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五十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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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中,她望着青山间彩旗招摇的迎亲队伍,轻声说:

“那时师父已经奄奄一息了,却在我父母面前,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尽力气说:‘她一生的使命,就是千万不要埋没自己的天分。你们不可以埋没她,宁净你也不可以埋没你自己。’”

小月牙递来布帕,陈宁净轻轻擦干眼睛,努力平静地说:

“韦公子你问我想过怎样的一生?之前,我想要完成我一生的使命,成为最好的铸剑师,走遍四方,行侠仗义。”她垂下眼睛,拉住小月牙的手,轻轻把布帕放了回去。“但我后来,遇见了一个让我很开心的人,我们在一起,让我有一种想为美好世界而奋斗的感受了。”

“那是哪家的公子呀?”

山风中衣袂飘飘,白衣公子垂眸望着她:“你爱上的那个人,你有告诉过他吗?”

陈宁净不断地摇头:“不,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

“原来是暗恋。”韦温雪笑了,“何不告诉他,让他也来提亲,把你娶回家去。”

“不,不……”陈宁净摇头愈甚,“我们不可能结婚的,也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们跟别人不太一样,我只是想照顾那个人,我……”

她盯着彩色的长队不断上山逼近陈家院墙,又回头望着那白衣的公子:“帮帮我吧。”

“去自己表白,让那个你真心喜欢的人来帮忙吧。”韦温雪带着笑意摇摇头,“我可不帮这种忙。”

“回来!”

韦温雪刚刚转身离开,陈宁净腰间的“白丝带”已经迅速弹出,在小月牙张大嘴巴的惊呼声中,陈宁净单手握着白练,拉着顷刻间被五花大绑成一颗白茧的韦温雪,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了老朋友,借你一用。”

“喂!”韦温雪在被她拉走的过程中不断挣扎,“有人向你提亲,我本来只是看热闹的,怎么看着看着我自己被抓了……”

当边俊弼从百里峡一路北上到达铸剑峰时,他看见一队抬轿送礼的彩旗队从山上长长地走下来,为首的中年男人面色阴沉,身后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那男人看上去很暴躁,皱着眉不断地大声说些什么。少年垂头一言不发,抚摸着手中一个湿润的青苹果。

在他们走近的一刻,边俊弼连忙伏身到草丛中,望着面前一只只靴子走过,那男人的怒火清清楚楚地传来。

“……那个小白脸,明明有婚约,却勾搭上了一个扬州经商的小白脸?还说什么聘她也可以,她要让小白脸做大房,可以考虑让惊尘做二房?我们林家,绝无被这样羞辱的道理!”他越说越激动,“更何况,南剑翁在临死前把一身绝学都教给了陈宁净,她空有那么一身铸剑制甲术,却要嫁给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她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心,她到底有没有为武林着想?”

“父亲……”

“你也有问题!”男人回头怒视着儿子,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什么真心相爱是最重要的,还说什么你祝福他们?你脑子是被狗啃了吗?”

“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这桩婚事对于我们林家意味着什么?”男人越说越气急败坏,“南剑翁死前嘱托过,四大名剑中在世的三把剑,会平分给陈家这三姐弟。陈德荣夫妇虽然不乐意,但没法公开违令,他们那两个女儿日后都会陪嫁名剑,而陈宁净的嫁妆,就是名剑白羽。”

“父亲,那只是一把剑……”

“好,名剑白羽你不稀罕,那冷锻法呢?”

路旁草丛中,边俊弼支起了耳朵。

男人都被气笑了:“林惊尘啊林惊尘,你自己是大方得没了老婆,整个林家失去的可是冷锻制甲术。刚刚让你再去给陈宁净说句话,你看看你——”

“父亲!”少年终于吼了一声,随后又觉得失态,小声说,“人家一对佳人,我又何必去横插一杠呢?怪不得她不想嫁过来,若我是她,若我明知道夫家对自己毫无感情,眼中只盯着利益,我也不会嫁的。”

男人闻言嗤笑:“利益?你以为天下有什么婚姻是不讲利益的吗?”

“无论如何,我真心敬佩她。”少年握紧了苹果,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我也希望我能找到一个真心的爱人,我也希望像她那样勇敢地说出来,我也希望我来决定自己的人生。”

“林惊尘!”

