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五十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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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始熙三年。十一月。

历经三年内战的胜败追逐,黑色天幕中银色的闪电似要破云而出,天下的命运进入最后的抉择。

失去汉中和荆州后蜷居巴蜀的旧良政权,如同一只被折断了双翼的蝴蝶。

在百万定军的围堵进攻中,不知还能活多久,不知是否还能飞翔。

韦温雪第一次目睹杜路发病,是在白帝城霜叶簌簌的清晨,房子冷得发白,灰瓦片踩上去轻轻地响。彼时赵琰的舰队已经逼近了夔州江关,决战一触即发。白帝城中杜路与众人商议了半宿,兵谋初定,眼见天色亮了,便推门出去,一行人踏着轻响的灰瓦往山庄顶上攀登,去眺望长江上的夔门。

韦温雪走在杜路身前,两人边走边说着话,突然耳旁便寂静了,一回过头去,身后却已空无一人了。江边初冬湿润的冷风刮过面颊,韦温雪扒着房檐往下望去,却见杜路跌落在地面上,紧闭着双眼,呼吸粗重,似已不省人事了。

韦温雪吓了一跳。

他最初还以为,杜路只是失足摔倒了。但在众人聚成一团的搀扶中,他摸到了杜路滚烫的额头,听见了破风箱般嘶嘶的咳嗽声。青白的霜叶下,韦温雪不可思议地望着众人把杜路抬走,仿佛一瞬之间,面前人便从他熟悉的杜路,变成了深入膏肓的重病患者。

原来不只是他在装作自己是正常的。

一直以来,他的朋友也在装作自己是正常的。

自从金色桂花下告别的那一晚,四年里,他们各自经历了多少沉默的苦难。相逢时,再怎么想在旧友面前保持旧模样,却怎么都不是过去那两个少年人了。

灰色的瓦片在头顶轻响,公子沉默地独立在庭院中,眼眸安静,衣衫飘**。

杜路的情况越来越危险。

“你带他走吧。”陈德荣看着床下一盆黑红色的咳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望向白衣公子,“杜将军这样下去真的会死。这里没有人能医治他,你快回陈家,找一个名叫小月牙的苗寨圣女,让她医救杜路的性命。”

“陈家在哪里?”

“在巴中百里峡以北的铸剑峰上。”

“可是这样一来回至少要十天时间。”韦温雪盯着窗外长江夔门严阵以待的水师船队,又望了望床帏间面色灰白的杜路,“若是我带他去了,这次大战,回来时或许便赶不上了。”

陈德荣叹了口气:“先去吧。”

他拍了拍手,一只洁白的海东青从窗外冲飞进室内,轻轻落在韦温雪肩头,歪头整理自己纷乱的翼羽。

韦温雪望着它。

“它叫小知,非常聪明,会引路带你到陈家。”陈德荣望着他们,“无寒公子,杜将军就拜托你了。”

两岸青江的炮声中,白衣的公子驾着一辆马车,衣袂翩飞,带着昏迷的旧友向百里峡赶去。

鹰隼翱飞,身后漫天火光。

“我教了你二十年,你竟然还不能记住,断魂蛊没有解药。”

房檐上,紫衣圣姑嘲讽地盯着昏迷的杜路。

“好好想一想,你,我,同根蛊,三件事到底有什么联系?”

洁白的翅膀猛地展开,夜色中青年道士飘然离去。

夜色大湖边,一身红衣的小月牙蹙着秀丽的眉头,再一次梳理这三件事的线索:

同根蛊,是使两个人生命相连的邪术。十年内,若是一人死去,另一人会重伤残疾;十年后,蛊虫会彻底长成,到时候若是一人遇害,另一人无论身在天涯海角,都会立即暴死;

我,是苗寨从南诏国偷来的女婴,哭声可以使所有人沉睡和遗忘,除此之外我还懂一些苗寨的蛊术和药方,但目前看来对于杜路身上的断魂蛊没有作用;

至于他……

“喝!”

一双冰凉的手猛地捂住她的眼睛。

小月牙吓了一跳,来者缓缓松开手。小月牙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位纤眉俊鼻、气度清爽的女子,着一身靛蓝衣衫,腰间环着一道轻盈的白丝带,正俯下身笑眼望向她:“走这么近都没发现,你在想什么呢?”

