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十一月。
“杜将军,一个好消息!我们终于收到了无寒公子的消息,他带着幼公主逃出来了!”
黑甲金盔的青年站起身:“我这就去接他。”
“杜将军,你身上的断魂蛊还未稳定,先不要奔波。”
“已经不碍事了,我想亲自去见他。”
“杜将军,赵琰狼子野心怕是要改换门庭,我们必须保护陛下的安全,最要紧的就是建立起一支军队。你已经被苗寨和南诏国耽误太久了,如今招兵的时间分秒必争,蜀地凡事需要你坐镇,可不能群龙失首啊。”陈德荣拉住杜路,“我相信无寒公子也更希望你能待在这里主持大局。派个武林中的高手去接公子,才是最好的办法。”
蜀道大雨中。
韦温雪站在一方茅屋中,望着窗外雨丝如银注地。
他在想他哥到底去哪儿了。
自从大臣们带着小皇帝和幼公主过了子午道后,叛军们的搜查拦截就越来越频繁,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大臣们决定两拨人分开走。小皇帝和幼公主交换了衣服之后,由韦徽猷、韦棠陆和众多臣子一起带着小皇帝先行离开;而韦温雪和其他臣子带着幼公主随后出发,如此为陛下断后。
半路上他们遭遇了叛军的包围,韦温雪怀抱着幼公主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黑衣下的身体早已血迹斑斑,却一路都用温暖的手指捂住她的眼睛。此刻,他已在约定的会合处等了三天,却怎么都没等到他父兄的到来。
“公子,杜将军派我过来接你。”
他将幼公主交给了门外人。
“我有我脱身的办法。”
他摆手,在十三年前那个夜晚回了头,走进漫天大雨,黑色的连帽萧索地披着,独自一人走回了风雨飘摇中的蜀道。
当执着明亮火把的士兵们呼喝着包围过来的一刹,他毫不反抗地任由他们俘虏自己,寒眸注视着最前方的队长:“带我去见你们的头儿。”
队长迟疑地望着他。
“是我,韦温雪。”他猛地一下扯掉漆黑的帽子,那张苍白的脸在雨水中发亮,声音低沉,“告诉赵琰,他通缉的人回来了。”
正如对手所构计的那样,自投罗网。
明知是踏入陷阱,明知是饮下毒液,可他还是回来了,正如对手所愿,正如杜路和他父兄所不愿。
简陋的行帐中,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隔着一方低矮的桌子,眉宇凌厉的银甲男人与黑衣翩翩的贵族公子打量着彼此。薄薄的油灯火光在他们之间跳着,暴雨敲打着帐篷,整个世界就是漆黑海洋中一方即将被淹没的孤岛,两个男人望着彼此,无声之中是身旁万顷海啸将崩的响声。
“无寒公子,我还记得我见到你的第一面。”
这是他们今夜的第一句话,赵琰开口,他带着淡淡的嘲讽注视着对面人狼狈的湿衣:“我为你捡风筝,那是很昂贵的一个风筝,生绢面上绘着兰花。后来你把它扔了,因为你不喜欢奴仆的手碰过你的风筝。”
“我倒不知道你有叙旧情的习惯。”韦温雪笑着说,“你需要道歉吗?”
“我杀了淑德,真没想到,你依然能笑着来见我。”
“那没什么。”他平静地说,“毕竟我们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商量。”
“你真是个没心的人。”
“政客不需要有心。”灯光雨声中,黑衣公子用晶莹的眸子望向他,“但是需要有更大的野心。”
“比如说?”
“我可以站到你这边来。”他凝视着赵琰,“让我来帮你,入主整个天下。”
“我确实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赵琰也望着韦温雪,“我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你的归顺,你是一个有能力捭阖天下的人,我了解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曾那样地看不起我,如今又为何来讨好我?”
“是我走了眼。”韦温雪坦率地说,“我认输了,我从此自甘服从于你。”
“因为幼帝和你的父兄都在我手中,所以你要忍着屈辱说出这样的话?”
“良禽择木而栖罢了。”韦温雪摇着头笑了,“正如殷商降黜夏命,你是惟辟奉天的成汤,我是匡扶天下的伊尹,有何屈辱可言?”
“你相信这是真正的历史吗,还是周人伪造的历史?”
“真假是最不重要的问题。”
“你倒真是变通自如。”
“我可以押萧良,可以押淑德,自然也可以押你。不要用什么不贰臣的忠义要求我,是我在选择天下的主人。”黑衣公子伸了个懒腰,揉着眼靠在椅背上,那声音漫不经心却又洞察人心。
“但你还坐不稳这个天下,名不正,则言不顺。你现在真正能控制的区域,只有山西和关中。此刻,关陇的旧部都在陇西负隅顽抗,洛阳还留着五万二季的旧部,这样东西呼应把你夹在关中,关中迟早会被困死。至于南方,蜀地你根本不用想,东南早晚会趁乱把前梁的壳子死灰复燃,而荆襄驻军不可能听话。你现在挟持着幼帝,还能打着‘还政于王’的旗号,等时间一久,八方地方军支援京师,各路绿林趁火打劫,你还拿什么掌控天下?只怕成了全天下人的靶子,为下一任新权力当垫脚石罢了。”
“无寒公子倒是一直看得清楚。”
“只有看清时代的人,才能帮你主宰时代。”
赵琰突然笑了,他伸出一只微凉的手掌,放在灯火跳动的方桌上,玩味地注视着对方:
“那不如我们……握手言和?”
韦温雪伸手握住了他:
“当然。”
银甲男人和黑衣公子望着彼此笑了。
“我原本就是来求和的,你知道我是不低头的人,但我唯独愿意向你服软。”韦温雪的声音很真诚,“从晋阳到蒲津的果断手腕,我是真心佩服。今日得见赵将军,我求和的话还没出口,赵将军便主动与我消除嫌隙,足以见将军气量心胸之不凡。能追随这样的雄才大略者,是我的荣幸。”
“能听见这么高傲的无寒公子亲口对我说出这番话,真是不容易。”
“肺腑之言。”
“你倒真是能屈能伸。”赵琰握着韦温雪,脸上仍挂着笑意,眸色渐渐转暗,“这就是你想好的脱身的办法吗?”
“当然不是。”韦温雪也握着赵琰,微笑着反问道,“赵将军想要我怎么证明自己的诚意呢?”
“你今天单枪匹马来见我,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把投诚当作脱身的办法,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相信?”银甲男人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不等对面回答,猛地用力掐住对方的手腕,“合作,从来不是靠一张嘴而已,你准备向我出卖些什么呢?”
在对面人几乎能卸掉自己一条胳膊的狠力之下,黑衣公子面不改色,声音低沉道:“赵将军难道不需要天下士族的支持?关陇与山东,只要这个框架坚固,即使是五鹿之乱后的大良仍能续命百年。一个裴家支持你,就能让你十日内入主关中;而整个框架支持你,就能让你做天下的新主人。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沟通两边的人,是我,是我背后的韦家。韦家的支持,能让你获得大量士族的支持,能让你西招陇军,东黜洛阳军,能让你安定整个北方,如何?”
赵琰带着嘲讽摇头:“还不够。”
“帮你受禅正名,帮你定法制礼,为你祝酒掌牺牲、世世奉宗庙,如何?”
