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收到陈宁净死讯的那一天,韦温雪站在白雾苍山中,恍然地望着晾衣绳上那身靛蓝的衣衫,还在风声中鲜艳地飘**。
他很难过。
多像三年前那个冬天,桂花下他没叫住杜路,而因此造成了白雪中的悔恨。可这一次他明明追出去了,追着轿子叫住了宁净,却为何她还是走向了同样的结局。
山庄中一片缟素,仆人们抢夺着财宝逃奔。
最后的时刻,还是到来了。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靛蓝色的衣衫上挪下来,去遵循那个约定,带小月牙和幼公主离开。
他找了很久小月牙,终于在大湖边的荒草丛中找到了她,她正抱着臂膀哭泣着缩成一团,身旁放着一堆古书,满脸泪痕,边哭边扇自己巴掌。
“怎么了?”
韦温雪问,小月牙摇头不回答,只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便拾起了那几本书,翻开折页的部分一目十行地阅读。等小月牙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神情已然变得严厉。
“同根蛊?”他转头望向小月牙,声音渐冷,“你们用了这个东西去刺杀赵琰?”
小月牙连忙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注视着她,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你们弄出岔子了,是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小月牙的情绪突然崩溃,她大哭着说,“本不该这样的,是那个和尚骗了我们,是我把宁净姐姐送上了死路……”
韦温雪蹙眉,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到底怎么回事?”
小月牙便从头跟他讲同根蛊的刺杀计划,越说越悔恨不已:“我本来想自己给宁净姐姐做同根蛊,可是那天来了一个波斯和尚,说他自愿为我们献出生命,结果……”
她说完时已经泣不成声:“韦公子,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同根蛊的计划,可那个和尚不让我说。我怎么会相信他呢?一定是那个和尚心不诚,做出的同根蛊失效了,反而误了宁净姐姐的性命……”
一想到那小木盒是自己亲手交给她的,那红色的婚轿是自己目送着离开的,小月牙就无法释怀地流泪,恨不得此刻随她死了才好。那蓝衣女子在星空下俊爽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竟已然躺在血泊中孤零零地消亡了。婚礼之夜,堂上众目睽睽刀光林立,当她掏出刺杀的软剑时,才发现同根蛊是假的,那一刻该有多绝望?
泪眼中,小月牙抬起头,却看见身旁白衣公子一言不发,低头望着膝上的古籍。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错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小月牙困惑地扭头,却看见白衣公子已拂衣而起,单手抱书,寒眸冷静:“快带我去你们销毁碧血的地方。”
“什么——”
“有人偷了碧血。”他的语速很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顺手拿起身边一把连弩防身,白衣的背影飞也似的往山下赶,“快走,我们要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红衣少女一边追在他身后跑,一边困惑地问。
他不语。
只是“唰”的一声撕下了书籍的某页,在冬风中撕得粉碎。
山里并不适合跑马。边俊弼忍着差点被颠出早饭的胃部恶心感,把刚劫持的药贩扔在原地,抢了马,便喂下苗药狂奔离去。四面青山苍苍,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高速中弄得他头晕目眩,怎么都找不着陛下吩咐的那座山。
他怀疑那座山根本就不存在。
“山峰像猴头,山石发红,山顶有一座木制的藏书阁,山腰还有一间不带瓦片的茅房。”
赵琰紧紧闭着眼睛,像是费很大劲儿才看清了什么东西,他在很努力地描述出来。每一字落下,边俊弼都更加努力地忍住自己震惊又狐疑的目光,直到赵琰闭着眼说出“……木房脚下有白蘑菇,蘑菇上面有鸡屎”的一刻,边俊弼再也忍不住了,低头抱臂道:
“陛下,微臣斗胆问您,此刻渝州战事正激烈,而您是要派末将前往重重蜀山中,去找这座山?”
