰灰把黑芝麻宝贝似的放进怀里,抱着说,“我吃了它,就能变得和你们一样了。”
“什么?”边俊弼没有听懂。
“我想变得和你们一样。”灰灰低头,揪着自己短短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吃了它,我的眼睛就能变成黑色的,再也不是一双鬼眼了。”他猛地抬起眼,带着些暗促促的喜悦,“到时候,村里人就会接纳我了,是吧边哥?”
边俊弼望着灰灰,整颗心脏像是被人抓在手里,难受得要命。
“跟我走。”
他猛地站起身,拉着灰灰走向大风中的村口,他的声音在风声中颤抖:
“我们永远离开这里吧。
“这个世界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要喜欢它。
“跟我走,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个新地方,一个接纳我们的新地方,一个不把我们视为异类的新地方!”
两个少年像野狼一样携伴流浪,穿过一座又一座村落,却都不能停留。他们在塞上千里奔走,他们流浪三年,想找到一个归属之地,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路的尽头,他们没有找到新世界。
他们撞上了北漠人南下的兵马。
他们很快被俘虏,长绳困住手脚,被压着脑袋跪在马下。长刀向颈上砍来的一刹,灰灰傻傻地望着马上的宽脸大汉,边俊弼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果然是命不好,他这么努力地挣扎着,却怎么都活不下去。他们就是被老天爷讨厌的弃儿,是大时代里被随手捻死的蚂蚁,又怎么敢痴心不认命呢?
耳旁传来了灰灰的惊呼。
边俊弼睁开眼,却诧异地看见空中一支飞箭瞬间穿透了宽脸大汉的脑袋,他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两队汉家骑兵从东西两翼包围了过来!
冲杀在他面前瞬间展开,两个少年颤抖着抱住彼此,一只溅血的断臂从眼前飞了出去,他捂住了灰灰的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战争,尽管只是一场几百人的厮杀,但足以让他两股战栗浑身热血涌动。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看着眼前刚刚还逼他们跪下的高个子北漠人,被赤马上冷银甲的将军用长戟横斩而过,脑袋干脆利落地甩了出去,身旁人影晃动,兵器相接,他望着地上那颗不肯瞑目的人头,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叫,但无法吼出胸中郁结与震动。
他们得救了。
这场战役汉军大获全胜,血尸铺满草野,两位少年被士兵们搀扶起来解开绳索。望着赤马上高大强悍的银甲将军,灰灰激动地说着感谢词,边俊弼则目光熠熠地追随着将军。那将军沉默寡言,浑身银甲衬着苍白的脸,眉宇极高,望向人时浑身带着冷峻的威压。此刻在军中庆功的热烈气氛中,他也并没有说什么抚慰的话,只是坐在士兵群中,沉默地帮伤员们包扎。
在军队上马要离开的时候,边俊弼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站在赤马下仰望着这个强大的男人,请问他的名姓。
男人仍是惯常地抿唇,沉默地打量着马下两个少年。身旁的士兵替他说道:“这是赵琰将军!朝廷封的定远将军,四方国境的守护神,你们若是再遇上什么麻烦,只管报出将军的名字!”
“谢谢赵将军救命之恩!”灰灰和边俊弼对着赤马深深鞠了个躬。
但当边俊弼抬头时,周围人群却猛地沉默,他奇怪地望着一个个士兵,却在人群的目光中看到了愤怒和杀意。
他的脑门上突然发冷。
糟了!
他的宽帽在鞠躬时掉了下去,额上“罪臣之子,刺配代州”的黥字就这么暴露在代州驻军面前!
一瞬间边俊弼的脚踝软了下去,命运真是一场戏弄,他以为自己逃出了虎口,却早已步入了狼穴,生活就是一场场无可救药的塌陷。他差点倒在马前,幸亏灰灰撑住了他,在众军足以吃人的目光中,灰灰踮着脚捂住边俊弼的额头,像是掩耳盗铃一般,拉着边俊弼飞速地转身。
“架箭!”
身后,传来了上百把长弓同时拉开的声音。
边俊弼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于是一把推开灰灰,自己转过身,举起双手面对军队。早知道今天的下场,当初为什么要做逃兵呢?他在风声中想,如果当年他真的充入了代州军,跟着这样一位将军,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可惜一切早已无法重来。
“算了。”
风声在耳旁呼啸爆炸,他看见马上的将军轻轻抬手,平静地道。一瞬间他们在大风草场上对视凝望,身旁,百架弓箭起伏落下。
“你不甘心于这个时代,就去创造新的时代。”
赤马之上,那个皮肤苍白的凌厉男人,带着山一样的威压,用漆黑的眉眼望着他,像是一瞬间看穿了他的一生。
“如果命运把你压下去,你就把命运斩断。如果时运阻碍你,你就去把旧的时运打碎。如果对手是千万人万万人,你就彻底改变千万人万万人。新世界如果找不到,新世界就要由你来创造!”
那马背上高大威严的男人俯瞰着少年,少年已在他的眼神中听见了这段话,恍然如同神启。
那一刻——
边俊弼决定追随赵琰,这是那个被后世史书誉为“神鬼无挡,勇绝刚烈”的黥面将军传奇一生的起点。
半年后,他跟在银甲赤马的凌厉男人身后,将彻底改变天下千万人万万人的命运。
摧毁旧的世界,亲手造出新世界。
而边俊弼一生不朽军功的建立,就始于天佑四年九月,这一片金光熠熠、汹涌澎湃的黄河水上。
金光中,十八岁的边俊弼和十四岁的灰灰望着彼此,两个寂寂无名的小兵,站在万卷青史的身侧,胸中燃烧着能把全世界冲撞开的火。
“过了这条河,就能进入关中了,这是天下的中心。”边俊弼边说边握紧了拳头,“也是我曾经的家。”
灰眸少年望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的眼中流着金光,“那我就和边哥一起杀过去,不往脚下看,也不再回头!”
