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十二月。
“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寂静春楼,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望着纸窗上浅浅浮动的虚影,回答说:“因为我不肯流泪。”
“什么?”病榻上的男人望着他的侧影,问道。
“因为我不肯流泪,我不肯屈服,我不肯认命,所以我活了下来。”多年后,铜雀楼的老板,手持纸扇身着锦衣的韦温雪终于转过身,单手掀开了脸上的假面,抬头用晶莹的双眸注视着杜路,语气平静。
“不甘是一口气,支撑着我一步步来到这里。支撑我穿过千里冰原,穿过亲人和朋友们的尸体,而孤独地苟活下去;支撑我一个碎片又一个碎片地弥合自己,而不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分崩离析下去;支撑着我从炼狱里像恶鬼一样奋力逃脱,对着命运金刚怒目做狮子吼,而绝不肯做那慈悲的听任的顺民……支撑着我,用流血的断掌亲手制造出一个连死神都猜想不透的弥天骗局,一个死而复生的千术。”
那一夜。
漫天鹅毛白雪笼罩住漆黑的死囚牢,苍白的稻草铺满冰冷的地板,一簇一簇烛光接连闪烁,最高处,庄严的佛像以金眸注视众生。
韦温雪抬头与佛像对峙。
四面经声嗡鸣,如同万千蜜蜂振翅,巨顷海浪波涛沉重地压顶而下,压着这唯一不肯俯首的罪人,诵经声忏悔声震着耳腔如同旋涡合鸣,疼痛的神经在吱吱声中似要撕裂。
“这命运的无常,不让你感到空虚吗?”
韦温雪仍抬着头。
老者叹着气,浑浊的双目焦急地盯着他,苦口婆心道:“死到临头,还不认命不悔过吗?”
韦温雪猛地站起了身。
他的断指处还在滴血,他的面容苍白俊美得像是一个仙人,他咳嗽着撑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两步,缓缓地走向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像。
满地跪拜的囚犯望着他。
他咳嗽着伸出手,取下了神像。
他把神像砸得粉碎。
“哐——”的一声,鲜血与木屑四溅!他将手中的雕像猛地摔向了铁柱,以猛然爆发的巨力,砸了个稀巴烂!分崩离析的躯体咕噜噜地滚落,他转身望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声音平静:
“我这一生,绝不认命,绝不甘心,绝不忏悔。
“神佛并不比我的内心更具有力量。
“连死亡都不能压下我的头颅。”
人群哗然。
白发苍苍的老者叹气:“此刻大梦将醒,你却还是如此愚钝偏执,根本得不到解脱。”
“亲人由聚到散,繁华由色入空,你们死到临头自以为大彻大悟的东西,无非是这些重复了千百年的废话。”韦温雪注视着众人,扬手扔掉了手中最后一截莲花座,“你们跟我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你在想什么?”
“穷人总寄希望于下辈子投胎,正如将死者突然顿悟四大皆空,仿佛这样就能稍微减轻一点他们的恐惧似的。命运稍稍吓吓他们,他们便垂头打战,用空虚的名义为自己开解一切。而我要记住繁华也记住痛苦,哪怕它们怎样煎熬我的心灵,我都不会放手释然。我要至死牢牢抓住我的记忆,抓住我顽固的爱恨和执念的自我,因为一旦这些失去了,我也就不是我了,我被命运的苦难消解了。
“而我,怎么能被一块木头雕的佛像消灭了原来的我呢?
“解脱、看开和原谅,在我看来都是一种投降。我宁愿永不解脱,也不会与这个世界和解。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被原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配被宽恕。”红色血液顺着白衣袖流淌,他抬头,冷眸望向所有人。
“我不会向任何痛苦投降,你也不要帮命运做说客。”
登时一片寂静。
人群的角落里,那位一直转着佛珠的老妇突然抬头,颤巍巍地问道:“你这样大逆不道,就不怕没有好来生吗?”
