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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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

“……就这样,他们靠着两艘船,引诱数十艘大良战船出了夔门,包围之中,突然炸掉了我们全部精锐……”信使边说边哭,“江上惨剧未息,山上赵琰潜兵偷袭,夺了我们的炮台石机,转向白帝城的方向一阵猛攻。城里烈火熊熊,山上激烈厮杀,而江上赵琰的战舰船队全部开了过来,没了水师和炮台,那一条锁江铁链再也无力阻挡敌人进入夔门……当天中午,夔门失守。赵琰的战船沿长江进入四川,围困了渝州城。杜将军终于赶到,带领残兵们誓死守城,但颓势如此,恐怕已经无力回天。”

泪眼中,小月牙拍着陈宁净抽泣的肩膀。

“老爷说,他愧对杜将军。明明杜将军第二天就能赶到白帝城,他们一群人却偏要夜里埋伏,结果为了敌人的两艘船,折损了杜将军的大半精锐舰队。如今渝州受困,杜将军虽然没说什么,但老爷心里难受得很。”信使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哽咽道,“老爷还说,今日之危在其罪一身也,他誓与渝州同生共死。而你们作为他的子女,一定要保护好幼公主。”

陈宁净流着泪点头:

“即使四川沦陷,我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幼公主活下去。”

渝州城外。

赵琰卸下周身破碎的铠甲,在内侍瑟瑟发抖的目光中,平静地用绷带包扎新的箭伤。

“我看见了那个射箭的人。”他边缠边说,“是陈德荣。他居然真的忠心耿耿跟着杜路,到这种时候还死守着不放弃。”

“陛下——”王念担忧地说,“渝州破城是早晚的事,神甲尚未修复,您不必日日亲征。”

赵琰却不置可否:“那个陈宁净,是他的女儿,对吗?”

“是。据说是武林中有情有义的侠女,她父亲被困在渝州城中,若是我们此刻请她来修复神甲,想必她不会拒绝——”

“请她?”赵琰低声笑了,“我对她很好奇,不如这样,你们去聘她。”

“聘……聘她?”

“是的,一道旨意传下去,你们送上彩礼金箱,一路八抬大轿,让她穿上红婚服带上红盖头,带着白羽剑嫁给我。”高大苍白的男人咬断了自己臂上的绷带,抬头道,“告诉陈宁净,她既然是我的妃子,陈德荣便是我的国丈,我放他一马。”

“陛下,您何必费此周章呢?明明只要陈宁净过来,就能得到冷锻法和白羽剑——”

“可我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嫁给我。”赵琰低声笑了,目光望着苍青色的天空和漆黑的高墙,“她为了心爱的人宁愿毁掉婚约,现在父亲的性命危在旦夕,她唯一的办法却是嫁给我。观看这个抉择会很有趣,不是吗?”

王念低着头不敢作声。

当陈宁净掀帘坐进红色的轿子时,冬风里天色苍苍,四面青山荒芜,她最后看了一眼送别的人们,眸中泪水终于落下。

她转过头,踏上了轿子。

背影毅然。

“宁净,你若不想去了,就不要去了。”风声中,突然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冲她大喊,那白衣的公子跑了过来,敲着她的窗子,对她吼道,“你还有你一生要完成的使命,你还有那么多天分没有施展出来,你不该这么年轻就断送自己!你要为你自己活!”

她擦着泪笑了:“韦公子,我也真想为自己而活啊,可是为什么连你这样的人都做不到呢?”

隔着一层轿子,外面男人的呼吸声猛地一颤。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在努力地为自己而活,我做我想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拒绝我不想要的婚姻。我一直埋怨我的父母,纵然教了我武艺,可心里还是只想让我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人妻人母。那么多年里,我见到笼里的鸟儿就要打开笼子让它飞走,我听到父母喊我的声音就要躲起来,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家出走,在江湖里面肆意地闯**,我想向这个世界证明,纵然我是一个女儿,可我不仅能成为南剑翁唯一的徒弟,不仅能够仗剑行侠,更重要的是,女人也能有自己的使命和理想,她们的生命也有要实现的东西啊。可我父母不理解,他们一次次地抓我回来,纵然他们看到了我的能力,可他们还是固执地为我寻找一门又一门捆绑着利益的婚姻,从来不肯倾听我内心的声音。那么多年里,我要被这种不理解逼疯了,我常常在想,我总有一天会像鸟一样离开,再像闪亮烟花一样绽放。”

泪水一滴滴濡湿她的脖颈,她在红盖头的黑暗中努力地微笑:“可直到这一刻我发现,我做不到为自己而活了。”

一壁之隔,韦温雪敲着轿子的手指垂了下去。

她在努力地擦着自己的眼泪,鼻音温柔:“我那固执的、好心肠的、头脑老旧的父亲,我那与我吵了半辈子的父亲,我该怎么把他丢在战火纷飞中的困城,独自高飞呢?”