他们身后,是一支仅有三千人的轻骑精锐,在夕阳下整饬地列队休整。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匹矫健雄丽的赤马,鞍上的男人身形高大,银色的头盔遮住整张脸,只露一双冷峻的眼睛,沉静地打量着面前的蒲津关。边俊弼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河之上的金城千里与****云烟。
从秦伯伐晋开始,这段由北至南的黄河天堑汹涌了千年,而要想到达河的彼岸,从来只有三条路。
龙门,蒲津,风陵渡。
它们是黄河上的三个渡口,龙门在最北,然后是蒲津,而风陵渡在最南。三者离长安的距离也是如此,龙门最远,蒲津较近,而风陵渡离长安最近。但在历史上,兵家由晋入秦几乎不可能走风陵渡。灰灰歪头问为什么,边俊弼解释道:“因为风陵渡的对面就是潼关。闯入者一经渡河,就迎头撞上了潼关天险,狭窄容单车,万古用一夫,潼关乃东西之咽喉,关中之锁钥。想要从潼关进入关中,无异于在窄巷之中赤身**与铁甲浮屠脸对脸地厮杀,怎么都得掉些肉下来。”
至于龙门和蒲津,则各有优劣。
龙门,地如其名,黄河在此从高山峡谷**入平缓原野,不仅河面窄,而且西边有一片狭长平原可以挺进,若能拿下韩城,便可以此为补给继续南下,当年魏国就是沿此路占领了秦国河西。但是,龙门离长安太远,会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来应对,秦魏的百年胶着就是例子。
蒲津,东岸是蒲坂重镇河中城,西岸就一马平川直达关中平原,从蒲津到长安只有一道洛水可守,因此蒲坂历来是重军屯守之地,缺点和优点都非常明显。缺点是众守难攻,比如韩信向东与魏王豹对战时,便放弃了打蒲坂,转而从龙门包抄;优点是一旦攻下,关中就完全暴露在闯入者的眼皮下,从蒲津顺着平原几日之内就可踏入长安城。堂堂百二秦关,山河四塞,蒲津几乎是最薄弱的一环。破了蒲津,就冲破了整个关中的山河之势。
而今夜,两位国舅会走哪里?
他们带领十八万大军,要离开关中去支援晋北雁门关,就必须从西向东渡过这段黄河。风陵渡?一旦渡河就遇见中条山直面挡路,不可能走这里。龙门渡?不仅路远,而且水窄山高,难以大量运送军队。那就只有眼前的蒲津渡。漆黑宽帽之下,边俊弼望着金光下雄伟的黄河——水流平缓,河面宽阔,九月正是渡河的好时候,蒲津港大,船只多,河上还架着一座良成帝时修的铁牛浮桥。
更何况,蒲津两岸都是平原,国舅们由此渡河之后一路北上畅行无阻,急先锋数日之内可达晋阳——正如他们跟着赵琰将军一路潜兵南下,五日便从雁门关到达了蒲津渡。
此刻,他们在蒲津关外,静静地等待黑夜的到来。
在最后一丝光芒消失的刹那,马队动了。
是夜,蒙面的银甲人带领着一百骑兵,携带着大信袋,在蒲津关外声称军情紧急,奉令传信。城门兵核对符节无误后,便在明亮的火把中打开了城门,黑夜里一小队人马顺利进入了蒲坂河中城,由此向西过浮桥,就可进入关中。
但要想在夜里过浮桥,必须要有守城总帅的亲自许可,而蒲津关的总督正是裴老将军的三子裴济。夜里,城门兵进入将军府向裴济通报,裴济从睡梦中惊醒,觉得事情蹊跷,便扣押下来亲自询问这一百骑兵。当裴济路过一位老兵身侧时,老兵悄悄把一样东西塞进了裴济手心,裴济一看登时愣在原地——竟是一方银鱼符,这是宫中的信物!
裴济不由得仔细打量面前的老兵:方脸浓眉,鼻若悬胆,眼纹散如鱼尾,斑白须髯垂至胸前,看上去颇有些忠厚威严之态。对方眼神恳切,低声道:“裴长官,事关禁中机密,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济迟疑地点了点头。
半刻钟后。
“传……传令下去……把浮桥的钥匙拿来!”城门兵们候在将军府,听见了裴济惊魂未定的声音,正在士兵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又听见里面一声大吼,“快去!”
将军府室内。
裴济浑身战栗地望着面前的老兵,一柄匕首已抵在他胸前;这个劫持他的老兵,正是白发苍苍的王念。他们背后,银甲黑眸的男人如修罗挺立,他在屏风黑影中安静地注视着裴济,也注视着满屋女眷孩童,在二十名精兵的捆绑恐吓之下噤若寒蝉。
这是二十名擅长先登的娴熟精兵,有着丰富的破城、搜查和屠城经验。他们刚刚藏身在一百名骑兵的随行马袋中,悄悄进入城中,在王念用银鱼符吸引裴济谈话、一百名骑兵接受检查的时候,二十名精兵无声绕后,从后院中潜入了将军府,将睡梦中的女眷孩童逐一抓捕,现在正押在裴济眼前,以亲生骨肉为刀剑逼着他下令打开城门。
屋内,裴济注视着自己的六个孩子,早已面如死灰。“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他注视着修罗一般的银甲男人,双唇发白,“诸位好汉,一旦今夜开了城门,纵使你们不杀我,朝廷也绝饶不了我,横竖都是一死,裴某还不如保全青史名声!”
