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猛地吹开,暴雪击面中,白羽费力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
一片洁白荒原。
他在一天一夜愈演愈烈的毒发剧痛中,已然感到麻木,却开始怀疑,这到底是真实的世界,还是梦境的世界。
顶着白雪的皑皑高山包围着他,在夜色下无限连绵;刺骨的巨寒击打着他,让他快要冻僵的手指更加难以动弹。
他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占星台,挂满白雪。他看见了山下的千帐灯光,却没有一个人。
马车还在冰原上前行。
这些不可思议的景物从帘缝里掠过他的眼睛。
白侍卫知道,此刻已经是他毒发后的第二夜了,随着天色越来越黑,他生命的火焰越来越黯然,仿佛有无形巨人手持蒲扇,一点点扇灭那挣扎的、越来越虚弱的、豆大的光芒。
他在死前还有最后一件要做的事。
没有人可以想象,为了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一刻的白羽做出了怎样的努力。
当他终于将两颗米粒大的炮头拧紧了扔出马车时——
他觉得自己一生的力气都使光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这句话他似乎在短短一天一夜中体会到了很多遍,但这绝对是最后一遍了。他像个老得不能动的人一样,疲倦地躺在坚硬的木板上,听着车下轮子滑动的声音。
那灿烂烟花的光芒,却并没有如愿在眼前亮起。
他撑着眼皮等了很久——
等到最后一丝光线也从眼底消失了。
死寂中,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凝固地躺在那儿,脸色紫黑。长长的口水,从嘴中流了出来。
马车驶过很远后。
神秘而遥远的冰川上,狂风裹挟着荒原上满地的冰沙飞石,在漫漫长夜中呼啸旋转。
它们击中了树干。
黑夜中,猛地蹿起了粲然的光明。
烟花恍然亮起的光芒中,百里之外,铁面人缓缓回头。
“快点!他快死了!”荒芜的冰原上,有人光脚背着他,边跑边喘息着大喊,“止血药在哪里?”
陌生而漆黑的地下矿道,推车的颠簸中,一道若有若无的火光落在杜路的脸上,他的眼皮颤了一下。
那人背着他摔倒,坚硬的沙石划破脸颊,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
“穿上我的靴子,把我放在地上,然后离开。”他肋间还插着带血的长箭,口腔里带着血沫,却强硬地对身下人说道,“这是命令。”
推车在矿洞中穿行,火烛的光芒在晃动。
“你也有今日。”
有人嘲讽地望着昏迷的杜路,大笑着,飞快地推着他推向更加漆黑的深处。
一个冰凉的手掌,颤抖地落在他额上。
“我不能遵守。”
皮肤苍白的黑衣少年说。温热的血和泪水都滴在雪地中,黑衣少年紧闭着眼睛用力地说:“因为我不能承受你死去。”
一片漆黑。
有人在酷寒中脱掉了杜路的靴子,紧接着是身上的衣服,让他**着胸膛躺在冰冷的铁推车上。
有人煮了一锅沸水。
滚烫的水汽贴着杜路的皮肤,越来越近,像是十八层地狱中热油焚身的酷刑终于来到。
黑衣少年背着他,在冰天雪地中走了几个日夜。
“不要睡着。”
可他真的太困了,伤口处的流血已在寒风中结冰,他的睫毛在颤抖,却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还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他费力地点了一下头。
身下那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非常非常小声地哼着一首陌生的歌谣。
漫天大雪尘埃,卷没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他努力地听着歌声不让自己睡去。
赤脚穿草鞋的黑衣少年背着他,轻声唱着歌向前走,唱得声音嘶哑,穿越整片草原的暴风雪。
“杜路终于落在我们手中了。”
有人手持滚烫锋利的刀片,轻轻点着他的胸口,问身后人道:
“动手吗?”
荒白的世界,终于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轻轻的歌声越飘越遥远。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到处都是白色,他好像在荒芜的世界里狂奔一样,白雪溅上他的衣衫,他越来越轻快,越来越透明,在这梦一样的白色世界中渐渐远去。
“动手吧。”
昏迷的杜路**着胸膛,躺在黑暗中破旧的铁**,四周人影憧憧,咕噜噜的煮锅飘**着热气。
一把银刀立在杜路的胸前。
话音刚落,那把锋利的热刀,在血珠喷溅中划开了杜路的胸膛——
“快点!他快死了!”荒芜的冰原上,有人光脚背着他,边跑边喘息着大喊,“止血药在哪里?”
他紧闭着眼睛,被一双双苍老温热的手抱了下来。
“是小杜将军!”“是救过我们的杜将军!”太多声音在牧民的帐篷里旋转,无数手搓着他冻僵的身体,把温热的奶茶送到他的唇边。
他却一动不动。
他的脸越来越灰白。
黑衣少年颤抖地望着他,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温暖的帐篷中,红肿的双脚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半跪在床边,努力握住他冰冷的双手,用力地说:
“醒一醒。”
黑暗中,有人从伤口上提起刀,擦净了刀上暗红色的凝血。
昏迷的杜路紧闭着双眼躺在铁**,胸膛**的皮肤上,血流越来越长。
“这样的疼痛,都不足以让你睁开眼吗?”
那人嘲讽地望着他,用已经冰冷的刀背拍着他的脸颊:
“醒一醒。”
喜剧的奥秘是,它总能够在主人公的少年时代讲述完毕,只写到群玉山头相见瑶台月下重逢,定格成一个青春而纯净的美好结局。
而一旦时间继续往下走,就是迎面而来的苍老、变动、颠沛、背叛、狼狈、长恨……
和死亡。
他在十七岁差点战死在草原的暴风雪中,在他朋友真挚的怀抱中,在牧民的泪水和祈祷中,像一个石膏般悲哀而洁白的少年英雄沉睡着。
若是生命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刻,那孤独地背着朋友赤脚行走过的百里冰雪,那年轻的眸子与颤抖的泪水,那紧握的双手和嘶哑的歌声,那炽热的心灵和金色的理想……
不要再睁开眼睛了。
他想,这本该是你一生的结局。
“真的不愿再睁开眼睛了吗?”
有人在黑暗中用刀背拍着他的脸,发出不耐烦的叹息。
“可是,如果你再不醒来——”他话锋一转,带着些笑意幽幽地说——“白羽可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