男人一声怒吼,喘着气双目发红盯着他:“你记住,只要你是林家的儿子,你就不可能过那样的人生!”

在男人的目光下,少年缓缓垂下了头。

他跟在父亲身后,领着长长的彩礼队,沉默地走远。

在终于下山的一刻,少年不经意地回头,看见陈家一行人还在带着歉意目送他们,最前面站着那个垂髫的小女孩,她望着他手中的青苹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比了一个“快吃”的动作。

他想起来了,手中这个苹果是这个小妹妹塞给他的,堂上剑拔弩张时,陈母为了缓和气氛,便让小女儿给众人分发苹果。这十岁的小女孩还有些怕生,把青苹果塞到他手里,低头说一句“你不要伤心”,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暮色山脚下,少年冲小女孩高高地扬起手,“咔嚓”一声,咬了满口清脆的汁水。

在苹果的涩香中,草丛里的边俊弼,目送着林家的长队离开铸剑峰。

他看见那少年脚腕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走起路来,像是蝴蝶张开翅膀一样,一飞一飞的。

“陛下,小边元帅打听到了,那冷锻制甲术是当年南剑翁自创的绝学。而陈家的长女陈宁净,是南剑翁在世时唯一的徒弟。”

五天后,夔门外的惊涛江水中,一只胀得发白的手伸了出来,使劲儿拍打着楼船的船身。甲板上的士兵们连忙奔来,这才看见船下的渔网里竟缠住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渔网捞了起来,解开了周身的捆绑,被缠住的男人终于躺在甲板上,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

众人疑心他是敌军的探子,正狐疑地盯着他时,突然有士兵看见了宽帽下额头上的黥字,惊呼道:“这是边元帅!”

士兵队长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在众人的注视下,已经在长江大浪中奋力游了一夜,又好不容易摆脱渔网缠身的黑衣男人,在甲板上喘匀了气,一句话不再多说,起身就奔向楼船第七层,一路上浑身湿衣在冬风中滴水。

“武林中陈苏白林四大名门,分别以铸剑、武校、走镖和绝杀著称。”身上衣服的滴水已在地板上聚起小洼,边俊弼发着抖抱拳,对着正在包扎伤口的陛下说道,“作为铸剑世家,陈家无异于整个江湖联盟的武库。而陈宁净,就是冷锻制甲法的唯一掌握者。这些新甲,多半出自她手。”

赵琰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别站着了,那边有火盆,坐下边烤火边说。”

“谢陛下。”边俊弼受宠若惊,坐在火盆的暖光中,周身方感觉好了一些,继续说道,“如今陈宁净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江湖中不管大家小姓,都蜂拥而至向她提亲,目的就是争夺这冷锻法。但末将听说,她竟与人私订了终身。”

“哦?”高大苍白的男人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有点意思。”

“除了冷锻法,南剑翁去世前,还把三把名剑赠送给了陈家三姐弟,分别是白羽、青木和玄山。据说陈宁净的嫁妆,就是白羽剑。”

“白羽剑竟然真的存世?”

“陛下,莫非您也听说过它?”

“有些耳闻。”男人一边给自己缠绷带,一边低头说道,“据说它是这世上最轻的一把剑,古代鲁人用东海鲛丝制作的。”他抬头望着烤火的边俊弼,“跟你听说的是一把剑吗?”

“是的。”边俊弼点头,“他们说白羽剑,像羽毛一样绕指柔,是一把不可劈砍却威力无穷的软剑。似剑非剑,似甲非甲,却既强于最锋利的剑,又胜过最坚固的甲。象虎,为天为泽,主肃杀,得之者武德大兴,被称作兵家剑。”

“这样一把剑居然真的存在。”赵琰若有所思,“你还听说了什么?”