他话还未落,就听见将军府外有人惊呼:“报告总督!东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城门外有骑兵杀进来了!”
那是另外八十名装在马袋里潜入城中的精兵,在裴济被困在将军府,城门兵被调去取钥匙的同时,他们无声地折回了东城门,攀爬而上,发动突袭,在城门上的守卫反应过来吹响警报的一刹,他们飞速地从内部打开了东城门!城外等候的三千铁骑一瞬间如蛟龙涌入,洪水般浩浩****杀了进来!
裴济瘫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修罗般的男人在屏风旁坐下,门外火把连天一片混战中,他竟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你刚刚在想,以蒲津之重守,潼关之支援,闯入者根本搅不出什么水花。你只要拖下去就好,拖到你父亲的援兵赶到。”
裴济绝望地看着他。
“而你此刻在想,你要死了。”四面喧嚣中,男人漆黑的眉眼透过乳白水汽望向他,“你比任何人都渴望外面不要打起来。因为蒲坂这座平原上的城市是难以久战的,胜负今夜立见分晓。”
裴济嘴唇哆嗦着望向他:“你们没有赢的机会。”
“这不正是你惧怕的吗?”男人问他,“若是我们输了,今夜就会拉上你们一屋子人同归于尽。”
“疯……疯子!”
“我要告诉你第二件事。”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让士兵们把裴济捆绑起来,“今夜,我们不会输,而且很快就会赢。”
裴济瞪着他摇头:这不可能,仅蒲坂城内就屯了一万五千士兵,两岸加起来有两万人驻守。他丝毫不担心闯入者凭借这点兵力能拿下蒲津,他担心的是闯入者速战速败,今夜就狗急跳墙要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你听说过杜鹃的故事吗?”
裴济一愣。
银甲男人抬手喝茶,沉默中,身旁的王念接着说道:“杜鹃这种鸟,自己不会筑巢也不会孵蛋,就悄悄找到其他鸟雀的巢,把别人产下的蛋吃掉,再把自己的蛋产在鸟巢里。这样一来,鸟雀回巢孵蛋时,就在无知无觉之中把罪魁祸首的孩子养大了。小杜鹃一破壳,就会把巢里其他鸟蛋和幼鸟推出去,可怜的‘养母’还会把它当作独子来宠爱,但小杜鹃一旦羽翼丰满,就会毫不留情地远走高飞。这样一种懒惰狡诈的鸟,反而被千古诗人们写成了美丽的化身,满篇都是什么子规啼血望帝春心,是不是很可笑?”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要输了。”银甲男人推开了木窗扉,城内的漫天歌声传入房间,“谢谢你帮忙筑巢孵蛋,裴总督。”
黑夜之中,火把拂**,驻军们的刀戟向长官们的腹中插去,歌声此起彼伏地呼应: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驻军!是驻军中有内鬼!”裴济恍然醒悟,“这批驻军是年初朝廷从长安调配的,你们是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买通他们的……”
他突然愣住了。
面前,修罗般的男人突然摘下了面上的银甲,露出苍白皮肤,抬起头,一双漆黑凌厉的眉眼注视着他,暴戾的杀气与冷静的自持,这两种极端的气质交汇在这一人身上,此刻如巍峨高山一般压过裴济的头顶。
怎么会是他?
裴济头脑空白地望着面前人,见到这个人的一刹,裴济知道今夜这场麻烦太大了,自己在天亮前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关乎家族、军队和整个王朝命运的最终选择。
“裴总督,你能坐视五百年世家打下的大良基业被太后和国舅们窃取吗?”抵在胸前的匕首放了下去,那冷峻的男人站在他身旁,轻声说。
“还记得两年前我与裴总督并肩渡淮,那时春江千里天地澄明,军中万众一心,热烈期盼着恢复我大良的好河山。可谁能想到,无数弟兄抛洒热血换回来的,并不是一片河清海晏,而是飞鸟尽良弓藏,是二季的窃权持重军,更是萧良王室的岌岌可危。明夜,二位国舅就要带着二十万军队东出关中,裴总督真要坐视他们离开吗?”
裴济叹了口气,对面人已现身,他也收起了自己怯懦的伪装,正色道:“赵将军,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裴某今夜只当没有听过。”
“何逆之有?还政于王,岂不是大道正道为天之道?”
裴济不语。
“裴总督,你怕是还不知道,杜将军是如何遇害的。”
裴济抬头:“不是说中了苗寨的埋伏——”
“事情蹊跷得很,裴总督你也曾任职于杜将军麾下,自然知道杜将军是何等用兵如神。但我与他平苗乱的那一路,处处受钳制,一举一动都仿佛尽在敌军掌握。杜将军遇害那一夜,本来安排我与他从东西两路突袭,但他那一路却早早遇到陷阱,我也被埋伏在半路上的敌军偷袭,侥幸厮杀了出来,就听闻了杜将军遇害的消息。我派人在杜将军遇害的悬崖处搜查了几个月,只找到了这个。”
赵琰将一把血锈斑驳的匕首递给了裴济,裴济摸索着,看见了柄上繁杂典雅的花纹,手指一颤:
“这是……宫中的东西?”
