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路,活在我的笼子里,难道不好吗?
那样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隔着一道铁门,两人在积水金光中无声地对视。
他终于从那场噩梦里彻彻底底地掉落了下去,他捏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纸,站在积水与金光中,平生未展的眉眼痛苦地望向他的旧友。在那红衣公子带着嘲讽的神情开口之前,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抢先问道:“韦二,你给我一个解释,我相信你有苦衷——”
“没有解释。”
他看见那人平静而陌生的神情,那声音在长长的矿道里带着风穿行而来,像一支箭一样穿透了他:“我们本来就是盟友。”
满地积水中无数光点在晃。
“我从十年前就资助了一支北漠流军。
“杜路,在内战最艰难的时候,你曾经收到过一笔银子。但你不知道的是,你并不是唯一收到这笔银子的人。我暗中扶持了许多势力,只要他们有害于赵琰,我便资助他们;只要他们有军队,我便与他们做生意。
“我的盟友比你想象的多得多。”红衣的韦温雪坐在银光中,隔着漆黑铁门与满地水光,平静地望着杜路的脸,“我为了杀死赵琰而做的准备,早在十三年前那个雨夜就开始了。”
杜路怔怔地望着韦温雪。
“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多方下注。”银光在他洁白的双手间拂**,他说,“纵然内战中我押输了,但是十年后我再次赌赢了。当年那个流亡军队的年轻首领,就是当今重统了北漠七部的新一代天可汗:布哈斯赫。”
杜路沉重地摇头:“他是一个异族人,你不应该和他搅在一起。”
“可是杜路,我与他的交情可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这十年来扶持布哈斯赫一步步在草原上起于微时的人,就是你面前的我。”韦温雪望着猛虎一步步走回来,“可以说,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布哈斯赫,他就是我亲手培养的、注定要向赵琰咬去的恐怖巨兽。”
“可谁能保证这只巨兽不会咬伤你呢?”
“他会的,杜路。”韦温雪平静地说,“他的力量迟早会超出我的控制,从我当年在铜雀楼的暖雾中源源不断地把铁器火药运向北漠的那一刻,这种失控就注定会发生,一个制造者永远无法终止将要爆炸的炸弹。”
巨虎离软榻上的主人越来越近。
“你现在停下还来得及,在酿成更大的悔恨之前,你还来得及——”
“可若是我不想停下呢?”巨虎已经走到了眼前,“可若是我就想要这场爆炸发生呢?杜路,若是我告诉你自从在大雪中逃离长安的那一夜,我这十三年来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在等待爆炸响起的那一天呢?”
“可你把这炸弹造得太大了,韦二,你绝不该把张蝶城送给布哈斯赫,如果你只是为了杀死赵琰,你绝不该把整个国家和百姓都拖入这样的战争火海中——”
“可是谁告诉你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死赵琰呢!”
在杜路震诧的目光中,韦温雪猛地拍榻而起,胸膛起伏:“纵然我穷途受困经历折辱,可我一生的目的地,绝不是为了完成什么可笑的复仇故事,你明白吗杜路?你什么都不明白,就像真把我当成那个歌楼上落魄不甘心的老板一样,你把我看窄了!”
满地积水在二人之间涌动。
“可是韦二,纵然你有青云之上的抱负,可你怎么能把国家的利益出卖给北漠人?”杜路焦急地望着旧友的眼睛,“我们都是经历过良朝的人,你知道北漠人进入雁门关意味着什么。自从五鹿之战后,我们花了整整一百年才把北漠人彻底赶了出去,我的爷爷我的战友都死在这场漫长的事业中。而你现在,却要出卖一切,而把蛮夷再次引入中原作乱?”
“蛮夷?”红裘男人笑了一声,“赵琰窃钩者,毁绝王室,失礼背义,纵居中国之地,亦不过为新夷狄!”
“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进于夷狄则夷狄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韦温雪抬头望着杜路,“孔子作春秋,一字寓褒贬。顿、胡、沈、蔡、陈、许虽为中原之国,因其不守礼,王室乱,莫肯救,君臣上下败坏,而被公羊高传为‘中国亦新夷狄也’。而楚国虽为蛮夷,却因为战胜晋国而释放俘虏的仁义之举,楚庄王亦能被孔子尊称为‘楚子’。如今赵琰犯下的滔天罪孽,无异于夷狄之行,而大良宗室血脉仍存,我等自当尊王攘夷!”
