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十二月。
十三年后,在三春园白雪御宴上那一场改变命运的棋局发生后的第十三个年头,白囚衣的落魄公子站在长安死牢的木笼中,垂眸道:“宁老师,杀了我吧,你终于能获得内心的宁静了。”
满室烛火飘摇。
兽面的中年人站在笼外,轻轻摇头。
“可我无法平静。”他说,“十三年了,我必须和那个孩子下完这一盘棋。”
“可他没法和你下棋了。”
“什么?”
“他没有手指了。”韦温雪平静地说,尽量自然地抬起了自己仍在流血的右掌,“你看,他已经没法夹起棋子了。所以你放心吧,他不可能再赢你了,他永永远远地认输了。”
宁老师猛地怔住。
他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颤抖的指尖。那差点躲回去的手掌是冰凉的,食指被一条歪扭丑陋的红伤口触目惊心地斩断,被他看了几秒,最终还是仓皇地从他的手心里缩了回去。他眼前只留下一个苍白的影子,指甲干干净净的,修剪得很整齐,是一只写诗的手,十三年前曾轻轻抓住过他的衣袖,是那只手。
时隔多年。
是那只手。
兽面的宁老师望着垂头不语的白囚衣公子,恍然看见了漫天梧桐叶在盛夏金光中摇晃,孩子伸出小手牵住他的衣袖,安静地走过一段又一段阴影中的长路,黄昏的风吹起衣摆,碎光跳动,他们走过整个夏天,那曾是美好而宁静的时刻。
那个时刻本来是可以延续一生的。
从三春园出来的时候,那小小的孩子正坐在哥哥怀中,低头抚摸着手中的小花猫,见有人擦身而过,孩子抱着猫抬起头,随即惊喜地喊道:“宁老师!”
他却没有回头。
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脸色苍白地往前走,身后的人言人语和放肆笑声在追着他,他的骨头几乎支撑不起他的肉了,他在冬日的阳光中渐渐融化,踉踉跄跄,疾走如逃。
“老师,老师!我在这儿啊宁老师。”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那孩子抱着猫,踏着满地雪泥急切地奔跑着,一路追着他的背影,“是我啊宁老师!”
他却越走越快。
孩子毕竟没有追上。
“宁老师……他不会来了吗?”
窗明几净,摆放得工工整整的棋盘旁,小小的孩子捧着脸蛋望着窗外,嫩黄柳枝已经长了出来,小燕子结伴飞过屋檐,一日又一日的黄昏带着漫天光影落下去,他在晨光中把每一颗棋子都擦得晶莹剔透,又在昏暗中一颗颗收回棋盒,喃喃道:“宁老师是不理我了吗?”
哥哥叹气,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想了,你还太小,很多事情并不明白。”
“哦。”他收起棋盒,低头乖乖地应了一声。
“送你一个礼物。”哥哥见他还是无精打采,便捂着他的眼睛,把他手中的棋盒取了下去,放回了一本小本子,“猜猜是什么?”
“是小说!”
孩子惊喜地喊道,一睁开眼,就迫不及待地望向手中的小本子,一字一字念出书名:“是《集异记》!我没有这本书,谢谢哥哥!”
“不要耽误学业。”哥哥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夜里也不许点着蜡烛偷看,明天再看。”
没想到这一本《集异记》却造成了离家出走的事件,小温雪看到王积薪夜宿蜀山听人口头下棋的故事后,便摩拳擦掌,要去蜀山找到新棋谱。“到时候宁老师就会来找我下棋了,我就又能见到宁老师了,最近我记下了好多话想和先生说。”小温雪在留下来的字条上如是写道。少年韦棠陆攥着这张字条,在金光中狂奔着敲响了围棋赌坊的大门。
“大白天的,现在不开门,晚上再来。”赌坊老板打着哈欠,对着韦棠陆如是道,抬手欲关门——
“等等!千万等等!”热气和光芒中,少年赶紧倚着门,展开了手中的字条,“我找宁国手,有关我弟弟的事情,请他一定要见我!”
