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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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盏灯火的光芒在漆黑的矿道中拂**,黑发与红裘间,一抹嘲讽的冷笑,终于浮现在那雪月般洁白的脸上。

“你竟然看得出来。”

“我一直知道是你。”杜路垂下了头,声音愈发沉重而痛苦,“我早已发现,其实你和翁明水演了一出双簧,是你把我交给了宋有杏。在皇宫绑架案后放下字条,把我还活着的秘密告诉给赵琰的人,其实也是你。”

水滴在矿道中寂静地滴落。

红衣公子寒眸望着他,似笑非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那四页纸。”

“我交代过白羽不要给你看。怎么,他还是让你看了信吗?”

“不是白羽,是我自己发现的。”杜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一瞬间我就发现怎么回事了,但我拼命地希望那不是真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只是害怕白羽照顾你不周,写了一个医嘱给他而已。”

“不……问题不在于你写信的目的,也不在于你写了什么,而是在于……”杜路的声音在抖,“四页。”

“什么?”

“那天的你,哪儿来的时间写完整整四页的信呢?”

光芒在两人之间长长地拂**。

韦温雪“噗”的一声低头笑了,单手抵住自己的鼻尖,望向杜路笑得身上发颤:“原来如此。”

那天他明明带着杜路刚从牢里面逃出来。

白侍卫是在当天下午直接截住了他们,随后迅速把杜路送上了瓜洲渡的大船。

这期间杜路一直坐在他身边。

等杜路上船时,他却给了白侍卫一份长达四页的医嘱。这变戏法似的四页纸,即使在湖水中泡得全然模糊,也让杜路在夏口城外第一眼看见时目光就颤抖了起来。

“从我们逃出扬州大牢,白侍卫拦住我们,到我被送上大船,这期间你一直坐在我眼前,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写完了四页的信?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斑斓的光芒在杜路眼中晃动。

“你早就计划好了把我交到白侍卫手中。”

成片蝙蝠猛地惊起,在洞穴的光芒中哗啦啦地飞走。

“那四页纸,是你早就准备好的。那场铜雀楼里的被捕,对你来说并不意外。那场带着我逃出扬州大牢的冒险,对你来说只是做个样子罢了。”杜路越说,眼中的痛苦愈浓,“因为你在逃走之前,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被白侍卫拦下。你计算好了时间,提前准备好了我的药材包和交给白侍卫的四页医嘱,好把我安稳地交到船上,按照你的计划来到四川。”

光芒在寂静地拂**。

“没错,就是这样。”

银光中,红裘公子颔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不仅早就计划好了,要把你这个罪人交给官府,我还设计了一出起承转合的剧情,让你为了救我而甘之如饴地上路。”

杜路垂下了头:“我本该早点发现……”

其实破绽从一开始就很多啊。

从翁明水走到楼前的第一刻,喊出那句:“翁某求见韦二少爷,有劳通报。”三楼暖阁里的温老板便呛了一口酒。帐中的杜路戏谑道:“韦二少爷?”温老板便放下药书,转身问杜路道:“你内力恢复了?楼下的声音,你为何能听见?”杜路便露出床头墙壁上的罂瓶,说这是个小地听。

这件事便平平无奇地过去。

可只要当时的杜路再机灵一点,他就会发现,十年来他都住在恒温的暖室里,小阁从不见风,寒冬时窗户糊得严严实实。

他是靠着罂瓶听见了楼下翁明水的声音。

可一旁的韦温雪,是怎么听见的?

他本不该听见楼下那声韦二少爷,也不该呛那口酒。

除非,他早就知道了翁明水来到楼下的那一刻会说什么,正如他早就知道,翁明水随后会带着官兵来到楼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锋,直到金小山把杜路暴露出去。

而这一切,何尝不是一出排好的戏呢?