“我们本来就没有来生。”
满室惊愕中,韦温雪注视着众人,干脆利落地重复道:“没有。”
人群被彻底激怒。
在和尚们诵经的嗡嗡声雷动中,有人捧着佛像的碎片哭喊,有人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激烈指责,有人摇晃着囚室的栅栏号啕着用头撞墙,巨响不断,**爆发,狱卒们提着鞭棍赶来,四面尖叫声中他们挥舞着长棍镇压下了众人的哭闹,绝望的老妇还在死死抓着韦温雪不肯松手,一名高胖的狱卒冲了进去,一把擒住罪魁祸首的双臂,把他从众人的手掌间拉了出来,狠狠打了几棍,拉到一个极狭小的木笼前,塞进去上锁关好。目睹如此,混乱的囚室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仿佛韦温雪受到的严惩使众人得到了某种宽慰似的。
烛光闪烁,大雪飘飞。这漫长的黑夜里,死囚犯们在老者的低声絮语中,重新笼罩在一种悲哀的宁静氛围中,他们轮番爬向破碎的佛像,用皴裂的手指摩擦圆润的木雕衣纹,眼含热泪地小声忏悔,祈祷美好的来生。
冰冷的木笼里,韦温雪用断指的手掌,颤抖着放下了那根无法拿起的毛笔。
睡一觉吧,他对自己说。
梦里,他走过了孤独的千里长路,那是非常漆黑的地方,到处除了山就是雾,电闪雷鸣,魑魅魍魉在黑色山洞和深绿大芭蕉中隐约潜行,大风冰凉,他白衣飘**着魂行千里,怀抱着一枝湿凉的鲜花。
在路的尽头,他敲响了草屋的门。
门里走出了他的旧友。
杜路笑着望向他,邀他到屋里坐。
他望着他的旧友,努力地微笑。
最后离去的时候,他放下花,孤独地走向了来时的路,他知道这是一条非常漆黑的路,可他必须头也不回地一个人走下去了,风狂雨骤,紫色的雷电在头顶闪烁,金色星辰火雨般纷纷降落,他白衣燃烧着,一步一步地走向路的另一头。
可是有人却叫住了他。
那是砰砰的马蹄声,像飞箭一样穿越时间,劈开黑绿的树林和漫天的风雨,飞奔着沿着他的身影追来。
瓢泼大雨中,他站在原地,恍然望见旧友迎面奔来。
突然,一阵尖叫声在耳旁爆发。
韦温雪睁开了眼。
梦里,雨幕中洁白的身影一下子碎成无数片,在杜路策马冲来的一刹,漫天洁白的碎片随风扬起。
韦温雪揉着眼醒来。
他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情形突变的死囚牢,两丈多高的天窗外,一只橙红的老虎竟然在漫天白雪中跳了进来!老虎身上绑着利刃长枪,一落地,就在囚室与囚室之间狭长的甬道间撒腿飞奔,所到之处刀刃碰撞铿锵,血红飞溅,狱卒们的大腿被高速掠过的刀尖划伤,四处尖叫声中,有人甩出了长鞭,瞬间老虎绿眸怒瞪着他向前扑着高高跳起,咆哮震耳中,巨掌扇向了持鞭狱卒的脑袋,狱卒一下子站立不稳,被老虎整个扑倒,惊恐中焦急万分地望向瑟瑟发抖的同伴:“救我,快救我——”
老虎大吼一声,小山般的身躯压着狱卒,长长的虎牙猛地咬向脖颈——
空气中传来颈椎被咬断的脆响。
“吃人了!老虎吃人了!”
惊恐的吼叫声中,室内唯一能自由活动的狱卒们争先恐后地逃向大牢出口,还不忘在逃出去后从外面把牢门整个锁死。而被锁在牢中的囚犯们寒毛卓竖地往墙角里退,望着那满脸沾血的恶虎从尸体上抬头,长长的红舌扫过脸面,回望着他们,缓缓站起身——
“胖胖?”