韦温雪说不出话了。

“你不用担心我了,我是谁呀,见多识广的陈家大小姐,我才不会让我的生命折在这儿呢,我还有好多剑没铸完呢。”她带着鼻音笑了,“我只是得把我爸救回来啊,我还得让他亲眼看着我绽放,好让他对我这个女儿心服口服啊。”

轿外,他勉强笑了一下:“是啊,陈家大小姐,我等着你回来,一定要回来,可别把你挡箭用的老朋友扔在这儿啊。”

她笑着说:“知道了,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嘛。”

“等你回来的那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真正的心上人是谁。”他说,“到时候,我一定把他绑过来给你求婚,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真正的喜酒。”

“不用了,无寒,帮我照顾好幼公主吧。”她的声音轻了下去,“还有小月牙。”

“一定。”

“一定。”

白衣公子站在原地,注视着红色轿子在蓝灰色天幕和寂静青山中走远。

他知道。

一柄洁白的软剑正在她腰间颤抖,像是一条长长的羽毛,柔软地缠着她,尖端微微发青,那是小月牙炼了一夜的毒液。

但他不知道。

她的袖中藏着一个黑色小木盒。

里面有一团凝固的碧血,还有一只比米粒还小的白色蛊虫,正在轻轻蠕动。

数天前,荒山顶上,光影拂**的藏书阁内。

一红一篮两个女子在翻书。

“……古往今来这么多刺客,下场却只有两样:要么如同专诸聂政,敌死我死;要么如同荆轲豫让,敌未死而我已死。但是,真的没有让刺客全身而退的办法吗?”

“以一人深入敌营,只怕难以逃脱众戮,除非……”

“除非什么?”红衣少女问道。

“除非不战而屈人之兵。”蓝衣女子合上了手中的书册,抬头轻声道,“刺客永远不掏出袖中的剑,就能敌不死,我也不死。”

红衣少女愣了一会儿,突然惊叫道:“你是说——”

“同根蛊。”

蓝衣女子对她点头,压低声音道:“这是唯一让刺客全身而退的办法。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让赵琰顷刻间同意全军撤退的办法。”

剑最恐怖的威力,永远不在于挥下去的那一刻。

而是当它架在你脖子上。

抵在你的心口上。

悬在你的头顶上。

永远悬着。

对不起,韦公子,我向你隐瞒了这件事。

坐在漆黑轿子里,红色的软布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在泪眼中抓着手中的小盒子,再次回想三年前南诏国那一夜众人埋伏在房檐上,听见紫衣圣姑对南诏老国王说出的一切:“……你想要下蛊的时候,便取出一勺碧血一只蛊虫,教唆你欲下蛊之人喝下碧血。而喝下碧血的两个人,两只蛊虫便会被血味吸引而钻进他们的身体,使他们从此生命相通……”

这是陈宁净的刺杀计划。

第一步,取出一勺碧血,放进赵琰的酒杯。

第二步,引诱赵琰喝下。

第三步,打开木盒,让蛊虫钻入赵琰的身体。

竟是如此简单,在想出这个办法的那一刻,她望着整本《刺客列传》里的前辈们叹息,他们要是有同根蛊就好了,这个蛊虫简直是为完美刺杀而生的。只要赵琰喝下碧血,他的生命就攥在刺客手里了,这是最漫长的死亡威胁,剑永远架在皇帝的脖子上,他必须答应刺客一个又一个要求,否则刺客就会杀死身中同根蛊的另一个人。小月牙查过古籍,虽然十年之后两人才能生死同时,但是在这十年间,另一人死去后对赵琰造成的后果依然相当严重,赵琰承受不起瘫痪、昏迷、失明等等随机代价。

而另一个身中同根蛊的人,应该是谁呢?

陈宁净最初的想法是让幼公主和赵琰一起吃下碧血,因为谁和赵琰中了同一对同根蛊,谁就是永远安全的,这样就能迫使赵琰永远不敢杀幼公主了。

可是小月牙说,要想威胁赵琰撤兵,就不能把幼公主牵扯进同根蛊,因为赵琰知道,江湖联盟是不可能真的杀了幼公主来伤害他的,所以威胁就失效了。暴怒中赵琰可能会直接杀了刺客,然后进入四川彻底搜查,抓到幼公主后把她永久囚禁。

于是只能采用第二个方案——陈宁净自己吃下碧血。

当刺客与皇帝生命相连时,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陈宁净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随时可以自杀来伤害赵琰,而赵琰却不可能杀了陈宁净来伤害自己,因此这场心理博弈,一开始就注定了己方的优势。

在火光围困渝州城的这一刻,她坐着红色轿子在深蓝色的山林中颠颠晃晃地前行,像一个光脚的人去单挑所有穿鞋的巨人,她将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因为她必须救出父亲,救出杜路,救出整个江湖联盟存活的希望。