“末将还听说,白羽剑有一个天生的对手,就是玄山剑。”边俊弼身上的水终于不再往下滴了,金色的火光映满全身。

“玄山,据说是天底下最重的剑,有着巨山压面一般的威力。善使者,挥之则运斤成风,如锤震虎,似斧劈龙,隔甲能杀人,敲盔而脑裂。象龟,在地为水,主幽深,得之者洞察万妙,被称作智者剑。

“至于青木剑,它是最像剑的一把剑,稳重传统,仪正庄严。象龙,为风与雷,主仁德,得之者神贵明善,被称作君子剑。”

“此三把剑应当都在陈家,而唯一下落不明的,就是红剑。据说它是最不像剑的一把剑,像窃贼一样神出鬼没,忽地夺人性命,又突然消失。可它失传得太早了,连名字都没人知道,久而久之被戏称为红不剑,也就是红不见。”边俊弼摇头,“关于红剑几乎没有记录,推想起来,大抵是象雀而主火的,或许是为克制玄山剑而生的。”

“未必。”赵琰摇头,“这四把剑的象征,只怕是后人牵强附会。否则怎么会金水相克,木火互悖呢?只怕只是四把好剑,偏偏被强加了意义罢了。”

“末将不知。”边俊弼低下头,“只是听他们说,若能四剑汇聚,便是天命当兴的有德者,应成天下共主。”

高大苍白的男人嗤笑一声:“怪不得。那陈德荣一把年纪,原来还做着这样的美梦。我说那良皇室就剩个小女辈,怎么他们西蜀人还跟着杜路效忠起大良来了?只怕是把杜路当了肥羊,自作聪明地打着另外的盘算。”

“那陛下您以为……”

“我是不相信什么四德共主的鬼话。”赵琰低头剪断绷带,“但我确实需要有人来补我的盔甲了。”

床帏轻响,几缕袅袅白雾拂**,枕边一颗新鲜红苹果的香气中,杜路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定军水师沿长江向西通过三峡,最后一峡是瞿塘峡,也是三峡之中最险的一关。赤甲山在北,白盐山在南,这一红一白两座高山仿佛两位怀着世仇的擎天巨人,纵被一条长江隔开,却仍旧上万年地怒视彼此,组成了一扇巍峨高耸的天门,阻碍着入侵者的船队继续前进。

此等天门,便是夔门。

万里长江在夔门脚下猛地收缩,其湍其急,其窄其险。百年前,西蜀国在五鹿之战后逐渐崛起,在夔门两岸铸造高大铁柱,而后只凭借一根长长的铁链便封锁住整个长江水面,使荆州水军逡巡而无法前进。而如今两军激战已久,大良军队凭借此等天险,利用这两座山上的抛石机、弩机、炮台等守城器械,在赵琰的火箭坚船种种猛攻之下,一日一日地艰难坚守。

而夔门的后方,就是白帝城。

在杜将军重病未归的日子里,白帝城的将帅们日夜焦头烂额地商量对策,望着前方火光连绵的夔门,每一声巨响,都仿佛预示着摇摇欲坠的命运又跌落了一步。

与此同时,夔门外江上楼船第七层的暗室中,苍白高大的皇帝,注视着黑衣宽帽的青年提笔,在墨迹未干的地图上标注了一个红点。

“瞿塘峡虽然水流险急,但就我此次来回的经验来说,并非不可通过。”边俊弼用毛笔蘸了蓝色颜料,接着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我一路上潜心记着水文地理,若派出善泳士兵数千,一路潜行从水底通过夔门,进入白帝城——”

“不可。”王念摇头,“你这是在照搬蒲坂的经验。可蒲坂是平原上的城关,只要从内部打开城门,外面的骑兵便可**;而夔门是山门险江组成的水关,其险不在白帝城也,在乎锁江铁链、守城器械和夔门天险三者也。即使我们有数千人游泳潜入白帝城,也无法打开天险让大部队进入夔门。到时候,这游过去的人进得去出不来,便是有多少算多少,全给对方做了瓮中之鳖。”

“将军说得有理。”边俊弼放下了毛笔,抓住自己的头发,“可若是夔门水战再这样久战无果,敌方背靠着整个四川的供给,而我们在这江面上消耗殆尽,便只能……暂时先撤兵了。”

身后,沈元帅出声道:“末将以为,杜路今日之优势全在水师,他之前没有为了保荆州而做鱼死网破之搏,就是为了把水师悉数撤回到夔州,为自己保留坚守四川的最大力量。他这支水师虽然人数不多,却几乎继承了当年南方战争的全部精锐装备,更是拥有不少从东梁国俘虏的昂贵舰船。加上夔门天险,我们不必在此硬耗。”他看着皇帝面色平静,便继续说道,“末将斗胆进言,何必让对方田忌赛马下去?不如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我们先回襄阳整顿大军,再由汉中南下,从蜀道进入四川。”