赵琰凝重地望着他:
“当时淑德置天下苍生性命于不顾,一心阻碍发兵,逼得杜将军只能无符调遣。大兵南调之后,宫中赶紧补派了一群宦官去当监军,对杜将军的多疑猜忌已然写在脸上。但以杜将军之仁厚,不仅对宦官们和善尊重,而且任由他们监视军队以证明自己对大良的忠心。可谁能想到,如此明德惟馨,换来的却是一群中山狼?”
裴济将匕首还了回去,不忍地长长叹了口气:“家父对杜将军一向敬重,半年前消息传来,我们亦觉得惊讶,毕竟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阴沟里怕是有妖风。但我们也真没想到,英雄会死在一群杂碎手中。”
赵琰的黑眸中透着讥诮:
“裴总督此刻为他人叹息,可曾想过,昨日杜将军之下场,亦是明日你我之下场?”
裴济苦笑:“如何没想过?他们季家、崔家、卢家要往上爬,自然要把上面的人拉下来。先前,家父已在河东赋闲了半年。我虽守着这一方蒲州城,可手下的驻军并不由己,全是二季重编之后派来的,从上到下安插了一连串的山东子弟,日日夜夜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便只好睡一天是一天了。”
“若是再睡下去,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又如何会不知道,这十八万大兵一旦东渡,就是纵龙入海再也难以擒获。而若是他们在塞上一战扬名,就只怕是声势大涨,要革了大良的天命了。新时代里,可还有旧宾客的席位?”
“看来裴总督想得很明白。”
“明白又怎么样?我这种平庸之辈,既没有杜路以一人匡救天下人的能力,又没有景国公提着自己的脑袋入朝请愿的气魄。但是裴某做一天大良的武将,就听一天大良的命令,纵然是平庸之辈,总要有些不违之德。”
“当违不违,就是失德!”
“赵将军——”
“忧国之危,肃清君侧,此为大丈夫之当为!杜将军生前常说,今若无丁鸿,他自当学丁鸿止祸。今小杜已殁,我们自当继承其遗志,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国家被奸人掏空!”
“赵将军莫要逼我。”裴济望着屋内瑟瑟发抖的六个孩子,露出苦笑,“我河东裴家数十代之经营,根深叶茂。我裴某兄弟十一,族人八百,叔伯皆入朝,岂能因我一人之过,连累宗族?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可恕我裴家此刻还不能随你去赌命!”
听闻这话,赵琰却笑了,命令士兵们给满屋女眷孩童松绑。
“赵将军,这……”
“松绑!”
裴总督低头活动着手腕:“赵将军,我似乎并没有答应你。”
那张苍白如修罗的脸上,露出一丝洞察人心的嘲讽,又瞬间消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静。男人猛地推开整扇窗扉,大风声中问道:
“裴总督,那现在答应了吗?”
窗外,将军府的侍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驻城的士兵们歌唱着,抬着一具具尸体在将军府外集合。人海如潮水汇集,一把把火炬在天幕下飘**,风声中众人在激昂地歌唱:“之子于归,百两成之!”他们像举旗帜般,高举着手中的东西——
那是山东长官教头们的尸体。
裴济扶着额头叹息。
“我早就该发现的。”他说,“这批驻军里山西人多得不像话,他们是你和杜路的旧部,对吗?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二季把他们全派到了蒲州关?”
“用军心。”
在裴济困惑的目光中,男人沉默着望向窗外。身旁,白发苍苍的王念开口:“裴总督,人人都在说军心,听上去又虚又玄,可军心从最实际的意义上说到底是什么?”
“还请明示。”
“军心,其实就是从上到下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网。往小的层面说,谁和谁是同乡,谁和谁是好友,一个小队中众人真正听信的人是谁,行伍之中几千个什长和几千个百夫长之间各有什么关系?
“往大的层面,哪个粮草押运官曾被抓到过把柄,军中名录有哪些谎报和漏报,受益者指向军中和朝中的哪些人,谁又有能力在暗中做这些事?
“而当所有人一起呐喊口号时,哪些人是在热血涌动,哪些人是在趋势投机,哪些人在军功中翻身,哪些人在战争中镀金?小的层面,谁在跟着谁喊?大的层面,谁又在跟着谁喊?
“虚虚实实,无限复杂,谁掌握了这个庞大的关系网,谁就能主导军心。这个关系网是杜路用五年时间一手建立起来的,而杜路死后,唯一洞悉这个关系网的人,既不是二季,也不是朝中那些人精,而是五年来切切实实跟在杜路身旁领兵打仗的赵将军。
“平苗乱中,赵琰将军在杜将军死后,就已预感到了二季即将篡夺兵权,为王室之祸而忧心忡忡。但那时关中屯兵近四十万,赵将军只领兵十万,无奈之下,赵将军只能做一些必要的防备措施。比如说,暗中窜改了军中的籍贯名录。”
裴济瞪大了眼睛:“窜改军队名录?”