赵琰仍闭眼坐着,从鼻腔中“嗯”了一声。
“陛下您……您是昨夜做了一个梦吗?”边俊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座山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赵琰似乎在沉思。
站了一会儿,站得曾经受伤的腿都在隐隐发痛,边俊弼认命地想算了,就听话去找山吧。但他又实在不甘心,眼看渝州城破在即,为何王念和沈持重都能留在这里享受最终胜利的战果,而他却被支开去找一座鸡屎山?此刻他在乎的不是那一点军功,而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想起那金光中素衣的男人,那柄沉重的马槊从空中劈落,巨大的流血声在怀中响起。
他要亲眼见着杜路落败。
踏入夔门后的每一夜,他都枕戈遥望着渝州城的黑墙,握着怀中的信纸,听着寂寂的江水声。
面前的赵琰仍不发话。
边俊弼忍着腿痛站着,他在僵持,在无声地反抗。这种鸡毛小事……他在心里嘀咕,为什么不找个小兵去做。此刻他甚至在怨恨地想,这种事为什么不落在沈持重头上,偏偏落在他头上。
他在这一刻甚至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想,权力一直选择的其实是沈持重,而不是他边俊弼。
这个猜想包含了边俊弼一直以来的隐忧:沈持重一直都是王念的人,而边俊弼是在魏元帅死后才跟随王念的。在挑选汉中主将时,军中所有人都以为王念会举荐沈持重,但没想到王念不计前嫌举荐了边俊弼。边俊弼在心里一直很感激这一点,但他也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单纯的情谊——赵琰需要平民铁血者,又不给他们过高的位置,让他们如同一群生龙活虎的鲇鱼,抢夺老军事贵族的空间。
王念,这年老无用、毫无背景的将军,却因此成了赵琰最好用的将军。
把一个易于掌控的性情温良的老人,放在一个极高的位置,去操持那些年轻激进的鲇鱼,而把他们与最高的权力隔开,赵琰的智慧总是让边俊弼每看懂一点,便叹服一点。这个出身卑微的年轻帝王,对人性的高超利用却几乎无处不在,就像边俊弼又过了几年才意识到,自己与沈持重的竞争,其实对皇帝来说也是正中下怀。但当时的他,只是沉浸在担忧和猜忌中。他在担忧地猜测,一直以来只有他被树立成了裴家的眼中钉,王念让他做汉中主将,其实是在帮沈持重挡枪罢了。而在渝州即将破城的最后时刻,他们支开了他,是要把果实赏给沈持重了吗?
边俊弼不由得又想起一件事,昨天陈宁净入宫,陛下宴请群臣宾客参加军帐中的婚席。边俊弼本在受邀之列,但那天下午好巧不巧,他收到了荆州医生的信,说灰灰的病情危重,急需几味蜀地特产的药材,但这几味药材因为战争的缘故已经断供了。边俊弼当即出门,四处寻购了一番。傍晚他提着大包小包药材回来时,却发现婚席已经开场了半个时辰。臣子迟到皇帝的宴请,这是大不敬,边俊弼一边匆匆赶往行宫,一边在苦思冥想该怎么解释。谁知他还没走到举办婚宴的军帐,却看见那些宾客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边俊弼连忙叫住他们,问是怎么回事,月光下,沈持重面色苍白地转过头,一见他,露出了凄然的惨笑:
“你走吧,婚席结束了。”
边俊弼登时后怕:“我竟然旷了整个宴请,是不是得去向陛下赔个罪?”
“不用去了。”沈持重惨笑着摇头,他望着边俊弼,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羡慕你。”
边俊弼太困惑了,他意识到在那一夜之后,古怪的气氛便在高层中蔓延,可他被排斥在这气氛之外。渝州战事依旧激烈,可大家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莫非是到即将论功册封的时候了?今天早上当他站在军事地图前进言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王念在发呆,而当他转过头望向陛下时,却看见陛下正闭着眼坐在那儿,丝毫没有在听他讲什么的样子。这种漠视,让边俊弼担忧极了。
这种担忧在此刻达到极致。早上例会结束后,当边俊弼接到皇帝的单独召见时,他本是隐隐兴奋的。但在听见皇帝派给他的任务,竟是离开渝州城,而去群山中找一座猴头山时,他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而在他最担忧、最腿痛的一刻,皇帝终于开口:
“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杜路从东梁掳走的七位皇子,就藏在这座山里,这是四年里皇子们被囚禁的地方。”
闻声,边俊弼诧异地抬头,却见皇帝面色平静,仍然闭着眼:“关于张氏皇帝,我有一些事情要问七位皇子,你武艺高强,上次又认过一回路,所以派你去把他们带过来,不要与他人透露此事。”
东梁的七位皇子?这都是哪年的皇历了。边俊弼还不死心:“何不等渝州战事结束后——”
“我现在就要见他们!”这一番谈话耗尽了陛下的耐心,他突然暴怒,睁开眼睛,指着边俊弼道:
“现在就去!把七个皇子活着带回到我面前,敢出岔子,你就仔细自己的脑袋!”
边俊弼终于领命,退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黑披风甩出气流,一路上都在心里愤愤不平:在深山老林里找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亡国皇子,这是什么苦差?找不到就要掉脑袋?这简直是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字眼写在了脸上。如今天下未定,“走狗烹”“良弓藏”“卸磨杀驴”的戏码就要先开演了吗?
他回到自己帐中,甩袖坐下,胸脯还在激烈地起伏。
过了一会儿,门外来了个内侍,尖着嗓子,进帐后隔着桌子,对他远远地来了一句:
“边元帅,陛下派咱家来问,他刚刚交代的事,你打算何时出发呀?”