“韦二,不要再跟我辩经史了,你绝对不能做这种事!你摸摸自己的心!”
“杜路啊,你把我看窄了。”红衣公子仰天叹道,“我不是在卖国,我是在再造圣国!”
“那你也不能和布哈斯赫合作。”
“子路问过孔子同样的问题。”韦温雪望着旧友焦急的眼睛,平静地说,“那时晋国有一个人叫佛肸,他占据中牟城反叛,召唤孔子前去。孔子想要去,子路质问孔子说:‘曾经我听老师你说: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如今佛肸反叛,你为什么要去他那里?’孔子说:‘因为真正坚硬的东西,怎么磨也不会坏的;真正洁白的东西,怎么染也不会黑的。而我不想做一个苦涩的葫芦,一辈子只挂在那儿却没有任何用途。’改变时代的机会稍纵即逝,孔圣尚且为之奔走,我们又怎么能自甘荒废呢?”
“韦二!纵然你真的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可你又怎么可能依靠蛮族人去造出真正的圣国?”
“真巧,子路也问过孔子这个问题。还有一个鲁国人叫公山弗扰,他占据费邑反叛,召唤孔子,孔子也要去,子路又不高兴了。可孔子说,不管他是谁,只要他用我,我就能在那里复兴周礼,我会再造一个东方的西周!”韦温雪盯着杜路,“纵然布哈斯赫是个北漠人,可他从十年前就是我的学生,他崇拜孔子,推崇礼乐,他愿意以我为师,再造一个新的大良!”
“韦二,我并不阻止你血债血偿,赵琰对你做的事,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劝你原谅。但我要恳请你想一想,你的仇恨到底要到何处为止?”杜路站在栅栏铁门前,焦急地望着另一端的韦二,“你不能炸毁整个国家,你更不能把张蝶城交给北漠人,这场爆炸会炸到所有人,而你的仇人只是赵琰……”
“是啊,赵琰是造成我一生不幸的元凶,可他还有许多帮凶:杀了我哥哥和小月牙的边俊弼,杀了宁老师的沈持重,切掉我手指的狱卒们,背叛了大良的裴家,吹哨举报我们的红脸兵,每一个在兵变中举起刀剑的人……他们杀死了我父母、哥哥、淑德、柳公子、绿果儿、陈宁净、小凝霜……这不是一个个名字,这是从我的生命里真切地消逝的每一个人。他们每死去一个,都有一部分的韦温雪也死去了。
“而现在,所有做过恶行的人,正在这个春光中崭新的朝代里接受奖赏。他们手握权力,尽情施展他们的抱负,构成这个国家一层又一层的基石。而我呢?我失去了我的名姓,失去了我的未来,被困死在扬州十三年,还要哑巴似的在蹉跎中渐渐死去。
“我只有把现在的权力结构全部炸碎,炸得粉碎,我才能从困死我的扬州里逃出来,回到长安,回到金殿上,回到首列群臣的时代,回到我记忆中光辉的岁月,回到生命原有的轨迹。
“我本不该是个无名之辈,我本不该是那个男老鸨温八的,我本不该寂寂无名地在酒色里死去!
“仇恨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杜路,我还有太多事要做。纵然没有同根蛊,我也会找到一千种一万种别的方法杀死赵琰;纵然没有你,我也会跟布哈斯赫合作来推翻这个王朝。
“杜路,不要把你想得太重要,我的人生其实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要做完我该做的事。”红衣公子在光芒拂**中抬头:
“这是我的必行之路。”
万千水滴从矿顶砸向地面,流光四溅。
站在铁栅栏前,杜路痛苦凝望着旧友:“是啊,我不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你拥有布哈斯赫那样强大的盟友,你手握富可敌国的财富,你能调动黑暗中如此庞然的军队。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我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有什么力量能帮你重造旧国?我只是一个累赘而已。”
“杜路……”
“可你却偏要救我。”积水的光在他浓黑色的眼眸里流动,“可你却费这么大的力气,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把我牵扯进绑架案中。韦二,关于这其中的答案,我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
“不要再想了杜路!”韦温雪意识到了什么,昂头对杜路低吼道,“我救你就是救你,你不要再瞎想了——”
“我猜,你救我的根本目的,是打算把我也作为礼物送给北漠人,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