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睁开眼睛吗?
漆黑暴雨的小屋中,一桌二椅之间,男人注视着他。
我不能。少年恨恨地望着他。我难受得快要死了,我头疼得要命。我被困在这里怎么都出不去。
男人避开了他的眼睛。你从小就体弱多病,又不是第一天如此,振作起来,快点睁开眼!
是啊,我从小就体弱多病,这一次最开始我也没有起疑。少年望着他露出了冷笑。可是这一次我居然能连烧十二天,你也感受到那种头疼和幻觉了吧,你不觉得奇怪吗?
男人声音冰冷。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是吗?少年冷笑愈甚。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搞什么鬼。临走前,你喂我吃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强力捏住了少年的下巴。
屋外雨声愈响,在少年惊恐的目光中,男人贴近了少年的耳朵,轻语了一番,少年的瞳孔瞬间放大……
在杜路严肃的目光中,韦温雪笑了。
“没那么复杂。聂君与白羽有十年血恨,聂君在答应与我结盟时提出了一个要求:事成后我要把白羽交给他,让他完成复仇。可是白羽远在长安深宫,我思来想去,只有把白羽牵扯进绑架案中,才好引诱他出宫,然后在我们的地盘捉住他。”
“是这样吗?”
杜路越走越近,榻上金色的巨虎有些不满地起身,躬身对他低吼,皱着粉鼻露出森白的獠牙。
“于是我用你做诱饵,策划了这场绑架案中护送人质入蜀的任务,目的就是让赵琰派出白羽,一路护送你到四川,从而让聂君捉住白羽,完成复仇。”韦温雪拍着胖胖的后颈,低声笑了。
“说起来,杜路你还挺好用的,你这一路鸡飞狗跳,分散了对方大量的注意力,不仅把赵琰手下王念、白羽这些镇守长安的人全抽空了,还送了我们一个毒发不能动的白羽,我替聂君谢谢你啊。”
“不用谢。”杜路凝望着韦温雪,“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我牵扯进这桩绑架案做人质,只是为了充当鱼饵,把白羽钓到四川?”
“没错。”
“可是,如果你们只是为了捉白羽——”杜路也笑了,“那你在字条上直接写,让白羽当人质来四川换张蝶城不就行了,你当我傻吗韦二?”
寂静光芒中水珠滴落。
“今天是不太傻。”韦温雪放开了老虎,长长叹了口气,“杜路啊杜路,我都后悔给你喂同根蛊了,让你恢复力气,是让你憋着一口气来审问我的吗?”
“别转移话题。”杜路接着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看好你那老虎啊,我再往前走,它别扑上来咬我。”
“咬死你算了。”韦温雪低头对老虎说,“胖胖,吃过人肉吗?你前面那个人可好吃了。”
在杜路忍不住的笑声中,胖胖困惑地望着主人呼噜了一声。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我也不想绕这一趟路,”韦温雪抬起头,“我也不想把你活着的消息告诉赵琰,可是有人非要逼我这么做。”
“谁?”
“那个无赖道士。”韦温雪颇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地起价这种事情,他简直做得比我还在行……”
当年,渝州城破后,百万定军攻入四川,四处清算,血流漂橹。
草木皆兵的紧张气氛中,他们沿着小月牙留下的指引,终于找到了秘密深山中金屋里的小女孩。
她已经六岁了,仍是粉雕玉琢的样子,怯怯地望着两个青年到来,望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声地冲着白衣公子喊:
“是你,你又来接我了。”
“是啊,我又来接念恩了。”韦温雪蹲下身,小女孩连忙紧紧地抱住了他,用暖乎乎的脸蛋蹭着他挺直的鼻梁。“快带我回家吧,我一直很想妈妈,也很想你。”
韦温雪眸色微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家,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幼公主在他怀中点头。
道士李鹤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你不能带她走。赵琰的军队正在四处搜查幼公主,你车上带着她,根本出不了四川,你们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我知道。”韦温雪长长吁了一口气,转头望着李鹤,“你有更好的办法,是吗?”
道士狡黠地笑了:
“我的帮助,可不能总是免费的。”
“你要什么?”
“温老板,我知道你这些年在扬州弄了很多银子,对于价钱,你总是很有底气。”面对韦温雪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李鹤轻声笑了,“可我想要的,是你的胆子。”
“你要开膛破腹吗?”韦温雪低头拉开了衣襟,“据我所知,人没有胆也能活着,我可以自己取出来给你。”
“倒不用这么血腥。”李鹤不想看他那一身烙印伤疤,合上了他的衣衫,“我只是要你做一件非常胆大的事。”
“什么事?”