“你真是个小坏蛋。”小月牙知道陈宁净是故意吓自己,望着她也笑了,埋怨道,“我还不是在想怎么给杜路治病的事,本来有点头绪的,都被你给惊扰了。”

“头绪,头绪,你都想了三年了,也没见你想个明白。”陈宁净看小月牙作势要打她,连忙在她身边坐下,哄道,“好好好,你说说看。”

“我……”小月牙如鲠在喉了半天,终于颓然道,“我说不出来。”

陈宁净望着她又笑了:“小傻瓜,别难为自己的脑壳了。”

“你不也没想出来嘛!”小月牙虽然嘴硬,却泄气地靠在她的肩上,休息着自己确实有点累的脑袋,忍不住望着满天星星叹息,“唉,三年过去了我都想不出办法,杜路身上的断魂蛊该怎么办呢。”

“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很多人说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或许只有他才能想出来办法。”

“谁?快去请他来呀。”

“他不在了。”陈宁净摇了摇头,“那年我破解了他的字谜信,在长安城见过他一面,是他侦破了杜路的下落,我和白伯伯才会去苗寨的。可没想到,那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知道了,是那个无寒公子吧。”小月牙突然抬起了头,小花猫一样用下巴抵着陈宁净的肩头,眼睛亮亮地压低声音道,“喂,都说他长得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啊?”

陈宁净低头望着小月牙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带着缓缓的笑意说:“我倒没有觉得他有多好看。”

“喂,你肯定是在嫉妒。”

“我嫉妒他什么呀?”

“嫉妒他又聪明又好看。”小月牙又枕了回去,靠着陈宁净的肩膀,在清爽星空下笑着说,“虽然你也又聪明又好看吧,但是山外有山,所以你嫉妒他,肯定是这样!”

陈宁净抿笑,安静地伸手扶住了小月牙,让她依得更舒服一些。

“对了,你刚刚去哪里了?”

陈宁净没精打采道:“别提了,又是来提亲的,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呢。”

“你很抢手啊。”小月牙贴陈宁净更近,拍着她的手,小声道,“今天来提亲的人怎么样?你喜欢吗?”

“不怎么样。是林家的人,一看就是奔着冷锻法来的。”

“林家?可我记得,你舅舅是苏照,苏照的表哥不就是林乐吗?你们本来就是亲戚,怎么还能结婚呢?”

“我们的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了。”

见小月牙面露不解,陈宁净只好给她解释了一番汉人之间的家族关系:

“你看,我的母亲姓苏,名叫苏玞。苏照是我母亲的哥哥,所以他是我的舅舅。而我母亲的母亲是林氏,也就是我的外婆姓林。外婆有一位堂哥,叫林长岛。林长岛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就是林乐,大儿子叫林弓。而林弓他的儿子,就是这次来提亲的少年,叫什么……林惊尘。”

“我听完之后只觉得更晕了。”

“简单来说,我的外婆和林惊尘的爷爷,就是苏照的妈妈和林乐的爸爸,这俩人是一对堂兄妹。”

“你们的家族都好庞大啊。”小月牙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岂不是有好多兄弟姐妹啊?”

“亲的只有两个,弈儿和颜儿。表的堂的有一堆呢。我有一个小表弟还被绑架过呢。”陈宁净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一年,我妈急得要命,派我和我爸去救小表弟,说救不出来就不许回家了。”

“这个小表弟姓什么?”

“姓梅。”

“不对吧,怎么会姓梅呢?”小月牙掰着手指怎么也弄不明白了,“你妈妈姓苏,你的表弟不应该也姓苏吗?”

“因为那是我妈妈的妹妹的儿子。”

小月牙颓然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好吧,你们汉人的称呼多得像绕口令一样,我又想错了。那个小表弟为什么会被绑架?”

“因为我的小表弟从金陵往四川来投亲,路上被山贼抓了。”

“他为什么会在金陵啊?”