“还不够。”
“那我就帮你斩草除根。”韦温雪微微眯眼:“献出幼公主,如何?”
“淑德临死前把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托付给你,你现在为了自保,宁愿把淑德的女儿献给我?”
“这不正是你最需要的礼物吗?”韦温雪眸色渐寒,“不知道这份重礼,足够赵将军与我成交了吗?”
“你倒真是什么都能出卖。”
银甲男人嘴角挑起一丝冷笑,他用幽暗的眼神打量着韦温雪,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腕:“成交。”
“合作愉快。”黑衣公子垂下手,抬眸,不动声色地问,“我已拿出了我的诚意,赵将军,你是否也该让我见一见我的父亲和大哥了?”
“见一见你的父亲和大哥?”赵琰几乎要笑出声,“让你们一家人在新时代里做新权贵?让你们出卖了旧国家又来新世界做蛀虫?让你们继续手眼通天以为自己真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族?”
磅礴雨声中,灯光忽闪,黑衣公子面色一变。
“哐当!”
矮桌被猛地掀翻。
一片哗啦啦的东西落地声中,突然暴怒的银甲男人握拳站起,上前弓步一把揪住黑衣公子的衣领,往柱子上狠狠一撞!暗红的血流了下来,在韦温雪挣扎着站起身的一刹,赵琰再次揪住了他的衣领,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真让我恶心。”
狼狈中,韦温雪却被他逗笑了,边笑边摇头道:“怎么?你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是杜路吗?大部分人都是像我这样恶心的人,自私自利又两面三刀,没有信念也没有良心,捧高踩低,给够了钱什么都能出卖。唯一一个不会出卖别人的杜路,唯一一个因为我扔了风筝而给你道歉的杜路,不是早就被你亲手给杀死了吗!”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赵琰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红着眼望着韦温雪,偏偏后者还不肯闭嘴,那张清绝端庄的脸在幽暗中苍白如一杆脆弱的秋芦苇,那寒眸中却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嘲讽:“都是千年的狐狸,在我面前玩什么‘你对我的道德很失望’的戏码。你劫持了幼帝,你绑了我的父兄,设了这么大的圈套逼我回来,不外乎就是要知道幼公主的下落。我和颜悦色给了你这么大的台阶,你却偏要惺惺作态了?赵燕子,戏演久了,就真以为你也是个道德楷模了?我知道是你杀的杜路,我今晚给你脸了,别在这儿给我蹬鼻子往上爬!”
赵琰通红的眼睛怒视着他:“胡说八道!”
“怎么,还嫌这台阶不够大?非得让后世史书上写道赵琰本不想造反,是我非逼你造的?哦对了,是不是今夜这幼公主的下落你也不想听,是我非得按着你耳朵给你说的?我懂了,大家好人做到底,从塞北放假情报是北漠人逼你的,一路轻骑从晋阳潜行到蒲津是高虓逼你的,蒲津兵变入关中是士兵们自发的,你就这么一步步被众人逼着往上走,是不是啊,杀死自己恩人的凶手,伟大的道德楷模?”
赵琰避开了对视。
黑衣公子笑了,在他耳旁低声说:“赵燕子,被戳破了这么点心思就恼羞了?你这脾气真是连个小姑娘都不如。行,我先道歉,真不知道那一个风筝你记了这么多年。话说那么一丁点屁大的破事,也值得你这雄才大略的道德家像个怨妇一样憋了十年地怄气,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第一件事却是跑到我面前扬眉吐这个气?我刚刚可是忍得很厉害,差点就笑出声。”
银甲男人喘着粗气,因气极了而抿紧唇线沉默,盯着地面不说话。
黑衣公子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既然我的投诚赵将军不满意,那就算了。赵将军要身体力行呵护幼帝,我也没有意见。只是今夜,我一定要见到我的父亲和大哥,请赵将军莫要再拦!”
话落,韦温雪按住赵琰的肩膀,在后背流血中身形优雅地站起,仍是那彬彬有礼的模样:“见了我父兄,幼公主的下落立刻给你,我说到做到。”
他背后,赵琰也缓缓站了起来,眸色阴沉地打量着他。
四面雨声磅礴。
“你要出卖,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买呢?”
这是异常低沉的声音,在四面暴雨中冷峻地落下,那银甲高大的男人眸中燃烧着讥刺的怒火,声音却一字字冷静极了:“如果我告诉你,所谓幼公主的下落,对我一文不值呢?”
黑衣公子背对着他,单手整正自己的衣领,轻声说:“那看来赵将军费了这么大力气,真的只是想找我叙叙旧了?”
“不。”身后,银甲男人很认真地回答,“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证明你这个人,比我想得更加卑鄙。”
身后人失笑。
“证明你根本就不爱淑德,你为了利益和守寡的太后**,又在危机中对她毫无留念地背弃。你和淑德的丑事,比我想得更为恶心。”
身后人几乎要笑出声了:“那又怎样?”
“你不明白,但凡今夜你展现出了一丁点对淑德的怜悯,我也不会如此恶心和绝望。”银甲男人高大的黑影在帐上映出冷硬的线条,他摇着头,喃喃道,“但是为时已晚,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出了第三个结论。”
“你说。”
“证明贵族根本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黑影中,银甲男人双手握拳,那声音冰冷得像一把重剑,向着命运庄严地斩落——
“你们这群自以为高贵的士族,没有忠诚,没有道德,没有怜悯,更没有羞耻心,将国家当作随时可以出卖的砝码,把皇帝视为自己押注扶持的代言人。
“你不以为耻,反而扬扬得意道‘只要框架在,大良就能续命百年’,可你眼中何曾见过大良的黎民苍生?良高祖依靠关陇集团开国,你们这些世家大族,自以为是国之支柱,可又有谁想过,百年来大良衰弱的根源是什么?而江左东梁从开国到灭亡不过区区六十年,上下焕然,举国一心,张氏皇帝被掳后,朝中臣子倾家**产凑出十万黄金,赎回皇帝无望后,翁朱和他的门生集体自杀殉国。这种兴盛与忠诚的根源又是什么?
“虽然我是两年前灭梁战役的主力之一,但我非常敬佩和惋惜那个国家,那种强大的道德力量,那种对于学问经纶的尊重,那种欣欣向荣的希望感,那种每个人都可以努力改变命运并借此推动国家前进的信心。我感受到了时代的声音,并且清醒地意识到,翁朱可以十四岁从茅屋中以神童入仕,而三百年大良却没有一个南方人做宰相。
“大良成也士族,败也士族。你们这些人依靠荫庇,依靠联姻,依靠土地兼并,依靠两监官学,从下到上控制了国家的每一条通道。你们眼中没有贤良,只有地缘;没有家国,只有家族。有才者得不到重用,草包们却一代代福泽绵延。二季的故事,还不够让你们听一听人们的怨声吗?
“新的时代已经要来临了。
“我之前还有些怜惜你的才华,因为我承认,士族中确实有许多优秀天才之辈,比如你们韦家的十三代宰相,比如裴家薛家的将军将领,家学深厚,诗文高妙,似乎贵族与寒士之辨也有些道理。但感谢你的无耻,让我看清楚了一件事:一个国家要前进,就必须摆脱家族的操纵。
“新的时代里,再也不要有贵族。”
黑夜中雨流狂啸。
灯火中,韦温雪嘲讽地望向身后那个冷银色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自说自话的疯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不要忘了你现在所有的军队都被困在关中,你不求得士族的支持,裴家就有本事让你再也出不去——”
“我不会求任何人。”那背影阴郁地说,“无寒公子,你知道你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韦温雪讶异地望着他。
“你总是在维稳制衡,而我总是在破釜沉舟。”
话落,赵琰猛地拉开身前的矮柜,拽住一件黑乎乎的物件,猛地往韦温雪身上掷去!
