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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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年前。宁安二年。

囚室高高的天窗上白雪漫飞,地上橙红色的猛虎逐着众人呼啸,一方木笼,像是四面飙风狂卷海水翻涌中唯一一块安稳不动的礁石,他们站在石头两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彼此,身后时间与空间快速移动,一幕又一幕地剥落,色彩如油漆般大块大块地斑斓掉落……身旁群臣笑闹,绣帘上的黄金花在热气中轻轻摇动,青衣的宫人奔走着传菜添酒,银铃轻响人影攒动中,他们坐在棋桌的两侧,一动不动地望着彼此,窗外的三春园大雪漫飞,缓慢地、缓慢地停在空中。

“你不会明白我一生的耻辱。”棋盘的右边,年轻的国手执棋的手指在发颤,“在天子宴群臣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我自己教大的孩子摧毁,而昨天他还仰头冲我天真地笑着,装作愚笨地落子,让我多教他一些,以天才的伪装来残忍地戏弄一个愚人。我竟也俯下身来全心全意地教他,看他乖乖地听话,对着他露出鼓励的笑,殊不知自己像一只猴子,一个人笑着让猴子教自己剥香蕉皮,那猴子便全心全意地教,一边鼓励着人,还一边担心这人学不会怎么办,殊不知一切都是逗乐罢了。

“我竟把这逗乐当了真的,我竟把这一声老师当了真的,我这只猴子竟要真心真意地教人剥香蕉皮。

“直到这场宴席上,他不想玩了,于是他当众剥了我的皮,让所有人一下子看清了,这高高在上的老师其实是只猴子,这么多年的授弈学弈不过是猴在教人,人在逗猴罢了。于是全场哄堂大笑,笑得那只猴子头昏眼花,笑得那只猴子无地自容,几乎要一头撞死在棋盘上。

“他本不必如此残忍的,我那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棋手,他却折断了我一生的热爱和希望。”

万千片雪花凝在空中。

棋盘的另一端,九岁的孩子低头抱着猫咪,神情难过地缩成了一小团:“可是宁老师……你,找错人了。”

“你说什么?”

“那个毁了你的人并不是我,我并不是那个凶手。”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看上去似乎要哭出来了,低着头说,“我的宁老师去哪里了,我只是,我只是想和他多说说话啊。”

我的宁老师,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小的时候,我每天都盼着他来同我说话,因为他比我身边所有人都更懂我。别人都在笑三岁小孩上桌**牌,昌公主掐着我的脸,逗我给她换牌,只有他把我从昌公主手中抱了回来,让我接着打牌,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独立思考着玩下去。哥哥同我走路时,总是生怕我跌倒,紧紧地牵着我走一样的路;而宁老师与我同行时,如果我想要自己走另一条小路,他便放手任我前行,尊重我的选择和自由。每一天的棋局内外,我们都在进行着酣畅淋漓的交锋,那种痛快感,使我觉得我们才是真正的朋友,是理解彼此的人。

他很爱我。

当我走不动路时,他会抱起我;当我下棋进步时,他会眉眼弯弯地对我笑。我跟着老儒师开始学写字时,他特意带我去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根毛笔。“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孩童,可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将就的。”宁老师这样笑着对我说,“这根毛笔适合你现在的手,才是你真正满意的。”

可是后来,宁老师这样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他对我笑得越来越勉强,他开始躲避我的目光,他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发自内心地对我笑了呢?是从打叶子戏时我已经把众人手中的四万六千张牌算得一张不差的时候,是从我在残谱里面推出了前人没想到的棋局而高兴地喊宁老师看我的时候,还是我们上一局下棋,我差点险胜了他的时候呢?