“还不是因为我那个姨妈。”陈宁净摇了摇头,“我妈妈的这个妹妹,名叫苏珍。当年她不顾苏家的劝阻,执意远嫁给了东梁的梅学士。后来梅学士和我姨妈有了一个孩子,叫梅臣香,就是我那小表弟。那孩子可怜得很,我姨母难产而死,没过几年姨夫又自杀了,臣香一个小孩子只好带着两个小仆人来四川投奔苏家,半路上居然遇见了山贼绑架,寄信给苏家索要赎金。他们勒索勒到苏家头上,那可真是……亲手绑住活阎王了。”

两人忍俊不禁。

“这是哪一年的事?”

“应该是……我算算啊,见韦无寒是四年前的夏天,那么绑架的事应该是五年前的冬天,这两件事相隔不久的。”

“然后你这个大侠女就出发去救小表弟了?”

“那是!”陈宁净得意地笑了,在星空下挥手道,“那一年,我们陈家苏家一大群人,全都跑到深山里面解救人质去了,那窝山贼被端了个底朝天。臣香小表弟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死死攥着一个破手帕,让我们赶紧去救他那两个小仆人。原来他那两个小仆人,弄断了绳索自己先逃出去了,说是要去官府报信。结果我们在山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人影,半路上还碰见一只凶性大发的老虎冲我们大吼。一群侠客组成包围圈,杀死了老虎,这才看见老虎背后有一个山洞,好奇的人往里面一探头,居然看见一堆死人的白骨,旁边还扔着撕开的衣服,臣香一看见那衣角就昏了过去,那衣服正是先前逃出去的两个小仆人!”

“天啊,他们三个人被山贼绑架,没逃出去的最后一个人获救了,先逃出去的两个人反而遇见老虎被活吃了?”

“别提了,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们的骨头都被啃光了。等扒开了这堆骨头,下面居然还有一只没睁眼的小虎崽在嗷呜嗷呜地叫。我爸这个时候叹了口气,说真是冤冤相报,我们刚刚杀死的那只老虎,竟是个刚生完幼崽的母虎。之前,冬天山里少食物,它杀了那两个小仆人。后来,我们这群人在山里寻找失踪的两个小仆人,走到了它的洞穴前,母虎以为自己的孩子有危险,就跑出来驱逐我们,又被我们杀了。”

“真是可怜。”小月牙颇可惜地问,“那只小老虎也可怜,没了妈妈,它也活不成了。”

“不。”陈宁净摇了摇头,“小老虎被卖了。”

“啊,卖了?”

“我们抱着那只小老虎下山,正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上山来的天竺大胡子。那大胡子说,他最近要去长安,长安的贵族们喜欢养珍奇异兽,我们不如把虎崽交给他,他会为虎崽寻觅一个好人家的。我父亲还有些犹豫,大胡子便说,他愿意拿这个做交换。说罢,他打开了肩上的布袋子。”

“布袋子里面是什么?”

“一只白得发蓝的大鸟,漂亮极了,似鹰似雕,展开翅膀的时候感觉山间都被照亮了。”

小月牙听得心生向往:“这是什么鸟啊?”

“那天竺教士说,这是渤海国罕见的宝鸟,万鹰之神,名叫海东青。”陈宁净望着**漾银河的湖水,追忆道,“那天竺教士举着这只海东青,在山间一步步走向了我的父亲,很郑重地说:‘你应该收下它,因为你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会是这只海东青真正的主人,他们在一起,才会真正目极千里地翱翔。’”

“那只白鸟也望着我父亲。

“在他们走近的那一刻,我父亲交给了天竺教士那只虎崽,而海东青飞落到我父亲的肩上。

“就这样,我父亲上山时是去解救小表弟,下山时抱了一只小虎,而回到家时,肩上落着一只海东青。”陈宁净想来又笑,“那只小虎崽你不用担心了,据说五年前卖给了长安一个大户人家呢,奢靡得不行,每天喂老虎喝牛奶吃活鸡呢。”

小月牙也笑了:“可是我来你家三年了,怎么既没有见过海东青,也没有见过小臣香啊?”