听了这话,边俊弼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环首刀,黑披风一**,起身道:“不用催了,我现在就去。”
“辛苦边帅了。”在边俊弼带着浑身冷意走过去的一刹,内侍突然低了嗓音,对他轻柔道,“现在去最好不过。”
边俊弼停下脚步,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内侍:一身黄衣,皮肤柔白,鼻窄而平,润唇带笑,两只眼眸仿若含水,眼皮上各有一块小红斑,此刻抬眼望着边元帅,红斑便倏然隐现。
“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何之前没见过你?”
“回大人,我叫潐潐。”这妖物般的内侍,用莹白的手指捋着碧管拂尘,对边俊弼平静道,“陛下从不让奴仆见人,您是第一个见到我的朝臣。”
边俊弼站在那儿盯着他。
“那为何我是这第一个人呢?”
潐潐笑了,他低头望着拂尘,眼尾红斑如蝴蝶展翼,轻声道:“因为边大人是重要的。”
边俊弼自嘲地摇头:“你不用安慰我……”
“边大人有些不自信,其实,你才是陛下眼中真正的忠良。”潐潐抬眼望着他,“陛下很在乎你。”
边俊弼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为早上的事感到抱歉,谢谢你专门前来,我一直很感激陛下。”
“陛下派我来,其实是要告诉边帅一句话:早点出发,回来时还能赶上渝州破城。”
瞬间,边俊弼难以置信地望着潐潐。
那个神秘而漂亮的内侍,执着一杆碧玉拂尘,双眼明亮,微笑道:“陛下说了,他等着你。”
一股暖流在边俊弼胸中流淌,伴随而来的是深重的歉意。
在巨大的羞愧中,他握紧环首刀,回到陛下帐前,重重地叩首——
他随后出发了。
当小月牙带着韦温雪终于到达荒山时,已然是晌午,冬日天幕湛蓝,漫山阳光透明得发白。二人寻找一阵,终于在半山腰的隐蔽之地,找到了一座藏于高木巨石之后的宅院。
他们正欲敲门进去,突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瞬间,韦温雪拉着小月牙藏到了东墙后。
“怎么了——”
“嘘。”韦温雪伸指抵住小月牙的嘴唇,寒眸凝视着正门,伏下身,低声道:“赶得真巧。”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位黑色披风,头戴宽帽的青年男子,迈步来到了门前,手中环首刀冷光一闪,大门即刻被劈开。
木板轰然落地的巨响中,一位系着围裙的矮胖妇人匆匆赶来,一见到男人,她问询的话还没出口,刀光已经抵到了脖颈上:
“东梁的七位皇子在哪儿?”
在支支吾吾声中,男人拽着她的头发,往宅院里拖去。
“韦公子,我们跟上吗?”小月牙盯着门小声问,身旁没有回应,她一扭头,被韦温雪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
“你……你认识这个男人?”
“怎么不认识?”韦温雪的声音在颤,他的嘴角露出一种让小月牙觉得可怕的微笑,“这不就是边俊弼吗?”
秋雨后深夜泛白的荒草中,一把刀从哥哥头上斩了过去。
三把刀插进哥哥的身体里。
他从伤口里看见了红彤彤的心脏,哥哥的血流在他身上。
漫天苍白的阳光下,他在浑身颤抖中微笑,用力给手中的连弩上满弦:“种种旧账,今日终于得以一笔勾销。”
“我也要为宁净姐姐报仇。”小月牙拿出了手中的剧毒蛊虫,“我现在就进去,把他们都杀死。”
“不急。”韦温雪戴上了人皮面具,“我们可以把这个游戏做得再大一点。”
百里外,军帐中。
赵琰闭上眼睛,尽量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次:
所以,她种下蛊虫的那一夜,到底是怎么出错了?
对面人沉默了半晌,语句混乱地讲着些什么,赵琰听不清,逐渐焦躁起来,向对面吼道:
闭上眼,专注地想!再专注一点!
突然,脑中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
救……救我,外面人打起来了!