“我实在没有什么可教令郎的了。”那日,我在墙根的芭蕉叶下躲雨,突然听见屋内宁老师与父亲说话,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些苦涩又有些恍然,“每次面对令郎,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有限。”

“宁国手何必谦虚至此呀。”屋内传来父亲温厚亲切的笑声,“宁国手是当今翰林中最年轻的棋待诏,其天资绝代,世上谁人不知。宁老师再教不了犬子,只怕世上没一个人能教了。”

宁老师又是推辞,父亲却只是笑着说他谦虚。

最后,宁老师长长吁了一口气。

“事实上,我的水平也只能教到令郎这样的棋艺了。等令郎下棋更好的时候,我也就不能觍着脸继续揽功了。到时候,还请韦侍郎为二公子另觅良师。”

宁老师……想离开我了。

一滴雨从头顶芭蕉叶里漏了下来,冰凉凉地滑进我的脖颈,我拧着衣服,却怎么也不能把雨滴再挤出来。

可我不想让宁老师走。

第二日蓝天晴朗,天光云影都在一颗颗晶莹棋子上徘徊,宁老师坐在我面前,我一边偷偷看他,一边低下头望着棋子走神。“该你了。”他出声道,我猛地一惊,执子便落在了那个最该落在的地方,一个即将堵住对方的死局。

宁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

“下得不错。”过了一会儿,他努力地对我露出微笑,用干涩的声音表扬道,“你布的这个局,我竟没有看出来。”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情真是让我难受。

黄昏时下了暴雨,我目睹着宁老师离开的背影,他看上去很孤独也很疲惫,灰蒙蒙的大雨在他身后飘洒像是漫天黄沙,屋檐下一串串风铃在雨声中回**,他瘦削的脊背微微弓着,走得越来越快。

夏日的暴雨不断往下滴落,在庭院青色的地面上砸出一片片灰色的水渍,雨越下越大,灰色连成一片,于是整个地面都变了颜色,这种感觉让我心惊。

我只是……想再见到他。

于是在又一次下棋的时候,我眼中望着对方那个隐秘的破绽,手指却轻轻滑了过去。

他见我笨拙,便又笑了,点着棋盘耐心地讲解,低下头来朗声问我有没有听懂。我手中汗淋淋地攥着棋子,眼里只看得见他的笑脸,突然间松了一口气,小声央求他再讲一次。

再和我多说说话吧,宁老师。

我那时终于明白,有的爱是有条件的。在我只是一个弱小笨拙的孩子时,他是爱我的。而在我逐渐超越他的时候,尽管他努力在克制自己颤抖的内心,可他无法保持对我的爱了。

他是骄傲的。

他也是脆弱的。

花积姐姐总是说,我虽然爱笑好脾气,却是她见过的秉性最执拗的孩子。我要冬天养一朵水仙花,便想把它冻在冰里永远不凋谢;我想要驯服一只漂亮的小野猫,便每天喂它最好的小鱼和牛奶,让它见了我便迫切地奔跑而来;我想要宁老师在我身边,便想让他永远待在我身边,再也不想着离开。我会照顾好他敏感而脆弱的性格,观察到他眼中每一丝诧异的情绪和一闪而过的恍惚,给予他足够多的教育我的成就感,让他在苦苦琢磨之后茅塞顿开地落下棋子,让他如释重负地获胜,让他对着我笑,让他抱我在膝上,用手指点着棋盘温声讲解,让他用爱陪着一个弱小笨拙的孩子慢慢长大。

于是那些年里,他不觉有疑,我如愿以偿。

十三年前的三春园中,漫天大雪静浮在高空,身旁青衣的宫人提着酒壶凝固,观棋的众人保持着张嘴大笑的姿势一动不动。“你从来没有瞧得起我,你只是在戏弄我,可我不需要你一直装傻装笨来满足我那点可怜可鄙的自尊心。”棋盘的两侧,青年棋师握紧的拳头仍在颤抖,他慢慢垂下头去,“你毁灭了我,在所有人面前。”

九岁的孩子抱着猫缩成一团,低着头小声说:

