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日。清晨。夏口城。
“你们知道吗,昨夜西城门来了一个特别高大的马车,弟兄们问那辆车的主人,为何要把车厢建得这般高,那主人说,为了方便他从夏口买马驮回去。监门兵们大笑,都说只见过纸上郑人买履,第一次见到生活里有人用马驮马,真是个大傻子。”
“知道啊。”细长鼻子的士兵揉着困倦的眼睛说,“别想这个了,快想想那白侍卫是怎么坐着马车失踪的,我看咱们监门官那哭丧的脸,那沈持重的查案快要了他的命了。”他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以前内战的时候咱们监门官跟着边俊弼,那沈持重和边俊弼就不对付,如今边大人远在京城,而咱们监门官落到沈大人手里……”
“可我突然想明白这件事了。”一片狼藉的追查现场,胖脸士兵任身边人来人往,却走神似的愣在原地,“他确实是用马驮马,可他不是大傻子,他是一个大聪明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细长鼻子的士兵不耐烦地拉着他,“你快走吧,帮咱们监门官要紧——”
“你说,他要是驮了一整车的马,不就能一直用苗药催马了吗?”胖脸的士兵突然回头,盯着他说,“旁人苗药催马只能走三个时辰,而他这匹马死了,就从车厢里换下一匹,如此接力,不就能一直一直走下去了吗?”
细长鼻子的士兵心不在焉地推着他:“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等等!”
他突然惊呆了似的立在原地。
“你是说……”
“是的,我是说,万一……”胖脸士兵的眸子在抖,声音却小了下去,“万一这就是劫持犯逃跑用的车呢?”
细长鼻子的士兵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你可千万别让别人听了去!”他忽得额上冒汗,一把把胖脸士兵拉到墙角,避开旁边人的眼光,焦急地警告道,“现在还只是那两个郎中的事,沈持重让他们上车在先,他也有责任……可你要是让姓沈的知道了马驮马的事,那就是我们整个监门军从头到尾的失职!你知道现在这是多大的罪责吗!”
胖脸士兵也满头大汗,尽可能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我……我当然知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细长鼻子的士兵盯着面前路人走过去,才继续小声说道,“那白侍卫进城门受阻的事,你知我知咱们监门官知,姓沈的根本没看见,如今白侍卫失踪了……”他突然一拍脑门,顿悟了什么似的,“他失踪了更好啊!他失踪了,咱们拦他进门的事,就没发生过了呀。”
“可是……”
“我们现在有什么罪责?”细长鼻子的士兵挺了挺胸,“我们没罪了啊。”
“可沈大人这边……”
“搞搞清楚,现在是我们整个监门军先立功,是我们把虚弱的白侍卫接进城门,送上了沈大人派来的马车,然后呢?”细长鼻子的士兵盯着胖脸士兵,越说越信誓旦旦,“然后这马车失踪了,咱们监门官被那沈大人找来的两个郎中打晕扔下车了。你说这是谁的责任?”
“也是……”胖脸士兵迟疑道,“但要是我们把马驮马的信息告诉沈巡抚,让他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
“你疯了你!”细长鼻子士兵拍了他脑袋一下,“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在这儿犯轴?白侍卫失踪这个案子发生在夏口城里,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在沈巡抚和咱们监门军之间互相推脱。如今沈巡抚压着咱们监门军给他找白侍卫,就是要把这责任分到底,你还要傻着提醒他我们昨天还放了个马驮马进城,自己伸手去接山芋啊?”
“理虽然是这么个理,”胖脸士兵垂下了头,有些纠结地道,“可这事……怎么都觉得不该这么办啊。”
细长脸士兵叹了口气,盯着他道:“三哥,兄弟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今日为白侍卫的性命忧心,可改日,有没有人肯为你我的性命忧心呢?”
胖脸士兵怔住了。
“大人们斗法是大人们的事,可咱们只是些小人物。”细长鼻子士兵语重心长地说,“上面的丹炉颠了颠,飘下来的小火星都能烧死一堆人。”
胖脸士兵缓缓抬头:“那咱们就瞒着沈大人,先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夏口城搜查下去?”