风声中,青年道士坐在白鹤上,拼凑着韦温雪撕掉的那页书。
他边拼边骂:
“师弟啊师弟,你是拍拍屁股走了,可给我留下的这是什么烂摊子啊。”
那被撕掉的纸页上,赫然写道:
因为同根蛊虫生长于献祭者的碧血,所以献祭者的血味对蛊虫有强烈的吸引力。
下蛊前,务必将献祭者的尸体和其他碧血悉数销毁。
以防下蛊之后,蛊虫再次受到碧血气味引诱,钻出宿主的体外,使同根蛊挪位。
十天前。
一蓝一红两位女子打开波斯和尚的血管,得到了最后两勺碧血和两只同根蛊虫。
她们为了确定吃下碧血时间,向山顶的藏书阁走去,只离开了一炷香的时间。
可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这座隐蔽地关押着东梁七位皇子的荒山中,起夜的六岁男孩提着一盏灯笼,照亮了波斯和尚的尸体和一整桶碧绿的血。
他好奇地伸手,抓了许多血块,再望着它们流走,打湿了自己的手指和衣袖。
突然,她们回来了。
男孩惊惶地躲在灌木中,目睹着她们按照书上的要求,把尸体和其他碧血全部销毁。随后,蓝衣女子吃下碧血,细小的白色蛊虫钻进她的脖颈,第一只同根蛊已经种下,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可就在她们经过灌木的一刹——
那只白色蛊虫又钻了出来!
顺着漆黑的地面,它无声地爬向满手碧血、气味更加浓郁的男孩,像一个瘾君子奔向了致命**。而就在这一刻,男孩低下头,尝了尝手指上的碧血。
是有点甜。
他完全没有感受到。
黑暗中,头顶的灌木轻轻响了一声,白色的小虫子消失了,而一只红色的小点,已经在他耳背上留下。
“在七位皇子中,到底哪一位才是中蛊者呢?”
小月牙趴在墙上,望着厨娘的尸体在院中流血,而黑衣的边俊弼执刀入宅,“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随后窗帘也放了下来。她看不见屋中情形了,只好小声道:“你说,他等会儿带出来的那个皇子,是不是就是中蛊的男孩?”
身旁,白衣公子笑了:“我猜他会把七个人都带出来。”
“他真聪明。”
“不,是赵琰真聪明。”已然换了面容的韦温雪摇头,“边俊弼根本不知道同根蛊的事。”
“什么?”
“你会让一个知道你死穴的人,去把你的死穴带回来吗?”韦温雪贴墙听着里面的动静,“我猜以赵琰的性格,他肯定做了双保险:第一,让不知道同根蛊的边俊弼,去把中了同根蛊的皇子带回来;第二,不告诉边俊弼是哪一个皇子,而是混在七个皇子里全带回来。”
“那我们该怎么知道——”
“两条路。第一,杀了边俊弼,我们把七位皇子全带回去,中蛊者定在其中。”韦温雪干脆地说道,“第二,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杀皇子,逼赵琰自己现身。”
“自己现身是什么意思?”
“赵琰和中蛊者心意相通,他即使在百里之外,也能够监视这边的情况。若是危机来临,他可以借中蛊者之口现身,与我们谈判。”韦温雪叹了口气,“你看见我戴面具,不就该明白过来了吗?”
“所以你刚刚戴面具……不是因为边俊弼?”
“我怕他干吗?”韦温雪笑了,“我怕的是中蛊那小崽子,他要是看见了我,赵琰立刻就知道我还活着了。”
小月牙摸了摸自己发胀的脑袋,抱怨道:“韦公子,你思路太快了,下次说话等等我。哦对了,我还有一个谜题——”
“唰!”
院中屋门开了!
黑衣的边俊弼执刀护送七位皇子走了出来!
韦温雪一个手势,小月牙立刻飞身出去,冲向了院中的边俊弼。
漫天粉色蛊虫如雨落下,边俊弼眉头一皱,瞬间扔出黑披风罩住最远的三位皇子,另一只手套着环首刀在空中飞旋如伞,护住身旁的四位皇子,一截截粉色断肉在他们头顶被削飞了出去,而眼含杀意的红衣女子已然降落而来。
他霎时挥刀出去。
她在空中闪身避开,踩住边俊弼的刀,一个弹跳,在长刀的嗡鸣声中再次降落,双脚夹住边俊弼的脖子,猛地锁喉向一边狠狠扭去。
在即将窒息的生死一刹中,边俊弼却思维敏捷,一边用力向前躬身,一边刀尖向后环刀飞旋。双脚还扣着他脖颈的红衣女子,不可避免地被他躬身带向了一片寒光刀锋,一片红衣瞬间削飞了出去,女子瞬间松开他,踩着他双肩向后翻身跳跃,喘息着落地,捂住自己膝盖的一片流血。
再晚一刹,她的整个小腿都会被冷刃横划而开。
他比想象中要强得多,就是因为自信于这样的武艺,才会单刀去挑战高马上执槊的杜路吗?小月牙一边嘶着气站直一边环视院中众人:杀死边俊弼没有想象中简单,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子到处是破绽。
边俊弼执刀横挡住身后众人,警惕地望着她。
下一刹,小月牙动了!