话本和演戏,都是欺诈的艺术。

那公子生来是个漂亮的骗子,他亲手制造了这一出连着一出的戏,却给自己安排了最天真仁善的角色。

台词是重要的。

“我不会让他入蜀的。”那公子在铜雀楼中望着翁明水,众目睽睽之下沉声说,“没有用的,你拆了这栋楼,也找不到他;杀了我,也问不出他。”

而就在两个时辰前——

明明就是他自己,亲手放飞了信鸽通知城郊的翁明水,让翁明水来到城中宋府,向宋有杏告密了已经藏身十年的旧友杜路的下落。

心理是重要的。

在所有人逼迫杜路入蜀的时刻,那善良的公子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最后一刻从牢中带着旧友逃出生天了。

并肩坐在冬日夕阳的马车里,他对那一刻杜路心中的酸涩和愧疚心知肚明,却只是闭上眼睛装睡,耳旁听着杜路劝他回头的话,心里等待着白侍卫的疯马迎头到来。

从铜雀楼被捕,到地牢中的中毒,到舍身为友的亡命天涯,再到二次被捕后为朋友免罪的**。他望着杜路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踏上通往四川的旅途,他拼命去拉杜路的袖子,杜路却在愧疚中愈发坚定,不肯回头了。

戏剧效果是重要的。

“宋大人,翁某有几句刍荛之言,或许可以化解眼下困境。”

他用逃狱这一出戏码,弄出了一石二鸟的效果。一边给了他本人一个最重情重义的角色: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不让杜路入蜀,他宁愿冒死逃亡。从此,再没有一个人会把要求杜路入蜀的绑架案怀疑到旧友韦温雪身上。另一边,他又制造了一个紧张万分的情境,压得宋有杏惊慌失措,引出翁明水挺身相助的好时机。

杜路前脚刚逃,白侍卫后脚就闯进门的那一刻,战战兢兢的宋有杏把翁明水当成了救命稻草,他对着白侍卫,慌张地说出了翁明水教给他的每一句话。

就这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宋有杏之口,把白侍卫带上了那艘盐船。

也埋下了三天之后。

宋有杏对于皇家暗探翁明水的深信不疑和感激涕零。

韦温雪在第二次被关入地牢时毫不慌张,反而安然地沉睡,因为他知道,翁明水很快会带着“暗杀韦温雪”的圣命来到宋有杏面前,用一出绝妙的双簧戏,把他从地牢中偷天换日地捞出来。

道具是重要的。

安神香。

他在把杜路交给宋有杏之前,点燃了那炷安神香,精心设计了杜路昏睡的时间。为的是让杜路醒来那天,白侍卫正好赶到。

大盐船。

为了把杜路安全地送到同根蛊的埋藏地,又不暴露复仇基地的真正位置,韦温雪自己备了船。从扬州到荆州,再从荆州入蜀这两段水路上,他安排好了两艘船和两位船长。第一位船长是方诺,第二位船长在荆州候命,等着方诺把杜路“不经意”地交接到自己船上。此外,韦温雪还雇了四十名桨手,驯了花白两色的鸽子,建造了双层的船底和隔绝水手与杜路的舱室,安插了监视的孩童们……他想尽办法把安全性做到最高,却阴差阳错差点让杜路命丧冰湖。

路上的行李。

白羽曾感慨,宋有杏能在两天内备齐这么多行李,甚至记得在棉衣里缝银子,真是心细得可怕。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行李根本不是宋有杏备的,是韦温雪准备已久的。

宋有杏唯一自由发挥的就是那十壶酒,在渡口外临时买的。那一刻,韦温雪明知杜路不能喝酒,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宋有杏把酒夹在行李里送上了船,他赶紧找了个小厮,告诉白羽看好杜路千万别喝酒。回去后,韦温雪还一直担心酒的事,在心里把宋有杏骂了数遍。

但更加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了,宋有杏临时送上去的十壶酒,在沉湖的关键时刻救了杜路和白羽的命。韦温雪在棉衣中细心缝好的银子和缠好的金丝,竟在夏口城外差点要了杜路的性命。

时间线是重要的。

那公子在二十日的下午十五点,长安案发仅仅九个小时后,就造出了那封提前了二十七个小时的回信,以宋有杏的名义寄到了赵琰手中。信上写着一个书生来告知杜路下落,还未知真假,让赵琰一眼就发现了明显的时间破绽。

他们就是在引诱赵琰派白羽来到扬州。

时间线是环环相扣的,通过制造一封假信,韦温雪就能推算出赵琰收信的时间,推算出白羽出发的时间,从而推算出白羽到达扬州拦下马车的时间,推算出宋有杏在措手不及中听话地把人送上盐船……他放下了诱饵,以时间线做钓绳,把三千里内外的全部局势玩弄于掌中。

在这方生死攸关的赌桌上,赵琰掏出了精心安排的一切赌资:镇守天下的八方巡抚,天下第一侍卫白羽,全国纵横八方的密报系统,整个帝国千万官吏和繁密户籍体系……而红衣的老板坐在江南歌楼上,风声中一封飞信,使十年间建立的信任轰然崩塌。

赵琰差一点就杀了宋有杏。

红衣公子低头笑了:而如今,目睹这一切发生的沈持重,他还会守职地把白羽在夏口城失踪的消息告诉赵琰吗?