“海东青跟着我爸呢,这三年不是一直打仗吗,它正帮着杜路各处侦察呢。至于梅臣香小表弟,他毕竟是苏家的外孙,五年前匆匆告别后就回了苏家,我也没见过了。只听说我外婆林氏对臣香心疼得不行,说那孩子实在吓坏了,日日夜夜攥着一个小手帕做噩梦。我舅舅苏照虽然神志不清,但后来也有个健康活泼的儿子,名叫苏星舜。苏星舜和梅臣香差不多大,有一次淘气抢了臣香的手帕,扔到古井里,结果捞不上来了。那臣香开始日夜地发高烧。外婆只好哄着他,让身边丫鬟绣了个相似的字样给他。他握着那两个字样,才终于安心地睡着。”

“那手帕上绣了什么?”

“好像就两个字。”星空下,陈宁净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叫什么……明玉。”

“明玉?”小月牙颇感奇怪地重复了一下,“你们有人叫明玉吗?”

“没有啊,我外婆打听了几年了,没人知道这个明玉是谁,都觉得奇怪得很。”陈宁净说着说着,眉头愈蹙,“最奇怪的还是臣香那孩子,大人们问他谁是明玉,他一个字都不肯说。但有一年过鬼节的时候,他突然半夜跑到祭祀的台子上,点了红蜡烛,一个男孩挥着两片白布在风里面唱歌,尖着嗓子,反反复复就唱一句话。”

“什么话?”小月牙凑到她的眼前。

陈宁净犹豫了一下。

“这句话我还是偷听见的,我母亲和我父亲说时压低了嗓子,说臣香那天发烧了,也可能是小孩中邪了,否则怎么可能大半夜起来,唱那么一句瘆人的歌词。

“她说,鬼节夜里的风声中,梅臣香一个小孩独自站在满桌兽头和供品上,大声地唱——

“‘一个明玉死了,两个明玉活了。一个田好死了,两个田好死了。’”

小月牙打了个哆嗦。

两人坐在黑暗的星空下,风声卷来,大湖荒草沉沉地响着。

“这话怪得很。”她说。

“是怪得很,真不知道小孩是怎么想的。”

当韦温雪终于带着杜路来到陈家时,是一个呼气成雾的阴天,山上覆着霜,到处都显得灰绿。他下了马车,抱着昏迷不醒的杜路往山上走去,冬天的山露冰冷地打湿衣摆。

海东青在公子头顶前后盘旋,不住地催促,到了半山腰时终于尖鸣一声,开心地展翅冲进陈家院子,突然它又飞了出来,落在韦温雪的肩头,白色羽毛在他耳边扑扇着。

“我说了,我不会嫁的!”

院中一声愤怒的喊声,海东青浑身一抖,埋身下去,用小脑袋蹭着韦温雪的脖颈。

蓝衣的女子猛地冲出院子,腰间一条洁白的长丝带在风中如鱼尾飘拂颤动,她握着拳,在山麓间大口大口地吸气,白雾缭绕。

“好久不见。”

一个温柔的男声在她身旁说,陈宁净猛地一抬头,看见了大风中灰绿山麓上的白衣公子,他站在那儿,肩上大鸟扑扇洁白的双翅。

“韦……韦公子?”陈宁净用手捂住嘴巴,泪水已流了下来,“你还活着?”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是啊,我还活着。”

风声中,她轻轻拥抱了他,像上次分别时一样。

两人把昏迷的杜将军抬入院中,陈家很大,庭院房阁顺着青翠山峰的走势绵延盘旋而上,他们路过飞檐金黄的楼馆,走过明火烧得红亮的铸剑阁,避开众人的眼目,来到一片霜草蔓延的荒芜大湖。一间小小的草房临泽而立,水光波澜中,一个红衣蒙面的少女坐在湖边沉思。

“小月牙!”

红衣少女抬头,缓缓看见了水光中大湖彼岸的白衣公子。

灰色天空下大片荒草在轻轻摇晃。

她一瞬间惊呆了似的望着他。

“你怎么会来?”少女注视着韦温雪,缓缓站起身,那目光无比地悲哀,“你怎么还在流浪,你怎么还没有归去,你怎么还在梦中?”