在幼公主焦急紧张的注视中,左侧道士青年倾身,对右侧的白衣公子轻声耳语了一番。
韦温雪的睫毛猛地一颤。
他听见的是:
“温老板,你敢不敢把你和杜路还活着的消息告诉赵琰?”
话落,韦温雪抬头望着道士,眼眸中一片冰寒:
“这件事似乎有些胆大过头了。”
道士带笑望着他:“所以,你敢吗?”
“你在威胁我。”
“正是。”李鹤整整衣衫,颇为自信地道,“你若敢做这件事,我就加入你的计划,为你提供所有帮助。”
韦温雪低头:“我的什么计划?”
“你自己心知肚明的。”
“若我不肯做这件事,”韦温雪眼眸微眯,“你准备怎么办?”
“我和温老板,好像也没什么交情。”道士猛地拍掌,房前一只巨大的白鹤突然到来,扑扇着翅膀低低地旋飞,“我何必管你们死活呢?我现在就可以坐上这只鹤,一走了之。”
“连小月牙托付给杜路的礼物,你也不管了?”
“我说过我要管吗?”
道士似笑非笑,在白鹤振翅的声音中,转身睥睨韦温雪道:“温老板,你可要快点决定啊,幼公主和杜路的性命,值不值得你答应冒这一次险呢?”
“你一直在算计我。”
“温老板,说话可要讲良心。”道士摇着折扇,慢慢向前走,“明明是我把你从火海里救出来,也是我帮你从渝州城救出了杜路,怎么我救你多次,还救出一身埋怨了?”
“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白衣公子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嗤笑一声,“像个久经准备的敲诈犯。”
“哦?”
“你先提供一些免费而无私的帮助,然后在事情最紧要的关头,你突然停工,坐地向我要挟要高价。”韦温雪声音讥诮,“做什么道士啊,你才应该去做商人。”
“过誉了。”
“只是我不明白,让我做这种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这样的不死之人来说,漫长生活可是很无聊的。”李鹤回头望着韦温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但这就像是我好不容易才读到一本精彩绝伦的话本,读到酣畅之时,恨不得自己蘸墨上场,再平添几笔有趣情节。”
“只是这样?”
“你不觉得我说的这件事很刺激吗?”
“是很刺激。”韦温雪看了他一眼,突然抱起念恩,快步走过了他,“也非常无聊。”
李鹤在他身后大笑。
韦温雪停在门口,背着光回头望着他,寒眸微眯:“还不跟上?”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李鹤收起折扇追了上来,笑得愈甚,“因为你非常胆大,也非常自信。”
“我只是确实需要有一个人保护念恩。”门外雪花飘落的洁白世界里,韦温雪轻轻地抚摸着幼公主的鬓发,但终是放下了手,“我做着那些营生,把公主带到扬州,也不太合适。”
“你放心,让念恩跟着我,会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办法。”
“你最好记住这句话。”黑发上挂着冰冷的白霜,韦温雪寒眸望着他,声音严肃,“否则我会让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死人。”
李鹤在风雪中大笑。
“讲真的,我好多年没见过你这种神情了。”
“什么?”
“不管你相不相信,温老板,我认识你,可是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漫天风声中,道士大笑着抱过小女孩,冲身后挥了挥手。
十年后再会。
十年后,若你敢把自己和杜路都活着的消息告诉给赵琰;
那么,我就如约与杜路一起吃下同根蛊。
大雪中,道士牵着小女孩,白鹤消失在远山中。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胆大妄为的赌局。”
十年后,灯光拂**的矿道中,红衣公子戴着璀璨流光的银帽,抚摸着膝下金橙卧虎,轻声道:
“那道士跟我打赌,赌我能不能在赵琰的眼皮子底下,把你送到同根蛊的埋藏地。如果我赢了,他就乖乖吃下同根蛊,赋予你永生的力量。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一块死在赵琰手中,结束这十年的逃亡。”
亲口去告诉赵琰,你和杜路都还活着,你们已经欺骗了他十年。
然后在赵琰的怒火和注视中,逃出生天。
你敢吗?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两只蝼蚁要如何与整个帝国对抗……他们要如何在告知赵琰后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有时候,为了掩饰一个可怕的真相,他必须设计一个更加复杂的谜面。
只有一片深海,才能掩盖住火山。
“你无法想象我苦思了多久,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银光在红衣公子的脸庞上拂**,他看见杜路恍然大悟的神情,轻声笑了:“不可思议吧,我最终做到了,我不仅明目张胆地告诉了赵琰你我的存在,还让赵琰不敢杀我们,甚至让他乖乖地亲自派人把你护送到了四川。”
杜路叹了口气:“我是永远跟不上你的思路。”
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得到如此离奇的计划。
那公子用一场惊天动地的绑架案,把杜路的性命和赵琰联系起来,再把自己押成了杜路上路的砝码。
如此,他在离十年期满还差二十天的一刻,用皇宫绑架案后的一张字条,完成了这场胆大包天的告知。随后,他用一块羊脂玉牌和地牢中一出双簧戏,完成了对自己的保全。
“这样一切逻辑都说得通了。”杜路微微颔首,“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个故事终于说服你了吗?”