头戴纶巾的冯忠深深地蹙眉。

这未必不是个办法。只是白帝城就在眼前了,渝州也就在眼前了,若是水路通畅,他们现在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就能占领整个四川,却偏偏被这一道夔门拦路,实在弃之可惜。而等他们回到汉中,再指挥南下攻入蜀道,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灯火跳跃,在皇帝苍白的面上拂动锋利的阴影,他抿唇望着那色彩斑斓的地图,所有人都静默着等待。

“从来没有人攀上过那两座高山,是吗?”

“陛下,这……”

“那山上的炮台是谁人筑的,弩机和投石机又是谁搬上去的,敌军为什么能在山上居高临下地发射火箭?”

“陛下,您还是再看一眼这张地图吧。”边俊弼小心翼翼地提笔蘸了黄色颜料,再次勾勒了一下两山夹江的轮廓,“您看,我们两边的山壁,不仅向着后方三峡连绵数百里,而且几乎像两面立起来的镜子一样,石壁笔直地冲向云霄。我们攀不上这石壁的,敌军也不是从这里上山的,他们是从我们前方夔门以西的开阔山地上,从缓和的地势绕上来的。简言之,因为他们在夔门里面,所以他们有路能走上这两座高山。而我们被拦在夔门外,就被夹在了这两面无可攀登的石壁之间。”

皇帝轻声笑了:

“你既然知道带兵潜过夔门,就不知道到底该从哪儿上岸吗??”

“陈元帅,陈元帅!”黄昏,白帝城中,一个士兵捧着急报穿过青色山庄,“赵琰撤兵了!”

闻讯,堂内的男人们纷纷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士兵,为首的老人捋着白须道:“消息可当真?”

“当真!我们今日用投石机击沉了敌军的一条小船,在漫天火箭的追击下,他们的另一艘大楼船慌不择路,又撞上了山壁!”士兵满脸喜色,“我们连忙掉转炮台,对着那艘大楼船穷追猛打,没想到那竟是赵琰乘坐的楼船!他们为了保护赵琰,顾不得反击,连忙放下小艇,放弃楼船,全员护送着赵琰撤兵向东逃了!那艘触壁的七层大楼船,此刻就在赤甲山脚下漂着呢!”

“好!好!”有一大汉握拳敲着桌面,眼睛发亮道,“趁他们士气大溃,我们不如打开锁江锁链派出水师,向西乘胜追击!”

陈德荣连忙扶着他坐下:“不可,万一他们是诈退呢?”

“就是,他们在江面上久战无果,估计是要想了个花招,用这一次诈退,把我们夔门的水师引出去,骗我们打开锁江铁链,到时候他们一个回马枪,不就进入这夔门了吗?”有一谋士一边摇扇子,一边笑道,“可他们不曾想过,我已经算到了他们的谋算。我们非但不追,我们还要将计就计,反过来埋伏他们。”

“此话怎讲?”

“各位可知道,他们为何要把造价不菲的大楼船扔在江面上吗?”

“为何?”

“木马计啊。”那谋士扇子摇得更欢,“敌军只以为我看过孙子的兵书,却不知我这个人最讲究中西合璧。大秦人的故事听说过吗?一方先扔下一个大木马,然后撤兵诈降了。另一方兴高采烈把这大木马拉进城,却不想半夜里,那木马里面全是藏好的士兵,跳出来打开城门,里应外合一举破城了。”他手中的扇子往窗外一指,指着那白江上孤零零漂着的富丽楼船,“你说他们故意扔在江上的这艘七层大楼船,里面能藏多少人?”

众人登时吸了一口气。

“好眼力,好眼力。”有人赞道,“幸亏你懂木马计,否则我们还把这楼船当胜利品缴获了呢,一拉进夔门,不就砸到自己的脚了吗?”

堂中众人也连声表扬,这谋士越听越得意,手中一把羽扇在大冬天里扇得冷风飕飕:“如今我已经破解了他们的计谋,不但不会捡这石头,还要逼得他们不得不自己回来搬这石头,让他们砸他们自己的脚。”

“此话又是怎讲?”

