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六十三章

字体:16+-

杜路在一片漆黑的矿洞中睁开了眼睛。

油灯的光在摇晃。

他**着上身,被绑在冰冷砭骨的铁**,胸口红色的血流渐渐凝固。铁床前,有三人站在黑暗中,手持银亮细刀,低头同时幽幽地打量着他。

“你们把白羽怎么样了?”杜路努力地倾身,忍住胸口的疼痛,带着满口血沫勉强地说道。

“他杀了我妹妹。”黑暗中,有人俯下身,嘲讽地望着他,渐渐露出一张文满黑红骷髅的面孔,漆黑的嘴唇一动一动,“你们都该死。”

“那赵琰……”

“他也该死。”摇晃的灯火下,黑红骷髅贴着杜路的耳朵,轻声说,“可惜,赵琰要等八天之后了。

“等子时的更漏声一过,同根蛊满十年的一瞬间,张蝶城就会像你一样,**着身体被绑在铁**,被我们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地剐下肉片,直到成为一具晶莹剔透的骨架。

“而赵琰会痛苦地死在皇宫中,浑身流血地从高高的金座上跌落,忍受千刀万剐的剧痛。而每一刀的背后,都是死在训练营里的三千冤魂,我们会把肉片割得很小很小,来告慰苍天之上,江湖联盟被血洗时我父母的受难。”黑红骷髅一边说,一边用手中银刀在杜路的脖子上滑动,洁白的牙齿在大笑中闪光,“公平吧,我们这些鬼魂的复仇不是毁灭一个人,是毁灭所有。”

杜路被绑在铁**,沉默地望着他。

“赵琰竟真的蠢到让白羽把你送到了我们面前,你知道这感受像什么吗?”银刀在血管上停下,黑红骷髅越说眼睛越亮,“像是一天之内连拆了三个大礼包。赵琰蠢到不去追皇宫的绑架犯,白羽蠢到弄丢了自己的解药,而你蠢到任他们把你送进贼窝。此刻所有的病兔子都被关进了笼里,我都不敢下重手折磨你,唯恐你太快死去,让这复仇的极乐变短了。”

杜路别过头,轻声说:“真是疯狂。”

“是你搅疯了这个世界。”荒废滴水的矿洞中,黑红骷髅眼睛鼓凸地盯着杜路,灯火的红光在他头上摇,“是你鼓舞我们的父母为你奋战,让所有人把心头热血和生命理想无私地供奉给你,然后突然间你一走了之。当我们还在为你的自杀而哭泣时,到处都开始了恐怖的搜查。后来很多天夜里,所有蜀山的孩子都不敢再哭泣。他们躲在草屋的米缸里,随时会有搜查的军队踢开门闯进来,在孩子们眼前把他们的父母拉出去击杀。大人们教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来。可在那一刻,孩子们还是一个个从米缸里跳出来,抱住血泊中的父母的尸体,浑身沾血地无助号哭,却被等待已久的士兵一把掳走,喂下慢性毒药送入训练营中,彼此厮杀。”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母亲抛弃了妹妹,拉着我的手向前跑啊跑,直到整座山被官兵彻底包围。绝境中,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我的母亲流着泪用刀划花了我的脸,把我推进了这漆黑的矿井。十年来,我生活在苔藓和石壁中,像鼹鼠一样躲在地下,没有见过一天太阳。”红光中,男人浑身颤抖地指着自己的脸,“而这样的日子,竟也是我那年仅十岁的小妹妹,用生命换来的。”

“这座荒废的矿井里,生活着太多像我这样被时代遗弃的人,黑暗是我们唯一能够活下来的地方。可是没有人应该一辈子像老鼠般活着,如果我们注定是罪人,那就在黑暗的绝望中,拼尽全力去斩断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

“我们恨你们所有人。”他对着杜路阴森森地笑了,“这就是支撑我们活下来的东西。”

灯火在漆黑矿井中岑寂地拂**。

“我这一生中,总被卷入各种复仇故事。”杜路躺在铁**,坦然而疲倦地注视着黑红骷髅手中的银刀,“你可以终结最后一个了。”

“你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这一路上,真正令我害怕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杜路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其实有点感激你,在这场漫长旅途的答案揭晓之际,我其实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在庆幸什么?”

