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
他快死了吗?
金光中,一个人点点头。
如果仗还没打完,他就死了,他还是英雄吗?
风声里,另一个人摇摇头。
若是战胜,他也没机会享受战果。若是战败,他就再也不是那个英雄。
两个人点点头。
那他为什么还要打这场战争呢?
两个人摇头。
他若是还想做英雄,就绝不该打这场仗。他之所以打了这场仗,是因为他敢于让自己不再是那个英雄。
他们望着马背上昏迷的杜路。
沉重的铁槊长长地压在杜路身上,沾血的素衣在风中飘**,高大强壮的男人在费力地咳嗽。
他活着去打这场战争,可是会有人原谅他的失败吗?
“我堂堂江左,到底是他杜路的私产,还是他杜路的羊圈?”
杜路在睡梦中颤了一下。
“缺兵来江东抓人,缺钱来江东征税,缺粮来江东抢米,缺地来江东圈占。数一数这才几年,这匹狼闯进羊圈里,剥皮吃肉了一轮一轮又几轮?”两位举着牌子的中年男人在春天的风声中奋力疾呼,身后四面柳枝用力聚散飞扬,“我堂堂江东三千才俊十万子弟,为何要为他人驱使?为何不能团结一心?为何要头破血流地为北良奋战而不能去再造自己的祖国?”
“口出狂言,把他们带走!”
手中的牌子仓皇地跌落,两个男人被绑住双手踉踉跄跄地跟在征兵队中,妻儿在身后啼哭。年轻的将军亲口下令了这一切,以他的坚毅和果决,制造即将渡淮的十万大军。
梦中白雾散开。
“杜将军,当年你已经从东梁俘虏了那么多人,二季把他们放了回来,这才两年时间,你现在却要强迫他们再次参军。”淮北战场持续十三个月血流成河,金陵城熙熙攘攘的平民请求停战的队伍中,士兵们拿着枪戟阻止他们前进。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冲了进来,拦在金盔黑甲的杜路面前,双手作揖乞求着跪下:“将军,我的儿子侄子都被充了军上了战场,一年多了生死不明,家中妇人已经哭坏了眼睛,我求求你了,求求你让他们回来一个人好不好,我愿意去替他们,我这把老骨头愿意献给将军……”
那老人声音里的无助,苍凉得闻者落泪。
深秋的风声在石头城上盘旋。
青灰色的天空下,杜路抿唇望向长长的队伍。那长队里有人哭泣,有女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有断腿的老兵拿着画像,声音沙哑地询问儿子的下落。身前的士兵们打量着杜将军的目光,手中的枪戟不知是应该放下,还是应该继续指着人群。
“这场战争,是为了终结战争。”
那高大俊朗的年轻男人,面对着芸芸众生的苦难,目光望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个人,望向千年石头城青灰色的长空:“太公望曰: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时代必有牺牲,而后才有政教与太平。”
他随时准备好了去牺牲自己。
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杜路。
他高举的旗帜,理想的烈火,青史的正义,这些固然高洁,却不能够解救一个个渺小家庭的苦难。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可胡元任说,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余,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复附之?
他们,真的还愿意随你重来吗?
大风中,一个男孩埋头在哭。
“不许哭!”
一个妇人狠戾地骂道。
她端着一碗汤药,瞪着两只因泪水而银亮的眼睛,颤颤巍巍地走向白发苍苍的老者:“你为什么要去跪求杜路这愣种,没有用的。他们又来抓兵了,你快从后门逃吧。”
老者揉着自己膝盖,坐在床沿上,颓然地说:“我不逃了。”
“你真的要去吗?”
“我要去找阿夏他爸。”
“逃回来的人都说,战场上的血把湖里的冰都染红了,天鹅像乌鸦一样,啄着满湖死尸的肉。而他们那些因为反战被抓的人,都被绑在军队的最前面,用身体去挡火炮飞箭。”妇人说着说着,眨了一次眼,晶亮的泪水沿面颊四溅,亮晶晶的眼珠瞬间变得灰暗,“叔叔,你若是能找到小宝的爸爸,也记得告诉我消息。”
“好。”
眼睛灰暗的妇人和哭泣的孩子,望着手持刀戟的抓兵队推门闯进来,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出门,在沉默中被带走。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大风中,那男孩埋头默读着父亲留下的书,忍不住发出恐惧的哭声,却在母亲的斥责下,强忍住泪水。
她擦干他的眼睛。
那男孩抽泣着,抬起头来,满脸麻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频繁地晕倒。”楼船七层的舱室中,年轻的将军咳嗽着从昏暗的床帏间缓缓坐起,“为什么我会在某些时刻虚弱至极?可在更多时候,我依旧是年轻力壮的?”