“如果你熟悉整个军中关系网,你就能找到对的人制作出新档案,从上到下找到合适的人核对无误,利用几万个小什长迅速地进行集体换动。二季和他的山东教头们本来就不了解军队内部情况,加上当时还混杂了二十万的各地俘虏军,核清名录是极其庞大的工作,二季进行着艰难的摸底和重编。而他摸底出来的东西,一半是对的,一半是错的。至于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全凭千里之外赵琰将军的暗中安排。
“比如说,杜路起家的八万杜家军,经历了杜佐、杜路两代经营,子弟尽出于关陇山西。这八万人是五十万人中的核心兵力,个个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因此对山东长官们的怨愤最大,也是二季和太后最防备又最想占有的一批兵。太后想把杜家军打碎外派,二季却将一半的杜家军移到洛阳置于自己的控制下。而在各个险关重镇,二季则竭力避免杜家军当驻军,在编驻军时格外警惕。因此,裴总督你的蒲州关中,本来绝不该有杜路的旧部队。
“但是,名录本来就是错的,你又怎么能派出正确的兵呢?
“二季自以为军中老都统手下的士兵是杜家军,尽数移到了洛阳,其实士兵们都被调换过;而他们自以为不掺杂杜家军的蒲州关驻军,其实却是杜家军!”
裴济恍然一愣。
当时赵琰刚刚大破南诏后回朝,就被太后关起来秋后算账,到处传言说,杜路无符调兵的谋逆罪要算在赵琰头上。军队中一片人心惶惶,杜将军遇难的悲痛还未消散,对赵将军的担忧又揪起所有人的心,加之二季接手后爆发一系列矛盾,外戚乱政、王室倾颓的危机近在眼前。这支在杜路振臂高呼“还政于王”的信念下长大的军队,又如何能不群情激昂呢?
在这种忠皇保国的情绪之下,军中的暗自变动进行得异常顺畅。杜家军不能落入国舅们手中,而要为江山社稷守重镇,这样的说法在军队中口耳相传,庞大的关系网最终促成了一个约定:到了危急的关头,大家以《国风·召南》中的《鹊巢》一诗为约定,齐声合唱中集合出列,众志成城一定要守住大良江山!
在裴总督的目瞪口呆中,高大的男人并不回头,注视着窗外的众军集合,低声道:“鸟巢里的杜鹃蛋已孵了半年,如今羽翼丰满,该高飞了。”
“走吧,裴总督,去开浮桥。”
裴济望着王念和赵琰,摇着头说:“你们知道裴家并不能——”
赵琰望着裴济:“我知道,明夜起事后抓你。”
这句话落下后,裴济竟缓了一大口气。他如释重负,转身跟着赵琰离开了将军府,却不再看身后的妻儿一眼。
关于这一夜蒲津关的兵变,后世众说纷纭,在正史的记载中,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夺城,赵琰当夜就靠着三千骑兵入主了蒲津两岸,将尸体推入黄河,然后假冒驻军,静待国舅们到来。
但百代之后的文人翻到这一页史书时,心中不免会犯嘀咕:以蒲津之重守,即使三千骑兵真的一夜破城,可长安为什么会收不到消息?第二天夜里,两位国舅带大军在蒲津渡河乘船时,从上到下的长官和驻兵们都不露破绽,又是如何做到的?
历史隐去了裴济这个人。
那一夜,在蒲州关等待了半年的杜路旧部迎回了赵琰将军,对二季由来已久的积怨一点即燃,揭竿而起的士兵们迅速清杀了军中的二季耳目,尸体推入滚滚黄河,驻军上下焕然一新。而此刻本该给朝廷报信的裴济,却主动打开了连接黄河两岸的铁牛浮桥,任由赵琰的赤马跃桥而过,将两岸驻军组织在一起,黑夜中安排了那个彪炳千古的计划。
而天亮后,裴济神色如常地指挥着驻军们准备渡河船只,仿佛夜里的事情从未发生。他依然是那个听从朝廷命令的老实武将,按照谕旨,接待十八万大军的到来。
就在第二天傍晚,两位国舅带着援军从关中一路往东走,走到了蒲津渡口。
这场即将改变天下命运的激战,注定要在千百册青史中被一遍遍地抄写铭记,后人们翻着书拍着大腿,激昂地评点又跺着脚叹息。可走近渡口的两位国舅却无知无觉,一切正常,他们和驻军交接了军令,望着数百艘小船陆续放入黄河。十八万大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一无所知,他们秩序井然地分成了数百队,有的队伍沿着浮桥走过黄河;有的队伍负责运送粮草物资,他们坐上船,这一队渡过黄河,身后下一队接着坐船渡河。这场接力赛持续了大半夜,彼时渡过河的军队已在西岸扎营休息,军营绵延了数里。
暗杀是在国舅们坐上船开始的。
黑夜中小船的颠簸令人疲乏,在他们展臂打哈欠的时候,船上驻军猛地发动了突袭,在守卫们反应不及的一刹,数柄银刃从背后砍向了季光年和季茂年的脖子!
一颗血脑袋在船板上滚落。
季光年跳了起来。
他在余光瞥到刀光剑影的一刹猛地闪避,左手挡住了袭来的刀戟,右手却没能拉住弟弟倒下的身体。
砍杀与血拼立刻爆发,重刀斩向血肉,喘息声与惨叫声四起,飞出去的火把像一道道流星般划过长空坠入漆黑黄河,照亮了鲜红的肉和银白的骨,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倒下,死尸与断刀在船板上滚成一团。
满船厮杀中,这艘摇摇晃晃的渡船还在前进,身周成百上千艘夜船在波涛起伏间竞渡,像是千百片叶子铺在同一个草场上,大风起扬,璀璨的光芒猛地爆裂,鲜红的火焰在黄河上一片又一片地燃烧,千百艘小船同时起火,在四野并起的尖叫声中,壮丽地集体沉落!
