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十二月。
那个十二月。
那个大雪纷飞中失去亲人、失去尊严、颤抖的公子被囚在笼中等待斩首的十二月。
他是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鸟。
最漆黑最恐惧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解救他,没有一个人。窗外飘落着洁白的雪花,刑架上,韦温雪注视着自己的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
无限坠落的深渊中,耳旁又传来狱卒们残忍的笑声。黑暗,那是些安静得只听得见地底惨叫的深夜,狱卒们用尖锐肮脏的指甲剥掉他背上的血痂,像是拔掉一片片带着血痕的龙鳞,又将烧得鲜红冒白汽的烙铁砸在**的伤口上,吱吱声中血水起泡皮肉烫得模糊。他疼得猛地昂起头又被狠狠地按回了刑架,他曾在心里小声呼喊过很多人的名字,乞求他们来救救他,他要崩成数块碎掉了,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拥抱,支撑他不要倒下去。
可他永远是一个人身处巨大的黑暗旋涡中。
再也没有哥哥心疼地抱住颤抖的他,他一个人忍着,族亲人的尸体已堆满归来时的山岗,旧友成新坟,这冰冷陌生的世界一点点崩溃着他的心灵。他是野鬼坟中游**的活人,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他在身心俱痛中更加痛苦万分地乞求,救救我,他在鲜血淋漓中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在黑暗中寂静的山谷中狂奔,眼前除了风就是雾,哪怕有一个人也好……大雪从天窗飘落到囚室中,他侧躺在枯草上抱紧了自己的双膝,薄薄的囚衣上血水伤口都粘在一起,他把头埋得愈来愈低,鼻尖的白汽在脸庞飘**,像是一只受伤的猫环着自己渐渐睡着……哪怕,有一个人。
那一夜,杜路在病痛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敲门。
杜路打开草屋门,浅浅的光照了进来,门外站着韦二,韦二苍白得像是透明的人。
他穿着素白的衣衫,散着漆黑的长发,眼神安静,在浅光中微微笑着望向杜路,手里捧着一枝洁净的花。
他说:“我来看看你。”
杜路笑着邀韦二快进屋。
他轻轻摇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杜路问什么事。
韦二站在光中白衫翩飞,轻声说:“我要去做泰山府君。”
梦中,杜路不觉有疑,笑着恭贺韦二。两人倚着门聊了一会儿,终于天色不早,韦二便放下花,转身要离开了。
杜路拿着花站在草屋中,望着门外韦二越走越远,不知怎的,突然出声问道:
“你要去的地方远不远?”
“远。”
“那你怎么去呢?”
韦二便在长路的中央停下,回头望着草屋中的杜路。白雾风声中,隔得很远很远,他突然看清了韦二流泪的脸庞。
“我行千里路来见你,便行千里路而离去。”
杜路猛地惊醒。
窗外蜀山又在下雨,他坐在**缓了好一会儿,听得暴雨打叶声连绵不休,在湿冷的黑暗中坐着发呆。
他派去接幼公主和韦二的人,还没有回来。
蛊虫让他头痛欲裂,他撑着头,努力地回忆着这个梦。这不是个好梦吗?他一直在等待见到韦二,梦告诉他,韦二马上就会来了,可梦中的他为什么会被吓了一跳呢?
杜路闭上眼。
却再也想不起白衣公子流泪的脸。
很多年后,杜路才完全明白了那个梦的含义,那时他整日躺在铜雀楼的寂静暖阁中,韦二外出寻药时担心他无聊,就安排金小山给他读话本。身旁花草氤氲,少女的软声和香炉烟气一起袅袅飘**,杜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却猛地听见“迎卿来做泰山府君”一句,突然坐直了身子,问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你再说一遍?”
原是桓哲和梅元龙同梦的故事。
身旁青烟被他的呼吸扰乱了,小山翻着书页讲道:梅元龙和桓哲是好友。有一天,梅元龙生了重病,桓哲来看望他,告诉他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怪梦,竟然梦见我自己死了,梦里我接你去做泰山府君,是不是很好笑?”