八方巡抚已然在怯弱中隐瞒自保,白羽将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四川,而杜路死在鄱阳湖中。在这场信息的竞赛中,赵琰的耳朵已然被蒙住,那么最后一关就是——

暖阁。

既然这场沉船已经扰乱了所有人的时间线。

红衣公子把玩着手上红蓝变色的扳指,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那么,宋有杏能从铡刀下侥幸逃回长安,很可能是一件,更好的事。

戏剧层次更是重要的。

冰冷的囚室内,王念盯着桌上白衣韦温雪的尸体,皱眉道:“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

“王将军!大事不好了,您快去宋府,小的们在那里搜到了一个满是血迹的房间!”

宋府内,王念面对着比棺材还大的一箱冰块时,暴怒中握拳的指甲几乎要刺入手心。那一瞬间所有线索都在他眼前合上了:六天前杀了韦温雪的人就是宋有杏,宋有杏利用冰块保存尸体,以混淆王念对死亡时间的认知。然后他故意弃尸于野,专门把王念引向翁明水的草庐,好让王念发现了这“刚死了两天”的尸体,从而推出了“有人在陷害宋有杏”的结论。

暴尸于野的奇怪举动,其实是为了把王念引向这样的推理思路,从而让宋有杏洗清自己的嫌疑。

第二次被欺骗的怒火,总是格外激烈和确凿。

百口莫辩的宋有杏和红着眼下令斩立决的王念,却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此刻身处的,只是这出戏剧的第一层。

而在戏剧的第二层,红衣公子杀了他自己,在郊野外放下了自己白衣的尸体。

在收到沉船消息的第一刻,韦温雪就意识到:

扬州不能待了。

纵然沉船是个意外,但这场意外却准确地把幕后黑手指向了准备盐船的人——只要宋有杏交代出翁明水联系盐船的事,便会迅速牵扯出翁明水带走韦温雪的情形,这场双簧戏会立刻暴露。

他唯一自证无辜的办法,就是“已经遇害”。

所以韦温雪必须死,才能让老板从扬州活着逃走。尸体必须暴露在野外,才能让王念迅速发现韦温雪的死亡。面容必须清晰生动尚未腐烂,才能让王念一眼就认得出来。

公子这样性格的人,他既然敢在扬州开始这一系列胆大妄为的计划,就早已准备好了自己的退路:冰棺中一具和他面貌相似的“假雪人”。他通知怜儿等人,在他带着翁明水离开扬州一天后,将尸体直接抛弃在翁明水的草庐旁。

但这样显然有一个问题:尸体的时间线会洗清宋有杏的嫌疑。

王念的那一通推理,远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进入韦温雪的预料中。韦温雪故意利用了王念这样的推想,然后为王念埋下了一个精彩的“反转”:宋府中的冰块和鞋。

就这样,他金蝉脱壳,祸水东引,在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从扬州城逃出生天了。

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无论是翁明水能从牢中捞出韦温雪,还是宋有杏肯为翁明水隐瞒,所有成功的关键都在于:宋有杏真的会相信翁明水是暗探。

可万一宋有杏没上钩呢?

万一宋有杏没被翁明水唬住,坚持把韦温雪严格看守在地牢中,杜路救不出张蝶城他就不放人。那么这一整出将杜路秘密送往四川的计划,就会从头到尾崩溃了。

所以,细节是重要的。

一块不经意从翁明水颈间跳出的羊脂玉牌。

长得和白侍卫的羊脂玉牌一模一样,价值连城,令重如山,背面花纹是禁中秘用,天下无人得知。

但是,翁明水和白羽根本没有打过照面。在白羽对着宋有杏亮出玉牌的一刻,翁明水正在几重墙外躲着,他是怎么造出这块一模一样的玉牌的?

