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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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水越来越高,胖胖低头,不满地甩着自己湿掉的前爪。

寂静中,红衣公子坐在软榻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杜路站在铁门旁垂眸。

“我是懂一点北漠语的,很多北漠人的名字都有寓意。比如我十六年前杀死的上一任天可汗,他叫帖木日布赫,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如铁之硬。”

“那么韦二,你知道布哈斯赫的意思是什么吗?”杜路盯着手中薄薄的信纸,低声解道。

“布哈斯赫的意思是:如玉之钢。”

阴影中,韦温雪一动不动。

“这位布哈斯赫,和当年草原上被我杀死的那位天可汗帖木日布赫,要么是父子,要么是兄弟。”杜路抬头望向对面,“我不相信,这个被我杀死过亲人的布哈斯赫,在明知我还活着的情况下,还能无动于衷。况且,他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的盟友。”

阴影中,韦温雪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

“杜路啊,我们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

“所以你承认了?”

“我在铜雀楼养你十年。”满地流光在他眸子里摇晃,他嘲讽地笑了,“可我终究把你卖给了别人。”

“原来复仇也可以做一门生意。”杜路说,“我相信,他向你开出的购买我的价格,非常昂贵。”

“你想象不到的昂贵。”韦温雪笑了,“这个价格,昂贵得连赵琰都会为之咋舌。如今这天下,只有布哈斯赫付得起。”

“是啊,只有他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杜路的眼眸变得冰冷,“他是你绝望命运里翻身的希望。”

韦温雪微笑着望向杜路,声音同样冰冷:“我也是他的希望。”

冷水在脚下**着,终于彻底打湿了它全部的爪子,胖胖烦躁地站起身,低头冲着满地流光低吼。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交给他?”

“按照原先的计划,”韦温雪说,“在冬月二十日绑架案开始的那天,我便把张蝶城作为定金,送到北漠交到布哈斯赫手里。而把你作为尾款,从扬州运到四川,押在我自己的手里。”

杜路渐渐明白过来:“而等到十二月十日,也就是八天后,赵琰身上的同根蛊一旦满十年,布哈斯赫就会动手杀了张蝶城,带领北漠人挥师南下,而你的四川兵向北攻打。如此,你与布哈斯赫勠力合谋,趁着皇帝驾崩的乱局,直捣关中?”

“是的。”那雪月般容貌的仙人,在银光中颔首,“等定朝灰飞烟灭,赵琰的整个文臣武将集团被炸得粉碎,废墟上才能建立起新家园。我会辅佐幼公主和布哈斯赫,在中原和草原上分别建立起两个昌明国家,共用礼乐,互通贸易,永修万世之和平安乐。”

杜路摇头:“这听上去简直像个童话。”

“你恰恰错了,像你那样依靠武力,才永远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和平,世仇的血债会越滚越大。”满庭滴水中,红衣的韦温雪坐在远方,平静地摇头,“只有文化、利益、制衡和贸易,才能建立起长久的和平。杜路啊,你不明白,我在践行一个儒者最本质最高贵的理想,以夏变夷,天下大同。苏秦身挂六国相印,而我,亦将为两国之开国宗师!”

“可你怎么能确定,那群蛮族人会乖乖退出中原,而让你建立起两个国家呢?”杜路焦急地盯着他,“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了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的吞并野心——”

“所以我说,我要把尾款押在自己手中。”韦温雪轻声笑了,“杜路,这就是你的作用了。”

“我?”

“还记得和氏璧的故事吗?”

“秦昭王以十五城池换楚国和氏璧,而你,要拿我来交换两国的边境线?”

“杜路,你可比你想象得还值钱。”韦温雪轻声笑了,“这还只是布哈斯赫开出的价格之一。”

“所以你的计划是,像申侯联合犬戎人来杀死周幽王一样,你先利用北漠人进入中原来帮你推翻定朝。而等事成之后,你再用我为砝码,使他们履行诺言退出边境?”杜路的目光愈发清晰,“到时候,你再如约把最后的尾款,也就是我,交付给布哈斯赫?”

“是的。”眼见杜路已经复盘了一切,银光中,那披着红衣的雪月般容貌的人低下头,承认道:

“其实原来的计划是,我会一直在扬州做一个局外人,而这二十天里你看到的故事,本该是这样的:

“你和白羽乘船,一路从扬州来到四川,历经辛苦终于找到了地下矿道,真相在你面前揭开:原来这群叛贼是当年赵琰血洗武林留下的余孽,他们在首领黑红骷髅的领导下誓死复仇,为了折磨你而给你喂下同根蛊。

“二十天一满,他们就杀死了张蝶城,赵琰随之死去,朝廷局势大乱,这群四川叛军向北进攻。而意外发生了,北漠人竟趁机北下攻打关中,彻底摧毁定朝,两军对峙。

“蛮族人占据中原,而布哈斯赫公开宣称,你是唯一能让他退兵的人。到时候,你会为了天下苍生,再次甘之如饴地前往北漠。”

杜路,这本该是个好故事,不是吗?