赌坊老板便走进了漆黑的坊中,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又打了个哈欠道:“宁国手没有时间,还请回吧。”
“那请你把这张字条交给他,请他一定要看。”少年把手中这张汗津津的字条交给了门内人,不放心地嘱托道,“我没时间了,我要赶紧去追我弟弟了,但我希望有些事情他能够明白,他一定要明白。”
他却没有看那张字条。
老板打着哈欠走了过来,向他伸出手心里那张不成样的字条。
“谁写的?”他问。
老板懒洋洋地答道:“韦家那个小少爷写给你的。”
他刚伸出去的手指一下子缩了回来。
“拿走。”他说,“别让我看见。别让我想起来。”
那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又是风雨交加的白昼,破碎棋盘人言人语中,他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猴子一样浑身流血。他嘶吼着醒来,头痛欲裂地颤抖。
在深深的不甘中,那个兽面老人找上门,带他进入了黑暗地下中的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他切割掉了第一个男童的肚皮,作为柔软的战利品,在报复的那一刹尝到了致命的快感;在那里,他带上兽面,在阴暗欲望的旋涡中与各位达官显贵共赴极乐;在那里,他手持铁刃滑行于血肉之中以发泄毕生的苦闷。所有的痛苦是否都该有一个归根到底的罪人,他想,那个孩子施加给他一生不幸,被更多婴孩替罪。
“可我并不是这样想的。”多年后,那个小小的孩子穿着破碎的白囚衣,站在铺满灰色稻草的木笼中,望着他渐渐低下了头,“我曾以为你会再来看我,可是你没来,宁老师。”
“你变得不像我的宁老师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宁老师去哪儿了。”
“我想去找到我的宁老师,所以想去蜀山找到新的棋谱,想再和他一起下棋,想再见到他说说话。可是我最后也没找到我的宁老师,就像我最后也没能去到蜀山一样。”孩子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再后来,我就这么长大了,我把宁老师弄丢了。”
他颤抖着,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不断诉说的幻影,缓缓摊开了手掌:
“你不肯说的那些心事,我其实都知道。”
木笼内,一直抿唇沉默着的白囚衣公子猛地一愣。
在宁老师摊开的手心中,躺着一块乳白色的玉牌和一张破旧得不成样子的字条。
“在你们离开长安的一个月后,叛军闯入了韦曲,放火掳掠,四处搜刮一空。不久后,亡命店的赌盘里被人放进了一块用破纸包着的玉件,我剥开一看,是一块莹润洁白的羊脂玉牌,背后刻着两个字。”
宁老师将手中的玉牌翻了过来,轻轻摩挲着这两个阴刻着的字痕:
雪郎。
“那是你的乳名,这是三岁那年昌公主赏赐给你的长命牌,那是我们在满盘红色夜明珠悠游的光芒下通宵打叶子戏的遥远日子,显赫金门,风流岁月。昌公主是个短命的美人,正如我们也都是短命的才俊。我刚刚进来时一直望着你,我在想,我的这一生,莫非也是你生命的隐喻?”
“我记得这块玉。”韦温雪并不接话,望着他手心摊开的两样东西,问道,“但那个字条是什么?”
“是你童年时给我写的那张字条。”宁老师带着笑意望向自己已然长大的学生,用两指拈起字条,送到他面前,“真奇怪,十几年前的我不肯打开,让赌坊老板原封不动地送回了韦曲,十几年后韦曲破败后,它却又包裹着这块玉牌来到了我身边,被我亲手剥开。我读到了那个小孩子写给我的话,你要打开看看吗?”