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还在家中。

真希望十年后,她能如约带着他们到长安春游。她本想悄悄地和颜儿在湖边分别,但颜儿从身后冲过来抱住她的一刹,她差一点就失去了接着往前走的力量,她满脸眼泪,却必须为了他们接着走下去。

她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

她希望自己也能活下去。

祝我成功吧,祝我能活着回来,到了那天我一定要鼓足勇气,去亲吻所爱之人。老天爷一定会想看到这一天吧,他不会让我的生命折断在这一天之前吧,所以保佑我吧。

她穿着鲜红的嫁衣,在轿中哭着颤抖,却握紧了手中的小木盒。

数天前。

灰尘飘**的书架上,小月牙红面纱上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才是完美的刺杀计划,我们快把这个办法告诉韦公子!”她兴奋地说,抱起那几本书就想立刻回铸剑峰去,“他一定能帮我们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陈宁净拉住了她。

“不。”陈宁净垂头说,“忘了这件事吧,我只带上白羽剑就够了。”

“宁净姐姐,当然是用同根蛊更好啊!”小月牙跺脚,“你用剑杀了他,你就回不来了。只有用同根蛊,才能保证你全身而退。”

陈宁净只是不住地摇头。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同根蛊确实能保证她活下来。

但制作同根蛊却需要另一个人甘愿献出生命作为代价。

“你不用担心,宁净姐姐,我来为你做同根蛊。”小月牙突然间明白了什么,红面纱上明亮的眼眸认真地望着她,“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

陈宁净也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我不愿意。”

那天她们沉默地走出藏书阁,踏着湿润的石板,一步步缓慢地下山。暮色中苍野寂静,黑色乌鸦盘旋着发出长长的嚎叫,当天色彻底变成冰蓝时,她们听见了苍凉山野中的脚步声,一位波斯和尚正拾级而上,与她们狭路相逢。

陈宁净和小月牙都怔怔地望着他。

“你像是那个把我扔进水中的人。”

“你像是那个带走虎崽,并且给了我父亲海东青的人。”

“和尚你这次来,又是要做什么?”

深夜,荒山深处的独院,大片大片墨绿色在白色冬雾中摇曳。

一个小男孩提着灯在走路。

“据说尿床是残暴杀手的特质。”那个矮胖的妇人抱着滴水的床单,目光狐疑地盯着缩在墙角里的他,“你已经六岁了,你必须学会起夜。”

他便在一个个冰冷的深夜里被推醒。

恐惧地望着门外无数黑色的影子,男孩提着一盏小灯,硬着头皮走向山后的简陋茅厕,解开裤子,注视着自己黄色的尿液滴滴答答,在冰冷世界里冒起热腾腾的白汽。

他总觉得自己会死在童年。

每一次喘着气从黑暗中跑回睡觉的房间,温暖的气息弥漫,哥哥们呢喃着不同的睡语,他丢下摇晃的小灯,顾不得脱下可能沾了尿液的外衣,把自己裹在棉被中,大口大口喘气。

他们总有一天会杀死他。

像杀死一只蝴蝶一样。

先撕开翅膀——

让那丑陋的虫子无助地爬行,再割掉一节一节黑色的细腿。

杀死蝴蝶是这位亡国皇子在蜀地中唯一的游戏,他在六岁的人生中已经被囚禁在荒山中四年,时时刻刻猜想着自己未来的死法。

血是红色的。

男孩无数次地验证过,躲在厨房的门后,注视着矮胖妇人手中银亮的餐刀绞着鲜红的肉:鸡的血是红色的,鸭子的血是红色的,猪的血是红色的……白汽和腥味中,男孩低头望着自己的孱弱的手腕,上面的血管却是青蓝色的,这让他困惑,却不敢切进去看一看。

直到那一天。

月光金黄,黑暗中大片大片墨绿色在白雾中摇曳,起夜的男孩拎着一盏小灯,照亮了泥泞中波斯和尚的尸体。

这一刻,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个和尚灰白的手腕垂在一个生锈的铁桶上。

男孩捂着嘴,提着灯,走上前——

照亮了桶中凝结的人血。

血是绿色的。

“……找到一个真心为你献祭生命的人,在他的血管里种下蛊虫。月圆之夜,将他的血管打开,在浑身血液快要流尽的时候,蛊虫便会随着最后两勺血流出来,你要拿一个小盒子小心地接住,盒中的血便凝固成为晶莹的碧血。”

藏书阁中,蓝衣女子一字字回忆道,末了转过身,注视着面前人:“和尚,你真的想好了吗?”

波斯和尚点了点头。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吗?”陈宁净望着他的眼睛,“我们无亲无故,你为何要为我献出生命?”