你的好友不曾与北漠人暗中勾结,白羽的死亡不曾与你有关,你也不用面临这样友情与道义的痛苦抉择。你只需要像个英雄一样坚定地上路,流着你血管里奔涌的青春的血,再次力挽天下的狂澜。

正如千年后皮影闪动的戏台上,你忠肝义胆,我白玉无瑕。

“温老板,既然要卖了,就卖得果断点,你如此不舍,让我都有些担忧了。”

夏夜,华亭中六扇花影重叠的屏风后,一个**上身的英俊男人的影子,从椅子上起身,俯视着另一侧长发飘动的男人清俊的侧影,湖光在二人身后流动。

“你在担忧什么?”

“老师,虽然对着你这样一张脸,任何人被你骗了都会甘之如饴,”那**上身的英俊男人轻声笑了,“可我毕竟价格出得太高了,我不能接受一个赝品。”

韦温雪看了他一眼:“赝品?”

“所有人都说,杜路当年跳火死在渝州城了,目击者有数万人。”那年轻男人的声音充满野性,如同一只矫健的猎兽,低头灼灼地逼近韦温雪,“可是只有你一个人说杜路还活着,谁能证明你的话呢?”

“我刚刚不是带你见过睡着的杜路了吗?”

“事实上,”那男人对着韦温雪笑了,“我撒谎了,我说我见过杜路,可我其实并不知道杜路长什么样子。”

“你——”

“跟你学的啊老师,你说做人要狡猾的。”屏风上,那男人盯着韦温雪的眼睛,笑得愈甚,“我若不说我见过杜路,你刚刚随便找个人给我看,我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那清俊的男人在风中摇头:“我对你做买卖,从来是足斤足两的。”

“可是总得有人验验货吧。”那异族男人像一匹年轻自信的狼王,突然抓起韦温雪的手,在红蓝扳指的闪烁变色中,将一枚小小的木模放进他的掌心,合拢了他的五指,低头道,“我对你向来慷慨,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无论是铜矿还是盐茶专营权。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为赵琰铸的假币,可不能流到我自己手里。”

“自然。”

“当年杜路在草原上追斩了帖木日布赫,我的确看见了这一幕,但是杜路那时打仗带着金面具,我并没有看见他的容貌。”英俊男人顿了顿,说,“可刚刚病榻上那个男人,看上去如此虚弱,怎么都不像我记忆中的意气风发。”

“他就是杜路,你要怎么验证?我可以给你找到一些老朋友——”

“可我不能让你左手交货右手验货啊,温老板。”屏风的影子上,异族男人仍握着温老板的手,俯下身说,“关于杜路的身份,必须找个你的对家来帮我验货,因为我没法相信你的朋友们。”

“哪个对家?”

“赵琰。”

“你在说什么梦话?”那清俊男人抬头,寒眸凝望着他,“你让我去找赵琰,给你验证这个杜路是不是真的?”

“你不敢了吗?”年轻的异族男人同样对视着他,“若是这个杜路没问题,你为何不敢让赵琰派人验证呢?”

“小崽子你长大了是吗?”韦温雪望着他,气极反笑,“我当年就应该让你渴死在草原上,怎么会救了你这个小白眼狼——”

“若是当年我死在了草原上,如今谁还能送你汗血宝马,送你铜矿钱模,谁还为你出兵出力地推翻定朝呢?”那狼王般的年轻男人歪头看着他,“不是最喜欢我了吗,我的义父?”

满湖流光闪闪地凝固。

“不要这么叫我,”那清俊男人微微皱眉,甩了甩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也不要像个争宠的小孩。”

“可你就是我的义父,不要忘了,从你在草原上救起我的那一刻,你对我就有责任的,你永远不可以背叛我。”年轻的异族首领警告似的紧捏着温老板的手腕,“也不要忘了,在这场游戏里你最需要的人是我,只有我。”

“不要捏我的手腕。”韦温雪皱眉愈甚,“这让我觉得你在威胁我。”

“你可以完全地信任我,因为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的义父,你说什么我都会遵守。”年轻的异族人听话地松开了韦温雪,抬起头,像只忠诚的野兽一样望着他,“但是你也不许骗我,我不会容忍一丁点背叛。”

“我有没有跟你母亲说过,你的性格真的有问题——”

“不用你管。”年轻男人披上了兽皮,腹肌隐现,在湖水潋滟中转身大步离去,“温老板,你现在该琢磨的事情,是怎么让赵琰验货,从而让我相信这个人是真的杜路。”

“你听不懂吗,我说过那不行的——”

“可我就要这么做。”那孤狼般的背影并没有回头,“只有宿敌才不会包庇杜路,我只相信赵琰他们的验证。”

“于是,为了向布哈斯赫证明我就是真的杜路,你只好把‘护送杜路入蜀的任务’交给了皇宫,让赵琰亲自派人来押送我,从而让侍卫白羽和八方巡抚都成了你们交易的验货人?”