四面风声大作。

“这是怎么了?”韦温雪扭头望着陈宁净,困惑地问她。

陈宁净也奇怪地望着红衣少女:“小月牙,我还是给你介绍一下吧,他就是我说的那位——”

一滴晶莹的泪,从红衣少女脸上滑落。

“父亲。”

她哭着望向韦温雪,在青草荒芜的世界里隔着湖水白雾冲他喊:“你怎么会来这儿,你怎么还在这儿?”

那一瞬,陈宁净无比困惑地望着韦温雪和小月牙,却看见了韦温雪同样困惑的神情。这一刻,他们甚至忘记了思考自己为什么还醒着。小月牙的泪水在韦温雪面前失效了,当她哭泣时,世界不再被迫沉睡和遗忘。

她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韦温雪。

白色的大鸟从韦温雪身上冲了出去,在大湖上飞翔盘旋,又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圣女小月牙吧?”韦温雪不解地望着红衣少女,“你认识我吗?可我不认识你,我之前从没见过你。”

少女眼含悲哀地望着他。

“小月牙姑娘,你是认错人了吗?”

少女沉默着摇头,晶莹泪水不住地往下滴落。

“那我们是什么时候……”

“我不能说。”她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努力地望向灰白色的天空,“见到你这样望着我,真是叫我难过。韦公子,是你给了我名字,可我现在只能叫你韦公子了。”

冬日的阴天,四野荒芜,灰色的湖水平静地**开,雪白色的大鸟埋头整理着翅羽。

一声激烈的咳嗽声突然从地上传来。

“先不说这个了,快把杜将军抬进屋吧。”陈宁净从一头雾水中如梦惊醒,“杜将军的情况很危险,救人要紧!”

红衣的小月牙低下头,这才看见了昏迷中面色苍白不断咳血的杜路,一时慌了阵脚,连忙往湖的那边跑去。

“他身上的断魂蛊更严重了。”

坐在茅屋内一格格的药材柜前,在韦温雪和陈宁净的注视中,小月牙给人命危浅的杜路把脉,她含着眼泪摇头:“他现在很痛苦,他在承受着身体内的经脉血管千百次地断裂,又被强力捏回去,仿佛浑身血肉被一整面的钢钉整个刺透了,又狠狠地拔了出来。”

白衣公子抿唇望向病榻上高烧的旧友。

“或许圣姑说的是对的,我们应该帮他早点了结。这才三年,杜路就从一个基本上无大碍的正常人,陷入了无法自控的频繁昏迷状态。越拖下去,他清醒的时间就越少,而他的痛苦却越甚。”小月牙放下了手指,捂着脸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我越帮他吊着命,越觉得罪恶,因为我是在延长对他的折磨。就像在极刑中他快要解脱的时候,又非要叫醒他给他喂了糖水一样。”

陈宁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但我相信杜将军有非常强烈的活下去的意志。”陈宁净轻声说,“因为这不是一个英雄该死去,而窃贼大获全胜的时代。”

一架架药材的光影中,韦温雪注视着她们,有些沉重地开口:

“他就算活着,这场战争也未必会赢。”

陈宁净和小月牙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背光而立的白衣公子,他打量着病榻上他的旧友,那神情是悲哀的,那目光却是洞察的,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酷清醒的事实。

“如今夔门水战蓄势待发,局势危在旦夕。一旦白帝城失守,赵琰的船队不日之间便可沿长江进入渝州,胜败几乎就注定了。”白衣公子望着昏迷的杜路,“有些话不忍心说出来,但我奔波三千里而来,是因为我预感到事情……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小月牙还不太明白,陈宁净的神情已变得沉重。

“韦公子,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我大概还是会相信杜将军。可你说出这句话,我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陈宁净苦笑了一下,“如果这场战争失败,我们都会成为俘虏,是吗?”

韦温雪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赵琰这个人异常残忍,到时候恐怕会把整个江湖联盟……斩草除根。”

就像曾经对待韦家那样。

屋内一片寂静,窗外,传来了后山上颜儿和弈儿追逐着皮球的笑声。

“若是最终战败,那我要赶在巴蜀彻底沦陷之前,把幼公主带走。”药壶的白茫茫雾气中,公子抬眼望着她们,“当然最好不要有那么一天,我会一直在这里帮杜路,竭力守住夔门。”

白汽中,陈宁净看着他,突然摇着头笑了。

“三年前,你带着满身血伤,把幼公主和杜路送回来;三年后,你又穿过千里战场,来分担杜路和幼公主的危难。”她伸手,望着白鸟缓缓降落,“韦公子啊,可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呢?赵琰现在还不知道你活着,你却偏要在最差的时候来到最危险的战区,若是巴蜀沦陷,你又能逃到哪儿去?”