韦温雪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摸到了满手冰凉的脓血,定睛一看,整个人被吓了一大跳,失手扔了出去——
那是一颗死人头。
小皇帝脖子上伤口在流脓,整张脸在发紫,那双少年乌黑的眼睛却不肯闭上,定定地、哀伤地望着韦温雪,像是有千言万语在无声地诉说。
不顾那东西在身后咕噜噜地滚动,韦温雪蹲下身,以黑袖掩面躬身呕吐了起来。那张因受伤而苍白的脸此刻脆弱得可怜,他本已几日没有吃喝,此刻呕出发黄的胆汁,越呕越反胃,还不忘狼狈地甩着自己手指上的死人脓血。
脑袋发晕中,他感觉身后人走了过来,高高地俯视着他:“所以我说,幼公主的下落,已经对我一文不值了。”
“你……你杀了幼帝?”黑衣公子几乎要喘不匀气了,“你真是愚蠢得可怕。”
“不,”身后人摇头,“当我发现小皇帝时,他已经中毒死去了。他身旁以同样的中毒方式死了很多人,里面有你的父亲。”
韦温雪瘫了下去。
“我有时候感觉,是命运在推着我走。你知道吗,命运没给我留退路。”银甲男人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韦温雪,“从我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起,我就没有回头路。”
黑衣公子怔怔地望着他。
“现在,我作为一个王朝的闯入者,也没有回头路了。”赵琰动作轻柔地捡起地上的死人头,“天下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小皇帝,因此你说的那条路行不通了。我要么战胜所有人,要么就得被所有人杀死。”
他站起身,将脑袋收回抽屉中,合上了木柜。
“现在,让我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虽然我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但我强烈地、强烈地厌恶自己。
“我非常向往道德,就像是泥潭里的动物向往光一样。”
雨声涌动中,黑衣公子躺在昏暗的地面上,怔怔地注视着光影在帐顶上拂动,似乎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样,声音低哑地吼道:“我哥呢?你把我哥怎么了?”
赵琰怜悯地望着他:“在大宗国的覆灭之下,你却只想着卖国来保护自己的血亲私利。韦无寒,你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
帐外浮动着一片雷霆巨响。
两人望着彼此。
“那你又是什么怪物?”黑衣公子缓缓地说,眼眸冰寒如一把匕首,“踏着恩人的尸体往上爬,杀了与你谈判的女人,满手血污,却像个洁癖患者一样对着别人叨叨不休?用我亲人的消息把我逼回来,又在这里逼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为别人的自私卖国而失望?你的怪诞和虚伪,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我从不否认我是个怪物。但是,”赵琰注视着韦温雪,一字一字地说,“有些怪物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消灭别的怪物。”
在黑衣公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吃惊中,银甲男人笑了,他上前一步揪起对方的衣领,那漆黑的眉宇格外凌厉,他俯身轻声说:
“而你们,这些相亲相爱的蛀虫,就该同那个腐朽的王朝一起,被彻底地消灭。”
银甲男人松开了他的衣领。
漫天雷雨咆哮中,无数执戟的铁甲兵从四面冲入帐中,锋利的刀尖甩下一串银白的水珠,冷光对准了黑衣公子的脑袋。
“将军有令,将韦棠陆和韦温雪兄弟二人一起押回长安,抄家诛族,腊月问斩!”
暴戾的雨声中,黑衣公子被戴上脚镣和枷锁,佝偻着身被士兵们粗暴地带走,他想停下,却被一脚痛击膝盖,被狠狠拉扯着,浑身都淋进了漫天冷雨,向着狭小脏臭的囚车走去。
无寒公子,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这次失败。
你是被你最瞧不起的人战胜的。
是最贫贱最无能的平民们,用他们翻天覆地的力量,把世间最高贵耀眼的公子从云端打入了地狱。
这就是时代的声音,如雷咆哮,如雨合鸣。
当韦温雪终于又见到他哥哥时,兄弟重逢于黑铁栅栏重重的大囚车中,人声喧嚣,车板在摇晃,他哥抬头,目光穿过人群望见弟弟,沉重的锁链在手背上垂落,四面雨水的银光在他哥眼睛里滑动。“你怎么来了?”他哥责问道,眼里一串晶莹流落。
“哥。”
韦温雪的脊背在发颤。
他望见他哥哥,披着一块破旧的油布,银色的瓢泼大雨在他哥身后垂落,哥哥正疲惫地坐在铁栅栏的旁边,抬头望着他,眼里是他的影子,是晶莹的光。
担忧的、责备的目光。
韦棠陆曾很多次用这样的目光望向他弟弟,望着小男孩抱着小猫咪,在天子宴群臣的众目睽睽之下击败自己的围棋老师,弟弟还太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软软的脸蛋贴着猫咪笑得弯起眼;他望着小少年举着黄莺鸟满长安地戏闹,喜新厌旧地嫌那个话本不好听,甚至异想天开要挥着青柳枝一路跑到四川去,弟弟还太小不知道前路危险,天真烂漫得让人担心;他望着弟弟在春风春雨里昼夜写情诗,月色衣衫的青年在花魁楼下吹碧笙,转眼又捧起嫣红桃花下异国佳人的金发,绿衣少女们簇拥着俊美的公子一起拍手欢笑。弟弟太小还不明白爱是什么,贪玩只会耽误他的学业,日后一定要给弟弟寻一位贤良的妻子,温柔体贴,才好照顾好弟弟的一生。
他是他的弟弟,他永远是他眼中的小孩子。
二十二年前的黄昏,成片成片的冰雪在屋檐上融化,粉金色的光漫过滴水的柱子,七岁的他跑来跑去等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了弟弟生出来,他伸长了小胳膊要从产婆手里抱弟弟。身旁奴仆大呼小叫着大少爷别摔了,产婆小心翼翼地低下身,他惊喜地抱着怀中热乎乎的弟弟,听见了咯咯的笑声,那是一个可爱得让人心尖发颤的小孩,正仰着肥嘟嘟的小脸冲着他笑。
血亲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独自一人了。
他亲了亲小孩软乎乎的脸,小声说:“我是你哥哥呀。”
要永远照顾着你的哥哥。
开春后,他开始去家塾里念书,逢人就说自己当哥哥了,弟弟怎么会那么小那么可爱。身旁有人说,谁看自己家的小孩都觉得可爱,他颇不服气,说不是的,别人家的小孩怎么能和弟弟比。别的小孩又吵又烦,而他弟弟乖巧得可怜,才一个月大,就已经知道亲近他,他一放学回家,弟弟就伸着小手让他抱。
他几乎是把弟弟抱大的。
后来他望着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弟弟,心头还总有些遗憾,悄悄想弟弟的妻子还是要漂亮些好,这样才好有一群和弟弟小时候一样可爱的孩子,而他也会教自己的孩子,像自己对弟弟那样,好好对待弟弟的孩子们。
“哥。”
他看见他弟弟颤抖地望着他,苍白的脸,瘦削得可怜,一身黑衣已经在风雨中湿透,沉重的铁链垂在地上拖行,被人群推来撞去,鞋子都是星星点点的湿泥。
“过来。”
他弟弟安静地走到他身旁,垂下眼。
“你真傻,为什么要回来呢?”哥哥轻声说,拍了拍他湿淋淋的后背,“坐下来,你冷得在发抖。”
弟弟温顺地在他身旁坐下,这是大囚车中唯一一片干燥洁净的地方,韦棠陆把油布盖到两个人身上。油布下,他握住了弟弟冰凉的手,两人手上长长的铁链垂在一起,随着大车颠簸而碰撞出声。
他想解件衣服给弟弟,但在铁链之下,竟然做不到,只好愧疚地抚着弟弟发颤的脊背,在大雨中把唯一一块油布紧紧裹在弟弟身上,把头上挡雨的木板使劲往弟弟那边推。
“哥,不用了。”
他真的已经很疲倦很没有力气了,他垂头坐在他哥身旁,大雨在头顶砰砰打落,他哥温暖的手掌让他整个心房都酸涩着,可还有另一件更苦涩的事情压着他整个胸膛往下沉。
“是真的吗?”他低垂的睫毛半遮住晶莹的眸子,不安地问,“是真的吗?”