梅元龙闻言诧异:“我昨夜竟也梦见你死了,穿着丧衣,来迎接我。”
两人都不说话了。
后来,他们竟然又做了同样的梦,梦中的他们对彼此说:“约定好了,二十八日见面。”
梦醒后,两人沉默无言。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二十七日下午,桓哲突然腹痛,向梅元龙要麝香丸。梅元龙见到好友后,叹了口气,告诉仆人们:“为我打棺材吧。”
二十七日,桓哲亡。
二十八日,梅元龙卒。
他便先死去,穿着洁白的丧衣,按照约定的日子迎接好友渡过黄泉,接好友来做泰山府君了。
死亡若是一场寂静的恐惧,那便有人先做好准备吧,以使另一人到来时不觉得孤独,只觉得是重聚。
江南的春天很清静,洁白的光块透过天窗照在枕上,杜路以书掩面,躺在那里不说话。小山戳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人要独自去做泰山府君,却不舍得让我接他。
我还在想,让我梦到那个人的那一夜,他到底在经历什么。
杜路什么都没说。
那个江南的午后,杜路赶走了小山,在春光中哗啦啦地翻着书页,他看见了一个魂行千里的故事,原来是小说家根据《后汉书》中范式和张劭的故事杜撰的,小说中的范式为了见好友一面,便挥剑自刎了,其游魂日行千里,终于按时赴约。书页下方,杜路看见韦二用朱笔小字批道了“何必平白教人亏欠”八字,不禁笑了起来,仿佛韦二看书看到这一段时那种无语极了的神情就在眼前。韦二还在这一页后面插了一页,是史书中范式真正的故事:
范式和张劭从小上学时就是好朋友,后来张劭病重而死,张劭托梦给范式:“范式,我将在某日死某日葬,永归黄泉。你若是没有忘记我,请来见我。”范式哭泣着醒来,千里奔丧,抚着张劭的棺材告别说:
“死生异路,永从此辞。”
梦中,白衫的韦二放下了花,踏着风声静静地走远了。
铜雀楼的风铃轻响,黄昏彩色的光在头顶拂**,无数微尘轻轻洒落,杜路放下书躺在那里,有些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有一种多年过后,熟悉的旧人还在身旁的安宁。
那一次韦温雪外出回家后,杜路吃药格外卖力,端着乌黑黑的药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弄得韦二狐疑地望着他,杜路紧绷着手脚接受着韦二的审视,终于吞吞吐吐地问了出来:
“你有没有做过一个梦?”
“什么梦?”
“你来见我的梦,穿着白色的衣服,在很多年之前。”
“杜路你这个人天天在想什么?”韦二的目光变得愈发狐疑,他小声地问身旁的小山:“杜路最近摔到过脑袋吗?”得到后者否定的回答后,他尽量平静地望着杜路:“我没做过这样的梦,你问这个做什么?”
杜路手指蜷缩地望着他。
韦温雪挥挥手让金小山出去。
“我……我一直想知道。”吞吐中,杜路终于松开了手指,“你在死囚牢里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想你当时一定是很痛苦,却没有一个人在身旁——”
“我忘了。”
韦温雪在木椅上坐下,喝茶道:“我很少会想起那个时候的事。”
这句是真话。后来的很多年里,韦温雪都很少会想起死囚牢中发生的事情,除非在噩梦中一脚踩空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着抖醒来,捂着泛冷汗的额头忍受一波波锯着神经般的刺痛。那往往是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冷得刺骨,却什么都摸不到,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像个溺水鬼似的被人抓着头发狠狠撞向窒息的冷水——
再猛地提出来。
水滴在脸上滴落,大口大口地喘息中,韦温雪看见了狱卒大笑中的黄牙。
你真的不会哭吗?