韦温雪的目光有点躲闪,他避开了越来越近的字条,冷冷地说了一句:“哪有此事。”
兽面背后,宁老师眼中笑意更浓:“是你写的。”
“我没写过。”笼中,那清冷的白囚衣公子干脆背过身去,闭上眼不愿再语。
“看来你是真不记得了。”身后,宁老师哗啦啦展开了字条,正色道,“没事,我给你念一遍。”
笼中,韦温雪的后背一僵。
在老虎飞奔众人逃窜的满室混乱中,宁老师稳稳地站在笼子外,双手展开字条,一字字大声念道:“……雪郎近日读书,看诗也是先生,看集也是先生,满纸满页都是先生,沈休文酬谢宣城曰:‘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诗》云: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好了好了!”
韦温雪终于受不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转过身:“行行好吧,我的宁老师,这些小孩子的傻话你看也看到了,笑也笑过了,就别再拿来羞我了。”
“这不是傻话。”宁老师垂下阴影中的兽面,轻轻地说,“这是很动人的话,若我在该读的时候读到,我不会过那样的一生。”
韦温雪望着他手中那张字条,陈旧字迹中,看见了满篇幼稚矫情又真心真意的表达,那是一个孩子对老师絮絮叨叨的诉说,那是各种不解、委屈、怨念与暗促促想告诉老师快来见自己的小心翼翼……他读着读着,单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叹息道:“我认为这种东西最好永远不要被人读到,免得读得人一身鸡皮疙瘩。”
“不,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一封信。”宁老师笑了,他小心翼翼地叠好这张脆弱的旧纸,收进怀中衣衫的最深处。“只可惜,我没有按时读到它。多年后,等我终于读到这张字条,等我发现岁月中巨大的误会并试图和解,等我终于赴约与那孩子下棋时,却发现……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头道,“我因为善妒和恼羞而错过了自己一生的美好时代,也因为读晚了这封信,错过了那本该绵延一生的美好情谊。”
韦温雪望着他,也缓缓笑了:“还不算太晚。”
“已经晚了。”宁老师不忍地望着他,脸上还带着笑,声音却有些轻颤,“我们已经不能下完这盘棋了。”
“你已经赢啦,一个活人比起一个要死的人,还不是赢家吗?”韦温雪的笑容仍如往昔般灿烂,他将触目惊心的那只手藏在身后,用左手颤悠悠地端起棋盒,交还给宁老师,“既然你都想明白了,不想报仇了,那就赶紧走吧。”
宁老师轻轻摇头,微笑着,声音却颤得越来越厉害:“我今夜本就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赴约的。”
“那你表现得可真不像,进门时那气度真像是来杀我的一样。”韦温雪低头笑了,“宁老师,既然你早就看到了这张字条,既然什么都想明白了,又为何要吓唬我呢?为何进门时还装作原来那执拗疯狂的样子,非逼着我与你下一局棋呢?”
宁老师接过棋盒,低声说:“因为留给你我下棋的时间没有多少了。”
“我懂了。”韦温雪点头,“你本不想花时间与我解释那些事了,只想快点下完一局,因为你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不。”宁老师的声音颤得越来越厉害,他努力地保持着微笑,兽面后那双眼睛却盈盈地蓄满了泪水,望着面前自己的学生,轻声说:
“是我没有时间了。”
韦温雪一愣。
面前的宁老师微笑着含泪望向他,颤抖着,掀开了自己的衣衫:
他的肚皮上没有肉,只有白骨。
一只只白蛆在蠕动。
他胸以上的部位和小腹以下的部位,还都是正常的皮肉,只有腹部的整块皮肉被整整齐齐地切割一空。伤口处一边长肉芽,一边在腐烂流脓和发臭。
“怎么会这样?”韦温雪震惊地望着他。
“我赌输了。”宁老师颓然地一笑,“我本该听你的话早点离开亡命店。大雪落下来的时候,是不长眼的。”
一个月前。
一位不速之客推开了亡命店的门。
满屋熟客原本叫他离开,可他竟将无数金银珠宝和一块破纸包着的羊脂玉牌全压在了桌上,问众人有没有敢与他赌的。
本是长安政变人心惶惶的时候,有本事的早就逃到外地避难了,被困在长安没逃出去的旧权贵们,便胆战心惊地躲在亡命店里,见多了屠杀与家破,愈发醉生梦死起来,外面战乱越多,地下赌桌搓得越响,以在麻痹中寻求心安。这样坐吃山空了两个月,此刻见到大量现银,他们不由得鬼迷心窍起来。