那白肤高鼻的异族和尚沉默了一会儿,拨弄着青灰色的珠链,轻声说:

“他以那滴泪的形状,做了人间的月亮。”

在陈宁净困惑的目光中,波斯和尚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她:“你不必知我为了何人而这么做,亦不必知道此事的因缘始末。我甘愿为你献出生命,但你无须感激我,因为我另有我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你只管享用我的生命,不必愧疚。”

“你有什么目的?”

“在此岸,是为了刺杀赵琰,终结这一切苦难。”和尚望向窗外的青山,目光复杂,“在彼岸,是为了阻止我的师父和师兄。”

“和尚,你的师父和师兄是谁?”

“你见过我的师兄,那个骑白鹤的青年,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李鹤。”

“对。”波斯和尚的目光转向小月牙,“李鹤日后还会来找你,无论他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要做。”

“可是他留下的那个谜题——”

“忘记那个谜题吧,那只是另一个灾难的开端,是不能打开的盒子。”波斯和尚望着一蓝一红二位女子,长长地叹息,“你们听我的话就够了,只要我献出生命做出同根蛊,陈宁净去刺杀赵琰,一切战争与灾难就都结束了,这是唯一的完美结局。等李鹤再来找你们时,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你们都不要听信他。”

陈宁净和小月牙迟疑地对视了一眼:“李鹤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告诉我们,那个谜题——”

“我说了那不重要!”和尚突然暴怒,拂衣站起身,背对她们喘着气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决心去刺杀赵琰?若是你们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去找其他人,找一个真正值得我献出生命的人!”

小月牙连忙拉住了他,连声安抚。

“我们相信你,我们对李鹤只是好奇而已,但我们最要紧的计划就是刺杀赵琰。”小月牙说着说着已经有点呜咽了,“赵琰已经下旨逼宁净姐姐进宫嫁给他,我们除了刺杀这个暴君,已经没有任何出路了。你要是走了,我就自己给宁净姐姐做同根蛊。”

陈宁净目光悲伤地望着她,伸出手,却只是轻轻放在小月牙肩上。

“留下来吧和尚。”她轻声哀求道,“我承认我想活着。”

和尚终于微微动容,背对着她们,轻声说:“这样吧,你们许诺我三件事,我就放心地献出生命。”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不要相信李鹤。”

“好,我们许诺。”

“第二件事,制作同根蛊这件事,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这是绝密之事。在刺杀完成之前,不许告诉任何其他人。”

“连韦公子……都不能告诉吗?”

“是的。你们可以告诉他刺杀赵琰的行动,但绝不能提半句同根蛊的事,更不能走漏风声是我做出了同根蛊,以防节外生枝。”和尚望着她们,“因为我是背着师父师兄在偷偷帮你们,绝不能被人发现,否则李鹤一定会赶来阻拦我。”

小月牙和陈宁净答应了。

“最后一件事,等我死后,你们把我的尸体扔进河水里,把所有制作同根蛊的证据都毁掉。”和尚取下了手腕上的珠链,轻声说,“那时纵然李鹤骂我怒我,我早已随水而去,不留痕迹,死无对证,他也无法追责了。”

二人点头。

窗外,山间暮色沉沉。

昏黄的光线下,他用银色的小刀剖开自己的血管,在少女们的目光下,缓缓送入两粒白色的小虫。他的身体在痛苦地颤抖,他的眼神悲伤而安然。

割肉喂鹰,舍身饲虎。

原来是这般滋味。他在心里想,多年前那个人也是这样的感受吗?金红闪电三千云台之上,那个人垂头,固执地闭着眼睛,心中涌出他的月亮。

他已经不愿再回忆了。

他发现自己在痛苦中流泪,如果给他一次再来的机会,他要冲向那云台,抱住那个孤独中闭着眼睛的人,他要冲八面漆黑的宇宙大喊他懂得了,你们不能说那是无意义的,从他为生命落泪的那一刻,从万物死亡的那一刻,可是你们能懂吗,你们能够懂吗?

可当时他为什么只是远远地观看呢?

我还给你这条生命。他在泪流满面中想,这是擅自逃离命运的第二次机会,请你,一定要奋战重来。

月圆之夜。

三人在约定的荒山上见面。

“你在喘气,和尚,你为什么这么疲惫?”

“我去见了一个人。”

“谁?”

“一位故人。”他苍白地笑了,看上去像是所有气血都被掏空,他所途经之地草木枯萎,他浑身散发着绿莹莹的光,“他睡着了,我送了他一件礼物,作为告别。”

“那你现在有悔恨吗?”