船身猛地倾倒。
季光年站立不稳,余光瞥见银剑从身侧刺来,一把抓住了面前最瘦小的士兵,抵挡了上去——
“灰灰!”
身后,传来了边俊弼的吼叫。
在大风吹动火花爆溅、银光插入瘦小士兵胸口的一刹,十八岁的少年飞奔踏过满船软绵绵的尸体,在血泊中捡起一把斧头,红着眼,举斧冲向了人群中的季光年。
守卫们的刀戟坚盾迎面冲他挥了过来,被他用身体冲开,他飞奔,像撞钟的木桩一样飞奔出去,嘶吼着,与那重剑坚兵的男人四目相对。一刹那,边俊弼的铁斧与季光年的长枪同时挥出——
“哐!”
断成两截的长枪弹跳着落地。
在男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少年喘着气盯着他,黑帽在夜风中拂**,露出额上厉鬼般的黥字,他的虎口已震裂流血,却握紧了铁斧嘶吼着冲了上去,如一只强硬的铁牛顶上了季光年的腹部,狠狠斩入!
季光年瘫在摇晃的船板上,无助地捂住腹部的伤口,血在满地积水中越流越远。那十八岁的黥面少年站在他面前,举起铁斧,嘶吼着,却满脸泪水。
他们身后,无首的季茂年和瘦小士兵的躯体,都浸泡在肮脏的积水里,光芒斑驳。
铁斧带着冷风落下。
季光年的头颅,滚落在他弟弟身旁。
残余的守卫被迅速擒获,满船驻军高呼声中,边俊弼被围在最中央,旁人激动地恭贺道:“第一次上战场就立下如此大功,定能得到重赏加勋。”他麻木地听着众人喝彩,麻木地被众人拥簇着离开渡船,在岸上安静地望着漆黑的黄河水,突然蹲下来抱住自己痛哭。
泪眼蒙眬中,他听见了一声小小的呼喊:
“边哥——”
他猛地站了起来,扒开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自己喝彩的人,冲向那个小小的声音。黑暗中人群外围的角落里,那矮小的身影正像小兔子一样蹦着,蹦高了往人墙里张望,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里满是崇拜的熠熠光芒,挥着手蹦着冲里面喊:“边哥!你真是个大英雄——”
边俊弼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正在蹦的灰灰。
他浑身都在发抖,浑身是湿淋淋的泥沙和血污,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好友,任热泪在自己脸上肆虐。
“怎么了,边哥?”
“没什么,我刚才看错了。”边俊弼紧紧抱着他,闭着眼流着泪笑了起来,“原来是看错了,是看错了!”
“边哥,你不要哭了。”
“不哭了,我们的新时代,就要来临了。”
黄河西岸,数万大军被截住了去路,当下群龙无首,一片喧嚣中,赵琰出现于明灯高楼之上,手中高举着小国舅的脑袋,吼声在风声中大震:
“诸位将士,我们一路从草原到江南跟着杜将军,打败北漠,收复西蜀,灭国东梁,令天下所有人闻名胆颤,这是我们战无不胜的过去。可如今呢?就被这么一群从没上过战场的山东人呼来唤去?”
这一年来,随着二季夺兵权,军中迅速换血,用各种名义把杜路提携的军功将领赶下台,换上来一群外戚党羽下的山东权贵子弟。有功者遭遇不公,外来者耀武扬威,军中早已怨声载道。此刻,小国舅那颗滴血的脑袋,更是引发了众人愤怒和群情激昂。
楼下眼尖的人已然叫出声:“是赵将军!是我们原来的赵琰将军!”
高楼上,赵琰大吼声响彻千里:“我们是杜将军的军队,是彼此的弟兄,一起越过千里,再苦再累从无怨言,因为我们从心眼儿里佩服杜将军,是他带领我们在草原上一雪前耻,是他带领我们收复天下,守卫大良,直到战死,直到和平!他才是顶天立地的将军,而这群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太后国舅算是什么东西!我忍了一年了,我再也不能忍了,今夜我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害死杜将军的真正凶手,就是淑德太后!”
登时,军中一片哗然。
人声窃窃,四下风起,军旗哗啦飘**中,驻兵们从高楼推出一位颤抖的苗族少年,尖锐的长戟抵着他胸膛,少年抱头趴下,生硬的汉话带着哭腔:
“寨主是我阿爸,杀死杜将军的是我二叔,你们的行军路线是太监泄露给我们的,刺死杜路那柄毒匕首上铸的是宫中的花纹,那个太监说,只要我们杀了杜将军,长安就不再对我们动兵,是他教我们在路上做的埋伏……”
一片凝固的寂静降临在井然林立的军队间。
两行热泪从老兵们脸上流落,他们彼此拍着肩膀,胸膛在寂静中颤抖。那些教头监军眼看情形不对,尖声叫喊着赵燕造反,指挥士兵冲上去擒拿赵燕。
没有一个人动。
黑暗中水声滔天的黄河岸,数万士兵沉默地伫立,抬眼注视着高楼上滴血的头颅,那目光如同黑夜中静默的群狼。那些监军在寂静中突兀的叫嚷声,开始在风中微微打战。
“他们害死了杜将军,他们收编了杜将军的军队,他们骑在我们军队的头上坐稳他们的天下。如今杜将军已死,小皇帝孤立无援,外戚们夺权换天的心思就在眼前了。弟兄们,若我们到头来帮他们打了天下,到头来让国舅们换了天,那杜将军岂不是白死了?九泉之下他又该如何瞑目!