木笼中,传来了韦温雪诧异的喊声。
老虎回头望了望他,三个月不见,它面上的凶狠在望向主人的一刹却并没有消退,只是从陌生到慢慢记起来,面带高傲地轻轻呼噜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后它便转回头,舌头舔着嘴巴望向木栅栏后的囚犯们,身上长刃的冷光渐渐逼近——
老虎果然是养不熟的。
韦温雪苦笑,想一年前的胖胖还是他怀中抱着的幼崽,如今却已有大腿高,耀武扬威地吼叫着向世界露出冷光闪闪的长牙,再过一年怕是要长到胸腰那么高了,猛兽总是天生蛮力,又那么肆意妄为。
胖胖一掌拍向了密密麻麻的栅栏,木屑掉落,震得铁锁打战。
整个囚室的人都在抖。
“哐!哐!哐——”那猛兽越拍越怒,半个脑袋大的虎掌轮番往木栅栏上抡,震得囚室门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既庆幸这老虎并不懂得如何使用身上绑着的铁器来破门,又担忧它这样一掌一掌打下去,木栅栏真会折断——
“扑通!”
他们不用担忧了,因为这该死的木栅栏并没有坚持多久,连着五根一起被老虎一击毙命地拍断了!
老虎冲了进来。
满室的囚犯从木栅栏的断裂处冲了出去,哭爹喊娘地在地牢中逃窜,拍着紧锁的地牢门,哭着哀求外面的狱卒打开门。
身前牢门纹丝不动,身后老虎咆哮着冲来。
他们像小耗子一样尖叫着继续逃。
“别跑——你越跑它越追——”韦温雪坐在木笼中,双手环口冲众人喊,无奈混乱中没有一个人听话。他只好托着脸坐在那儿,观望着满室混乱的追逐,心想胖胖你个傻儿子,你应该先过来把你爹的笼子给弄碎啊,你追他们干吗?
今夜是谁把胖胖带到这里的?
十月份他与父兄在蜀道上听闻了韦曲家院被叛军掳掠的消息,却早已自顾不暇,只寄希望于胖胖自己逃走了,如今见到胖胖皮毛油亮,却并不像是流浪已久的样子。这几个月来是谁收养了胖胖,又为什么会让它跑到这死囚狱中?
韦温雪猛地站直了。
雪光中的天窗之上,一个瘦削的人影闪动,无声地从高处跳了进来,降落在厚厚的稻草上!
身旁所有囚犯还在恶虎追逐中哭叫着逃窜,混乱中无人发觉这胆大包天的潜入者,只有韦温雪站在木笼中,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瘦削的蒙面人缓缓走近,四周人影疾速攒动,他们站在彼此面前,静静地凝望。
雪光猛然照亮了潜入者的面具。
韦温雪一愣。
“居然是你,你来这里是想亲手杀我吗?”终于看清来者面具的一刻,韦温雪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想到我的死亡能让你终于获得平静,我竟还有些宽慰。”
潜入者摇头。
“可我不能平静。”他脸上的兽面在光影中晃动,时明时暗,“我本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是你毁了我的一生。纵然你得到死亡的报应,可我的青春、希望和黄金时代也早已被耽误而无法弥补了。”
身周人影疾走,虎啸喧嚣。
“那你想做什么?”
“想和你下盘棋。”
木笼外,潜入者从随身包袱中拿出一方棋盘,黑白棋盒放在两侧,晶莹棋子在修长手指间纷纷撒落其中。“请吧。”潜入者把黑子推给笼中人,低声说,“我等了十三年,就是要证明自己,就是要和你再下这一局棋。”
“十三年了,你还是这样。”
木笼中,白囚衣的公子黑发散落,他并不伸手接棋盒,只是垂头叹息道:“你到底要叫我怎样好呢,我的,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