他们带着口臭的热气在他脸上飘,指甲缝里满是灰泥的手指掰着他的眼角,在摸到一片温热的干燥时,发出了失望的起哄声。
赔率是一比四十的死亡豪赌。
石室中洞开着天窗,冬风吹拂着刑架上白囚衣的长发公子,长安的严寒足以冻死人,狱卒们却嬉笑着往薄薄的囚衣上泼了一桶又一桶冷水。“还逃吗?”他们一边泼一边问他,“还敢逃吗?”肮脏的水珠顺着袖子流落,却在寂静中渐渐结成了洁净的冰柱,蔓延在白囚衣公子的刑架上,将他周身都镀上刀子般疼痛的晶莹。
黑夜里开始下细雪。
雪花落进地牢的天窗,连绵地,细碎地,一点点安静地积落在他身上,如同黑木挂满霜雪。
面前,狱卒们围着明亮的热火炉,起哄中有人拿起烧得彤红的铁棒,猛地烫向了刑架上的韦温雪,肉的焦香在雪夜里热腾腾地飘远。
血、冰碴和融化的水,在白囚衣上咕噜噜地响。
在猛地颤抖和不停止地咳嗽中,他抬头望着众人,灰白的脸,哀望的眼睛。“不要折辱我。”他闭上眼说,他在剧烈的痛苦中缓缓低下头,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用力握紧了暗处的手指,整条坚硬的手臂都在绷着青筋,“我是长安的士族,不要像对待牛马一样,我不可辱。”
“折辱的就是你!什么贵族的公子,什么韦家的二少爷,如今不也像块鱼肉一样挂在这里,任我们哥几个上刑吗!”沾着唾液的黄牙在他眼前晃动,粗鲁的手掌拍着他的脸,“时代变了。你们这群人,已经作威作福了太久,现在就该尝尝下贱的滋味!”
“路上逃跑的时候,你小子多大胆啊,还说什么让赵将军偿命?我们兄弟还以为你小子多硬气呢,结果一上刑架,这就开始求饶了?”狱卒们哄堂大笑,“没骨气的软虫,太后得势的时候和太后乱搞,太后一失势就自己跑了,除了逃跑,你一个男人还会干什么?你现在接着逃啊?逃出去让哥几个给你掉脑袋啊!”
彤红的铁棒又落了下来。
身后凝结着冰寒的冷雪,身前流淌着烧透的热血。滚烫与刺痛,他都闭上眼忍受,无尽头的行刑中浑身在安静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呼啦啦”的响声,一阵雪雹从天窗中呼啸落下,冰得人后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胸前滚烫的烙铁突然停下,背上砭骨的严寒却愈加深刻,韦温雪虚弱地睁开眼,看见了狱卒们私语中的怪笑。
纯白冰冷的世界里,韦温雪安静地注视着众人。悲恸落寞的身影,凝冻在十二月的霜雪中。
“听说这个人从生下来就不会哭,真的假的?”
在那悲凉的目光中,一群变态的狱卒大笑着打赌,赌到了什么程度,他才会落下泪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韦温雪都想把这段遭遇从记忆中切除出去,正如他在经营青楼时,总是叫自己温八,而宁愿那个无寒公子早就死了一样。无寒公子不该遭遇这些事,他是世家高贵的公子,他的父亲和哥哥那样爱他心疼他,翩翩的青年,洁净美好如同雪月交光。但在那个漆黑的冬夜,他被绑在狱中低着头任人殴打,那是烙马烙猪的东西,那些红烙铁拓在他身上滋滋有声,所有不堪和侮辱尽情毁灭着他白玉无瑕的生命。
他们切掉了他的手指。
只因为他不会哭。
夜色越来越深,白雪狂风大作,狱卒们渐渐失去了耐心,在一比四十的赌局面前躁动得红了眼睛,一把揪着他的头发按进冷水盆又猛地提起,可他的眼底还是干的。在失望的起哄声中,不知是谁,猛地捏起一方薄薄的刀片,插进了韦温雪的手指。
锋利的刀片一点点切进手指里。“只要你能哭出来,”他们按着他说,“你是写诗的人,你不想断着手指走向黄泉,现在就给我们投降,现在就给我们流下泪来。”
窗外白雪纷飞,窗内韦温雪被绑在刑架上,注视着鲜血顺着自己的手臂往下流。