而那个不速之客进门之后,凡赌必输,无论叶子戏啊,双陆啊,甚至连猜骰子大小都赢不了一局。好在他输得爽快,每天都手捧金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从不抱怨。乱世中他如同散财童子般玩了半个月,弄得亡命店中人人都盼着他来,终于有一天,宁老师也忍不住了,坐上了和这个倒霉赌鬼面对面的赌座上。
他连赢了十二局。
他绝不该输那最后一局的。
对方并不是一位绝顶高超的棋手,但他却跳进了前十二局的思维定式,在轻敌和傲慢中,跳进了对方摇身一变的第十三场陷阱。
刀尖指上脑袋的一刹,他大口大口地吸气,他指着手边如山堆积的金银玉牌要塞给对方,央求对方饶了自己。对方俯下身来,用冰凉的刀片拍着他的脸,微笑着说:“不要害怕,我只要你的肚皮。”
他不解地望着对方,继续央求,甚至拿整个亡命店做交换都在所不惜。
对方却只是轻轻摇头。
“不记得我了吗?”对方怜悯地望着宁老师,伸手掀开了自己的上衣,“那现在呢,现在认得我了吗!”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宁老师浑身哆嗦。
那本是一个成年男人强壮利索的腹部,一块块突起的肌肉清晰而漂亮,却让人多看一眼都不忍心:那腹部上只有红肉,没有皮肤。
一个陈旧而整块的白疤切割掉了他的肚皮,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状的框,框外是正常的皮肤,框内是没有皮肤的暗红色的丑陋的肉。他受这个伤一定很久了,久到他活了下来并且有幸自愈。他受伤时一定很痛,痛到多年后他抚摸着自己伤疤的手指,依然在轻轻颤抖。
宁老师攥着金银塞给他的手也在抖。
“我知道你是谁了。”满脸的眼泪从他的双眼中不住地奔流,他捧着金银的双手仍试图拉住面前的人,“你是当年那个被绑在亡命店桌上的小男孩,是我赢得的第一个猎物,是我走进亡命店的第一天,是我割掉了你的肚皮。”
越贴越近的刀光下,他在颤抖,在流泪,在忏悔,在道歉。他合十了双手作揖,他摇晃着对方的衣角,他的人生从未如此无助而害怕过。“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不速之客将他绑在桌板上,挥下银亮的匕首时说,“无法无天的人们啊,你们的报应来了。”
他被割掉了一整块皮肉,痛苦和惨叫中,体会到了多年前那个幼小的男孩所经历的一切。
他的亡命店在大火中熊熊燃烧,金银都化成热水,映照着那些已经藏匿两个月的权贵四处被押送的身影。
他滴血的肚皮被那个不速之客拎着,那人走出亡命店后,踏上了长安深秋明月朗朗的街道,大火在身后燃烧,那人却并不回头看,握紧双拳健步如飞,像是终于如愿以偿,又像是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自己童年最深处的恐惧。
“沈队长,这次多亏了你,我们才能找到景国公势力最后的藏身处。”夜色中,斑白长须的老军人跟上了那人,两人并排而行。“王元帅,也谢谢你给我时间,让我先拿到了这样东西。”被称为“沈队长”的不速之客吁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滴血的皮肉。“我理解你。”王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那么相像的两个人。都遭遇过不公,都挣扎着活下去,都在军队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都要拼尽全力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寒冷的秋夜里,宁老师捂着流血的身体,顺着冷月下荒草蔓生的长河道边逃边躲。
满包金银玉牌拍打着宁老师的肩膀,这是他一生赢得的赌资,那个不速之客为他亲手背上了包袱。“逃吧。”那人提着尖刀,为宁老师打开了亡命店的大门,身后一整排被绑好的权贵在士兵刀戟下跪地啼哭。那人说:“我不杀你,带着你一生赢得的东西,带着你一生输掉的东西,自己逃吧。”
浑身是血的宁老师,被那人推到了门口,背上了满包沉重的金银,推到风声自由的秋夜街道上,闻到冰凉空气的一刹,他甚至在剧痛中回头,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却望见了那人面上嘲讽的笑容。
“忘了告诉你,这把刀在切你之前,被我涂过脏土和铁锈,所以你会得上破伤风的。猜猜这包金银,能把你的命买到什么时候?”