“没有了,我自觉自愿,甘之如饴。”

他便注视着她在月光下,提起一把锋利的刀子,打开了他的血管。

碧绿的血液流了出来。

血哗啦啦地流进铁桶中,和尚把手搭在桶沿上,虚弱地望着桶中绿色渐渐升高。红衣的小月牙拿着木盒准备着,在绿色渐渐积满的一刻,一只白色的小虫子露出头来。

她连忙拿勺子接住了最后两勺绿血,每勺中有一粒白色的蠕虫,分别放进两个小盒子中,渐渐凝结成碧玉一般。

和尚的尸体在冬风中渐冷。

“谢谢你。”

黑夜中,红衣女子为他抚上了眼睛。

“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我们把他放进去吧,可以一路流入江河。”蓝衣女子顿了顿,说道,“至于盒中的碧血,我是现在吃吗?”

突然,小月牙愣住了。

“应该是吧……”她的声音在黑夜里有些犹豫,“圣姑当年有说它是什么时候生效吗?”

“我不记得……”

“我也不记得了。”

一阵冷风在两人之间刮着。

“宁净姐姐,现在怎么办,怎么和尚也不交代清楚呢?”小月牙的声音一下子有些慌张了起来,“你明天便要出嫁了,到底什么时候吃这碧血呢?吃早了,吃晚了,会不会影响啊……”

陈宁净拍了拍她,安抚道:“不要急,藏书阁不就在山顶吗?你之前查过的那几本古籍里,说不定就有记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深夜中偏僻荒凉的山野间,蓝衣女子拉着红衣女子,向山顶走去。

月光金黄,黑暗中大片大片墨绿色在白雾中摇曳,起夜的男孩拎着一盏小灯,照亮了泥泞中波斯和尚的尸体。

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满桶绿色的血。

光线颤抖中,他差一点就扔掉油灯夺路而逃了,但在那尸体灰白色的脸颊前,他浑身发抖地僵住,呆若木鸡地站着。

良久。

男孩终于不抖了。

他缓缓地放下手,望着自己手腕上青蓝色的血管,他的目光从害怕到困惑,又若有所思。

为什么是绿色的?

下一刻,好奇终于战胜了恐惧。六岁的男孩总会做一些非常奇怪的举动,比如冬天时把雪球塞进衣服口袋里带走,比如把新书本放进嘴里嚼着,再比如此刻,他小小的身体缓缓蹲下,用他稚嫩的手指,抓了一块绿色的凝固的血。

冰凉凉的,软腻腻的,滑溜溜的,很有弹性,他站在桶前,抓着这血块,忍不住用指甲一点点戳着,不过一会儿这碧血块便裂开了。男孩便又伸手,抓了一块更大的,团在手里紧握着,像抓了一条小泥鳅。

原来人血真的是绿色的。

黑夜荒山中,男孩忘记了起夜的目的,忘记了矮胖的嬷嬷,一心要把这块血带回去,证明给哥哥看。可那冰凉的血块在他温热的手指中滴滴答答地熔化,他再捞,新的血块再化,正当他急得要捞一块最大的碧血时,突然,黑暗中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

两道光线过来了!

男孩望着面前波斯和尚的尸体,突然感到了一种即将被来人逮住的恐慌,望着自己满手的碧血,仿佛这和尚是他杀的一般。慌乱中,男孩一溜烟躲进了身旁黑暗的灌木中,蹲成小小的一团,捂住油灯,注视着一篮一红两道身影从远方缓缓走来。

竟是两个女子。

蓝衣的身影在不远处停下。

而红衣女子提灯走向了黑暗中的尸体,双手拎起了装满碧血的铁桶,晃晃****地走向了不远处的溪水。

往返两趟之后。

“宁净姐姐,我已经把和尚尸体和碧血都销毁干净了。”荒山上,红衣女子擦干了自己的手指,走向蓝衣女子,“按照书里的记载,你现在可以打开木盒了。”

蓝衣女子便从怀中掏出了木盒,小心地打开。

红衣女子上前,从木盒中捏出了什么细小的东西,太远了,躲在昏暗灌木背后的小男孩并不能看清。

“可以吃了。”

蓝衣女子颤抖着,从盒中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血块。

油灯照得它绿莹莹的。

两根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块绿血举高,她闭着眼,耳坠颤抖着,将绿血送向了自己的红唇前。

灌木后的男孩屏住了呼吸。

他望着那块颤动的凝血,像一块绿色的宝石,缓缓地滑向了粉红色的颤抖的舌尖。那蓝衣女子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使劲儿地吞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对红衣女子点了点头。

红衣女子把握紧的手指放在蓝衣女子肩上,缓缓摊开了手掌,两位女子盯着那手中的东西。

但那东西太小了,周围太暗了,黑暗中男孩睁大了眼睛使劲儿地望,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蓝衣女子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却不显得很痛苦。过了一会儿,她松开自己的脖子,茫然道:“它钻进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

“这样才好呀,才方便赵琰在不知不觉中被种下蛊虫。”红衣女子提起灯,围着蓝衣女子仔细检查了一圈,欣喜道,“已经好了。”

“到了婚礼那天,我只需要像今夜一样……”

“对。”

两位女子抱着书籍,提着一盏灯,从远处走了过来。

在即将经过灌木丛的一刻——

那红衣女子笑着问:“宁净姐姐,碧血是什么味道呢?”