两岸战火滔天,赵琰的刀已经架到了他们每个人脖子上。

韦温雪本来可以在扬州隐姓埋名地独活。

可到了最后的关头,他又回到他们身边了,就像三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回头,去拯救一场他根本不可能拯救的悲剧。

“可若是我望着你们罹难,我便真的不认识我了。”

一片药香白汽的朦胧中,那白衣公子缓缓坐下,阴天的黄昏在他身后沉沉地暗了下去,他侧头说:

“在三年前那场巨变发生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感受到‘我’在渐渐消散。一个被剥去了一切的人,突如其来的残缺和孤独,让他对自己都陌生了。他日夜告诉自己要复仇,可他不知道那巨大的仇恨该如何托付,更不知道拿掉这仇恨后,他的生命还剩什么。”

一方破旧的兽面具从袖底滑出,白衣公子抬手轻轻抚摸着:“直到他走回这里,置身于绝望的败局和困境的危机,拉住奄奄一息的旧友,他却发现自己并不恐惧,因为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丁点对于自己过去灵魂的熟悉。他还是无寒,他灵魂中的某些东西从来没被改变,这一点对他很重要。

“他是来拯救别人的,他也是来拯救他自己的。”

水汽静静地飘拂。

白色大鸟在陈宁净肩头扑扇,她低头望着他,轻声说:

“足够了。”

“满身伤痕,一根断指,千里奔波,数年落魄。”温热的白汽中,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些都过去之后,你依然是你。”

外面彻底地暗了下去,韦温雪去外室拿油灯。

“宁净姐姐,”趁着他离开,小月牙轻轻拉了一下陈宁净的袖子,小声说,“战局和杜路的情况都不容乐观,我们必须准备好那个最特殊的计划了。”

“先别说。”陈宁净轻轻拍了下小月牙的手背,“到了最后关头再说,我和白山林都已经准备好了。”

“你们背着我在嘀咕什么?”

在白衣公子的注视中,小月牙和陈宁净对视一眼,喃喃道:“没说什么……”

“让我猜猜。”韦温雪倚着门框,眯眼望向她们说,“是准备学那专诸刺王僚吗?”

“韦公子!”小月牙跺脚,“没有,我们——”

“是便是了。”陈宁净猛地抬头,承认道,“杜路的军队人少势弱,自然比不上对方的百万强兵。可我们江湖联盟并不是没有优势,陈家的铸剑术和冷锻法独步天下,四大名门中出过无数神秘杀手和豪杰侠士,还有小月牙这样天下难寻的毒蛊师。要杀千军万马,非得用千军万马去杀;可在人群中杀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一只蛊就够了。此刻大船将沉,危机欲临,大家与杜将军绑在一根绳上,更是团结万分。就算为了自保,都不可能坐视赵琰进入渝州。”

“我欠杜路一条命,为了保他,我一定会保到底。”小月牙起身说,“到了最后关头,实力越是悬殊的时候,越是该用最特殊的手段。”

韦温雪垂头凝思。

“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他说,“但是,赵琰此人生性多疑,该怎么接近他呢?”

夜色。两岸高山,急流激湍。

冬天的江风中,赵琰推开楼船的窗户,目光向西,遥望着高耸山峡上的白帝城。

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

如果把四面环山的天府之国比喻成一只圆形的木瓢,那么长江便像是一根钉到木瓢上的长柄。而瞿塘关夔门,就是联结木柄和木瓢的那颗钉子。赵琰的军队要想沿长江进入四川,必经三峡险关。而一旦攻破最后的夔门,便亲手推开了四川的东大门,溯江而西,直下渝州。

“陛下,该换药了。”

身后传来王念一声叮嘱,赵琰却没有回头:

“嘱咐你们去查的事情,查到了吗?”