“什么?”
“父亲。”
两人都沉默了,银白的小雨点在身周的油布上跳跃。
“你别问了。”他哥有些不忍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发生了,便要接受那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你痛苦一遍。”
韦温雪咳嗽了起来。
那不是因为伤寒,是因为整个胸腔难受,他真的很累,却克制不住地想呕吐,像是有一只手掐着他的心揉着他的嗓子,他趴在地上却什么都咳不出来,如同刚投江的人,一头栽下,在波涛推动中浑身发软地沉落。
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防止他向下坠去。
“谁做的?”韦温雪的声音在颤,火焰在那双寒冷的眸子里燃烧,“是谁毒死了父亲,他竟然敢……”
“你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哥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你看上去太累了,你像是要倒下去了。”
韦温雪痛苦地盯着地面。
“在我肩上睡一觉吧。”哥哥在他耳旁说,一只熟悉的手捂住了他的双眼,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中,他的脑袋被放在温暖干燥的地方,大雨声在喧嚣,四面人声滚动,他闭上眼,浑身还在冰凉地发抖。
坐在颠簸的大囚车中,他依靠着哥哥,缓缓睡着了。
在兵荒马乱的狂流和一生之别的沉寂开始之前,韦棠陆在大雨夜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弟弟的额头。
这一夜的大雨中,他和弟弟盖着温暖的油布,像是小时候在冬天躲在同一个被窝里,熟悉的气息在彼此间蔓延。大雪纷飞中两个人并肩打伞,走过长路,抚落肩上的雪花,总是一起回家。
千里离乱的尽头,温柔疲惫,终于重逢。
他安静地坐在弟弟身旁,望着大雨夜慢慢地流逝。苍青色的冬日的微明在卧室窗外一寸寸升起,白雪长路上一个个脚印并肩而行,冷雨在油布上跳跃,地上的铁链垂在一起晃动。“该醒了。”弟弟仰头摇着他的手臂,“雪要化了,我们快到家了,可我还要再买一串小糖人呢。”
他便停在大雪长路的中央,低下伞,在热烘烘的灶前买了一串又一串糖人,蹲下身交给弟弟。
“慢慢走。”他说。
“可我要起床看小鸟了。”弟弟在热被窝里探出小脑袋,“太阳快升起来了,你听,我的小鸟在叫了。”
“再睡会儿。”
“哥哥,我们怎么还不到家呀。”弟弟左手拿着一把糖人,右手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肩膀上东张西望,“我想爸爸了,不想往外面跑了,我们快点回家吧。”
他扶着两只小膝盖,尽量把孩子驮得更稳当,额上在滴汗:“不急,不要回去,再多玩一会儿。”
“哦。”孩子乖乖埋进被窝里,玩着自己的小糖人。
他则死死盯着长路尽头的家。
在那完全升起的灿烂日光下,在漫长白雪路的尽头,在风雨飘摇中的长安旧家乡,他清晰地看见等待他们的东西,是酷刑阴森的死囚牢,一列列鲜红流淌的斩首刀,以及父亲那漆黑的、哀伤的、衰弱地睁着眼睛的脸。
当这座囚车停下来的时候。
弟弟会死。
韦温雪并不知道,大车颠簸中他身旁的哥哥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注定会痛苦万分的决定。可惜那一夜他睡得太熟,在天地寒冷中依偎着哥哥身上的温暖几乎不愿醒来。而在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那样的好觉了。后来的十三年里,他经常性失眠,有时睡着睡着会在深夜中惊醒,像是有什么惴惴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
辘辘的大囚车,突然停了下来。
猛地一颠,他落回哥哥肩头,茫然地睁开眼睛。
“再睡会儿。”
身旁他哥轻声说,温暖的手掌抚着他的头顶,他像只小狗一样又睡了过去,实在太疲乏了,耳旁隐隐听见有人说泥石流堵了道路,眼底却情不自禁又陷入了一片昏暗。
雨渐渐停了。
空气又湿又冷,韦棠陆注视着火把的光芒下,前方出现了许许多多暴雨从山上冲下来的烂泥巨石,这大囚车本是靠几头黄牛拉着往前走,此刻道路一堵塞,押着重犯的牛车逡巡不能前进,人头攒动着,车外传来士兵们焦急的呼喊声。
韦棠陆招手,引来了一位灰眸白皮肤的少年士兵。
“道路坏成这样,拉车是拉不过去的,不如找人把囚车抬过去,再把牛牵过去。”韦棠陆轻声对士兵说,“兵爷们得快点了,好不容易雨停,一会儿再下起暴雨来,只怕泥石流越冲越多,这段路就真的全堵上石头了。”
“理是这么个理。”少年士兵本就急得冒汗,此刻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泄气道,“但你们这么多囚犯坐在车里,这可怎么抬?”
韦棠陆摇头:“何必胶柱鼓瑟,把囚犯从车里放下来,抬了车过去,再把囚犯关回车里,不就行了?”
“可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人逃跑了怎么办?”
“这个简单,把两个人的左右脚绑在一起,再把所有人的手绑在一根长绳上,由官兵牵着往前走。如此一来,只要有一个人想逃,就会有另一个人被绊倒,整个长绳一震,不就立即被发现了吗?”
“对啊!”少年士兵一拍手,随后用大嗓门兴奋地喊道,“边哥,有法子了!”他飞快跑到队长身旁,耳语一番。队长一点头,他便眼睛发亮地折了回来,对车中的韦棠陆招手道:“来,你先下车,帮我点点人数。”
“好,我坐得腿麻,容我站起身。”韦棠陆一边说,一边拉扯着身上的大油布。
“你得快点。”
少年士兵一边出声催促,一边转身吩咐旁人拿麻绳。趁他回头的一刹,韦棠陆猛地一展油布,把弟弟从头到脚包了起来!在木栅栏的黑影中,他后背朝外挡住旁人的视线,动作轻柔地把弟弟的脑袋放平在地面上,双手把整张油布裹好捋平,让它仿佛一团漆黑的布袋子,静静躺在车厢的角落。
“你怎么还没下车呢?”