冷风扬起千百根霜白的茅草,高高的月亮照着寂静幽深的长河道,宁老师捂着满腹的热血,摔倒在了泥道的中央,过了一会儿,才靠着土墙缓缓坐起。怀中那一包金银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胸,他低下头,一边筋疲力尽地喘息,一边缓缓打开了包袱,一块块查数起来。他认识黑市上有一位人称“鬼见愁”的医师,只要有足够的钱,只要他还能带着钱跑到那里去……
他扒着满包金银的手猛地顿住了。
一块羊脂玉牌从破纸中滑了出来。
他一把抓住这块莹白若雪的无价玉牌,足有半个巴掌大,浑身找不到一丁点瑕疵,圆润的触感仿佛是在抚摸少女的肩头。他摸了一会儿,只摸到两个微微凹陷的刻字,便感激地松了口气。够了,钱够了,他连忙把这块羊脂玉缠回破纸里仔细地包好,却在低头一瞥之间,看见了纸上陈旧的墨迹:
……宁老师,我很想你……
一瞬间,他浑身都僵住了。
羊脂玉牌从膝间滑向泥地,头顶的秋月明亮的光辉洒向四野,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张尘封已久的字条,瞳孔恍惚间,像是看到满纸光芒再也不受岁月的压抑向着他迸溅而来。
光芒中,那孩子向他飞奔而来。
隔着岁月深海透明无声的水流,孩子焦急地对他说话,委屈地对他说话,用两只小手抱着小猫,奔跑着想要追上老师越来越远的身影。而岁月的另一边,他终于听见了。
他回过头去。
突然间,他发现那天雪地晶莹,冬日的天空是广阔的蔚蓝,彩画游廊上数只浅灰色的大鸟“哗”的一声展开双翼,纷纷擦着他的耳畔向上扑腾飞翔,寂静中,那孩子低着头不敢望他,伸出一只小手,轻轻牵住了他衣袖。
“宁老师,”孩子小声说,“跟我回家吧。”
十三年后,他在荒野寂静的冷夜里浑身流血地靠在土墙上,读着那封孩子写给自己的信,又哭又笑。
他在想,自己这一生怎么会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自己本是全国最年轻的国手,怎么会成了一个罪孽滔天的赌徒?原本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怎么会弄得他十三年来躲在地下,在金钱和血臭中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自己怎么会遭受了命运这么一出戏弄?
