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中,垂头站在陛下的案牍旁,宋有杏的手指在抖。
暖阁中的油灯因为芯长而变得昏暗了,微弱的灯火在一旁的小银剪上跳动,像是发出某种哀求,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剪灯。
细微的燃烧声中,宫灯长长的穗子都垂凝在空中。
陛下已经盯着那两封信看了半晌。
这期间,宋有杏害怕得声带发紧,他埋头紧闭住眼睛,这才一股脑地把这十二天的经历和盘托出。这是他第三次讲这个故事,纵然在细节上不自觉地赘述,却一丁点也不敢隐瞒,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自己的眼睛全部敞亮了托在银盘里交给赵琰去看,生怕对方看不清。
但等他终于讲完时,怯怯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案牍旁苍白高大的帝王保持着他进门时的姿态,仍望着那两封信出神。
宋有杏大气不敢出地等待着。
他不敢抬头,脖子已经勾得酸疼,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地毯和案牍上的纸页。无聊的寂静中,他的目光开始顺着文字不自觉地阅读:臣等未见可汗布哈斯赫,而北漠设宴于雁门外……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陛下的军报,连忙收了目光,眼球便只能在地毯和自己的靴子这一片狭小的空间来回游**。
灯光被压得越来越暗。
当帝王终于开口说话时,那一句低低的声音像雷霆般击破了寂静,震得灯光流苏发颤,震得宋有杏的脑袋像锣一样“嗡”的一声响,所有血液都压上了脖颈,压得他眼前一片发黑。
“来人,把他押走。”
震惊中,宋有杏竭力抬起酸疼的脖子,映入眼帘的却是男人一张颇不耐烦的脸。陛下仍握着那两封信,坐在案牍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摇头道:“王念真是老糊涂了,我让他在扬州斩立决,怎么还专程把罪臣送到我眼前?”
“陛下——”宋有杏望着纸窗外攒动的人影,急得声音发尖,“请等一等,微臣还有刘田好的下落没有告知您,让我将功赎罪一次——”
“不必了。”
赵琰并没有抬头。
在侍卫们推门的吱呀声中,宋有杏紧张地望着这威严沉默如崔巍高山般的帝王,四周灯光越来越暗,逮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一片黑暗中绝望地昂起头,抓住最后的时机,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用最快的速度说道:
“十六年前那场筵席后,翁朱把刘明玉刘田好姐弟卖入了乐坊,梅寻回家后良心不安,托人悄悄地把他们赎了出来。刘氏姐弟就这样来到了金陵梅家,可是后来梅家发生了一场大变故——”
宋有杏故意停顿一下,试图像吸引王念那样,吸引陛下的好奇心,用这珍贵的消息再救自己一次命。陛下就不想知道刘田好的下落吗?这是张蝶城绑架案中最确凿的嫌疑人之一啊!
可他绝望地看见,陛下只是置若罔闻地抬起手,将两封信纸扔进油灯中,然后埋头继续批阅军报。
侍卫们终于冲了上来,在宋有杏被拉开时的惊惶尖叫声中,赵琰低头批改军报,摇着头,自语般轻声道:
“那不重要。”
雪还在下。
一只绛红色的鸽子,突然带着浑身湿漉漉的羽毛,在长长的矿道内滑翔飞入,却被铁门阻拦。
“老板,有新信传来了。”
矿道的入口处,翁明水取下铁门的锁链,让红鸽扑扇着翅羽,一溜烟飞了进去,从黑暗中飞向金光。
杜路和韦温雪同时回头,望着那鸽子。
“你们聊完了吗?”翁明水跟在鸽子后面,一步步走了进来,“老板,你快看看这封信上写什么,张蝶城的病情最近怎么样了?”
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可是这句话一落下,杜路瞬间绷直了脊背望向翁明水,声音在发抖:“你说什么?”
红鸽还在空中飞。
翁明水还没反应过来,杜路身后,老板突然以袖掩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映光你先出去。”
翁明水便点了点头,准备听老板的话转身离开,可杜路叫住了他:“不要走,你现在就把鸽子上的字条拆下来,拿给我看。”
“这……”他为难地站在路中央,望了望杜将军又望了望韦温雪,求助似的问道,“老板?”
“映光你走,不用理他。”韦温雪不看杜路,“这是咱们的事,你把鸽子也带走,别让杜路搅和进来。”
“好。”
翁明水便对着天空吹一声哨,还在往韦温雪身旁飞去的红鸽,在半空中乖乖地掉头,向矿洞外飞去。
杜路却已经顾不得这一只鸽了,他猛地站起身,望着韦温雪胸膛起伏:
“所以说,张蝶城他现在……根本就不在四川?”
红鸽猛地惊飞了成片黑压压的蝙蝠。
韦温雪静坐在那儿并不抬头:“不关你的事。”
“张蝶城到底在哪儿?”杜路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他在猛虎面前来回踱步,“你骗过了所有人是吗?整个帝国根本就不知道它在面对什么,这颗炸弹比他们所有人以为的都更深更恐怖,是吗?”
“我跟你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但是真话并不能保证这是全部的故事。韦二,你告诉过我的,”杜路望着他,光在眸子中痛苦地闪动,“真和实,本来就是两件事。”
“你也终于体会到这种痛苦了?”
“是啊,我也终于体会到了。”他听见身后红鸽簌簌的逃离声,垂下头,望见了金虎懵懂的眼睛,“词不达意,物不可穷。纵然文字伟大,但是文字永远有边界,有所不能及。在这个浩瀚斑斓的世界里,它在扩大我们的生命,也在缩小我们的生命。我们纵然身处广袤无垠的时空,可一旦有所想有所思,便难以逃脱文字和言语。我们是在言语的笼子里看世界,一旦懂得言语,便终身无法再逃离出去。
“所谓真实,便是言语笼子里框住的东西。
“我现在就在你的笼子里,韦二,你用一个真话构成的故事困住了我。”他望着那碧绿浑圆的眼睛,突然轻声笑了,“真好奇如果我们不懂文字也不会说话,我们该怎么思考。或许,我不应该再思考了,我应该像只老虎一样做事。”
在韦温雪瞬间瞪大的眼眸中,杜路冲了出去。
积水在他身后四溅。
这或许是他在病榻十年后,第一次拼尽全力地奔跑,像个少年,像个捕食的猎手,又像在追回什么错误已久的东西。韦温雪盯着那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熟悉,银光中的水花在杜路身后甩开,淅淅沥沥的,通向漆黑矿道的尽头。
金色的猛虎兴奋地追了出去。
他绝不该在一只老虎面前奔跑,任何人都不该。韦温雪叹了口气,按下软榻旁的机关,一道铁栅门在胖胖洁白的虎牙逼上杜路后背的最后一刻,从空中险险地降落。被困在另一头,胖胖不甘心地扒着铁门,艳羡地望着前方的男人在矿洞中一跃而起,脚下金色的水珠在半空中溅开,杜路抓住了那只鸽,以少年般矫健的身手,迅速拆开了那张字条。
他的目光却在看见落款的一瞬间就溃散了。
那封寄给韦温雪的信,在最后一行落款上写着——
布哈斯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