车外,灰眸士兵猛地回头,有些不满地催促道:“快点!”
“来了。”
韦棠陆只好站起身,跨过黑油布,走到车门处。
在出门的一刹,他转头,目光惜别地望了大油布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下了车。
韦温雪在一阵颠簸中惊醒。
天地似乎倒了个个儿,坚硬的木栅栏硌着他的脖子,他在一片空旷中来回滚动,伸手摸索着,身旁却再也没有他哥温暖的肩膀。
他被什么东西裹着,像是《白玉簪》里装死的小丑被嫂子拿草席卷得严严实实,眼前一片漆黑,滑溜溜的油布卷成个笔筒把他关在里面,他好不容易才钻了出去,却揉着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囚车里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洞开的木门在风中摇晃。
车下,无数士兵正费力托举着大囚车,在满地乱石泥沙中小心翼翼地前行,车厢的底板在他们头上一晃一晃,却没人看得见车上的景象。
木门就在韦温雪眼前。
可是他哥呢?
韦温雪用油布包好自己,小心翼翼地从栅栏缝里张望出去,看见身后的漆黑夜色中晃动着几柄火把,火光之下走着一列长队,几位士兵正领着一队绑手绑脚的囚犯踏过泥石,不时回头检查着高声催促。
他看见他哥就在长队中,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在往前走,所有人就像是一群同手同脚的笨鸭子。他哥头上的束发已经歪了,脖里的白璎珞歪歪扭扭地垂在一旁,狼狈得无暇擦汗,再也没有平日里端端正正的模样。韦温雪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却看见他哥在人群中突然抬头,兄弟俩目光交汇的一刹,韦棠陆开口,望着弟弟无声地动唇:
跳。
韦温雪的眼瞳猛地一颤,他惊诧地望着长队中的哥哥,一瞬间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心疼而埋怨地盯着他哥,坐在木门洞开的大囚车中一动不动,目光里是不肯离开的固执。
韦棠陆盯着他:快走!
韦温雪摇头。
你呀!韦棠陆着了急,他用催促的目光望着韦温雪,见后者还不肯动,终于叹了一口气,在身旁人抬脚的一刹,猛地顿足停下。
顷刻间,整个队伍如轰然山崩,一个接一个连续跌倒!
看押的士兵吓了一跳,瞬间抽出银剑指着长队,以为有人要逃跑。一片警惕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混乱的长队,囚犯们一个个跌坐在烂泥里,你踩了我的脚,我压了你的手,正嗷嗷叫唤着,此刻见了武器更是吓得连忙站起,却被脚上的绳索又拽了回去。身旁的老人直接压在了韦棠陆身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七手八脚地搀扶中,韦棠陆平静地躺在肮脏泥水中,双眼望向大囚车,那目光中是决绝的告别。
你还不走吗?
韦棠陆沉默地望向弟弟:你再不走,我就躺在这里了,任他们砍死。
韦温雪掩面叹了口气。
他终于站了起来,在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囚犯队伍上的那一刹,在身后满地哀号的混乱中,他猛地推开了周身的黑油布,在风声摇晃中纵身一跳,冲出了众手托举着的大囚车。
他像是一支瞬间滑下的黑镖,在夜色中无声落进一方灌木中,身下湿泥很软,但他背上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了。他捂着嘴发着抖,蹲在灌木中,望着众士兵抬着大囚车走远,又望着长长的囚犯队伍在他眼前走过去。
兄弟二人擦身的一刻,韦棠陆垂下眼,露出了欣慰的笑。
他没有看弟弟,也没有回头,只是随着滑稽整齐的长队仓促地向前走,两人在黑夜中距离越来越远,遥远得像是永世不会再遇见了。
“你在这里停下吧,弟弟。”
小小的孩子不安地站在他身旁,一手攥着糖人,一手悬空,想抓他又不敢抓的样子,弯曲的睫毛轻轻垂下:“你要离开我了吗,哥哥?可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哥哥。”
“你就留在这儿,一步都不许再往前走了,知道吗?”
小孩子低头沉默着。
“知道吗?”
小孩子轻轻地说:“好。”
他便径直走过弟弟,大步大步地往前走了,走在冰雪消融的灿烂白日光下,走向漂泊尽头的风雨夜归路,走向猩红的断头台,走向死亡黑影中的森白獠牙,走向鲜花春景的朱雀大道尽头那扇熟悉的长安旧家门,父亲还在里面等着,等待团圆。
而他半路放下了小孩子,要独自归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脚步坚定地往前走,尽管他知道身后弟弟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那可怜的、孤独的、小小的背影一个人站在路中央,望着哥哥走远,却只能低着头,被永远留在了原地。
再见了弟弟。
我本想一辈子照顾着你一起走。
可我只能……照顾你到这里了。
身后的灌木丛中,韦温雪擦着嘴角的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哥被绑在长队中越走越远,无声地握紧了拳头。
长队的火把飘远了。
最后一个跛脚的红脸士兵,也哼着小曲一颠一颠地走到了路尽头,身后广袤的黑暗笼罩四野。
韦温雪站在这片黑暗中,寂静的世界浩大如一颗星球,他看着星球在脚下翻转,而他哥已走到了宇宙的另一面,万千橙红的流星如一团火在身后飘散,再也追不上的人,再也抓不住的衣角,漆黑的夜色中最后一朵流散的火星落在他身上,缓缓熄灭……
他突然冲了出去。
在漆黑空旷的夜幕下,在满地湿泥巨石中,在命运的大门前他与哥哥的长队即将走散的一刻,他在风声中全力地奔跑,跑得疾步如飞,跑得无比急切,像是要在璀璨星海即将塌陷沉入漆黑宇宙的一刹,追上去,在巨渊悬崖的前面,用颤抖的双手拉住不能失去的人。
他在狂奔中猛地躬下身,不顾背后伤口崩裂的疼痛,伸手捡起了地上一块石头。在队伍完全消失于夜色中的一刹,他用尽全力扔出了这块石头。
石头笔直地砸向了最后一个落单士兵的后脑勺。
漆黑的夜色中,正哼着小曲的跛脚士兵脸朝大地,缓缓倒了下去。
囚犯的长队还在往前走。
韦温雪在所有人身后无声地狂奔,跑到昏迷士兵的面前,架起他的双臂,趁着夜色把他拉到茂盛的灌草丛中。
在草丛的遮蔽下,韦温雪摸到了士兵腰间的一串钥匙,试了几次,终于打开了自己手上的铁链!而后,他双手飞快地剥下了昏迷士兵的军装,胡乱套在自己身上。
他知道,一旦长队走过了这一段被泥石流毁坏的道路,囚犯们就会再次被锁进囚车里。这里离长安只剩二十里,而囚车的下一次打开,就是在插翅难逃的死囚牢中了。
他只有一次机会。
就着水洼的微光,他简单整了整领子,然后捧起一摊脏水,泼在自己脸上,泥点四溅。
一切准备好,他追上了囚犯的长队。穿着那身皱巴巴的军装,满脸脏兮兮的泥沙,他在火把照不到的黑影中缓缓走着,看上去和每一个押车士兵一样疲惫至极,不时停下来望着囚犯队伍,发出烦躁的催促声。
无人可知,那不耐烦的目光后,隐藏着一颗多焦急的心。
他望着他哥一步步走近。
火光中,韦棠陆的眸子蓦地睁大。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弟弟,一瞬间面露愠怒,目光责备而担忧。“快回去!”他焦急地盯着火光下身穿军装的弟弟,无声地做口型,“你别胡闹,快走!”