“很清澈的味道,完全不像血,反而有点甜。”

两人说着话走远。

灌木后,六岁男孩狐疑地低下头,舔了一点自己手指上滴滴答答的绿血,然后点了点头。

是有点甜。

五天后。

深红色的轿子在军帐行宫前停下。

天幕苍青,四面风声呼啸。

颤抖的新娘用葱白手指掀开了喜帘,在搀扶中缓缓走下轿子,盖头晃**,一身鲜红喜服在冬日的大风中飘**。

尖厉的声音宣布着吉时已到。

她绷直了身体往前走,顶着盖头的黑暗往前走,头上金钗步摇晃**着,她想起那个白衣公子在大风中的呼喊声,却早已无法回头地消失在身后。

她突然有点胆怯了。

若是到了堂上,众目睽睽之下,她真的敢刺下那一剑吗?

注视着脚下一片片灯烛金色的光点,听着耳旁的喧闹声,走过一方又一方红色的步幛,她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那就是她的丈夫了吗?那个残暴的男人,把她当作纯洁的羔羊一般掠夺而来,他亲手设下了残忍的陷阱,又抬起嘲讽的冷眼,注视着她一步步胆怯而乖巧地走近。众宾瞩目之下,他头戴冠冕坐在宴席中央,在纤细新娘走近的一刹,伸出强壮的手臂一把拉过她。

在她的惊呼声中,他抬起手,掀起了金红的盖头。

“陈宁净,是吧。”

他喊她的名字,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冰冷的手指敲着她的下巴。

“我本来以为你会有点不一样的。”

他松开了她。

某种失望的语气,他用干净的巾帕,擦了擦手指上蹭到的脂粉。

这近乎施辱的举动,让新娘的呼吸猛地一颤,她却忍着眼中的忿悁,努力地躬身行礼,向他柔声道:

“民女已如约前来,还望陛下宽恕家父,从围城之中赦免他回家。”

堂上众宾沉默,灯火摇曳。

“又是这样。”

男人盯着她笑了,他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在笑所有人,疲倦地摇着头得出了他最厌恶的结论:“总是这样,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

这句话似曾相识,三年前的雨夜,黑衣公子在他这句话之后,回应了同样嘲讽的微笑,随后破口怒骂,用最讥讽的言辞戳破了虚伪的假象。

三年后的冬夜,红衣新娘在他这句话之后,垂下眸子,掩住眼中的杀意,她保持着柔弱和乖顺的语调,请求陛下不要生气,躲在暗处的手指,却已灵活地打开袖底的小木盒,悄悄捏住了碧绿的血块。

合卺酒就在她身侧放着。

悄悄投入的血块,像绿色浮萍一样在酒杯中沉落,在**中缓缓溶化。

婚时已到,他们喝合卺酒。

金烛花火闪烁,众宾喧闹祝福,二人各执一杯,以细线把酒杯相连,缓缓饮酒,红色的光芒落满眼睫。

陈宁净发觉自己在流泪。

她一生中喝婚酒时,线的另一头连的,却并不是那个人。

酒喝尽了,白羽剑在嗡鸣着颤抖。

赵琰咽下了所有的酒液。

陈宁净抽出了腰间的花结。

他和她都还没有放下连在一起的酒杯。

而刺杀的时刻,已然到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宴席之上,王念正在执勺喝粥,接下来十年的命运,却在顷刻之间轰然注定。

宋有杏正在低头写赞诗。

沈元帅坐得离陛下最远,正在微微皱眉,侧身询问身边人边元帅怎么不来,他在执行什么任务。

一道白光闪过。

所有人抬起头时——

新妃子已经卸掉了所有温顺的伪装,一柄白色羽毛般长长的软剑,正缠在皇帝的脖子上。

那一手功夫太利落了,那一柄如蛇软剑运用得太娴熟了,那眼中的杀意和果决太恐慑人心了。堂上寂静中,王念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手中的勺子在颤,他在焦急万分中不敢高声语而只能轻声地劝:“何至于此,你要什么都可以谈,快放下软剑——”

“哐当!”

酒杯从陛下手中滑落。

陷在软剑缠身的杀机中,男人却不受控地颤抖着抬起手,他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堂上宾客屏息望着他。

那手背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点。

刚刚陈宁净放出了比米粒还小的蛊虫,顺着两只合卺酒杯的连线,钻进了赵琰手背中。

“前一阵还好好的,怎么又发高烧了。”

荒山中,矮胖的嬷嬷一边拧着冷毛巾,一边抱怨地望向最小的床铺,面色酡红的小男孩裹着被子缩成一团,满额热汗,虚弱地睁着眼。

“那天你起夜怎么去了那么久?”嬷嬷挪着身躯走了回来,将冷毛巾摊在小男孩面上,“就是那天吹冷风了吧,一回来就病倒了。”

“我……”

毛巾之下,男孩似在支吾着什么。

“怎么了?”