她迅疾地冲向边俊弼,红色双袖在风中飞舞,葱白的手指已然抓向脖颈,边俊弼连忙提刀去砍,谁料对方只是虚晃一枪,向后推刀,瞬间借力转身,转向了最右方的皇子,手心中一只粉色蛊虫笔直射出,冲向了皇子的眼睛。
边俊弼面色惊变,他脚下已经慢了一步,只能尽力伸长手臂,手中寒光瞬出,勉强赶上,贴着鼻尖堪堪地挡了下去。
蛊虫被斩成两截落地。
边俊弼终于赶到了最右方皇子面前,此时红衣女子已经射出了新的蛊虫,他刀光飞旋着与她砍杀,冷刃正要斩向红衣女子脖颈的一刹,突然,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
边俊弼扭头回看,一瞬间血液都涌上了额头:
院上有埋伏!有人趁着战酣,在暗中三支冷箭齐发,瞬间击中了最左边的两位皇子,顷刻间他们面色发紫地倒地,已然毒发了!
身后,红衣女子缠战边俊弼,不断发起进攻来阻拦他回头;院中,还活着的五个皇子已然吓破了胆,尖叫着四处逃窜。
暗处,白衣公子眯着眼睛,双手握连弩,瞄准了即将逃进屋门中的大皇子,他猛地扳动悬刀,“砰”一声,三支沾满青紫色毒液的铁箭蓦然冲出,带着三道迅疾的流光,全部射入了大皇子后背!
在即将踏入门槛的一刹,大皇子浑身**着,缓缓倒下。
还剩四个。
白衣公子迅速拉上弩弦,转动弩机,瞄准了大皇子身后的小男孩,这男孩看上去是最小最矮的一个,正哭喊着踏过大哥的尸体,想往门槛里去。
“砰!”
头破血流的小男孩倒在了大哥的身旁。
还剩三个。
在边俊弼终于摆脱纠缠,转身跑向门槛去救人的一刹,小月牙瞬间射出了手底的蛊虫,飞向了那个跑在最后面的男孩。粉色蛊虫正中后颈,男孩即刻脸色苍白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双脚不听使唤地互相绊倒。
那么最后两个……
韦温雪眯着一只眼睛,从弩机的望山中,盯着最后两个在院中手拉着手狂奔的男孩——他们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在门槛处的惨剧发生后当即回头,转身向院子大门跑去。边俊弼也正跑向他们,三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马上就能接应上了。
“砰!”
韦温雪扳下了悬刀。
明亮阳光下,高速冲出的三箭,甚至擦得弩机都在微微冒出白烟。
最后两位皇子在边俊弼面前倒下。
树影在摇。
冬风中,白衣公子低下头,轻轻吹散了弩机上的白烟。
真可惜,这个游戏本来可以做得更大一点。韦温雪抬头,在苍白阳光下遥望渝州的方向:他本想把中蛊那个小崽子带回去,长长久久地威胁赵琰,甚至于在十年之后一击毙命。只可惜,赵琰到最后一刻都不肯现身。
看来,赵琰宁愿承受立即残废的风险,也不肯给韦温雪一个永远的把柄。
他比韦温雪想象中更加谨慎,又更加激进。
如今七位皇子全部死亡,赵琰也在劫难逃,不过同根蛊尚未满十年,后果只是随机的伤残。韦温雪耸了耸肩,在心里祝愿赵琰从此半身不遂卧床不醒。他收了弓弩,一边从高墙上跳下,一边对院中吹了声口哨。
闻声,小月牙立刻抬手冲向边俊弼,袖底数百只粉色蛊虫猛地齐发,在对方闪避的一刹,她借着这样的烟幕弹,红衣疾走而离去。
树影不再晃了。
苍白阳光下的世界里,边俊弼站在满院血泊中,望着七位皇子的尸骸枕藉,一把环首刀被捏得咔咔有声。
突然,他低头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意。
在红衣女子即将消失的一刹——
一支翠绿的飞镖,带着凛凛冷光,瞬间从他手中飞射而出,劈开了整个寂静的冬日。
遭到暗算的一刻,小月牙瞪大了眼睛回头,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地**。
“是麻药……”
她的双腿开始发软,她的身体感到麻痹,她不由自主地跌坐在门槛处,望着黑衣宽帽的边俊弼一步步走来。
“你快跑……”湛蓝的天空下,她已无法转动脖子,不知道此刻白衣公子身在何处,只是双目失神地喃喃道,“快跑。”
边俊弼站在她面前,冷笑一声,举起了阳光下闪光的环首刀,正要狠狠插入她的胸口——
“砰!”
突然,从草木的阴凉处,三支闪着冷光的飞箭冲了出来!
边俊弼瞬间双手立于身前,银刀飞旋如扇面,齐刷刷地削开了三支铁箭的箭镞!