韦温雪不理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情严肃地催促着身边一个个囚犯走过。
在他哥经过他身边的一刹——
身穿军装的韦温雪,猛地伸出手,拉住了囚犯长队中的韦棠陆。
韦棠陆一瞬间挣扎了起来,他使劲儿闪躲试图甩开弟弟的手,可后者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火点在眼眸中跳动,那神情认真得像是永远都不会再放手。
这个小小的混乱,很快吸引了旁人的视线。后面那个灰眸的少年士兵抬头望着他们,问韦温雪道:“怎么了?你抓他做什么?”
韦棠陆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他赶紧以目示意弟弟快走,快松手!找个机会赶紧走。一旦被人认出弟弟在假冒士兵,后果不堪设想……
黑影中,身穿军装的韦温雪沉默着,手指却仍死死抓住身边的哥哥。
“问你呢?”身后的少年士兵愈发奇怪,他拿起旁人的火把,大步朝前方走来,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就要照亮韦温雪的脸——
“贼你妈的你再问?”
黑暗中,突然爆发了一声极为粗鲁的吼声,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那满脸泥沙眼神冰冷的青年士兵突然回头,一阵乡野间不堪入耳的粗俗骂语冲着身后的少年士兵劈头盖脸地袭来:
“他懒驴上磨屎尿多,要我带他去解手,老子本来就心烦,贼你妈你在这儿问个牛?批嘴不想要了是吗,他把斯完,你正好给他舔沟子,也省得在这儿批唠!”
韦温雪仍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哥哥的肩膀,吼得声震如雷,整个胸腔都在起伏震动。
身旁,韦棠陆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弟弟。
身后,持着火把的少年士兵眼神怯怯地注视着他们,在韦温雪又要张嘴的一刹,缩着脑袋往后退了一步:“我就问问,你莫生气,快带他去解手吧。”
在最后一寸火光即将照到的阴影中,那泥脸军装的士兵似乎还不解气,骂咧咧地又说了几句,这才砍断了韦棠陆手脚上的绳索,擒着他的双臂,烦躁地边骂边向着野地走去。
长长的囚犯队伍继续前行。
半刻钟后。
韦温雪拉着韦棠陆,在黑夜的大风声中狂奔。
湿漉漉的泥泞,暴雨后空气湿冷,他们在冷峻广袤的山野中迅速逃离,脸颊感受到秋夜的潮凉,手拉着手,心脏在温暖的胸膛中一声声用力地跳动。
他们终于在一方隐蔽的石洞中停下。
山脚下,一条长队的火把已完全消失在森森广叶的背后,兄弟俩沉默地注视着囚车最后的背影,对视一眼,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呼气声。
韦温雪低下头,用偷来的一长串钥匙轮番尝试,却都打不开哥哥身上的铁链。最后他干脆从怀中拿出一根早就藏好的铁丝,捅进去,“啪”的一声,铁锁应声而开。
韦棠陆注视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弟弟,眼神复杂,他本想教育他为什么不听话非要冒险折回来,责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那种粗言秽语,又想问他这些年背地里都在跟什么下九流的人打交道。可他眼神复杂地望了一会儿弟弟,终究别过了眼,低声说:“你还是长大了。”
韦温雪仍拉着哥哥的手。
“哥,我们逃出来了。”
韦温雪望着黑夜中寂静的天地,轻声说:“我们自由了。”
一刻钟后。
囚犯的队伍终于走过了那一段被泥石流堵塞的道路,大囚车被放回到地面上,在士兵们的催促中,囚犯被一个个关回车里,紧绑的长绳一截一截地解开。
“怎么断了一截绳子?”
“刚刚一个囚犯要解手,一个士兵把他带出去了,还没回来。”
“那等等吧。”
大部队在原地停下。
冷风在黑夜中摇动茅草,头顶大片大片阴云翻飞,眼看又要下起雨来。队长边俊弼拉低黑帽,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腰上的佩刀,等得愈发不安。
在他敲到第二十下的时候。
“边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灰眸的少年士兵突然说。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刚刚给我提议所有囚犯下车步行的人和那个去解手的囚犯,好像就是一个人……”
边俊弼闻言色变。
“留六个人在原地看守大囚车,其他所有人随我一起,赶紧去找这个人!”他沉声吼道,面色苍白地握紧手中的刀柄,“这个人逃狱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惊恐地站直了身。
赵琰专门交代过,这一车都是帝国重犯,务必要把全车人押送到长安斩首。哪怕少了一个人,要掉脑袋的就是他们所有押车士兵!
“他还没跑远,此刻就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大家要想活命,今夜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得把这个逃犯抓回来!”边俊弼的声音愈发冰冷,“所有人听令,带好刀枪弓箭,但不要拿一柄火把,火光会暴露我们的位置。现在就跟我上山,仔细搜查,重点是寻找泥地里的湿脚印!”
怎么办?
韦棠陆感受到身旁的包围越来越近,无数士兵擦过草木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漆黑中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他和弟弟屏息站在狭小的石洞中,像是两只束手就擒的兔子。
这里离长安已经不远,山平路缓,加上秋季草木凋零,更是缺少掩护。暴雨之后,他们的湿脚印还留在洞外。更何况仅仅一刻钟后,士兵们便反应过来迅速开始了搜查,搜到这个石洞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若是此刻他们冒险出去,虽然有机会逃脱,但是如果迎头撞上搜查的队伍,该怎么办?
坐以待毙不行,冒险出门也不行。身旁的弟弟又在发颤,韦棠陆本以为他冷,想要捋一捋他的后背,却摸到了军装上濡湿的血流。
“你受伤了?”韦棠陆诧异地问,随即赶紧放下手,心疼又责备地问,“那我刚刚在车里抚你后背时,岂不是一直抚在你的伤口上?你一直在忍痛,却为什么不说?”
“没有受伤。”
韦温雪轻声说。
“你呀你,真是长大了,什么都想瞒着你哥——”
“我出去把他们引走。”韦温雪突然说,他在石洞中猛地抬起头,望着外面的水洼,眸子里满是坚定的亮晶晶的光,“我还穿着这身军装,就说你从我手里逃跑了,把他们引到北边那座山上,你抓住时机赶紧往南逃。”
“你别胡闹!”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并不回头,“哥你放心,我把士兵们引到北边那座山上之后,先装作四处搜查,然后抓住机会就溜走。咱俩分开走,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士兵无暇顾及,我们总能逃出来一个人!”