数天后,站在漆黑的狭长矿道里,水滴声声,杜路望着光芒中的红裘公子,摇头苦笑道:“你是真舍得。”

“还是有点心疼的。”韦温雪也笑了,他从怀中取出那块莹润洁白的羊脂玉牌,用指端轻轻摩挲着,低声道,“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在他指尖轻触的地方,原本阴刻着两个字痕:

雪郎。

这是他童年时昌公主赏赐的长命牌,满殿流光,温柔岁月。这块洁白的玉牌曾被花积用信纸包裹过,被掳掠的军队闯入韦曲夺走过,被沈持重的手放进亡命店,被浑身是血的宁老师在冷月下长长的荒河道上怀揣着狂奔,被死囚牢中师生二人用同样断指流血的手做命运的交递……十三年后,它又在瓜洲渡送别杜路那个夜晚重现于世,公子亲手握起冷光闪烁的小刻刀,要在玉屑飞溅中迸发出绝望命运里珍贵的希望。

可他最后还是放下了刀。

“我到那一刻才发现,我也有做不下去的事。”在旧友的注视中,韦温雪轻轻触摸着玉牌改雕的新痕,像是在抚摸细微的伤口。

杜路不知道,在扬州城外白羽掀开车帘的一刹,韦温雪就把白羽腰上玉牌的前后图案打量得清清楚楚。在从瓜洲渡回扬州地牢的马车上,韦温雪对着自己的玉牌拿起刻刀,准备在下车的一刹把改雕好的玉牌交给翁明水。可他看着“雪郎”两个字,突然就刻不下去了。

“那是谁改雕了这块玉牌?”

“翁明水。”

“他不是没见过白羽的玉牌——”

“我在回去的马车上,把白侍卫那块玉牌的纹饰画了出来,下车时把图样塞在袖子里,在与翁明水擦身时交给了他。他连夜照着图雕刻好,第二天带着玉牌去见宋有杏,这才成功地把我救了出来。”

他没告诉过翁明水玉牌的往事。

后来,在从扬州地牢逃出来的那天,翁明水望着马车里的囚衣男子,笑着轻声说:“老板,你倒是眼不见心不烦了,我那一夜小心翼翼得简直要绷断心弦,一边雕一边想,光是落的玉屑,都够普通人家几辈子的粮食了。”

他那时也淡淡地笑了,只是黄昏中抚摸玉牌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酸涩。

“你啊。”

矿道的另一端,杜路眼神黯淡地望着韦温雪手中的玉牌,轻声叹了口气:“别瞒我了,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我的目的,就是把你安全地护送到四川,种下同根蛊获得新生,我们一起再造旧国。”韦温雪抬眼望着杜路,“这是我十年来要做的事,我没有隐瞒你的地方了。”

杜路便一步一步走近了他。

漆黑中矿道寂静,杜路的脚步声震着两侧光芒拂**。“现在,让我们来复盘一下这个故事。

“交换人质是假的,绑架案却是真的。杀我是障眼法,杀白羽和赵琰才是真的。叛贼们想在四川杀了我是假的,想用同根蛊救我才是真的。”

红衣公子望着杜路:“没错。”

“那我就不明白一件事了。”猛虎绿色的圆眼睛中,映着杜路的身影在矿道上越来越大,“杀鸡焉用牛刀呢?”

在杜路的注视中,银光中的红衣公子平静地笑了:“你什么意思?”

“温老板,我知道你的生意可是很大的。”滴水声带着杜路的脚步声,在矿道中回**,距离另一端的红衣公子越来越近,杜路边走边说:

“如果只是为了把我送到四川,你完全可以动用自己从扬州到荆州这一路的酒肆赌场,利用你马驮马的妙法,在保密的状态下把我迅速地转移,而不用告知赵琰我的存在,更不用让翁明水暴露铜雀楼的位置,惊动整个帝国对抗,把你自己也陷入危险之中。

“绑架张蝶城杀了赵琰,把我运向四川种下同根蛊,这本来就是两件事,而且你都可以躲在扬州暗中指挥。你却偏要通过一张字条,把两件事缠绕到一块,还把自己暴露出去给自己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设计了这么复杂的故事,可这个故事的目的,本来有千百种更简单的方法可以直达。

“你不会无缘无故地绕路,除非——”杜路在矿道的水洼和灯火中停下,凝望着银光中红衣的旧友,“你另有一个不敢告诉我的目的地。一个比谋杀皇帝、推翻定朝、重造旧国都更加严重的目的地。”

杜路望着韦温雪,眼神严肃:

“所以温老板,你绕路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