“嗯。”

“这才是根本原因吧。”杜路盯着他,“是因为布哈斯赫的要求,你才不得不把我牵扯进这桩绑架案中。”

“是的。”韦温雪叹了口气,终于承认了,“反正一举多得,顺便也能满足一下李鹤和聂君的要求。让赵琰派出高手护送你,我本以为也会更加安全。”

杜路便在寂静的矿洞中拍起掌来:

“真是一桩一本万利的生意,你用这一支箭,射下来了足足四只雕:把白羽引到四川,赢得道士的大胆赌局,给我种下同根蛊,并向布哈斯赫证明了我就是杜路。温老板,真有你的。”

无数滴水在漆黑矿洞里跳跃。

那银兔毛帽上,无数水晶珠上光点也在跳,顺着韦温雪漆黑的长发垂落。“还有第五只雕:赵琰的眼睛。”

猛虎跳上了软榻,在膝上懒洋洋地趴下,红衣公子垂眸抚摸着它,水晶珠的彩光落在脸颊上:“此刻赵琰全部的注意力,已经都被吸引到了西南。赵琰布在全天下的精锐,已经被‘护送杜路入蜀’这个烟幕弹夺走了所有精力,彼此内斗,互相推诿。他们此刻丝毫不能意识到,他们的努力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作用,因为张蝶城根本不在四川,那张字条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在说谎。”

就像逃离扬州城时的两辆马车一样。

一辆向北。

一辆向南。

铜雀楼犯人逃狱,满城风雨中,向南的那辆马车挂满了显眼的红帘子,做买卖的商铺纷纷向士兵放出消息,所有人便追着这辆车,一路向南往瓜洲渡追去。而与此同时真正的韦温雪和杜路,正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骈车里,悄无声息地从北门离开了扬州。

这次他派去皇宫的那两个杀手,武器和剑法都有蜀地风格,劫了张蝶城后佯装向四川逃去,只留下一张字条,同样传递出了来四川交换张蝶城的讯息。

但事实上,一切都只是声东击西罢了,杀手们佯装向南,实则绕路向北,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而把张蝶城顺利交到了北漠金帐中。

赵琰派越多军队来四川搜查,白羽在护送杜路入蜀的任务上越是尽心尽责,他们就离失败越来越近。南辕北辙,便是如此。

寂静中,红裘公子身居地下的漆黑矿道,仿佛十指牵引无形细线,操纵着地上明亮暖阁中的赵琰一步步在错误的方向上越陷越深。公子无声地笑着,观赏他的挣扎。

过了今晚,赵燕子,你就只剩七天时间了。

或者说——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北漠的铁骑和复仇者的刀戟都已经指向了帝国的脖颈,而你浑然不知,还忙着在四川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张蝶城”。时间一点点变少,生命一丝丝流逝,你在匆忙奔走中眼睁睁望着死神降临,用尽了努力,却一丁点也改变不了自己被杀死的结局。

我会让你好好感受绝望的滋味——

就像我曾经那样。

当铁面人沿着马车隐约的轨迹,终于停下脚步时——

雪花已经在他肩上积成了两座小山。

四下岑寂,一轮孤月泛着淡蓝,白鹰站在高山之巅低头整理羽毛。他望着那漆黑的隐秘的矿洞入口,铁面下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一切该结束了。

此刻只要他先记住方位返回营地,然后悄无声息地带兵突袭,便能瓮中捉鳖,轻而易举。趁着夜深人静,他能把矿洞中所有隐藏已久的复仇者,如困兽般一网打尽。

到时候,铁面人与白羽在地下会合,杀了杜路,救出张蝶城,这颗历时十年的定时炸弹就解除了,游戏结束。

他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或许几个时辰后,他就能和白羽一起踏上回长安的路了。他想,这个绑架案至此,似乎已经非常简单了。

血仿佛都流光了。

火海般的周身剧痛中,面颊灰白的白侍卫嘴唇在颤,满额都是大汗珠。他虚弱地闭着眼,轻声呼喊:“姐姐,姐姐……”

金光中,姐姐温暖的手指拉着他冰凉的手指,他的身体终于变得轻盈,变得快乐,随时要随着姐姐飞起来了。姐姐把他抱在怀中,轻声说:“不要怕,你马上就不用承受这些了……”

一盆刺骨的冷水猛地浇了下来。

一个激灵中,姐姐突然消失了,他被迫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数个摇晃的面孔。

“他不行了。”有人悲悯地说,“我们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可是聂君想要他活着。”另一人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他们还有一场决斗没有完成。”

“可是白羽毒发已经一天一夜了,没有解药。现在几点钟了?”

“离子时只差最后一刻。”

有人叹了口气,轻轻抚上了他的眼皮:“让他睡一觉吧,他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