“我没有想戏弄你,宁老师。

“只是因为,我一旦做得比你好,就发现你不开心。

“你说过,等我变得更好的时候,你就会离开我了。所以我只好一直笨一点慢一点,这样你才会开开心心地教我,我才能一直见到你一直和你说话。

“直到三春园里的这一天。

“是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我认识了杜家那个笑容明亮的男孩,有了第一个同龄的好朋友;我看到了第一只主动向我走来的小猫咪,它蹭着我不肯离开;我还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下几局棋了,陛下和爷爷都望着我叫好,我玩得太尽兴了。

“直到我看见你眼中的痛苦。

“可我以为这只是一盘棋,我以为我们已经足够好了,我以为你已经离不开我,就像我离不开你一样。

“可我终究是想错了。

“我不知道你竟会一生陷进这一场痛苦中,在心灵的折磨中苦海浮沉不得解脱。”那个孩子抱着猫,缓缓抬起头,明眸中映着窗外的万千雪花,“宁老师,若杀我剐我可以让你得到内心的安宁的话,你尽管来做吧。但是,带给你一生痛苦的凶手,真的是我吗?”

棋盘被猛地掀翻。

满地水晶棋子黑白迸溅中,红着眼睛的青年棋师站起身,十三年的委屈与苦涩,他在浑身颤抖,手中那一柄银白的利刃伴着黑影呼啸袭来——

座位上的孩子闭上了眼睛。

“砰!”

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在青年棋师猩红的眼瞳中,二十二岁的韦温雪站在孩子身前,一手夺刀,一手护住了这个小小缩成一团的身影。

“这么多年了,还没杀够吗?”韦温雪松了刀,抱起身后颤抖的孩子,转身望向面前手持长刀的青年棋师,目光复杂,“你恨了他那么多年,他还傻气地盼着老师再来见他一面,不要再告诉这个孩子他是凶手了,饶过他的一腔真心真意吧。有什么事都冲我来,让我来替他还你。因为他还会伤心,我却不会了。”

窗外的雪猛然落下来。

凝固的时空被突然敲碎,火盆上白汽猛地向上蹿起,明黄的绣帘被掀开,青衣的宫人走过绣帘传来一盘又一盘佳馔,人影攒动,捋着白须的韦宰相在望着小孙子笑……众人围观着黑白棋子,挥动着手臂唾沫四溅地指点……时光如盛开的莲花般一瓣又一瓣地闭合,凋落的颜色向上一滴滴浮聚。

“把孩子给我!”

青年棋师握紧手中的尖刀,红着眼逼近了阴影中的仇人:“我可以饶过你,可我必须杀了他!这个孩子是毁掉我一生的凶手,只有完成对他的复仇,才能消解我面对一生荒废时昼昼夜夜的痛苦。”

四周色彩斑斓,时空如同一盏莲花台般不断旋转,浮光中棋师脸上的兽面时隐时现……越逼越近的刀尖下,韦温雪抱着怀中埋着脸的孩子,轻声说:

“宁老师,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告诉这个孩子他是凶手。

“十三年的敏感,十三年的抑郁,十三年的委屈愤鸣,十三年的沥血决心,你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可是这份悲哀,真的值得沉浸吗?

“九岁那年,他在三春园里连赢了二十位国手,他们有人惊讶,有人讨教,有人叹气,却没有人恼羞得连夜退出了翰林。同样输了一盘棋,可能毁了一个棋手的人生,也可能只是另一个棋手眼中非常短暂的小事。他并没有羞辱你,是你将被他胜过视为耻辱,非要在那么多婴孩身上报复回来。

“他只是赢了一盘棋而已,不是他毁了你的一生,是你毁了你自己。”

青年棋师的刀猛然颤抖。

四周时光旋转中,他茫然地望着面前小小的孩子,又望向抱着孩子的白囚衣公子:“那我应该向谁复仇呢?”

“向我复仇吧。”在三春园最后的幻影中,白囚衣的公子轻声道,“让多年后的你,杀了长大后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