杜路避而不语,只是望着他的银刀:“动手吧。”

黑红骷髅盯着男人灰白的面容,突然冷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么渴望死亡,倒让我觉得,用刀剑杀你是在让你如愿以偿,非常不值得。”黑红骷髅松手,银刀冰冷地落在杜路胸膛上,他突然说,“不如这样,大英雄,我给你一个更加特殊难熬的死法。”

他冲着黑暗中拍了一下手。

瞬间,一个道士打扮的青年捧着一个小木盒走上前,脸埋在黑暗中,向他们一步步走近。

他打开了木盒。

一块碧绿的凝血,在盒中颤晃。

被绑在铁**,杜路拼命地挣扎,却只能在黑红骷髅的钳制中,双眸颤抖地望着道士逼近。

红光下,道士垂下头,年轻得诡异的脸上浮现出幽幽的笑容。

他捏着这块碧血,强行掰开了杜路的嘴巴。

漆黑天幕下。

覆着白雪的长安城,乌鸦在哀寂地翱飞。

颠簸了一天一夜又一天之后,宋有杏用颤抖的双腿缓缓走下马车,紫微宫金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痴痴地望着那灯光,深吸一口气,在羽林军的押送中一步步向前走去,沉重的枷锁在雪地中拖出长长的痕迹。

这是他最后证明清白的机会。

再次在宫中暖阁外见到宋有杏的时候,即使是黄衣内侍潐潐,那柔白的脸上也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在接过老将军王念和金陵司户曹的两封密信后,目光复杂地望了宋有杏一眼,随后转身走进了暖阁。

宋有杏搓着双手,站在纸窗外瑟瑟不安地等着。

突然,屋中传来了一片惊雷般的书册砸落声,帝王高大的黑影垂在纸窗上,手中信纸被捏得簌簌有声,呼吸声沉重而压抑。

寂静了良久。

突然,那皮肤柔白的黄衣内侍潐潐垂眸从暖阁中走出,对着满眼紧张焦急的宋有杏,毫无表情地小声说:

“陛下让你进去。”

宋有杏的心脏一瞬间绷紧着跳了起来。

他用满是血丝的双眼疑惧地望着纸窗,浑身铁锁战栗着,几乎要迈不动步子哭出来了。他浑身僵硬地努力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暖阁房门的把手——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被道士钳制着嘴巴,杜路在铁**激烈地挣扎起来,手脚的铁链铿锵碰撞,却又被狠狠拉了回去。嘴唇已然触碰到了冰凉柔滑的碧血块,他死死咬住牙关,眸子颤抖地望着道士越逼越近。

黑红骷髅按住他的身体,道士紧紧捏住他的鼻子,强行把这诡异的碧血块捅进了他的喉咙。

“咕咚”,他被迫咽了下去!

被死死绑在铁**,杜路只能眼睁睁望着一只洁白的蛊虫突然出现,它爬向了自己的身体,爬向自己的胸膛,突然钻了进去,只留下皮肤上一个细小的红点。

同根蛊已经在杜路身上种下。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在杜路心底弥漫,这个牵扯了太多人的阴谋,真的是为了杀死他这么简单吗?

那种噩梦中一脚踩空的失控感,又回来了……

摇曳的红光下,那诡异的道士大笑着望向他,从袖底取出了第二个木盒,在杜路因不可思议而放大的瞳孔中,道士捏起盒底的碧血块,突然放入了自己嘴中!

道士吞下了第二块碧血。

在第二只白色蛊虫钻进道士脖子里的一刹——

杜路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咆哮。

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眩晕感涌向了他,他想呕吐,却被死死绑在铁**,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破掉的气球,被无形巨手撕扯着,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气填满,变形,放大,又漏气……他在这种无比难受的撕扯感中想要抱住自己的脑袋,抬起的手脚却被铁链狠狠地拉回**……

不要再来了。他痛苦地想,不要再拉扯我了……

他像是同时咽下了一千颗一万颗回天丹,像是一个破旧的火炉被同时填进去了上百斤燃烧的木炭,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在盛宴中用双手把食物塞满嘴巴,已经塞得肠穿肚破,却依然停不下,饕餮般地吞咽……无数的热量和能量猛地涌进他的身体,到处乱窜却找不到出口,他要被撑破了……烈火焚身的痛苦中,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爆炸了,他像瞎了眼的野兽般嘶吼着,恐怖的声音在漆黑的矿洞中不断回响。

他们从此就可以用同根蛊控制我的心智了,让我如行尸走肉一般,为他们工作,这才是真正的复仇计划。

疯狂的恐惧一点点涌上大脑的一刻,杜路努力想要保持清醒,昏沉的意识却一丝一丝地游离……吼叫声在漆黑矿洞中越来越激烈,震飞了洞口倒悬的蝙蝠……剧烈的撕扯感中,他终于大吼一声,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被震碎的铁链在他身周落地。

杜路滚落在地上,像野兽般推搡着要逃跑,却被黑红骷髅和青年道士合力按住。他们力大惊人,紧紧捂住了杜路颤抖的眼睛,擦着他满额滚烫的汗水,不断地嘱咐:“呼吸,深呼吸……”

白汽在三人身周缭绕。

等他们松开杜路时,杜路的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他像是从熔岩中走了一圈似的,喘息着,缓缓低头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胸膛上——

一切都变得光洁而平滑,那刚刚被黑红骷髅用银刀划开的血伤,竟已经愈合得无影无踪了。

“妈妈,我在拿着钥匙吗?”