他怀疑那绿血是毒药,越想越后怕,此刻只觉得自己已经烧得濒临死亡了,但一想到嬷嬷的严厉,又不敢开口说出实情。内心挣扎了良久,男孩终于虚弱地小声说:

“我好像……吃了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

“那天我看见有个人死了。”男孩在恐惧中已然带着哭腔,“然后我吃了他一块血……绿色的血。”

“什么绿色的血?”嬷嬷掀开了毛巾,粗短的手指在他额上摸索着,不满地蹬他道,“你烧糊涂了吧?”

“是真的。”男孩说着说着发出恐惧的哭声,在求生的本能中努力伸出手,抓住嬷嬷的衣角,“救我,快找人救救我!”

满地花烛金光摇晃。

“你先放下剑,我们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能答应……”

寂静的军帐中,群臣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他们满头大汗地盯着手持白色软剑的女人,皇帝还在捂着额头颤抖,发出痛苦的嘶气声,脖子上的软剑随着他的嘶气声一蹦一蹦,令人心惊胆战。

陈宁净抬起头,对所有人笑了。

“你们当然要什么都能答应,因为这根本不是刺杀那么简单,你们的皇帝,已经中蛊了。”

在宾客们恐惧的目光中,女子红唇轻启,说出了那十年后令王念一直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听见的致命秘密。

若是能够回到过去。

那一刻,王念要捂住自己的耳朵,沈元帅要跑出去找边俊弼,宋有杏要及时抽身出门去看月光……这十五位宾客都不该在这里,自从这恶魔般的秘密从女子口中涌出的一刻,他们的命运就已然被宣判。他们中幸运的人,在十年后成了分派到天下的八方巡抚,而不幸的人,早已在十年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们听闻了这比玉璧还珍贵的秘密,他们成了永久的罪人。

同根蛊,同根蛊,天底下最邪门的秘术。

天下最威严最强大的君王,从此永远与一个平民的命运紧密相连,灾祸随时到来,性命随刻崩塌。这巨大的**,这伸出小指一推就能摧毁帝王的绝妙法门,被在座的十五位宾客同时知晓,没有永远的忠良或叛贼,只看**的砝码加到哪一步。

王念听着听着眼前发黑,他恐惧地望着陈宁净,她正微笑着对赵琰说道:

“……而与你中了同一对蛊虫的人,就是我。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刺客能与皇帝生命相连。我开出的条件不多,渝州城,杜路,我父亲,你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痛苦的颤抖中,赵琰努力抬眼,在杀身之祸中竟带着某种笑意望向陈宁净:

“很好,你确实不太一样。”

“不要再讲废话了。”陈宁净笑了一声,“宣布撤兵吧,趁我现在的条件还只是让你退出四川。”

“若我不愿意呢?”

“那就问你脖子上的软剑够不够快了。”

赵琰睥睨:“可若是我躲开了这把剑呢?”

陈宁净冲他张嘴,显现出舌底下压着的一颗毒药丸,被包在透明肠衣里,随时可以咬破。

“那我便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陈宁净用舌头将毒药丸转动了一下,“我的命不值钱,你可是差一点就能成就千秋大业的人,现在为了这点小事,要赌上自己的健全吗?”

额上痛苦稍缓,赵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鼓了鼓掌。

“很好的谋略。”他甚至带着某种欣赏的态度说,“如今于你于我,最好的办法就是都活着。若你死了,我就要赌一把命,非伤即残。若我死了,你的砝码就失效了,我留下的军队却并不会停下进攻渝州的脚步,毕竟我的堂上还有这么多的猛将和才俊,踏着我的尸体改旗易帜而已。”

身后宾客们的面色猛然一变。

“陛下,我们——”

“不必解释,都站在原地不要动!”赵琰怒斥道,“都站好了,没让你们说话!”堂上登时噤若寒蝉。

花烛垂泪,一条条红色幔帘在冬夜里飘翔,金光中女人盯着他:

“现在,做出你的选择吧。”

“我当然选择撤兵。”

男人毫不犹豫,盯着她的眼睛,缓缓举起了双手:“这样的计谋,我自甘认输。今夜全部定军即刻撤离渝州,五天内撤出四川全境,可以了吗?”

陈宁净微微颔首:“你是聪明人。”

“比不上想出这种奇计的人。”赵琰突然笑了,那笑容含意模糊又意味深长,“真是毫无漏洞,是你自己想出这个计谋的吗?”