“回陛下,边元帅已经去检查那批缴获的兵甲了,说是今晚回来便给您答复。”王念使了个眼色,让身旁一直低着头的医师赶紧上前,一层层解开男人背上的纱布,红色的箭伤**了出来,伤得很深,差一点就命中要害。“陛下,上药有些疼,您得忍着。”医师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手把白色的药粉撒了上去,再用纱布赶紧按好。

皇帝却面不改色,一边忍痛上药一边问道:“铠甲修好了吗?”

“回禀陛下,您那身银甲是良成帝时御赐的明光神甲,整个后背的圆护浑然一体,虽然只是刺穿了一条缝隙,却一时没有工匠敢修复。因为要补那一条缝,必得把整个圆护重新淬火一遍。”王念摇着头说,“他们也知道自己技不如前人,怕毁了这块好甲后,就难以再造了。”

陛下垂头凝思:“当今这世上,就再也找不到好的制甲师了吗?”

冬风刮着灯烛摇曳。

医师悄悄退下,王念思索着沉默,一片安静中,室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

“陛下!末将边俊弼求见!”

“快进来!”王念闻声喜悦,“正说着呢,小边元帅你就来了,那批新缴获的兵甲里,可曾查出来什么吗?”

“是有些东西。”黑衣宽帽的边俊弼进门,向着皇帝走近,双手奉上一只布袋,“陛下,请您看看这个。”

赵琰接过布袋,打开,倒在手掌中,看见了一块块黑亮的甲片。

“这是什么?”

“冷锻法。”边俊弼当着陛下的面抽出腰间横刀,王念正欲上前阻止,听见他回头道,“王将军,借你身上铠甲一试。”

王念犹豫地看着他。

“给他。”陛下说。

王念便脱了铠甲,将上百斤的重甲递给了边俊弼,银亮刀光猛地一闪,边俊弼已经收刀,王念低头望去时,铠甲的袖子已被削断,他轻轻一扯,那袖子才哗啦啦地落地了。

“小边元帅,你这是……”

“陛下,请给我一块甲片。”

赵琰抛给了边俊弼一块黑亮的甲片,边俊弼挥刀向空中劈去,灯火猛地一震,等那甲片铿锵落地时,王念连忙蹲下身去看,却见那甲片已然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痕,拿起来对着灯看,已然隐隐透着光,不由得摇头道:“这算什么——”

“王将军,请看这里。”

摇曳的灯火中,陛下沉默地打量着边俊弼手中银亮的横刀。

这是良成帝时造就的御中宝刀,削铁如泥,坚韧异常,不久前在与杜路手中三百斤铁槊的互抵中尚有一抗之力,砍巨椽斩马骨都不在话下,却在刚刚对这小小一块甲片的劈砍中,刀刃上锛了口子。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甲片,”边俊弼松手,将锛口的横刀扔在地上,望着陛下手中的布袋说道,“这种甲片薄到不可思议,却又坚韧异常,用寻常的箭头根本破不开,即使用宝刀砍开,也会反伤得刀刃锩裂。他们仗着夔门险关,全员覆新甲,用巨弓强弩不断地发射箭雨冲我们而来,而远攻中,我们的箭镞根本破不开他们的盔甲,才让他们这么少的人守了这么多日。”

“这种新甲是何人造的?”

“俘虏们不肯说,探子们打听了这么久,只知道这种工艺叫冷锻法。”边俊弼吁了一口气,“可这冷锻法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这种秘术,想必跟武林那些家族脱不了关系。”皇帝摆弄着手中甲片,低头说,“未必是俘虏不肯说,而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种制甲绝技,都是家族内的不二法宝,兄终弟及,父死子传,像良成帝时造的东西很多现在都失传了,可宁愿失传,都不会道与外人。”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

“俘虏的铠甲有多少?都送给工匠们,让他们随便拆,随便重铸,慢慢琢磨其中的奥秘。”

“可是……”边俊弼面露难色,“陛下您有所不知,敌方也知道这新铁甲的威力,他们被俘虏时都提前集体卸甲,宁愿直接沉到滚滚长江里,也不给我们留一点机会。这几枚甲片,还是我们在江水稍缓处提前布下渔网,然后打捞上来的。拼拼凑凑,还没凑够半个胸护。”

“这……”王念听罢愣了一愣,“那群工匠的水平我清楚,他们连陛下铠甲上的裂缝都不敢补,让他们凭借这一点甲片,破解出冷锻法的秘密,只怕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陛下,末将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边俊弼抱拳道,“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攻入夔门的问题了,而是这个神秘的制甲师,必须为我大定所用。”

皇帝垂头望着他:“你有信心找到他吗?”