就着头顶澄明千里的月光,他合上了那封迟到了十三年的信,带着满脸泪水,把玉牌翻过来放到眼前看,看清了那阴刻着的两个字是:
雪郎。
这就是他学生的长命牌,是昌公主赏赐的。但昌公主在嫁到韦家一年后便过世,数年后,恭帝因为哀思过度而崩逝。
十三年前的春天,当韦棠陆从城外草堆里把“离家出走”的弟弟背回家时,韦棠陆看见弟弟腰间的这块长命牌,突然想到昌公主的往事,觉得不吉利。回家后,韦棠陆嘱托花积,把弟弟的玉牌取下来收好。
正巧那日,宁老师拒绝打开那张字条,叫赌坊老板原封不动地送给韦家的小少爷。白天,绿果儿收了这张纸便随意地扔在了桌上。晚上,花积找东西包玉时,便抓起了桌上这张用过的纸,缠在了最里面。
这么一缠,就缠了十几年。
缠到学生长大了,缠到老师带上了兽面,缠到韦氏家破人亡,缠到亡命店在大火中燃烧,缠到他浑身流血地瘫坐在寒月白茅中的长河道上,缠到木笼中的学生用断指的右手颤抖着触碰老师身前白蛆钻窜的腐肉,问道:“还有办法吗?你快拿着这块玉牌去求鬼见愁,他肯定还有办法啊。”
“我去求过。”宁老师放下了自己的衣衫,凄然一笑,“他说纵使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韦温雪的手指猛地一顿。
“肯定还有办法……”
“我求医问药走遍了城内郊外,没有办法。”宁老师垂下了头,“他们帮我割了几轮腐肉,可是腐肉又生腐肉,他们说我可能明天会死,也可能再坚持一个月,直到所有内脏都被感染。可惜没有亡命店了,本来这是一个多好的赌题啊,我还真想知道最后会是哪个混蛋能猜中我的死期。”
韦温雪不忍地叹了口气:“再试一试吧……”
“不用安慰我了。”宁老师说,“对我这缺了一大块的身体来说,我已经走了太远,越走越听见死神的声音就在我头上盘旋。那是一个冬风吹**的黄昏,我站在荒废的长河道上看着满天紫色的云霞缓缓沉下去,我想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后一次夕阳,转过身来,我却看见了一只金色的猛虎,埋伏在茂盛的茅草深处,安静地注视着我。我本来应该在它跳起来的一刹就葬身虎腹中,可惜,我的包袱里刚好装着两只作为路上口粮的烧鸡。”
两人哑然失笑。
“那天我坐在老虎的身旁,望着黄昏下它抱着那两只鸡,心满意足地吃完了。它看上去饿了很久,却并不怕人,吃完后,竟还用脑袋蹭了蹭我的大腿,那意思分明是问我还有没有鸡。我便敞开了空****的包袱,它勾着大脑袋看了一会儿,便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懒懒地舔着自己的前肢,那神情分明是在忧虑自己下一顿饭吃什么。我有点警惕地望着它,生怕它想起来面前还站着一个挺好吃的人类。”
“它其实还不会捕猎,”韦温雪边笑边说,“才一岁多,在野外都是跟着母虎才能活下去的。”
“怪不得。”宁老师说,“怪不得它卧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冲着深草外的大道上跑去。我听见了辘辘的车声,站起身往草堆外一望,望见了两头黄牛拉着装满人的大囚车,一步一步向着长安走来。那老虎就藏在路边,望着那大囚车,想过去又不敢过去的样子,低低地呼噜了几声,却被淹没在风声和车声里。我在想它到底在看谁,顺着它的目光望去,竟看见了囚车里的你。”
“原来这傻孩子还找过我呢。”韦温雪注视着满室追逐玩耍的胖胖,“我怎么看不出来它这么有情有义?”
“怎么不有情有义呢?今夜我是跟着它,才找到被关押在这里的你的。”宁老师说,“那日我诧异地看见,你竟作为叛乱的重犯被关在那人挤人的大车里,像个失了心的木人,脸上满是泥泞和血痕。我那时才知道,你要死了,你才二十二岁,却要随着旧王朝的湮灭而斩首示众。到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们的命运,是同一对耽误与荒废的隐喻。”
韦温雪突然笑了:“哪有什么狗屁的命。”
“是啊,哪有什么狗屁的命。”宁老师注视着自己的满腹白蛆,眼含泪光却大笑了起来,“我已经被命运戏弄了一生,可我不能这样死去,我不能在谅解和解脱中微笑着死去,我不愿意听从这样的戏弄!今夜,该我来戏弄命运了!”
韦温雪猛地一怔。
在他还来不及出声阻止的一刹,宁老师猛地抽刀,切断了自己右手上的食指!乳粉色的断指飞了出去,红血四溅中,地面上两根断掉的食指并排落在一起。
“宁老师,你这是……”韦温雪瞪圆了双目,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今夜来者的真正目的,一个意想不到的疯狂目的——
“胖胖,过来吧!”宁老师猛地取下脸上的兽面具,冲着人群中奔跑的猛虎大喊道,“过来!做我教你今夜要做的事!”