“眼睁睁看着外戚们拥权坐大,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必须回长安去,为杜将军的遗志不断战斗!肃清逆贼,还政于王!我们打下的天下,不能让他们给吞了!”
渡头上下,数万人举起手臂,声震星汉地高喊:“肃清逆贼,还政于王!肃清逆贼,还政于王!”
越来越多人被带动起来呼喊信念的口号,声音在天空大地间冲飞回**,黄河咆哮的怒吼冲刷着大地,淹没教头和监军们的尖叫,人浪围堵,尸体被一双双手掌高举着抛入黄河。沉落的气泡与震天的高歌中,军队掉转了方向,热血在浑身涌动,两岸的呐喊声渐渐汇为一股,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彼此并肩冒着漫天血雨向西前行,指向长安的方向。
季光年和季茂年至死都没有明白一件事。
那军队中多出来的七万人,并不是杜路雇用的。
继承了东梁黄金的人是赵琰,掌控着军队关系网的人是赵琰,在南方赈灾募兵的人也是赵琰。是他将七万雇佣军带回了长安,混进了五十万禁军中,并安排了半年后黄河边上的这场盛世浩大的齐声呐喊。
小的层面,谁在跟着谁喊?大的层面,谁又在跟着谁喊?
声势,是可以左右的;时运,是可以制造的;人心,是可以鼓动的;狂热信念,是可以被利用的。
半年前,他顺从地任淑德太后剥下军队,顺从地领着残兵驻守偏远之地,顺从地迎娶念安公主。旁人以为他是在心灰意冷中自甘远退,却不知他已将杜鹃蛋放进了关中的巢里,让二季在踌躇满志中帮自己养了半年的兵。
他们舍不得放下这柄重剑,不惜与自己的亲妹妹嫌隙渐生,不惜与满朝重臣剑拔弩张,到头来,这柄重剑却挥向了他们自己的脑袋。
杜鹃展翅高飞之际,绝不回头。
在杜路与韦温雪争吵的那天,赵琰站在桂花树的窗户后远远望着;在太后与群臣斗法时,赵琰领兵无声地离开了长安;在朝堂与军中权力斗争最激烈的时候,赵琰站在塞北的风声中静静倾听。这个眉目漆黑气息凛冽的男人,像是金黄老虎隐匿于黑夜灌木,只露叶子后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凝望着风云突变,老虎压低前肢,巨龙从潜渊中抬头,电闪雷鸣间漫天暴雨砸落大枝叶,金鳞遇水,一瞬间猛虎展翼飞龙冲天。
远走而避嫌,短退以长进,等兵变的消息传到长安时,韦温雪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他苦心要教给杜路的道理,竟被赵琰在一年时间内密不透风地一步步执行完毕,这个总是站在暗中沉默寡言的男人,率领着大军在漫天火光中逼杀到长安城下。那一刻,韦温雪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一生之敌,竟是他从来都瞧不上的赵琰。棋盘的两侧,黑白棋子爆炸着迸溅,命运的天平将彻底倾翻。
他们隔着镜子凝望彼此,像是凝望命运的对手。
镜子碎掉了。
嘶吼中,韦温雪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意味着,彻底的毁灭和万劫不复的深渊堕落。
而在历史不为人知的暗处,赵琰递给了裴济纸笔。在裴济传给朝廷的报信中,称这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哗变,他说自己本与两位国舅顺利交接,却没想到后院起火,驻军们突然在黄河上擅自劫持了二季,他这才发现长安派来的蒲津驻军中混杂了大量的杜路旧部!杜家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以下犯上,绑了裴济,一路高歌猛进向关中进军。裴济在信的末尾涕泪陈情道:“请朝廷切勿顾虑微臣的性命,以天下为重,速速剿杀叛军。”
相隔不远的潼关,裴老将军收到三子的自绝书后,望着身旁抹泪的小孙子道:“哭什么,多向你三叔学习。”身旁,心腹部下问他,要不要赶紧带兵回关中,与洛水处的守军合作来个首尾夹击。裴老将军摆手道:“慢慢走。若是长安能守住,我们截后剿残军;若是长安守不住,我们这区区两万人赶着去又能捞到什么好吗?”