“当然,我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陈宁净直视着他,“如今我一人一蛊,就是要不流血不杀人不打仗,而逼你的百万军队一夜之间退出四川。”

“好胆识,好魄力,好勇气。”赵琰笑容愈甚,“江湖中有情有义的侠女,南剑翁唯一的徒弟,独步天下的制甲铸剑师,这么不一样的女人,真是令人可惜。”

“可惜什么?”

金色的烛光中,赵琰注视着手背上的红点,轻声道:

“可惜我……看见了一座荒山。”

荒山中白雾渐浓。

“谢谢医师,这孩子终于不烧了,今晚您就在这儿住下吧。”最小的少年终于恢复了健康,在其他六个少年的簇拥中,矮胖的嬷嬷不住向连夜赶来的医师道谢。最后她让自己的女儿提起一盏油灯,一路送医师下山回家。

最小的床铺上。

面色恢复了白皙的小男孩睁开了眼睛,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金色的花烛灯光。

在赵琰反手抢夺白羽剑的一刻——

陈宁净迅速收紧软剑,却难以掩饰面上的一丝惊诧,男人脖子上的软剑吱吱呀呀地收紧,他在即将窒息的一刻,突然拈起桌上的一双木筷,伸进自己脖间的白练中,撑出半寸空隙,瞬间化解了软剑锁喉的困境。下一刻,他手指一发力,那木筷便反卷着白练,从里到外迅速地把白练解开!

新娘与皇帝对峙着。

她单手攥着白练一端,微微伏身,机警地盯着面前已然挣脱的男人,张嘴向他显示自己口中的毒药丸,以示警告。而他手持长筷,筷子上已然如梭子般缠了厚厚一团白练,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吃啊,见血封喉的毒药,你怎么不吃呢?”

她在他的目光中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颤抖着问:“你就不怕——”

“是啊,我本该怕的,这本该是个毫无漏洞的计谋。”皇帝拿着手中的长筷,继续向前卷着白练,“只可惜,不应该犯这种简单错误的,你到底把另一只蛊虫种到了谁身上?”

“你在说什么——”

“你猜不出来吗,此刻你跟我心思相连,你竟然一点都不能感受到我在想什么吗?”皇帝嘴角笑容愈甚,“再仔细感受一下?”

陈宁净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被对方话语扰乱,却还是意识到那种不对劲的根源:

她丝毫不能感受到赵琰的心思。

丝毫没有生命相连的感受。

如果不是赵琰在撒谎,那就是……她打了个冷战,那另一只同根蛊,真的在她身上吗?

对方却没有再留给她思考的时间。皇帝拿着将白练越缠越厚的长筷,像是拿着一团挑在木棍上的白棉花,在寂静金光中,已经冲她一步一步地走来。

像是重演了荆轲的皮影戏。

此刻,陈宁净已经掏出了怀中的剑,剑尖却被皇帝反手握住。

她又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刺客。

以一人之肉躯深入敌营,如今事败,已然无力逃脱众戮,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她握着软剑的一端,另一端却没能缠在赵琰脖子上,此刻收不得剑,出不得剑,只能把握住众人尚站在原地的最后一刻,孤注一掷地冲向了金光中高大的皇帝,挥出了她的拳脚。

赵琰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为什么不能听从我呢?”他在最后一刻对她说,“我本来没打算杀你。”

他从那双长筷上捋出了一团白练,抛向空中,瞬间哗啦啦解开的白练,如云雾般弹出,仿佛软甲蔽身,挡住了她的到来。

在漫天白练落下的一刻。

他手中的筷子——

已经穿透了她的脖颈。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聚成了小小的泊流。

他们注视着美丽的妃子倒在血泊中,连同那柔软的白羽剑,湿漉漉地浸满鲜血。

她在颤抖着死去。

面前,本该与她生命相连的男人却安然无恙。

她在渐渐死亡中注视着他,那目光中有太多困惑、不甘、仇恨和功败垂成的痛苦……但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她的嘴角居然浮现出一个诡异而满意的微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鸦雀无声。

赵琰皱眉,注视着死者脸上的微笑,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场刺杀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成功的。

她刺杀了的并不是他这个人——

而是他背后,这十五个宾客组成的,本来铁板一块的新集团。

在众人恐惧又怀疑的目光注视中,帝王沉重地坐下,他必须思考两个措手不及的新问题,而其中每一个问题,都将带来无穷后患。

在死亡的最后一瞬,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并不是全盘皆输的。

无论另一个中蛊的人是谁,她都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一个杀死帝王的秘法,将从此缠绕着赵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会死去,可她身后还站立着整个江湖武林的杀手,还有知晓这个秘密的小月牙。

一场复仇的接力赛——

即将开始。

这一天是始熙三年的十二月十日。

命运恶鬼的黑影,已然站在了所有人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