“会好的。”陈德荣的目光有点闪躲,“圣女马上就能为将军研制出解药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杜路问,“这个断魂蛊,是时断时续的,对吗?”
“是……但它不是无解的,会慢慢治好的。”
陈德荣低下了头。
“可若是一天这样下去,我就一天不适合做战争的总指挥。”杜路望着自己的双手,目光恍然,“在这种战场决策关乎生死的紧要关头,人们怎么能拥有一个随时会昏迷的主将呢?”
“将军,金陵之战的事,不必自责。”陈德荣扶着他,坐回到**,“你那时昏迷了半个多月,高烧不止,淮南战败是我们的无能,不是将军的失败。是世人不知道,将军已经是强撑着来打完这场仗了。”
“我不希望世人知道。”
“我明白。”
“军心不能乱。”床帐中的将军轻声说,“我宁愿他们认为是我战败了,也不能让他们认为自己跟随着一个人命危浅的将军,否则大局便不战而溃。”他轻轻抚摸着良灵帝留给他的金印,“大良王室已然倾颓,我不能再倒下,我是大良的最后一面旗帜。”
陈德荣别过头去,掩住自己眼中的泪光。
如今这世道,王室倾颓,奸臣窃命,纲常扫地,无义而战。面对着这样变动的、野心的、利益勃发的混乱世界,孔仲尼曾哀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而杜将军要以一人之力匡乱世反之于正,用岌岌之生命力挽天下之狂澜。杜路明白,他最后的生命或许会在这场战争中消失殆尽,他的英雄传奇也注定在这种战争中消亡。本不必做,也本不该做。可他至死犹坚,仁义的理想,经史的精神,绝望的追求,这些竟比他个人的英雄之名更重要。
英雄从来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能成为英雄的。
赵琰奔着生,明知利益,向着得到而战。而杜路奔着死,明知虚妄,却依旧向着失去而战。
为了让这个世界恢复道德和秩序,他曾是一位不朽的英雄。可同样为了让世界恢复道德和秩序,他宁愿消灭自己的英雄神话,在病魔缠身中做最后的奋力一搏。
陈德荣注视着这时的杜路,竟感到某种杀身证道的意味。
“我希望我能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杜路轻声说,“若是我活不到,起码后世的人们会知道,有人这么做过。”
“会好的。”陈德荣望着他,“一定会好的。”
杜路他该怎么办?
星星弥漫山湖,大片大片树影在旷野中拂**,红衣的小月牙单手支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还在猜着那个谜题。
你,我,同根蛊,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个名叫李鹤的青年道士在离开时对她说,等她想出这个谜底的时候,他们还会再见。
可这谜底是什么呢?就算解出来了又怎样,她该拿什么去破解根本没有解药的断魂蛊呢?
失去江南,失去兵粮。失去荆州,失去一切。
兵力太悬殊了。
杜路所面对的危机,竟是他两年前剽掠天下后亲手建立的百万禁军。
整个南方在两年前刚刚被他杜路掏空了一轮,再怎么强压,一时之间已经难以再供给他第二轮第三轮了。杜路曾经拥有许多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好马,许多出生入死的雇佣军,许多金银财富,现在却全握在赵琰手中,像他夺来一支长枪反过来刺向杜路的胸膛。
从某种意义上讲,杜路的对手并不是赵琰,而是曾经的杜路。
失去了江南军队后,此刻杜路所剩无几的优势,都押在长江上。他两年前打造的战舰楼船,留下的荆襄水师,成了最后一道巩固巴蜀的防线。
战场上最无力的事情是,你预料到对手会做什么,却已经回天乏术。杜路明知道赵琰会从汉中和南阳入手,用巨大的陆军优势占据襄阳,然后从后方打开荆州,割断巴蜀与荆州的联系,反过来再围堵夏口。可杜路已经陷入了无米之炊的困境:此刻他的陆上主力若是再分散到汉中和南阳两头,只怕会被赵琰全歼。而他的水师若想逃离未来的围堵,就要放弃夏口而立刻西撤。
向后收缩防线是最安全的办法,但也可能是最差的战略,因为他已经退无可退。若是守着夏口要地,尚有一搏之力,若是水陆全员退守荆襄,则相当于将夏口不战而拱手相让。赵琰此刻已经占据江东,伐木造船来弥补双方水师差距不过是时间问题,待对方羽翼已丰,夏口无异于是一颗扔向长江上游的定时炸弹。
陆地上的双方大战即将开场,而他们除了船以外什么都紧缺,缺兵、缺马、缺粮,甚至缺少喂马的草。
杜路在战争最困难的时候,收到了一笔银子。
一整包,沉甸甸的,有半人高,被细密的麻纸一层层包好,信使乘小船一路向西来到夏口,在大战前夕亲自送到杜路手中。
杜路咳嗽着,展开包着银子的信纸,上面寥寥写着几个字:“我过段时间来看你。”
那字迹端庄清朗,停匀合度,让杜路阅读的目光猛地愣住,熟悉的气息中,他手中的信纸开始颤抖。
那信使却已乘舟离去。
空旷的江面上,杜路转过身,放下船,去追那个身形纤细的信使。后者终于在青江上停下,却不回头。
“他还好吗?”