“哪能叫瞒呢?”细长鼻子又拍了他一下,“那马驮马的事,我们看了便忘了,心里都没想到这茬,不就行了。”
胖脸士兵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一跺脚:
“我已经忘了。”
沈持重握着笔杆的手在颤。
一阵一阵冷汗正袭上他的后脑勺,使他在腹痛之中正襟危坐,努力握紧笔把白侍卫在夏口城失踪的消息写下来,要呈报给陛下。
这是艰难万分的一封信,每个字落下,他都能想象到赵琰读到时更加暴怒的神情。
他不是没想过把这件事压下去。
昨夜,在鄱阳湖失踪已久的白侍卫突然来到了夏口城,然后在刚踏进夏口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就又失踪了,连着马车一块人间蒸发了。这事听上去像个深夜梦境,还是格外短暂的那种。
更令沈持重手指摇晃的是,这起骇人听闻的失踪案,此刻还压根没几个人知道。只要沈持重这边把消息一瞒,天下谁还会知道白侍卫来过夏口城呢?
如今白侍卫已经不见了,那么他在鄱阳湖失踪,跟他在夏口城失踪,又有谁能分清呢?
只要他不说破……这事就还是宋有杏的全责……
沈持重拿着笔的手指,缓缓放了下来。
他已经这样提笔又落笔好几次了,紧张中腹部越来越痛,浑身冷汗越冒越多,他多想一把将面前的信纸撕个粉碎啊,可是此刻阻碍他这么做的最大原因,已经不是对陛下的惧怕,而是……
他脑中浮现出那横刀宽帽、剑眉星目的人影来。
纸页之上,边俊弼正在皱眉注视着他放下的毛笔。
那个人太轴了。在那明亮的目光之下,沈持重叹了口气,认命地又提起了毛笔,忍着腹痛接着往下写。他从昨夜带着监门兵一块搜查白侍卫,找到中午都没有任何消息,一行人站在大太阳底下口干舌燥滴水未进。那一刻,沈持重就在心底暗暗萌生了一种想法:就当昨夜是做梦一场,大家就此散了,不就什么都没发生了?
就算日后查出来,弄丢了白侍卫的也是监门军啊。他们监门军护送白侍卫进城,短短几里路上,就能护送丢了,他沈持重根本没见着白侍卫的人影,这又有何责任可言呢?
沈持重想到如此,便悄悄打量着路那边还在搜查的监门官,看他红脸跛脚,年纪也不小了,却还尽心尽责地跑来跑去,应该只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他越观察越放心下来:寄给陛下的信笔都握在他沈持重手里,这事还不好说吗?
等等……沈持重眯起了眼睛……这个人,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是他!
沈持重猛地站直了,他想起怎么回事了,在心里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心说冤家路窄啊冤家路窄,这不就是当年跟着边俊弼那个红脸兵吗?
人常言纸包不住火,万一他沈持重这边瞒住了,监门官那边却跟边俊弼通了气,按边俊弼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脾气,再往陛下那儿一报……沈持重认命地越写越快,心想不求富贵,但求平安。
他倒不是怕边俊弼,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中央里知晓同根蛊机密的就那么九个臣子,而王念已经被派到扬州了,此刻的长安已经没有人了。若是赵琰再想派人到夏口来调查失踪案,还能派谁呢?
如果不是内侍,那就极有可能会是……沈持重叹了口气,他是真不想在夏口城遇见边俊弼。
若是旁人来了,掂量一下沈持重的位置和情面,再看看那小小的监门官,难得糊涂地笑笑,这案子也就结了。
可边俊弼那个人,就跟他手中的银刀一样锋利分明,做事有点理想主义,总想去维护他的新世界。
沈持重也有过青年热血的时候,他曾目光坚毅地走过成堆金银,清剿了亡命店里的贵族,手起刀落,让那罪恶滔天的兽面老板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在军帐中目睹妃子下蛊那一夜,他就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实际军事前途已经终结。他永远不可能像边俊弼那样,统领十万羽林,日夜辛劳地奔波,让赵琰把整个皇城的安危放心地交给自己。他只能躺在定朝的富贵从容的春光中,诵着些“乐夫天命复奚疑”的古文,安慰自己道:算了,在豪奢园林中喝茶打牌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不比边俊弼过得好吗?