“可我不想让你冒险。”他哥担忧地望着他,“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我不放心你孤零零地一个人走。”
“我们会再见的。”
“如果必须分开走,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出去吸引注意力,那个人应该是我。”对视了一会儿,他哥终于叹了口气,“把你身上的军装给我。”
“没时间了。”
韦温雪甩开了他哥的手。
在他哥来不及拦住他的一刹,他冲出了石洞,黑暗中韦棠陆伸手去抓,却抓到了坚硬的刀柄。
韦温雪站在洞外,解开了军装上的佩刀,递给他哥:
“拿住它,保护好自己。”
他说,松开了刀柄,不顾身后韦棠陆压低了声音的焦急的呼喊声,他已在黑夜中狂奔着踏过一汪又一汪晶莹的水洼,衣袂在湿冷的风中翻飞,凌乱的脚印踩乱了通向石洞的痕迹。
在离石洞很远的地方,韦温雪终于停下。
他冷眸打量着黑暗中簌簌的丛林,突然用双手环住嘴巴,冲着士兵们聚集的方向,仰面发出了一声响彻旷野的吼声:“弟兄们快来,那碎崽往北逃了,赶快去抓人!”
黑暗中,彼此看不清面容的士兵们,很快朝着声音的方向聚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提了,那碎崽说是要解手,抢了我的刀自己跑了……”
韦棠陆仍站在山洞中,隐隐听见远处弟弟用陌生的乡音说着粗野的骂语,声音在黑暗中越来越远,已然是带领着搜查的队伍一路向北去了。
他突然被那个小小的孩子留在了原地。
韦棠陆低头,望着手中弟弟留下的刀,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他走出了石洞,深深地叹着气,黑暗中一个人越走越远。
而在小山的另一边,韦温雪正带着士兵们一路向前,大家根据他提供的线索,不敢点火也不敢高声说话,无声地踏入黑漆漆的草丛树林里,屏着呼吸前进。
搜索的队伍渐渐被分散到东北和西北不同方向,士兵三三两两地组成小队,越搜越远,彼此之间距离越来越大。韦温雪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灰眸少年,又回头望了望身旁空无一人的野地,暗暗下定了决心,在少年低头查看灌木的一刻,韦温雪无声向前两步,闪身藏进了路边的草丛中。
他握紧了手中的石块,打算在少年经过的一刹立刻敲晕他,趁四下无人直接逃跑。
少年直起身,一步,两步,就要到达韦温雪的面前——
在宗国颠覆九族诛杀的危机中,在越来越近的长安断头台前,韦家兄弟二人已经成功地逃出了固若金汤的大囚车,斩断了身上的铁锁链,此刻一人正悄无声息地向南逃走,另一人正假扮士兵在北山中越走越远,只要敲晕身边的同伴,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黑夜中插翅而逃。
眼看一切就要化险为夷。
眼看胜利在望。
突然——
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哨声。
此刻,就在韦棠陆握着刀走出山洞,韦温雪引着士兵走向北方的这一刹,身后三里地外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那个跛脚的士兵仍躺在湿泥地中昏迷不醒,因被剥了衣服,脸色冻得愈发深红。他一人落在后面,而其他士兵正无知无觉地往北走着,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远。
天地漆黑。
突然,一只洁白轻盈的仙鹤振翅,迅疾地滑翔穿过黑云夜幕。
一张金黄色的符文猛地落下!
白鹤高飞而去,这一张金符在黑夜大风中飘飘晃晃,突然砸落到了昏迷士兵的头顶上,“啪”的一声贴了上去,在黑夜中微微发亮。
不久之后,跛脚的红脸士兵揉着眼醒来。
他困惑地看着自己胸前的金符,随即意识到自己竟只穿着中衣躺在泥地里,惊诧地从地上弹起,在发现腰间一串钥匙失踪之后,他哆哆嗦嗦地拿起脖间的哨子,鼓起脸蛋狠狠地吹响。
一声尖利的哨声霎时穿透天地。
三里地之外,本该经过草丛的灰灰猛地回头。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士兵在那么远的地方吹响警报哨?”草丛里,韦温雪握着石头的手缩了回去。草丛外,灰灰听见了风声中一句声嘶力竭的大喊:
“你们中有一个士兵是假的!”
那红脸的士兵气喘吁吁,在黑夜中一边跛着脚向前狂奔,一边用尽全力朝着天空大吼道:“有人抢了我的军装!冒充士兵,混进了队伍里!”
韦温雪心头一沉。
“所有人迅速集合!”一把明亮的火炬在黑夜中猛地亮起,火光下,传来了边俊弼异常冷峻的声音,“每一个士兵都拉住离自己最近的同伴,立刻过来,挨个检查!”
灰灰打量着身边空无一人的野地:“咦,我身边那个人呢?”
百尺之外,边俊弼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无声地指了指灰灰身后的道路,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路的血迹,蜿蜿蜒蜒地消失在灰灰身前的草丛中。
那是韦温雪后背流下的血。
他自己却无知无觉。
那是他救出幼公主时被叛军的刀戟所伤,长长的一道鲜红伤口从肩胛骨划向后腰,在雨水中发过炎,在赵琰把他撞向柱子时狠狠撕裂,被俘虏的这些日子里,一直在结痂和渗血中反复,直到今夜再次撕裂。疼久了便也麻木了,他此刻全身绷紧地躲在草丛中,竖起耳朵还在听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却根本感觉不到后背的湿血已经濡湿了军装往下滴落。
边俊弼将手中的火把交给了身边士兵,悄悄命令他站在原地,大声地点数着士兵的花名册。百尺之外的树林里,韦温雪握紧了石头仔细地听,却根本不知道,边俊弼已然一个手势,带领着数十个士兵,顺着一路血迹向着草丛处潜行而来。
头顶的草叶被猛地掀开!
跑!
蓦然照亮的光芒中,韦温雪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后瞬间弹起的猫,他挣扎着寻找最后一丝逃奔的机会,可一众士兵早已将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冰冷的刀锋纷纷指向这只困兽的脖颈。边俊弼眯眼望着他,眼中满是嘲讽,一个手势,要将这大胆妄为的猎物完全收捕。
突然,最西边的士兵仰面倒了下去!
“弟弟快走!”
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韦温雪身上的一刹,黑暗中有一个人双手持刀,从士兵们的背后冲向了包围圈,一刀插进了最西边的士兵的侧腹中,鲜血喷溅。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时,韦棠陆一手抽出沾血的大刀,一手将韦温雪拉出了草丛,在众目睽睽之下狂奔——
“追!”
这一次,士兵们反应神速,边俊弼一声令下,灰灰率先冲了出去,双手紧紧拉住了韦温雪的衣袖,咬紧牙拔河似的用力往后扯,狂奔中韦棠陆回头,已然红了眼,向后一刀斩向了灰灰的双手——
“灰灰松手!快松手!”
身后传来边俊弼焦急的呼喊声,可那灰眸少年在双手流血中,死死攥着身前逃犯的胳膊,像是多年前死死握着手中的一小袋黑芝麻,倔强地抬头,嘶气中一字字落下:“我不能让你们逃了……我好不容易才被认可,我不能再成为一个罪人!”
“滚开!”
在众人越逼越近的包围中,韦棠陆焦急地拉住弟弟想要逃出去,在命运颠沛流离的大门之前,在悬崖边缘即将跌落的一刻,那灰眸少年如同一个死亡的恶魔拼命地扯着弟弟,拉扯着弟弟与他分离,扯着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他突然起手,一刀砍向了身后士兵的脑袋——
“灰灰!”
身后,传来了边俊弼低沉的吼声。
“哐当”一声,边俊弼挥刀,两把军刀在灰灰的头顶相击,狠狠地抵挡了过去!