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哭出来。
他的胸腔要被巨大的痛苦撕裂了,可他的眼底依旧是干涸的。
窗外雪还在下,窗内,他望着自己的手指掉在地上,像是什么乳粉色的陌生的东西。
失望的抱怨声和兴奋的数钱声中,这场赌局终于结束。
他被松了绑,从血雪凝冻的刑架上放了下来,随意地扔到一旁。他躺在灰色的稻草丛上,不想看自己断指的伤口,便把残缺的右手藏进干燥的草堆里,垂着眼一动不动,任血水越流越长。
真是寒冷的一夜。
而明天天亮时,所有人都会被排队送往斩首的刑场。在长安刽子手集体挥下那一刀,以儆效尤。
狱中弥漫着恐惧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烈,犯人们双手摇着栅栏,大哭大吼着,又在时间流逝中渐渐微弱并绝望。
外面大雪漫过黑夜,死亡的黎明即将到来。他浑身血伤,穿着薄薄的白囚衣,坐在满地脏臭的稻草中,失了心般用流血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臂低下头,**的脖颈冻得青白。
严寒伤了他的肺,他缩在那儿咳嗽不止,整个脊背都在发抖,口鼻间呼气成白雾,在阴暗的石室中一阵又一阵飘**。
身旁有个不认识的老妇看着他掉眼泪,望着望着,转起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小声地念叨了起来。
韦温雪烦躁地闭上了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生命中的最后四个时辰,狱中反而变得异常平静。整个死囚牢都在忙着诵经,嗡嗡嗡嗡的超度声、拜佛声、祈祷声不绝于耳。不知是谁说的,马上就要见阎王了,趁活着赶紧给死后积善德,本来还忙着哭忙着叫的众人一下子便听信了,狱中一时间变得异常平和,众人围着一个小小的佛像,抹着眼泪悔过自己此生的奢靡浪费,乞求安排好来生。
“……乐本是悲的,幻境本是空的,美好终将毁灭,一切聚散生死都是已定的轮回,因此不必悲哀。”栅栏中,众人围坐在一个白发苍苍戴着枷锁的老人身旁,听他用敦厚的声音,缓缓讲经。
“我们这些人啊,这辈子投了个好胎,看似是金门玉堂,一生也尽享繁华风月。此刻死亡将近,才知道这人间乐事皆不过大梦一场。”那老人的话语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像是冬夜里的烛火,驱散了阴冷的恐惧,“经历此等大变故,其实是我们的幸运,因为它教我们看破,教我们悔过,教我们消灭心里的孽障,教我们由色入空看破大梦……”
死囚们的手不再颤了,他们不感到冷了,他们手拉着手,脸上渐渐洋溢起平和的光晕,那是带着泪的幸福的微笑,他们对着佛像叩首,抹着泪一声声忏悔自己的一生,在漆黑的大雪的死囚牢中,却仿佛看到了火光中的幻境。
所有的是非成败,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世的代谢而化为乌有,如同沙堆在风中消散。一切都是虚的,又有什么值得难过?放下执念,放下渴望,宇宙本是广袤而孤独的,生命本是渺小而冷寂的,是情与欲的孽障用奢丽欢乐的青烟蒙蔽了他们的眼睛,看透了这些,便刹那顿悟,得到解脱,从容地从大梦中归去。
“你有什么要在佛前认错的吗?”
众人的簇拥中,老者转向了独坐一隅的韦温雪,用白须下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他,幽幽问道。
韦温雪抱住自己,并不抬头,并不理睬。
“情人死了,富贵散了,亲人们在世上失散,荒唐的青春年岁都结束了,你也要葬送性命。”老人叹了口气,问青年道,“这命运的无常,不让你感到空虚吗?”