被斩断的箭镞在空中飞动,他倏然变换环首刀的方向,像是用木棍击飞小球一般,他行云流水地用铁刀拍向了一个又一个铁箭镞,铿锵声中,这些带着青紫色毒液的箭镞,瞬间改变了方向,冲向了韦温雪藏身的灌木丛中——
灌木后传来了中箭倒地的声音。
当边俊弼扒开灌木时,那一身白衣的射箭者,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手脚青紫了。
在小月牙颤抖的目光中,边俊弼将白衣人拖了回来,扔到小月牙的身旁。随后,他再次打开了屋门,走向了房中的大木柜——
在木柜打开的一刹,小月牙的瞳孔不可思议地瞪大:
那里面竟还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皮肤白皙,眼睛乌黑似有水光,柔软的长发温顺地披在身后,像只乖巧勾人的小猫。
边俊弼捡起黑披风,将这脆弱的小男孩仔细地包好,随后一手抱着他,一手持刀,大步流星地走过庭院。
似乎看出了小月牙眼中的惊诧与困惑,边俊弼在走出门槛的一刹,用环首刀挑开了地上那个已经中箭身亡的“小男孩”的帽子——两只羊角辫露了出来。
竟是那个厨娘的女儿。
苍白的阳光下,边俊弼遥遥地望着他们,近乎怜悯地说:“你们太低估陛下了。”
五天前。
那位美丽如妖物的黄衣内侍,微笑地望着边俊弼在皇帝帐前重重叩首。在边俊弼起身的一刹,潐潐轻声说:
“其实,你只需要带回来一个人。”
“谁?”
“张蝶城。”潐潐望着他,眼尾红斑便蓦然隐去,“今年六岁,是七位皇子中最矮小的那位,你只带他回来就好。”
边俊弼失笑。
“你本不该告诉我的。”他说,“若是此人特别重要,陛下不想向我暴露他的身份,只告诉我把七个人全带回来,岂不是更稳妥?”
潐潐垂眼笑了:“可是陛下偏要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陛下说,韩非子是错的。”
边俊弼微微晃神,阳光下,潐潐抚摸着晶莹的拂尘:“韩非子说,君王要时刻防备自己的臣子,用法术势驾驭他们,用利益来分裂他们,不以真身真心见他们,做到无声无形而无处不在,才能保证自己的威严和最高权力的安全。
“可陛下说,这世间的事情恰恰是相反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越是需要隐瞒和威慑臣子的君王,越是地位不安全的君王。他们为了欺人,却总是落得自欺的下场。
“你要想得到安全,就必须学会信任。
“而他和你君臣二人,不需要任何隐瞒。他用你信你,把最后的底牌亮明了给你,才方便你做出最安全的判断。”
此刻,冬日苍白的阳光下,边俊弼抱着劫后余生的小男孩,望着院中满地尸骸,不由得感慨万分:
赵琰早已是利用人性的天才,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洞察人性之后,依然选择相信人性。
正是他对边俊弼的这份信任,保住了张蝶城的性命。
因为陛下提早告知了张蝶城的身份,所以边俊弼在走进房门的第一刻,就找到了最小的皇子。门窗紧掩中,他命令厨娘的女儿换上男装,而让小皇子张蝶城钻进衣柜里仔细藏好。一切就绪,他把这个“假皇子”混在六个真皇子中,佯装警惕地出门了。
结果真的有埋伏者,瞬间杀死了七个孩子。
在这场紧张万分的心理博弈中,对手本来占着先机,他们对所有情况的估计都是对的,唯独没有意料到,赵琰会在此等生命危险中选择了信任边俊弼。
如今胜负已定,边俊弼抱着六岁的小男孩,持刀一步步走向了双眸颤抖的小月牙。她在恐惧中发出嘶哑的惊叫声,浑身却在药物的麻痹下没有一丝力气,像个软掉的木偶一般靠在门槛处,目睹着锋利的刀刃在冬日阳光下斩落。
胸口鲜血四溅——
她却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离开前,边俊弼从厨房中抱出点燃的茅草,扔向四处。尸体和枯树都在大火中熊熊燃烧。濒临死亡的红衣女子虚弱地睁着眼睛,望着他黑色背影在青山中远去,身周,漫天赤红火焰吞噬而来。
你,我,同根蛊,到底有什么关系?