“这艘七层大楼船不仅是他们的重要主力,还是斥巨资造好的新船,他们敢扔,我们就敢等。看谁先憋不住。”这谋士说着说着笑了,“就让这楼船在江面上漂着呗,看船里藏的人什么时候弹尽粮绝,看赵琰什么时候终于舍不得了,派战舰回来拉回他这条楼船。到时候——”

他的羽扇往窗外又是一指:“咱们山上架好弩机炮台若干,夔门里藏好战船水师,以这大楼船为诱饵,布好圈套。等到某夜里他们一来,我们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来个包抄,一举大挫敌军!”

众人点头称赞:“有道理,我们将计就计,偏不捡这楼船,就用这昂贵的楼船逼他们回来,再埋伏他们!”

在那飕飕的羽扇风声中,陈德荣面色凝重,不住地摇头:“这太过冒进了。我们还是在此等候,等杜将军回来,再另做谋算。”

“杜将军?”突然有人嗤笑一声,“等他回来,说不定我们水师等得甲板上都长草了。”

“你什么意思?”

“我对杜将军没意见。我真的佩服他。”那人道,“但我也得说,现在的杜将军已经不是以前的杜将军了,他时时昏倒,我们这战局可不能时时停下。若凡事都要杜将军杜将军的,便像是跳一步停一步地走路,过于胶柱鼓瑟了。战机稍纵即逝,该把握的时候就得把握住。”

“这……”陈德荣面露难色,转头望向白须老者,“父亲,你说句话吧,这杜将军……”

白须老者望向窗外江水,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不及杜将军了。”他说,“战机珍贵,我们就以这楼船为诱饵,先布下埋伏吧。”

“杜路,这是你的草药包,煎药的方法我都托宁净姐姐写好了,你到了白帝城,不要忘记按时喝药。”青山脚下,四人一马站着,红衣少女用银铃般的苗语嘱托道,“另外我给你做了些药丸,路上如果来不及煎药或者病情严重,你就赶紧吃这个。”

她纤白的手指把药包交到杜路满是刀疤的大手里,一双明秀的眸子望着他:“别忘了啊。”

“嗯!”恢复了精神的杜路笑着望向她,接过药包放进马袋里。

“杜将军,这是你的新盔甲,更轻更薄,威力却更大。不要担心这些孔洞,它们能把刺中你的箭头削下来。”蓝衣的少女捧着一副甲片连缀的新甲,亲手为男人覆上,“利刃是伤不了这副盔甲的,不过要小心重击武器,不要跟铁锤骨朵之类的硬碰。”

“好的,我能感受到宁净你的技艺又进步了。”杜路活动着肩周,一边感受一边说,“这副铠甲竟比上一副还要精湛。”

“那是!”这清俊女子冲他扬眉笑道,“都不舍得给你了,我都想自己覆着它,上阵去杀敌呢。”

杜路也对她笑了:“我替你杀,一定不辱陈大小姐的使命。”

“好呀,另外我还得嘱托一句,我师父的造甲秘术不能被别人学了。战场上宁愿沉了它,也别被敌人得手。”陈宁净望着杜路,“另外,一路顺风。”

“好!”

杜路便跨马而上,对她俩抱拳。青山脚下茅草簌簌,韦温雪安静地望着他,陈宁净抱着小月牙的手臂,对他挥了挥手。

“你不同我回去吗?”杜路望着韦温雪,“上马呀。”

韦温雪摇了摇头。

“无寒公子才不跟你走呢,他要跟我们在一块!”突然,两个女孩拉住韦温雪,笑着冲杜路摆手道,“药包和铁甲都给你了,你快走吧!”