沈持重曾是一把像边俊弼一样锋利的刀,但在这十年里,他慢慢生锈了。
他的生锈,却正是他能从十五个宾客中活下来的原因。
这十年里,沈持重和王念默契地不再彼此来往,但他们在同样的遭遇中,心灵却是从未有过地贴近。
“若是王念能来夏口城就好了。”沈持重一边写一边叹息,他想以王念那种温厚稳妥的性格,绝不会难为他,可来的人若是边俊弼,而那监门官又是边俊弼的老兵……沈持重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心想:“宋有杏呀宋有杏,你不仅给我击鼓传花了一个大麻烦,还把我的救命稻草给用没了呀。”
信写完了。
他一边不情不愿地封信盖章,一边叹气,真希望士兵们能找到白羽……
“禀大人!宾阳门监门官求见!”
沈持重猛地抬头。
“他找到白羽了吗?”沈持重的声音激动了起来,一把将信扔在桌上,“快让他进来!”
“不是的,沈大人,监门官他好像有另一件事要跟您说……”
“你能想出这种办法,着实让我有些佩服。”
高大的马车内,黑眸红唇的书生望着道士李鹤打开紧锁的后车厢,在嘶鸣声中拉出四匹大马,换到车前,弹入药丸,四匹大马便拉着前后两厢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癫狂地奔去。
而黑红骷髅文面的男人皱眉握紧了车窗。
“你不舒服吗?”翁明水递过去一杯温水,轻声说,“要不聂君你下车吧,找个旅店休息,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够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
翁明水叹了口气:“那你睡一会儿吧,前面就是山路了,还要颠簸好几个时辰呢。”
车前,驾马的道士笑了一声:“本不必这么颠簸的,可惜温八的生意做得还不够大,荆州以西的店太少了。”
昨夜,他们在劫持杜路、白羽后,直接来到温八在夏口经营的酒楼里,从后院套了八匹骏马上路。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微明的天色中到达了荆州,八匹骏马在彻夜癫狂奔跑之后,永远闭上了通红的眼睛。在温八名下的另一家赌场里,他们在车下套上了八匹马,车上载着六匹马,以雷霆般的速度继续向西飞奔而去。
六个时辰后,他们解开车下八匹死马的缰绳,把尸体用力推进江水中,再将车上的六匹马分成两拨,车下四匹驮着车上两匹马,继续奔跑。
九个时辰后,车下的四匹疯马倒下时,只剩最后两匹马。他们把马赶下车后,遗弃了高大的后车厢,让这最后两匹马拉着轻装简行的马车,飞速前进。
十一个时辰后。
当最后两匹马筋疲力尽之时——
他们已经在一天一夜之间,从夏口向西,横穿了两千里地,如同合眼一梦之间,飞度万丈高台与镜湖之月。站在白雪一片荒茫的天域下,望着黑暗中无尽浅蓝色的冰川。
这场大雪,仿佛下了十年都没有停止过。
漆黑的夜幕中,他们掀开了车厢的门帘,露出里面奄奄一息的杜路。杜路已经流了一夜的血,身上还经受了十三年的断魂蛊、透支力气的回天丹、数日的奔波劳累和最后那把刺向胸口的砍刀。一切都足以摧毁他,只要这些人将他抛弃在雪地里再冻一会儿,他就会脆弱无比地死去。
“命运的恶鬼如约找上了门。”红裘男人站在弥天白雪下漆黑的矿洞前,望着濒死的杜路,带着嘲讽轻声说:
“而你,竟从来都是被欺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