在熊熊烈火的包围中,小月牙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她浑身都没有力气,浑身上下能动的部位只剩舌唇和眼珠。此刻她目眦尽裂,将舌尖上鲜红的血滴,奋力洒到中毒的韦温雪身上。
终于,一滴血滴在韦温雪的鼻尖上,缓缓流入他唇中。
韦温雪在大火中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快逃……”小月牙的红衣已经被鲜血濡湿了大半,她努力地抬头望着他,用尽全力说,“他刚刚往西边下山了,你往东边走,不要回头。”
韦温雪费力地抬手,想捂住她的伤口。
“逃不出去的。”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四面都是火。”
枯草爆裂的响声从空中传来,院中草灰飞扬,金红色的大火带着滚滚浓烟呼啸而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小月牙虚弱地依靠在他怀中,气声说:“我这一生,还有两件事没完成。一个是还给杜路他的生命,另一个是能在死前听到那个谜题的答案。”
“什么谜题?”
“假使这世上有一个老国王,他疯狂地寻找着一个有不死之躯的小男孩,一对同根蛊,还有我……”
四面大火中,韦温雪不等她说完,突然笑了。
他凑到她耳旁,轻声说出了答案。
小月牙惊呆了似的望着他。
下一刹,她感到后背上一阵灼痛,漫天大火已经烧了过来。韦温雪不断地扑打,可烈火依旧烧上他们的衣襟,烧上头发,皮肉被烧焦的香味混着浓烟冲向她,她被呛得满眼泪水地咳嗽,即使有麻药的作用,她依然感受到了烈火焚身的滋味。
一片白得发亮的羽毛,突然从空中飘摇坠落。
韦温雪抬头,却看见了梦境般不可思议的一幕:
冬日湛蓝的天幕下,一个年轻道士,骑着一只丰羽轻盈的白鹤,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们,突然间带着气流迅疾向下俯冲——
“我说过,当你明白这三者的关系时,我们还会再见。”
青年驾着白鹤冲向了熊熊大火,咬着牙,一手捞起衣襟燃烧的白衣公子,一手捞起血泊中濒死的红衣女子,烈火烤着他的脚掌,他双腿一夹白鹤猛地起飞。白鹤在滚滚浓烟中迅疾加速,疯狂地扑扇翅膀,尽管大片大片羽毛落进火焰中燃烧,也要拼命地带着三人从这样的修罗场中逃出生天。
寒冷月色,冰川之上。
淡蓝的冰棺中,韦温雪双手颤抖着,合上了小月牙的眼睛。
白鹤青年望着他叹气。
“生命真是脆弱得令人难过。”飞雪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她们都那么年轻美好,却无辜卷入了男人们的权力战争。或许有另一个世界,女孩们提剑潇洒,天真烂漫,在雨水与花藤下结伴而行,月光照着她们,女孩们蹚着淡金色的水洼走向远方。”
他在满身白雪中点头。
静默中,两个男人望着天地间纷落的白雪渐渐掩没了淡蓝色的冰棺。远处,群山哀寂。
一个铁桶放在棺前。
他们提着这铁桶走下了冰山,按照小月牙的嘱托,把它泼进江水中,永远流去。
当边俊弼抱着用黑披风包裹的小男孩,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夜晚赶回渝州城,把小男孩亲手交付给赵琰时,赵琰带着眼中十日未眠的疲惫血丝,终于长舒一口气。
而同根蛊的诅咒从此永远盘亘在赵琰头顶,如今张蝶城安全回来,非但不能平息他的愤恨,反而使他对江湖联盟连环暗算谋杀的怒意达到了极致。那时杜路死守渝州城近一个月而不肯降,全城军民一心,飘扬着良朝的旧旗,众志成城,誓死抵抗。在边俊弼归来的这一夜,赵琰在暴怒中下令放了那场攻城的大火。
那是炼狱火海般的一晚。
在士兵们取下石炮,而给投石机换上枯草捆和烈油的一刻,边俊弼看见了对面城墙上无数士兵的影子,他们还无知无觉,却已经像是土中的陶俑在悲哀中矗立。宽帽在眼前飞扬,他低头点燃了一根细细的草芯,听见一种迢遥而沉重的战鼓声。
大火屠城,数万亡魂。
第一团璀璨如星云的火团,开始在渝州城的夜空上降落。
数千万颗火流星散开如金红大雨,睡梦中房屋倾塌栋榱崩折,火海蔓延,身穿重甲的士兵在痛苦中绝望地哭号。城外投石机源源不断地投射,使烈油火团如雨浇落,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带着浑身大火逃窜,冬日砭骨的寒风中,幸存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河水中跳下去。
连皮毛燃烧的猫狗都被投石机扔进渝州城,在撕心的叫声中到处逃窜,烈火越烧越高。
整个城市在燃烧。
后来,有一位被赵琰斩首的史官在被烧掉的史稿上写道,纵是当年五鹿之战的北漠人,都未曾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子民。从当年用一把匕首暗杀杜路开始,赵琰屠恩主,屠幼帝,屠群臣,屠百姓,做尽天下负心背义事。从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奴仆成为鞭笞天下的铁血帝王,赵琰这一路上罪孽之深,罄竹难书。