韦温雪仍不抬头。
狱卒们敲着栅栏,死囚牢里开始分发纸笔,犯人们纷纷写遗书,写给狱外亲朋的最后嘱托。
韦温雪缩在肮脏牢狱的角落里,双臂环着自己,身边讲经声环绕,他握不住笔,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已经写不了文章。
他一直在发抖,却没有掉过一滴泪。
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去。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嗡嗡的经声,庄严的佛像,一切都在劝他信服,劝他超度,劝他看破。苍白的大雪在窗外狂飞,他无力地放下了那根拿不起来的毛笔,断指处的伤口,还在触目惊心地流血。
写不了的遗书,不如扔了。躺在灰色的稻草上,韦温雪在痛苦和寒冷中抱着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睛。睡一觉吧,他对自己说,醒来后就去砍头,他在这世上本也已经无牵挂,又要写给谁呢。
意识朦朦胧胧间,他突然想起来。
他还是有一个人该告别的。
他想——
还是有一个人。
深夜蜀山暴雨。
从梦中突然惊醒的杜路,缓缓坐起,坐在昏暗的房间内发呆。
那时杜路还不知道什么“泰山府君”“魂行千里”的故事,亦不知道派去接应的人根本没有接到韦二。韦二又撒谎了,他摆摆手在暴雨中穿着黑帽衫一个人走回去了,去拯救一场他根本不可能拯救的悲剧,苍白的葬衣,走向了魂行千里的长路。
刚刚清风微光的梦里,他还对杜路微笑着告别,转过头来,却满脸泪水。
死生异路,永从此辞。
窗外暴雨愈响,潮湿的室内,杜路头痛欲裂,恍惚地想着这个梦,觉得似乎不祥,又觉得像个韦二将要回来的吉兆,想了又想,愈发牵起心底一片担忧。
夜色漆黑。
他心神不宁再也睡不着,只好在头痛中一边咳嗽一边起身。这一次,哪怕旁人再阻拦,他也要亲自出门去把幼公主和韦二接回来。
这样想着,他在黑暗的床铺间摸索着穿衣,房顶上大雨如雷,封闭的室内越发沉闷,他放在枕边的手,突然摸到了一样湿润的物件,他惊诧地捏住,拿起来一看,竟愣在那里:
那是一枝冰凉的花。
洁白得似乎在黑夜中发光。
雨声敲打屋顶声音愈发激烈,杜路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他不可思议地轻轻抚摸着这枝突然出现的白花,那样青春,那样鲜嫩,带着泪水般的雪粒和雨迹,柔软地栖息在他的掌心。
是北国千里白雪的冰凉香气,透明的花瓣,带着水雾沁人心脾的湿润,清清淡淡地把整个沉闷的屋子都拂亮了。
有人从杜陵的梅园,摘了一枝白梅花,放在他的梦外。
他不会知道,一年前的冬天,韦二踏着漫天大雪,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进了杜陵。满树满树的梅花,在皑皑的山丘上孤寂而热烈地盛开。韦二站在大雪纷飞中安静地望着,恍然看见幼时小小的杜路站在窗户下,望着他笑着招手,喊他来杜家看梅花的样子。
再也归不来的人,再也见不到家里的花。
他终把故乡的花折给了他看。
那样洁白的一枝花,里面有大雪中深藏的愧疚,有高傲得不肯说的话,有永远的道别,还有生死之间难受而节制的思念。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黑夜,一道银白的闪电猛地照亮了杜路手中这一枝雪水湿润的白梅,他看见了,是千里外长安的花种,名叫白碧照水。
杜路猛地翻身下床。
他一瞬间像是什么都懂得了,又像是什么都看不懂了,额头在寒冷中胀痛地跳动,但他冲了出去,冒着大雨推门而出,呼来了自己的马,迅速地跨马而上,大雨中扬鞭向着北方奔去。
有什么东西,要追不上了。
他骑着马,冒着大雨,在银雷闪动的荒原上向北狂奔,满脸雨水地盯着长安的方向。
狂风狂吹着他的头发,暴雨砰砰地击打满地泥泞,水雾蒙蒙,他要看不清前路了,马还在狂奔,颠簸中他握紧了那枝花,温暖的手心中雪粒融化,泪水般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袖。
千里之外,积雪的囚牢中,满脸血污的白囚衣公子被狱卒推醒,断指的右手被锁进坚硬的手镣,冻得青白的脚踝套上沉重的铁链,一边虚弱地咳嗽,一边被推搡着走进了死囚的队伍,向着熹光中的刑场一步步走去,队伍的黑影又长又浓重,阳光下一排排刀刃粼粼。
砰砰暴雨和漫天枝叶中,杜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山路外还是山路,漫长得令人绝望。他第一次觉得空间如此浩大,而时间那么短暂,像一双巨手般钳制着他,他奋力挥鞭促马,却仍是在长长的线路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向前,身旁千万银条般的大雨一根根戳进地面,笼子般困住一切,巨大的世界,两个相隔万里的人,怎么也追不上的飞速流逝的时间……他的马已经筋疲力尽,在寒冷中绝望地奔跑,越来越慢,他在大雨中低头望着,终于抬手,将一颗剧毒的苗药喂给了身下马。
他们已经就位了,一千三百八十七个死囚,地狱里足以给赵琰献上风雨无阻的每日祝福,白囚衣的公子想,他带着唇间淡淡的嘲讽,被身后的刽子手按着肩膀强行跪了下来。天空很蓝很美,金光打着圈映在他的眼里,刑场外的孩子被父亲驮着,举着小手高呼着“砍头啦”,清脆的童声咯咯笑。
冰冷的重刀架在脖子上,满身的阳光使韦温雪感到温暖,他眯着眼想,史书上的人物在这一刻都在想什么,李斯在想牵黄犬逐狡兔的日子已不可得,白起在忏悔自己杀孽太多导致天降罪,韩信在后悔为什么不用蒯通之计以至于死于妇人之手,项羽在哀叹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而他在想什么?