男人颤抖着问,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了。
“这乱世的逃亡里,他是怎么攒够了这么多银子,又怎么能都寄给我,他该怎么营生?”
独立于江水一叶舟上,信使终于开口,却是个少女的轻声:
“他说他不想让你知道,要你不要问了。”
“你带回去还给他。”
信使摇了摇头:“你安心打仗吧,他还会再寄钱给你的,不要担心。”
白色的大风中,小舟在江面上飘摇远去。
“他活着就好。”高大的男人,风声中胡乱地摸着自己脸上的泪珠,对渐行渐远的小舟吼道,“这样的乱世,真是令人欣喜的事。但请你传信给他,让他不要来了,好好活着。”
可是他还是输了那场战争。
金光中,他带领主力穿越山岭上边俊弼的封锁,在漫天火箭的追击中西逃入蜀。
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韦温雪依然穿越南方,和杜路见面。
从扬州到夔州,三千里路。他乘着一辆干净朴素的马车,带着满箱打发无聊的话本,在四面战乱中穿过尘烟,去见他的旧友。
那是在白帝城熙攘的山庄中,孩子们在笑。杜路站在游廊尽头秋绿色的风声里,月门处洁白的光芒在他身上拂动,门外,辘辘的马车声停了下来。
杜路笑了,他安静地走上前,掀开马车的车帘。白衣公子便颔首,拉着他,缓缓走下了马车。
秋风中,他跟着他安静地往院里走。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却一下子和好如初了。
杜路感到身旁熟悉的呼吸声。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苦难,从来都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过。
那场重逢是苦难岁月里难得的欢乐时刻,在多年后回忆时,他们依然想起那种喜悦、颤抖而酸涩的心情。秋夜的冷雨敲打着武林的山庄,侠士们笑着聚在一起为韦温雪接风。热气腾腾的圆桌上,众人喝着酒围坐一起,不住地恭喜公子。杜路也笑着回应,一次又一次地举杯,替身旁的旧友接下所有人的祝福,祝他平安,祝他长寿,祝他从此幸福喜乐一生美满。
那白衣公子安静地坐在杜路身旁,单手为他斟酒。
雨声磅礴,他的长发在身后披着,洁白的丝衫纤尘不染。他用单手认真地倒酒,蜡烛的微光在他的鼻尖跳跃,抬起脸时,又是粲然的笑容,真诚地望向每一个人。
旧友重逢的喜悦中,杜路笑着端起韦温雪为他斟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韦温雪也笑了,“喝慢些。”他说,拉了拉杜路的袖子。杜路不经意地低头,却看见了长袖下只剩半截的手指。
“怎么回事?”
杜路抓住了韦温雪那只缩回去的手。
“那没什么。”
在杜路缓缓松开的手掌中,韦温雪把剩下的四根手指一点一点地缩了回去,望着杜路,又垂下眼睛。
他在前来的时候,取掉沾血的人皮假面,换了干净的白丝衫,佩带着美好的玉牌。他想努力地让旧友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韦温雪,自从他们桂花之下一别经年后,他和彼时记忆中的韦温雪并没有什么差别。
“你听外面的雨下得多大呀。”杜路坐在他身旁,轻声说,“雨声好大。”
“是啊,雨声很大。”
“秋天这个季节,灯光却显得很温暖。”
“是啊。”
“那句诗怎么说,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韦温雪笑了:“我又没有白头发。”
“会有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是老头的。笨乎乎的,颤巍巍的,说不定你喊我,我还耳背呢。”
“到时候日子该多无趣。”
“不如去买鱼竿吧。我们两个老头,在河堤上晒着暖阳,慢慢悠悠地一块钓鱼,从午后钓到黄昏。”杜路望着他,“钓着钓着就瞌睡了,醒来一天便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
雨水沿着房檐一滴滴往下落。
他们安静地碰杯喝酒,灯光融融,听着外面秋夜的声音。
那天韦温雪睡着了,旁人以为他醉了,又或是累了,他坐在杜路的身旁睡着,长长的头发披在两人身上。
他其实没有醉,只是三年来第一次放松下来,坐在熟悉的人身旁,不知不觉渐渐垂头睡去,任人群喧嚣,他依着杜路,像是那夜曾经依着他的哥哥。
秋雨声中。
杜路垂下头,轻轻地抚摸他断掉的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