在韦棠陆的刀锋再次砍向灰灰的一刹——
边俊弼的长刀已穿过了韦棠陆的身体。
哥哥的鲜血喷了出来,在韦棠陆跌落在韦温雪怀中的一刹,两边追上来的士兵全都将手中兵器挥向了韦棠陆,三把刀插进哥哥的身体,韦温雪能从伤口中看见怦怦跳动的心脏,那样红,那样热,哥哥的血浇在他身上。
一切刹那间在他眼前发生,他带着满身温热的血液,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身上越来越热,怀中的哥哥越来越轻。
他突然浑身发颤。
“哥你醒醒!你醒醒!”韦温雪抱着怀中的人,从来没有如此无助失措,他想用双手堵住不断流血的伤口,热血却不断从指缝中流走,他越是堵越是摸了满手的血,却不停地说,“哥你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
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他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会从身边冲出来救他,他哥不是去南边了吗?他哥应该正在南边那座山上啊,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等天明时就走到了青山中的村落,坐下来喝一碗热汤,白白的芦花在身旁吹落,清晨的风声很安静,他哥又站起身来,在金色的阳光下有那么多条自由自在的路可以往前走。
他还有那么多的光阴没有度过。
他还没有看见今天的黑夜在金光中亮起来。
他们才重逢了几个时辰?他们此刻应该在囚车中依偎着彼此度过大雨夜,应该讲述着两个月来分离后各自的经历,应该永远陪着彼此再也不要分开,一起长大,一起照顾儿孙,一起注视着彼此白发苍苍。微笑与哭泣,人生所有的苦难他们都要一起经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应该在病榻前紧握彼此的双手,温暖的羁绊从生到死在这浩大冰冷的世间将他们紧紧拥抱,正如他们年幼时躲在下雨的屋檐下,他哥温暖的手指擦干他的湿头发,白汽雨声中传来母亲唤他们喝热粥的呼喊声。
天太黑了,四周太冷了,岑寂中他浑身发抖,几乎眼眶崩裂地盯着怀中浑身是血的哥哥。“别这样。”他用颤抖的手指胡**着哥哥的脸,近乎哀求地重复道,“哥你没事的。”
血泊中,韦棠陆虚弱地望着他,缓缓抬起了手。
“弟弟,我真的不应该和你分开。”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的手指从弟弟身上无力地垂下。
他的血不再流了,他的心脏不再跳了,身下红色的血泊渐渐变成深色。湿冷的泥地上,白茫茫的荒草间,他的弟弟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小声地哀求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他们的拥抱,被士兵们凶横地分开。
士兵们生擒着他那几乎要倒下去的弟弟,将枷锁和铁链粗暴地缠满弟弟全身;士兵们利索地从他的身体里拔出三把刀,麻袋不够装尸体,就当着他弟弟的面处理了他的尸体,变成长方块装好,裹上防雨的黑油布捆了起来。
一个那么高大的、仪表堂堂的、年轻的大公子,刹那间成了一包漆黑冰凉的东西,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就着火把的光芒,边俊弼正低头给灰灰包扎,漆黑的尸体袋子就摆在他们身旁。
被押送上囚车的韦温雪,在经过他们身侧的一刹:
“你们最好别让我活着回来。”
那失魂落魄的公子轻声说,他并不回头,濡血的脊背颤抖着向前走,声音低沉:
“告诉赵琰,他最好能彻彻底底地弄死我,不要让我抓住一丁点活下去的机会。
“否则,他就等好自己的死期。”
在众士兵讥讽的目光中,他后脊发抖地向前走,带着满身沉重至极的刑具重新坐回囚车,浑身布满新旧血痕,他在漆黑的夜里低头抱住了自己。
冰冷的风,吹起了漫山遍野凝结着秋霜的白草叶。
囚车辘辘地前行。
凌乱的长发在风中飘**,韦温雪抱着自己的双膝坐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身旁空掉的位置,眼神颤抖,车板颠簸。
后来有一年,我终于三十岁了。我还活着,而且活到了而立之年,若是我哥能看到,他一定会很开心。
记得我二十岁那年,是我哥为我操持的冠礼。他里里外外忙碌着操办一切,冒着鹅毛大雪,韦曲的冰湖游廊上挂满了红灯笼,他站在那里亲自迎宾,脸上却带着明亮的笑。那夜亲朋满座,花灯下他拍着我的肩膀,醉意中笑眼望着我,说我终于长大了,他一直盼着我成家立业,盼着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一起围在膝下玩耍,盼着韦家福泽绵延,而他爱的亲人们都能永远幸福。
三十岁那天,我一个人坐在铜雀楼上喝酒,望着江南明月照千里,寂静冬夜传来了楼下的青春笑声。小轩窗里吹着风,我喝着喝着,不禁愣神,我本是长安人,却为何做了半生的他乡客?
我想我哥走的那一年才二十八岁,我怎么就三十了,弟弟怎么跑到了哥哥前头?
我突然就不舍得年龄变大了。
我放下了酒杯,有点伤心,可又不知道该和谁说。
小楼里刮着凉风,楼下的绿衣少年还在嬉戏,我眯眼望着他们,恍然看见了自己喧嚣的曾经,大雪中少年穿着鲜红的马靴跑过结冰的游廊,大笑着对身后的哥哥说:“我成年了,你不许再跟着我了。”终南山上有冬眠的小松鼠,有漂亮而凶猛的花豹子,有结伴冬猎的少年们高举着辛辣滚烫的高粱酒碰杯畅饮,却还有一个带着雪粒的温柔的背影,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现在,再也没有人跟着他了。
眼前模模糊糊的终南山上,我恨不能回头,漫漫雪路中红马靴的少年却还是甩开身后那双温柔的手。他那时二十岁,呼朋引伴地喝热酒猎狐狸,一心想要甩开哥哥才好玩得尽兴,却不知道身后的人,只能再陪他两个冬天了。
而三十岁的他坐在小楼上,寒月下天地广阔,风声穿过千里万里,终于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却望着二十岁时兴高采烈的自己,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后来我会梦见一些很小的事。梦见小时候我哥带我去草场。
那时还是良朝的旧风景,大人们骑马打猎,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捡兔子。天光下,疯长的草叶足有半人高,草里提前下好了兔子套,沿着不同的小路走,就能提起兔子被捆好的右脚,拾进小背篓里。
站在草叶中,我哥对我说:
“弟弟我们不分开走。”
可小时候的我却偏不要和他一路走,因为我想,一路上兔子是有限的,我们分开走,就能捉到两路的兔子。我偏要一头扎进草场里去,不要和他抢一路的兔子。
后来我一直在想,其实在他那一辈子里,没有一刻是想和自己的弟弟分开的。他想拉着他弟弟的手,走一样的路,他照顾着弟弟一起走。
可我那时偏要和他分开走。
逃蜀的时候,我要和他分开走,因为这样总能逃出来一个;青年的时候,我要和他分开走,想着政局未明要两边下注。可最后呢,我还是回到他身边了,他死在我怀里时,我其实在想,早知道如此,这一路上为什么要分开走呢,我们本可以陪着彼此的。
他或许不那么在乎抓了多少兔子,他只想和我一起抓罢了。
真正笨的人是我。
弟弟我们不分开走。
梦里,我哥还很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后面那些事情,更没有和我分离。他只是在草丛里张望着,大声喊我的名字。天空下风声寂寂,野草疯长,狗兔奔走。
我却没有站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