他还写,杜路死在这场大火中。
欲定倾扶危而不得,欲讨暴除贼而不得,最终连保护一方百姓安危都不得,他自甘堕楼而死,年轻的将军从最高处一跃而下跳入金红火海,握着良灵帝留下的金印,以身殉国了。
在处死史官的那天,边俊弼望着纸稿上他写的杜路,冷笑了一声。
十年来,在一个个等待着灰灰苏醒的深夜,边俊弼也一次次烧掉了自己写的内战史,沉默地望着灰尘飞向闭合的床帏,又轻轻拂去。
“你知道吗,在赵琰下令放火烧屠渝州城时,我就站在他面前,我本来是有机会阻止他的,我在那一刻就知道他一定会后悔。”
十年前的春天,在内战结束后那个白雾弥漫的清晨,边俊弼注视着长安城墙上杜路红肉腐烂的尸体,平静地说:
“但我不想这么做。
“我想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你们厮杀,直至一方死去。”
“尽管我那时已经知道,”他嘲讽地笑了,声音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种厮杀让赵琰痛苦。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他在杀死你的最后一刻,已经后悔了。”
始熙三年,十二月二十夜。
火,在黑夜中染红照亮了整个渝州城上空的冲天大火,熊熊燃烧,妇孺逃窜,士兵的残肢在烈火中噼里啪啦地跳跃。
数个时辰后,边俊弼率兵跟随赵琰,终于踏入这座被围困近一个月而不降的城池。
随后,他们目睹了杜路跳火自尽。
这是赵琰自从在深山中刺下那一匕首后,五年来第一次再见到杜路。火光中,赵琰远远地望着曾经的恩人一步步走向高楼,他仍身穿银黑色的良朝旧甲,身形高大,孑然一身。年轻的男人在喧嚣中站上燃烧的城楼,冬风在他四面扬起,他身旁旗帜飘拂,英俊的面上坚毅而悲哀,眼睛里映着满城火光。
瞬间,地上数队射手同时拉开大弓,向楼上瞄准。
赵琰急促地喊了什么。
数千箭矢齐发,遮天蔽日地冲向了高楼,把这末路绝境逼至最后一刻。
杜路跳向了大火。
他像是一只再无留恋的大鸟,带着满身灰黑的羽翼,安静地坠落在满城大火中。
他在最后一刻都很平静,像是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个穿着良朝旧甲跳入大火的身影,已经是他留给历史最后的话。
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圣人。
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圣人。
是英雄,是战神;是盗贼,是祸寇;是正义者,是煽动者;是军事寡头,是礼乐捍卫者;是战争狂热者,是理想主义者。
世上有多少人迷恋过小杜,就有多少人憎恶过小杜。他们跟随小杜奔向飞蛾焚身的光明烈火,陪他走那孤独的路,为他卷入那狂热的高洁的道。他们也站在他的尸骨上望着新夜的帷幕徐徐降落,身后宗国倾塌乌鸦翔飞,简牍匆匆删掉他的姓名,埋葬他的道。
“我猜,赵琰在他人生的某个时候,一定深刻地崇拜过你。”内战结束后,边俊弼对着长安城墙上杜路的尸体,轻声说,“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他又想起了那一沓沓被烧掉的内战史。
在纸稿的最后。
那高耸的城楼上,那燃烧金光的火城中,年轻将军孤身立着,面对漆黑无边的夜幕,不再低头看一眼人间苦难。冷风四起如刀,他披风振飞,像只摇摇欲坠的鹤,要随时振翅远去了。
这一刻,边俊弼望着赵琰,而赵琰隔着火海望向杜路,忽然打了个冷战。
地上,一排排射手绷紧了长弓瞄准高楼。
赵琰突然回头,冲着军队焦急地吼了什么。
那句话永远不可能被写在纸上重现于世。
可那句吼声其实是:
“所有人放下弓。”
渝州城的风声太大了,火声太响了,弓箭队伍太长了,前方的弓箭手刚刚放下弓箭,一排排地向后传令,后方的人在喧嚣中什么都听不清。
那一刻,边俊弼其实听清了陛下的吼声。
但他装作没有听见。
边俊弼死死盯着火光中的杜路,就像是在西陵山上抱着浑身是血的灰灰那样望着杜路。他在听见陛下的吼声后,转身对着数千人的弓箭手团,一手挥下,万千铁箭瞬间冲出,逼向了高楼上的杜路。
那最后一箭是我射的。
那逼死杜路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做的。
我不后悔。
十年前的春天清晨,边俊弼对着血肉模糊的杜路,轻声说:
“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为什么会放下箭,正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背叛你一样,但我意识到一件事。
“尽管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他在最后一刻,真的想念代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