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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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淑德

“报——!洛河失守,叛军已走过朝邑,离长安不足三百里……”

“报——!逆贼们突破了季江统帅布下的防线,大部队离长安还有一百五十里……”

“报——!渭河洪水泛滥,关中流言四起,守军们边走边逃,赵琰及其逆党已逼近临潼,不知今夜能否保住京畿……”

“京畿失守!”

阴郁的雨天,暗室中,美丽苍白的太后拥抱着肩膀轻颤的少年皇帝,与面前众臣目光相对。

雨水砸在瓦上发出淋漓巨响,一声声越逼越近,那是王朝倾塌的响声,是赵琰的马蹄即将闯入紫微宫的凛凛杀意,天上黑云闪电之间两条金龙翻飞搏斗,地上洪水肆虐万民高呼。

“太后殿下,时也势也,不得已也。”

冷白的雨光照亮在众人阴影中独坐的女人,她笑了,那笑容在雨光中惊人地脆弱,像是白瓷和玻璃轻撞彼此。

“哪有什么时势。”她说,“不过是七万内鬼里应外合地造声势。”

崔宰相行礼:“还请太后与陛下幸蜀。”

“叛军人多势众,长安八门难守,紫微皇宫被破就是明天夜里的事了,再晚就来不及了,还请太后和陛下速速启程!”

她沉默地望着男人们。

韦家父子对视一眼,转头对着小皇帝道:“陛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柳补阙急得白长须下嘴唇冒泡,“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蒙得了天下一时蒙不了天下一世,这场洪水总会停,保全陛下才是首要之义!此刻幸蜀,无非是能屈能伸罢了;若是坐在这紫微宫被瓮中捉鳖,才是顺了奸人的心意!”

小皇帝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迟疑地站起了身。

雨光中苍白的母亲望着他:“孩子,你想走吗?”

他轻轻点了下头。

“这是对的。”她低头说,是很温柔而优雅的语调,“你的爷爷杀了你太多的叔叔,但是为你留下了坚固的朝臣。只要你活着,这个框架就还能延续。去吧,带着你身旁的臣子到四川去吧,他们会教你如何在合适的时候回来。你一定要活下去,这是你爷爷在天之灵的庇佑。”

“那你呢,母亲?”

“我要留在这里,帮你解决后面的事。”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母亲?”

“总要有一个人为历史当罪人。”她坐着望向面前比自己稍高的儿子,伸手整理他的衣领,“旧权力是错误的,才能显得新权力格外正确。洪水停下的时候,天下会高呼着请你回来当主人。”

“不。”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又很遥远。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暗室房门突然推开的光芒中,黑衣的公子安静地望向淑德,那目光像是一只穿越雨水和时光的鸽子,轻轻地落在她柔软的肩头。

“你要走。”他站在门檐下望着她,身后银线闪落,“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

“雪郎!这是太后殿下!”

他不顾身旁父兄的怒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笔直穿过暗室走向她,俯下身直视着她美丽的脸,紊乱的呼吸拂在她面上,等待回答。

她并不抬头:“派出那十八万军队是我的主意,我应该为这场错误负责。”

黑衣公子仍盯着她:“你听我说,他们会杀了你——”

“不。”她轻轻摇头,“只有我,才能让赵琰离开长安。”

“你太天真了——”

“天真的是你。”她抬头注视着他晶莹的眼眸,一字一字地说,“教唆赵琰杀死杜路的人,是我。”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我们像是一对雌雄大盗,总是在比赛谁说的谎更多,比赛谁更能骗过谁。”淑德低下头笑了,“无寒你输了,你没猜到我杀死杜路的真相。昔日忠心耿耿的副将,为何突然对自己的将军挥刀相向,一年前我对赵琰说了什么,让他一瞬间倒戈了他追随了半生的将军?”

他握紧她的肩:“告诉我!”

她摇着头:“我独有一个属于赵琰的秘密,这是我明天对付赵琰的法宝。我能说服他第一回,就能说服他第二回,你且等着看吧。”

黑衣公子沉默地注视着苍白的皇后,良久,突然道:“这场谎言的比赛,我并没有输。”

在淑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刻,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

“杜路还活着。”

淑德的瞳孔蓦地放大,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从容道:“那就算我们平局。”

“不,我要告诉你第二件事。”他掐着她的肩膀,很用力,也很艰难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我并没有把那个金发的胡姬带回家。”

“什么?”

“没什么。”

他松开了她的肩膀,渐渐地、渐渐地离开了她。这期间他看见浅浅的弧度在她唇上绽开,这个女人眼含笑意望着他,仿佛在说你也有今日吗。他避开了对视,他想这不是一个好的场合,他的父亲哥哥都在看着。

他退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忍受着他哥担忧的、责备的目光。“也好。”他听见身后薛尚书的声音带着叹息落下,“太后殿下留下坐镇,免得叛军把口号喊得越来越离谱。到时候太后退位请罪,八方守军支援京师,再请陛下回来主持大统,顺理成章,就不会再给天下任何口舌把柄。”

这是最聪明的解决办法,韦温雪想。他沉默地望着阴影中端坐的女人,她轻轻颔首:“你们带着陛下去做准备吧。”

群臣跟随着金袍的少年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暗室渐渐空了下去,黑衣公子仍站在原地:“我留下来帮你。”

“不。”她轻轻摇头,“我有更重要的忙要你帮。”