杜路失笑,在高马上望着他们三个,无奈道:“喂——”

“你安心打仗去吧。”满头银饰哗啦啦地摇晃,红衣少女笑声清脆。蓝衣少女冲杜路喊,“我们有一个特殊计划要和韦公子商量。”

“什么特殊计划——”

“不告诉你!”红衣小月牙冲杜路做了个鬼脸,“你这个小猪崽,走了走了,不要管我们了。”

在韦温雪的笑声中,身披坚甲的杜路无奈地摇头,不再与她们争辩,低头拍马,沿着崎岖山路,飞速向战火欲燃的白帝城赶去。

深夜。夔门。黑暗中江浪喧哗。

赤甲山下,那艘被遗弃的七层楼船还在孤零零地漂着,像一块气味香甜的诱饵,等待着某人前来享用。

黑暗中,夔门这两座高山上,藏身着数位哨兵。他们正用手指握紧水晶石贴在眼睛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水的尽头,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诱饵附近的情况,等待着猎物进入圈套。

一条长长的锁江铁链,将夔门内外隔开。在这威严天门的后面,精锐战船水师正列阵以待,等待着哨兵一声哨响,便瞬间冲出去,将落入圈套的猎物彻底剿灭。

今夜,会来吗?

与此同时,黑暗中,滔滔江水上浮着一只只幽暗的小艇。

边俊弼正在指挥跳水。

“水下跟紧点。”他低声说,“记住我跟你们讲的到底在哪里上岸了吗?”

“我已算到了他们会算到我们的谋算。”

“可我就是要利用他们对我计谋的利用。”

一盏橘红灯火照亮的小舟中,苍白皇帝与老将军王念对坐,低头摆弄着桌上的沙盘:一个木瓢,一个木柄,一双木筷,一根黑线和一堆各色的纽扣,便组成了此刻复杂的夔门地图。

木瓢为四川,木柄为长江,木柄与木瓢的联结处,正高高架着一双筷子,便是此刻的夔门两山。

筷子脚下,也就是两山脚下的江面上绷着一根黑线,便是那锁江铁链。

白色的纽扣放在山门的后面,便是白帝城。

红色的纽扣放在山上,就是炮台弩机石机若干,放在筷子顶上,对准了木柄这整个江面。

而一颗黑色的纽扣被放在木柄的尽头,便是此刻漂**在江上无人认领的大楼船。

最后,是一颗蓝色的纽扣,压在木柄下面,在赵琰的指尖挑动下,一寸一寸地划过长长的木柄,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下方穿过锁江的黑线,往木瓢里面游进去。

“好了。”赵琰抬头,对手中捏着一颗橙色纽扣的王念命令道,“再等三个时辰,就放船攻过来。”

漆黑山路上。

杜路还在奋力策马向白帝城飞奔。

他的眼皮控制不住地狂跳。

卯时初。

凌晨黑浓的水雾间隐隐透着暗光,朦胧中渐渐能看清两山的轮廓。

山上,举着水晶石的哨兵打着哈欠,突然间目光一顿,拍着同伴的肩膀低声说:“来了,来了。”

目光尽头,那黑天白水的交界线上,隐隐出现了一艘中型舰船的轮廓,越来越近!

哨兵举起鸟哨,一声低音在寂静的深山中响起,轻震着江水铁链,传向夔门后列阵以待的大良船队。

对方只来了一艘船!

哨兵们拿着水晶石使劲儿地望,在确定对方只来了一艘船时,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然后用清脆鸟叫般的哨声,将信息传给了夔门内的战队。

那艘船近了,更近了!

哨兵们吹响了“解开铁链,准备出战”的哨声。

这艘敌人的舰船终于接近了大楼船,舰上水手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用钩子把大楼船拉近,随后架起风帆大桨,要趁着黑雾赶紧把大楼船偷偷拉回去时——

数十艘精锐战船从夔门内冲了出来!

它们像闪电一样飞速地滑过黑暗的长江,冲向敌方的楼船和舰船,以多攻少,顷刻间将两船团团围住!那舰船上的水手们登时吓得面无人色,在这插翅难逃的绝境中,他们望见对方甲板上的大良水师统帅微笑着盯着他们,一挥手下去,数百只长钩从四面八方伸出,像是用无数根铁臂,同时把他们的船身死死拉住!