副将惊讶地望着这个一生以忠心赤胆闻名的老将军,却看见老将军稳坐在帐中,望着手中来自三子的信纸,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冥冥之中,父子二人像是隔空交换了一个玩味的目光。
那巨大关系网的无声变动,经手了太多人。
“父亲,你本该早点告诉我。”那一夜,裴济扶额望着门外驻军集合,在心中叹息,“父亲你在江淮领兵数十载,军中心腹众多,受杜路调遣收复东梁的江淮军队更是半数出自你的麾下,你让我如何相信军中这么大的篡改你不知情?只怕你在卸甲回河东之前,就已与赵琰结盟,默许了他在军中的一切动作。但你要换庄时,总该让我有些心理准备。”
“我没有换庄,而是顺势递给马上要开始决斗的二人一把刀,看看谁能最终胜出。”那目光中,裴老将军无声地微笑,“若是长安赢了,我们就从背后包围过去杀了赵琰,成为大良的新英雄,代替二季重掌大良的兵权;若是长安输了,我们就比别人更早看清国祚气运,三百年前裴家能把良高祖萧回送上金座,三百年后裴家却并不能与萧家一起沉沦。”
“原来是借赵琰除掉二季,好一出递刀之计,儿子受教了。”
“而在赵琰成为天下之大不韪后,大家自然也可以借幼帝的名义,再把赵琰除掉。”
“父亲如此深谋远虑,只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可怜人,偏偏就在蒲州关。”裴济一边给父亲写大义凛然的自绝书,一边在浑身铁链枷锁中露出苦笑:下次千万别再有这种瞒天过海计了,饶了我吧。
“我是信任你啊,三郎,我知道你一看就会明白过来形势的。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全天下人都不会怀疑你在撒谎。”裴老将军微笑着放下了信纸,“因为你是最像我的儿子。”
在良末的史书中,关于裴老将军的投诚,有一段非常可歌可泣的记载,被后世各代的史书一遍遍抄袭。同样的戏码,不同的人物,在千载青史间轰轰烈烈地轮番上演。
赵琰成事之后,裴家的命运不同于长安韦杜,家族在新时代存续了下去。
这都是后话了。
而在裴老将军合上信纸,军队磨磨蹭蹭地从潼关折返的时候,洛水两岸正在激战。
一条银亮的闪电劈开夜幕,暴雨轰然落下,击落一颗颗燃烧的火弹坠入茫茫荒野。黑暗中河水在暴涨,幽绿草秆向同一个方向摇曳,“肃清君侧,还政于王”的众军高呼声与大雨滂沱声一起传向四野八方。燃烧的铁箭像星河般从彼岸密密麻麻地迎头飞来,巨盾与铁甲在大雨中成方阵向前推进,满脸雨光的士兵们嘶吼着,踏过泥浆,蹚过九月的河谷,血流成河中踏着地狱的火焰向前厮杀!冲过去,冲过这条洛水,前方就是长安!
这本该是一场誓死守卫长安最后一道防线的拉锯战。
它却比裴老将军预想的早结束了太多。
他本以为等自己带着部队到达洛水时,两边各数十万人的队伍早已彼此消磨至疲敝,他可以靠着两万部队决定整场王朝战争的最终走向。但他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关中竟连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
渭河决堤了。
“暴水漂民二千余家”,“溺死者千人”,这是后世史书对这场良末水灾的记载。当时赵琰的军队离开蒲津后不久就到达了朝邑,朝邑是洛河与渭河的交汇处,这是两军激战的发生地。平心而论,这场暴雨虽然熄灭了西岸的火器,但更多地阻碍了东岸的西进——原本流浅沙深的洛河河谷突然暴涨,使得赵琰的军队迟迟不能抢渡,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清君侧”大军本是靠着一头热血走到这里,一旦拉锯下去,人心的冷静就能把一团湿泥变回散沙。
但谁能想到,就在叛军“还政于王”渐渐变弱的喊声中,渭河突然发洪水淹没了两岸!
天下一下子炸开了锅,要知道,良朝时的渭洛两河不同于后世,沙碛相次,常年涸冻,当年乱世之际,尚未成事的良高祖想从洛河坐船驶向渭河,水流之浅甚至难以载舟。但就在三百年前良高祖难以前行的那一夜,突然发生了黄河倒灌,渭河和洛河之间逆流了一整夜,天亮时水深泛波,小船载着高祖一路直达渭津,天下以为奇。而三百年后,洛水的突然暴涨仿佛是高祖成事之兆的再现,而洪水淹没各县,岂不是天帝示警?
赵琰带兵一踏入关中,天上就下起了多年难遇的暴雨,再联想到小杜之冤杀,二季之乱政,种种主少国疑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河对岸“肃清君侧,还政于王”的震天连呼像是某种冥冥的谶语,暴雨声如同鼓点,决堤的洪水已冲到了长安脚下。
军中流言四起。
怀疑的目光、洪水、刀剑和口号声全部指向了紫微宫中那个金帘后的女人,“牝鸡司晨,内外结党”“无德失节,****后宫”“越俎天子,烹杀忠良”……一个女人的罪恶激怒了苍天,漫天暴雨如狮子吼般落下,激起的不是洪水,是天命。是天命推着二季死亡,推着“清君侧”的大军迈入关中,推着他们浩浩****向长安走去。
而赤马银甲的苍白将军赵琰,就是这场天命的代行者。
洪水在渭河两岸肆虐得越来越严重,人心同样在离乱,关中甚至响起了请赵琰入长安的呼声,要他逼妖后向苍天请罪,才能熄灭上天的怒火,平息这场人间的灾乱。洛水两岸的拉锯中,西岸的守兵望着家中的洪水无心作战,而东岸,叛军更鼓足了劲头要闯过去,“保护圣主,天命在此”的齐声呐喊越响越大,洪水、口号与左右顾盼中,有人松开了刀戟。
两岸厮杀与怒吼的银浪间,先渡者冲锋着闯了过去,身后尸沉河谷,血满流沙。
大军前进。
秋夜落下漆黑的暴雨,在“还政于王”的高呼声中,长安陷落。
人群在红墙外垂影斑驳,边俊弼和灰灰拉住彼此,在血泊暴雨中喘着气,长安城明亮的、温暖的光芒照在身上,新的世界缓缓打开。
耀眼的,终于到达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