淑德温柔地望向屏风,那后面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用圆圆的黑眼睛望着韦温雪,突然甜甜地笑了。

这是帝国三岁大的幼公主,萧念恩。

她走得还不是很稳,却一步步蹒跚着走到韦温雪身旁,用肉乎乎的手臂环抱住他的膝盖,仰头望着他傻笑,浑身都弥漫着奶糖的甜味。

韦温雪低头望着小女孩。

“无寒,拜托你照顾好念恩。”淑德注视着他们,“请一定要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答应你。”

“你可以带着她出发了。”她微笑着,眼睛亮闪闪地望着韦温雪,“快去吧。”

韦温雪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突然走到了她面前,在雨声磅礴敲打房顶的这一刹,在帝国绝望的狂潮中,在无情的世代与缱绻的告别中,她坐在高高的金座上,而他站在她面前,很近很近地对视着。

黑衣公子低下头。

这是很安静的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一个卑微的、克制的、少年般干净的吻,他献给他高高在上的女王,她眼中微笑却流泪。

最后一面,结束了。

他转身抱起小女孩,黑色的背影瘦削如一把锋利的剑。

“再见。”

“再见。”

她盛装坐在幽深的宫中,双手相叠,安静地注视着他离开。

这是那个名叫涟漪的女人一生最美丽的时刻,她褪去了三年的丧服,插了满头的花。傍晚暴雨淋漓,金光芒在暗室内一丝一丝涌入,映在她年轻的面上,眸子熠熠地注视着远方,静静等待着深夜中那个王朝的闯入者到来。

在韦温雪的记忆中,淑德太后永远定格在那一幕,那么典雅,那么骄傲,那么悲伤,那么安然。

她永远是他美丽的皇后,他却不是她生死同穴的情人。

他相信,在她活着的每一刻——

她是自由的。

空气中潮湿蔓延,大雨的傍晚刮风又明亮,他走在这一场银白的大雨中,金黄的琉璃瓦,明绿的枝叶,鲜红的宫墙,天色甚至是浅蓝的,一切景物像是拼凑起来的剪纸,他是被粘进里面的小人,他本不该在这里,他本不该浑身湿透地走出漫长的宫墙。

后天早上雨停的时候。

他抱着孩子走在四川的泥道上。

而她的尸体,在白绫上飘**,如瀑的黑发上插满鲜花。

“老板,你这一生有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呢?”

“我不是就很喜欢你吗?”十三年后,韦温雪坐在铜雀楼里,望着面前的金小山笑了,“热热闹闹的人间,如花似玉的美人,我都很喜欢。”

“不是这种轻浮的喜欢,是那种深刻的爱。”

“那我就不知道了。”身旁巨大的鱼缸缓缓旋转,他低头拼凑着一颗颗色彩各异的宝石,“但有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爱她,但这么多年,我时常想起她。”

“谁?”

“我不想说。”

我常想——

我不应该那么聪明,我本该像个少年一样,带她走。

寂寥压抑的宫墙内,黑衣的皇后与丧服的公子,在乱世绝望的狂流中寻欢作乐。四下愈发昏暗,他慵懒地抽着烟,她摇散一头发髻,海棠石榴芭蕉叶,金色的黄昏雨水淅沥。他们喘着气,眼睛对着眼睛,背上写满千古的骂名。

“所有女人都会嫉妒得想杀了我。”

****的妖后。

年轻的浑身热气的男人。

“那又怎样。”他把发颤的她抱到桌上,撕掉一片漆黑的裙摆,埋下了头,“对抗荒诞的孤独者,要拥有一切,权力,世界,嘲笑,一切,毁了整个世界的圣人。”

房檐在滴水。

她光洁的手臂,伸出黑夜的黎明。

他吻干她手背上的雨水。

“地狱里,修罗会把你切开,分给两个男人。”

“那你完了,你不够分。”

他们大笑着,躺在长安心脏的大**。

颓废。

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撕纸,一册册经书变成洁白的碎片,轰轰烈烈的雪花洒落。公子单手甩火石,用《论语》点燃了手中的长烟杆,青烟袅袅中她在闭着眼转圈。

“我这样不守贞德的女人,死后会下地狱的。”

他抱着她旋转,黑裙在夜里飞**,露出洁白的足踝。

“正好,我就在地狱等你。”

他从**抱来柔软的猫,摆着长长的尾巴,红色的狐狸迈着四只腿,在枕榻之间优雅地走来走去,他和她躺着一杯接一杯地喝血红的葡萄酒,身旁毛茸茸的脑袋攒动,她醉倒在柔软之中。

他们在黑夜里在红墙上漫游,像巨大世界里的两个梦游症患者,她在冷风中走着走着突然流泪,他装作没有看见,高高地扔起石头砸向清晨灰蓝色的大湖,水花四溅,一声声越砸越远。

天亮后,他们沉默地背对彼此穿上丧服,又恢复了谨慎的衣冠楚楚的形象。

仿佛那些癫狂的故事,从未在他们之间发生。

他们的故事,看上去和所有男人与女人的故事都没有不同。从欲望中开始,在权力中缠绕,于离乱中结束。

他和她之间的秘密承载在古旧的宫墙中,被叛乱者的炮火和新史册的纸堆永恒地埋葬。

从此无人知道那些漆黑的夜里——

黑衣的皇后和丧服的公子在宫墙下的风里抽着烟梦游。

而他搂过她痛哭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