“我还是我。”
他在阳光下睁着眼睛,那是双晶莹而平静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遥远的蓝天:没想到吧,命运,到头来我不顿悟,我不后悔,我不放下,我不宽恕,我一点都不会改变,我一个都不会原谅。
我还是我。
伤口模糊的脸上还在流血,红彤彤一片使他渐渐看不清面前的世界,可他对着世界微笑,那笑容是如此嘲讽,像是对着无常的命运和恐惧的死亡,竖起了他的中指。
风声狂怒的世界,黑浓得化不开的千里雾,瓢泼的大雨,漫长的路,杜路奋力劈开面前湿绿浓密的枝叶,锋利的叶子霎时划出一道鲜红的边缘,骏马已经呼啸而跃,癫狂地向前奔跑。
杜路脸上在滴血,那是无数道被身后叶子擦伤的痕迹,头顶银雷如长长的紫蛇般闪动,笼罩旷野四方,轰隆隆的响声如同金黄星辰齐落,而他要穿过去,像鲜红的燃烧的火箭穿越一整片烟尘。
抱歉,他在心里想。
是我不肯信你,是我错怪了你,是我的所作所为导致了这样的险地,是我对不起你。
在最危险的一刻,你都没放弃我,想方设法救出了我。
可我没去接你。
狂风袭面暴雨肆流,**的疯马仰头嘶吼,他抬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如烟的山路,重重又叠叠地在身边飞逝,身旁闪动的雨水中,无数块色彩如油漆般流淌着晃**,大马奋力跃过漆黑的峡谷,千万里浓雾如水面破碎,又缓缓聚合。
有人远远地望着他。
杜路回头,马却跑太快了,四周景色一闪而过,什么都看不见。
大雨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山路的前方。
杜路心里一惊。
他急切地拍着马,一瞬间大雨声如万钟奏鸣,千万片树叶猛地静止,疯马咆哮着飞奔在大雾中留下残影,如一支箭捅穿了长长的通道……钟声巨响光芒四溅中,他终于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那个人——
那暴雨中洁白的亡魂,安静地望着他。
在他策马冲来的一刹,雨幕中洁白的身影一下子被撞碎了,碎成无数片,在雨光中随风扬起。
四周安静了下来。
袖中的一枝白梅猛地落地。
杜路赶紧下马,蹲身,捧起了那枝沾满泥泞的白梅。
它却在湿漉漉地融化,在杜路手心里像冰块一样晶莹剔透地消逝,杜路伸手去抓,一切却都从指缝里溜走,滴滴答答地成了一摊水,又蒸发成了一缕烟,突然间就这么无影无踪了。
四周除了风就是雨,除了山石就是乱树,杜路茫然地牵马站在原地,漆黑的浓雾从未散去,而他已深陷不知方位的野地中,头顶紫雷闪烁,四面湿冷的暴雨混混沌沌地飘洒。
黑雾散去后,天地一片白茫茫。
脖颈上冷刀挥下的时候,断指的公子恍然看见了长安城囚徒王孙身上一片红雾喷溅,看见自己缓缓落在泥地上,死不瞑目地望着无法原谅的世界。
这是贵族最后的时代。
白发苍苍的老什长王念,人微言轻的新科状元冯忠,黥面的罪臣之子边俊弼,举着诗帖青衫窘迫的宋有杏……他们站在人群中望着旧贵族的斩首,望着金色的阳光在蓝蓝的高天上升起来,和煦地照满全身。
新时代的狂流,势不可当地到来。
在带兵前往荆州以调令驻军攻赵的途中,杜路得知了韦温雪被当街斩首的消息。
那一夜大风明月落碧枝,他望着北方,沉默着,喝了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