“你们已经中了埋伏,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在四面包围的绝境中,甲板上的水手们扔掉船桨,绝望地望着大良的士兵蜂拥而至,刀光凛凛。

“我这颗橙色的纽扣已经交给你了。”王念说,将手中那颗橙色纽扣一路顺着木柄滑向了木筷子脚下,那里锁江的黑线已经剪开,数十颗绿色纽扣冲了出来,将橙色纽扣与黑色纽扣团团围住,彼此紧密地挨着。

木筷子上,那几颗象征炮台弩机的红色纽扣,正对准了一橙一黑这两颗纽扣。

而那颗刚刚从江底下游过去的蓝色纽扣——

已经沿着夔门后地势稍缓的山地,悄无声息地攀到了筷子的半山腰上。

赤甲山半山腰上。

浑身滴水的边俊弼,带领他的士兵们躲在草丛中,望着江面上大良的船队包围了两艘船。

他眯着眼睛——

架起了一支燃火的羽箭。

“杀!”

大良军队冲他们大喝道,在这江上铁笼般的被俘困境中,敌方的水手士兵们扔下船桨,在甲板上如鸟兽般溃逃。

大良水师统帅一声令下,数千名士兵跳进敌方的船只,身覆漆黑新甲,手握银亮大刀,砍向这些誓死反抗的敌人。在一轮轮生死追逐中,血流满地,侥幸逃脱的水手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往江水里跳,扑通一声又一声,大良士兵便往水中不断射箭,不多时,血便染红了这一方水域,咕噜咕噜的冒泡声渐渐消失。

“真是大获全胜!”有人恭维道,“今夜我们不仅全歼敌军,还俘获了两艘战船!若是杜将军知道,一定会大喜过望。”

“不能掉以轻心。”水师统帅望着七层楼船巨大的黑影,“那里面可能藏满了敌人,就等我们把他们拉进夔门去。”

“那我们现在……”

“把那艘大楼船从里到外检查一遍。”统帅说,“这艘中型舰船也不要放过,把舱室彻底查一遍。所有人分成两队,一队检查一艘船,检查途中全员一起行动,注意断后,以防被隐藏的敌人暗中偷袭。”

收到命令后,副帅带着数千人走进了舱室,而统帅带着另外数千人,跳进了大楼船里。在昏暗不明的凌晨,他们摸着模模糊糊的影子,踏进了寂静的七层楼船。

木板在脚下咔咔轻响。

四面漆黑,整个船身在不断地摇晃,风声穿过巨大楼船的一层层空室,发出诡异的尖鸣。几千个大良士兵手拉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偶尔踩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尖叫一声,捡起来一看,隐约看清那是一团漆黑的假发,在手指上长长地缠绕。士兵刚缓了一口气,翻过假发来,却看见一颗烧焦了的眼珠。

怪异的风声一直在响,柜子门都扑通扑通地晃动。

“到底有人吗?”寂静中,某个士兵终于受不住了,不顾身旁人的劝阻,双手环住嘴巴冲四面大喊,“有人就出来啊!别藏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们拿着剑柄,把每一寸柜子、房间、床铺都捅过了,第一层确凿无疑没有人,那敌人藏在哪儿呢?他们踏着吱吱呀呀的木板,又往迷宫一样巨大的第二层走去,其间再有人踩了骨碌碌的东西,也忍住不去想不去看了。

第二层稍微亮了一点,统帅推开窗,他们隐隐能看见房间内灰色的轮廓了。

一个黑影猛地往里面跑去!

追!

几千个士兵跟着统帅,在漆黑巨大的楼船上疯癫地跑着,一切都在巨响,在摇晃,在发出诡异的笑声……突然,那个黑影不见了。他们喘着粗气,终于看见一道救命似的金光透过船缝,斜斜地照进空室里。

统帅擦着自己的满额汗,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这楼船里确实有人,幸亏我们先检查了一遍。”他说,“如今天亮了,他们再也无处可藏,走,让我们去把他们彻底抓回来——”

突然,他流着满额汗愣住了。

金光中——

有个奇怪的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那个诡异的笑声,那个他们追了一夜的人影,那个涂得鲜红的面容在晨光中一点点亮了起来,红脸人咧开嘴冲他们笑,红脸人在空****的房间里手舞足蹈,红脸人举着大大的白色牌子,在几千个士兵面前,向他们摇晃着牌子上的黑字。

那牌子上写道……

“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凌晨,在昏暗的江面上,像是血红色的巨大烟花砰然向四面绽放,木板樯橹四飞。爆炸时光芒之盛,甚至照亮了遥远的白帝城。