奔跑而来的猛虎一跃而起,冲着宁老师,张开了血盆大口——
四根弯曲锋利的虎牙划过了他的面颊。
一瞬间,血流如注。
在韦温雪颤抖的瞳孔中,面前人顶着血肉模糊的脸,用流血的断指将兽面具递给了笼中人。
“十三年来我嫉恨着我的学生,可到头来,我还是怜惜我的学生。
“在这最后一场棋局上,老师和学生不做对手了,让我们联手吧。我们站在命运面前,不惧怕,不哀求,不谈和,让我们加倍奉还它深加于我们身上的戏弄和屈辱,用两个人的两辈子跟它斗到底。我们是死局中鏖战突围的棋手,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千术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狂妄斗士。
“活下去,替我去战胜命运!”
光芒四溅中,胖胖一声虎啸,抬爪拍碎了囚禁着韦温雪的木笼。
四周有犯人发觉了这边不对,转身欲观察情况,被胖胖一声虎啸飞扑而至,张口咬烂了脸面。人群尖叫四散,纷纷躲进囚间的墙壁后,有的跑得慢了些,便被猛虎拖住,狠狠地在脸上咬了几口。
光芒中,那只颤抖的残手,接过了另一只残手手中的兽面具。
“我会替我们赢。”
韦温雪猛地低下头,带上了那张兽面具。
他接过了宁老师递来的玉牌,脱下了薄薄的白囚衣,和宁老师互换了衣服,抱着一黑一白两罐棋子走出了破碎的木笼,捡起了地上的第二根断指。在与猛虎并肩走向天窗的那一刻,他终于不忍地回头,望向木笼中那个穿着白囚衣的满脸血肉模糊的男人。
“替我活下去。”笼中白囚衣的宁老师望着他,“胖胖,带他走吧。”
猛虎迫不及待地冲着主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韦温雪抬头,望着这间被封锁的死囚牢唯一的出口——头顶正上方那足有两丈多高的狭小天窗,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不可思议的逃生之法,向身后的宁老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对着胖胖那大张着的血盆大口,缓缓蹲下了身,任猛虎叼起了自己的后领,像衔着一个刚刚捕获的猎物,冲着漫天白雪中明亮的天窗一跃而起,蹬着房檐,冲向了长安白雪千里的夜风街道,落地便飞奔起来,虎虎生威地奔向远方。
两刻钟后,狱卒们终于把城南猎虎队的救兵搬到了,囚牢紧锁的大门这才被打开,猎户小心翼翼地捅开一丝门缝,往里面一瞧,却发现那猛虎早已不见了影踪,只留下地上满室混乱的爪印,最后终止在两丈高的天窗上。
看见牢中被拍碎的木栅栏,狱卒们倒吸一口气,赶紧叫了囚犯们一一点数,发现人头数不变,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唯一难办的是,牢中有不少被老虎咬毁容的,面对着那四五个鲜血满脸的囚犯,狱卒们硬着头皮一一询问名姓,听见哭声和骂声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了那白囚衣的男人面前时,狱卒们自知他那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看见那右手上断掉的手指,便自知理亏地低头,在本上画了个圈。
不知道那猛虎会不会再来,他们又紧张了两个时辰后,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满室的囚犯被带去刑场斩首,他们生怕有人要用老虎劫法场,绷紧了全身警戒,直到望着满地血浆奔流人头一颗颗落地,这才松了一口气,蓝蓝的天空上金光照耀着安宁的新日子。
他们不知道。
一个浑身腐肉白蛆穿行的将死之人,挂着“韦温雪”的名牌,穿着白衣混在死囚犯中,在即将行刑的一刻,平静地望着蓝蓝的天空,轻声说:
“命运啊,我终于戏弄过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