杜路摇头:“还没有。”
“为什么?”
漆黑矿道中,杜路已经走得很近了,他低头注视着面前银光中的红衣公子,轻声说:
“因为这个故事里的你,听上去太温顺了。”
杜路盯着他清绝的面容:
“而我认识的韦二,绝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要挟。”
夜色愈浓,一个孤零零的铁面人,在千里冰雪上疾行。
高耸的占星台直插夜空,漆黑的浑仪上无数巨大的圆弧还在寂静中缓缓旋转,一根窥管从众龙簇拥中钻出,如松枝般挂满白雪。他顺着占星台,望见了山下的千帐灯光。
却没有一个人。
“狡兔三窟啊。”铁面人轻声笑了,突然在雪地里趴下身,用双手抚摸冰冷刺骨的雪屑,拂尘般小心翼翼地扫开积雪。
一条若隐若现的马车轨迹在雪下渐渐浮现。
他便跟踪着这条车轨的踪迹,在大风酷寒中独行而去,距离数十里外的隐蔽矿洞,越来越近。
地下矿洞中。
韦温雪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一个有方术的道士,我若不答应他这件事,让他扔下碧血一走了之,杜路你该怎么办?”
“所以你就答应了他的胁迫?”
“是的。”
韦温雪抬头望着杜路,湿淋淋的灯光在眼眸里闪烁,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答应了他,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去。”
橙底黑纹的虎尾,在两人之间不安地拂动。
杜路在老虎面前蹲下。
“韦二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试探性地去碰了碰胖胖比砂锅还大的虎掌,惹得后者不满地吼了一声。他收回手,有些自嘲地笑了,声音很低:“我若是再被你这番话骗了,便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人,这么多年来纵然我猜不透你,但我很熟悉你。”杜路蹲在老虎身旁说,“十九岁时的无寒公子,就会为了家族的舞弊案,诱掖奖劝地让我带兵离开长安;二十二岁他流落到信义庄时,尽管一无所有地受困,却能在半年时间内杀了所有人卷走财宝来到江南。他是一只天生的狐狸,又经过了十年的商场浮沉,这么会听从他人胁迫而去乖乖履行一个道士的奇思妙想呢?
“如果只是为了赢得那个胆大妄为的赌局,你明明可以直接制作出我们两个人的尸体,暴露于众,然后直接逃之夭夭;你也可以先绑架张蝶城,等二十天将满赵琰快死的时候,再告知他杜路和韦温雪都活着的消息,那时赵琰已经无可奈何,而你依然会赢。我了解你的智谋和手腕,我知道哪怕是十九岁的你,都能想出一百种更好的办法。
“明明是绑架张蝶城谋杀皇帝这么重要的计划,你已经等了十年,你绝不会因为一个赌,而差一点自毁长城。”杜路抬头望着公子垂下的眼睛,灯光在瞳孔中不安地拂**。
“所以,道士的要挟,绝对不是你做出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韦二,你不要让我再往更坏的地方猜下去了,韦二,你不要避开我的眼睛。
“韦二,请告诉我真相。”
我们仿佛又站在了那个蜀道上命运般的雨夜,你偏执地垂着头,沉默无言。但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头了,我要拉住你,在一场巨大的深渊陷落发生之前。
你本不该那么孤独的。
“杜路,你不要问了。”
黑暗中滴水声声,寂静了良久,红衣公子终于轻声说:
“如果我告诉你真相,那么你这一生,真的都不会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