巨响在山壁间反复回**,缓缓消散。

世界再次陷入了昏暗。

过了一会儿,金色的晨光才终于升起。

王念和赵琰望着小轩窗外粲然明亮,又猛地暗下去。

他们面前,一局沙盘已经结束。

蓝纽扣已经登上了山顶,而绿橙黑三色纽扣,全部放在了木柄下。

赤甲山顶上,边俊弼望着面前被俘虏的大良哨兵们,一个抬头示意,他们便被一个个下饺子般砸进百丈下的长江内。

他转过头,吹熄了手中燃烧的羽箭,望着湿衣的士兵们掉转炮台和弩机的方向。

对准白帝城的方向。

两刻钟前。

在半山腰处,湿衣的士兵们掩护着火光,边俊弼架起一支火箭,眯着眼,瞄准了江面。

他注视着良朝数千人的精兵水师分成两队,尽数走进了舰船船舱和七层楼船,开始寻找那些“木马里藏着的敌人”。

就像是注视着两个法宝般的小木盒,把一大堆人尽数收了进去似的。

在最后一个人走进舱门的一刹——

他射出了那支燃烧的羽箭。

冲着赵琰派来的舰船。

“你们要想办法,不仅要让他们相信第一艘船事出有妖,还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一定会派第二艘船把第一艘船拉回去。这样他们才一定会去埋伏。”

“陛下,这怎么能保证呢?”

“除非第一艘船是那艘船。”冯忠转身对赵琰拱手道,“陛下,我想出办法让他们相信了。可是您,舍得炸掉那么多银子吗?”

那艘足有七层高的、富丽堂皇的、斥资巨大的、刚刚造好的新楼船,在江面上孤零零地漂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晚。

它迎来了赵琰派来的船。

一艘中型舰船。

看上去是来接它回去的。

实际上舰船里装满了炸药。

黑夜中,锁江铁链突然打开,数十艘大良战船冲了出来,将两艘敌船团团围住,数百根长钩伸出,像无数铁臂把它们联结在一起。

大良士兵们跳进敌船。

山上的边俊弼点燃了第一支火箭。

大良士兵们分成两队,悉数走进船舱和楼船,去寻找木马中藏着的敌人。

在最后一个人走进舱门的一刹——

边俊弼射出了那支燃烧的羽箭。

冲着装满火药的中型舰船。

“砰!”

巨响声中,以舰船和楼船为核心,数十艘联结在一起的大良战船像炸了爆米花似的哗然崩开,爆炸的红色火云在江面上冲起,四面木屑樯橹散开,熊熊烈火中,沉重的船体一个接一个地倾倒沉落。

赵琰抬手,将木柄上方的橙黑绿三色纽扣,瞬间全部扫下。

江面上白汽升腾。

借山势,借水势,都不如借人的心势。

王念将木柄下绿橙黑三色纽扣一颗颗取走,边取边说:“陛下,您确实算到了对方算到你的算谋。”

赵琰摇头:“战胜他们的不是我。”

“那是谁?”

“是楼船里藏的那些人。”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大楼船里自始至终,没有藏任何一个人——”

“对,这就是战胜他们的东西。”赵琰关上了小窗。

“想象,也是一种力量。

“是这种想象的力量,让他们因为害怕木马计而把楼船扔在江上三天三夜,让他们相信我们会折回来取这艘装满人的船,让他们一步步全员走进了装满炸药的船舱。

“最后杀了他们所有人的,正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楼船里藏着的人。”

金色的晨光升起——

照亮夔门外空****的江面。

江底沉落的水泡声,渐渐消失。

金光中——

有个奇怪的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那个诡异的笑声,那个他们追了一夜的人影,那个涂得鲜红的面容在晨光中一点点亮了起来,红脸人咧开嘴冲他们笑,红脸人在空****的房间里手舞足蹈,红脸人举着大大的白色牌子,在几千个士兵面前,向他们摇晃着牌子上的黑字。

那牌子上写道:

鬼魂们,欢迎来到永世受困之船。

他们注视着这红脸人手中晃动的牌子,一阵头晕,他们在大汗淋漓中突然想起来,是的,他们早就死了,死在金光未升起之前。

他们在走进这艘漆黑大楼船第一层的时候——

听见了船外震天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