“禀陛下,”边俊弼说,“臣誓死不辱使命,一定会觅得此人,为陛下打造神甲。”

凌晨,两岸炮火暂歇的安静中,边俊弼卸下了周身铠甲和武器,将宽帽塞入领口中,冒着冬夜湿冷的江风,他猛地跳进了漆黑湍急的长江。

一片白色的水花激起,又在夜色中落了回去。

陈家山庄。

提亲的队伍还在僵持。

“姐姐,母亲让我来喊你出去。”

屋外,传来了陈家小妹妹的声音,她探头探脑地往茅屋内望去,只见红衣蒙面的小月牙坐在榻前,为床榻上的年轻将军擦汗。

“他怎么了?”小妹妹抱着皮球望向杜路,看见他额上汗水打湿碎发,轩阔的眉宇微皱,便小声问红衣女子,“他生病了,是吗?”

红衣女子便转过头对女童说了些什么,可那声音既像鸟语又像银铃,女童听不懂。

“算了,你去帮我找姐姐吧。”小妹妹摇了摇头,“我帮你看着杜将军,你告诉我姐姐,妈妈让她快去大厅,林家和陈家的人都在等她。”

红衣女子对她点了点头。

女童便一个人托着腮,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大人回来。这期间杜路一直昏睡不醒,小女孩等得无聊,望着榻上的男人小声说:“你也是贪吃了吗?上次我贪吃便发烧了,发烧最难受了。”

没人回答。

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颗新鲜的红苹果,用袖子擦干上面的水珠,轻轻摆在他的枕头上。

祝你早点好起来啊。

小女孩真诚地说:“你是我和我哥哥的偶像,爸爸每天都教育我们向你学习,我们每天都很勤奋练武,长大后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大英雄。”

白帝城外。

边俊弼从埋伏已久的树冠上一跃而起,赤手抓住了空中一只飞翔的灰鸽,而后顺势一滚,落地时,手指间已经展开了鸽脚上的字条。

“百里峡,铸剑峰。”他眯眼道,迅速把字条缠了回去,整理了一下鸽子凌乱的翅羽,然后松开手,望着灰鸽劫后余生似的迅速振翅高飞。

身上衣衫还湿着,在冬风中冰冷地贴在身上,他从领口里拽出皱巴巴的宽帽,罩在头上,转身离去。

走向巴中的方向。

“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会嫁的,他们怎么还来?”

在小月牙担忧的目光中,陈宁净望着山脚下彩旗飘**的送聘礼的长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很讨厌那个新郎吗?”身后,韦温雪问道。

“不,我不了解他。”

“那你为什么不肯嫁呢?”

“那我怎么能嫁呢?”陈宁净转头望着他,“我都从来没见过那个人,又该如何同他过一辈子?”

“宁净啊,你想过怎样的一辈子呢?”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我师父临死前,要把一身绝学托付给我。那时我父母连忙将我弟弟领过去,跪在南剑翁面前求他说,女儿家终要嫁人,还是应该传给男孩,才能背负起传承绝学的使命。可我师父说,”山风间,她提起这段往事,声音中却不由得有些哽咽,“在天赋面前,他们首先是人,不分男女。”

韦温雪轻轻拍了拍她。

“我师父说,嫁人又怎样,操持家务孩子又怎样,我们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在俗世生活里埋葬着,但总有一天它们会长出芽来。只要宁净你相信,你生来一辈子不只是做这些琐事的,你的生命足以担负起更大的理想。只要宁静你明白,你的铸剑天分是超越我的,天降的使命已经选择了你,只要你在平庸的生活中一直一直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成就那些——

“你生来就该成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