“不,你在拿着锁。”

“妈妈,我在拿着锁吗?”

“不,你在拿着钥匙。”

喜剧的故事无法继续,因为人类活在从前向后的时间线里,青春受谢,白日昭只,书本一旦打开,万物都开始浩浩****地奔向死亡,正如一滴血沿着白羽剑倒计时般落下。

可是有一种故事,却并不会从前到后进行。

它自我纠缠,又自我解开,它顺着时间飞翔,却逃过了死亡的魔掌。当你把白羽剑扭转后再首尾相连时,剑上的一滴血便可以沿着一面穿过所有,回到原点,又继续前进,永不滴落。

剑也是甲,甲也是剑。

故事的进行就是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就是故事的进行。

永远在翻转,永远在联系。

而在杜路生命中的这一刻——

他手中的钥匙和他手中的锁,终于连上了。

“恭喜你,像我一样,得到永生的惩罚吧。”

漆黑的矿洞里,年轻的道士双眸闪光地望着他,终于笑出了声:“这个故事太好笑了,你真应该看看自己此刻的神情。”

杜路怔怔地望着他。

一瞬间,岁月像是海啸般倒流了回来,他恍然站在夏末南诏国湖边的小木屋旁,望着年轻的自己把耳朵贴在墙壁上,皱眉困惑地聆听着老国王和紫衣圣姑的密谋……

那一年的洱海边,老国王目睹了神秘的波斯和尚将一个男童和一个女婴扔入水中,后来女婴没死,她的哭声可以使所有人睡着。而小男孩先是死去,随后复活。大祭司在听闻这件事后,拍着大腿,对老国王密语了一番……

后来,老国王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把哭泣的女婴放在银色孔雀宫中,向天下发放藏宝图。

第二件事,向苗寨寻求同根蛊的奥秘。

多年后,他们趁着良朝收复旧地的时机,浑水摸鱼挑唆起内乱,老国王终于抓到了当年偷走女婴的苗族圣姑,对着她怒吼道:

“……不要剥夺我的梦,即使是假的,也比直面镜子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要强!我,我不能接受自己就是镜子里的那个人!”

老国王的尸体前,紫衣女人笑得浑身发颤:

“老傻瓜,如果你不寻求永生的话,你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但你对永生的寻求,让你的儿子们绝望。”

故事早已讲完了。

而多年后的杜路,才恍然听懂。

世上有一种阵法,叫作双锁,两面归一,阴阳同生。

生命本是脆弱的,死亡本是必然的。而同根蛊让两人的死亡互相影响,更加重了这种脆弱性。

但若是世上有一个人,他永远都不会死呢?

因为同根蛊能够使两人生死同时——

那么复仇者只需要找到与皇帝中同一对同根蛊的张蝶城,十年后杀了张蝶城,也就杀了赵琰。

因为同根蛊能够使两人生死同时——

那么老国王只需要找到长生不死人,将蛊虫种在彼此身上,道士的生命永远没有终点,老国王的生命也会一直延续。

等杜路终于听懂这个故事时——

他终于在那个噩梦中彻底跌落了下去,一个那么高大的男人,站在漆黑的矿洞中泪流满面,对着黑暗中憧憧的人影说:“不要躲了,你出来吧。”

黑红骷髅和道士青年对视了一眼,点亮了漆黑中一盏明灯。

他们身后,一盏又一盏明灯在漆黑矿洞中接连点亮。

最先照亮的是一个青衣书生的面孔,道士李鹤顾不得擦手上的碧血,就拉着书生的衣袖,把这黑眸红唇的书生拉到杜路面前,笑着问道:“翁公子,你数日未见杜将军,现在看看他,是不是气色好多了?”

书生翁明水也笑着点头:“是好多了。”他话锋一转,“杜将军是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我为何在扬州向官兵举报你们,又为何与叛军们站在一起,出现在漆黑的矿洞里?”

“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杜路并不看他,焦急的目光望向漆黑的深处,一盏盏油灯亮了起来,一个个年轻坚毅的面孔走到了火光中,队伍绵延不绝……这是一支复仇的军队,他们生于黑暗,却誓死要去得到光明。

“杜将军是否有问题要问这支军队,他们为何要把你掳到黑暗中,又为何要给你一条生路?”

“不,我也不是要找你们。”

灯火夹道排成两侧,都已经亮了起来,照得漆黑矿洞粲然如白昼。杜路站在尽头的铁床前,盯着另一侧尽头处的漆黑,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已经感受到了那个人就在那里。

他垂下头,有些痛苦地说:

“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地下军的首领,十年阴谋的布局者,皇宫绑架案的主谋,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