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克利福德·西马克
木星呼啸的大气旋涡中进去了四个人,过了很久都没有出来。他们是两人一组走进,更确切地说,是大步跑进凄厉哀号的大风中的。他们并没有以人的形体进入,样子看起来颇为奇特:淋湿的身体两侧在雨中闪着微光,腹部贴着地面。
此时此刻,木星调查委员会3号穹隆站的头儿柯特·弗洛的办公桌前面正站着第五个人。老狗妥塞正在弗洛的办公桌下趴着睡觉,它在睡梦中抓出一只跳蚤,又沉入了梦乡。
弗洛望着赫罗迪·埃伦的脸,心中感到一阵酸楚。他太年轻了,这张脸上有着青年人的自信,仿佛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惧。这很让弗洛意外,因为人很难使得弱小的自身适应木星这颗庞大行星强大的力量,凡是来过木星穹隆站的人一定会体会到某种恐惧和谦卑。
弗洛说:“你明白,你可以不去,你不用干这种事。”这只是客套话而已,其他四人也听到过这番话,可他们还是去了。弗洛明白,第五个人,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也会照去不误,但是他突然感到内心依稀怀着一丝希望,他希望埃伦能放弃。
埃伦问:“我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放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弗洛可能对这种答话偷偷感到得意,可是现在,他却皱了皱眉头。他说:“在这一小时之内。”
埃伦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等着。
弗洛说:“你了解现在的情况,目前为止已经出去了四个人,都还没有回来。你听着,我们要你回来。你千万不要去长途跋涉营救那些人。你要做的最主要的事、唯一的事,就是要回来。你要证明人能够以一种木星人的形体活着。你走到第一处观察标桩,一步也不要再往前走,马上就回来。千万别调查任何东西,千万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去冒险。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我记住了。”埃伦点点头。
弗洛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将被交托给完全胜任的人。苏塔利小姐是太阳系最称职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在很多行星上都取得过丰富的经验,因此我们请她到这里来。苏塔利小姐将操作变换器,在这一点上你完全不用担心,前面几个人通过变换而安然无恙,他们离开变换器的时候都处于非常好的状态。”
埃伦给了那女子一个灿烂的笑容,弗洛瞥到苏塔利小姐脸上掠过一丝表情,说不清是怜悯、是盛怒,还是一般的恐惧。那表情转瞬即逝,这时,她正对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年轻人报以浅浅的一笑。她笑得那么拘谨,就好像小学老师那么古板,仿佛她恨自己露出笑容似的。埃伦说:“我愉快地期待着我的变换。”看他说话的神态,仿佛完全把这件事当成一种玩笑,还是那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玩笑。不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这件事极其严肃,弗洛明白,这些试验甚至会决定木星上人的命运。如果试验成功了,人就会接管木星,这颗巨大行星的丰富资源将得到开发,就如同人类已经接管的那些较小的行星一样。如果试验失败了,人会继续受到巨大的引力、可怕的压力和行星上离奇化学的牵制和束缚。人将继续在穹隆站里生存,不能用裸眼直接看着这颗行星,不能真正立足在星球之上,不得不依靠电视收发机和牵引车,不得不使用笨拙的机械和工具,或者通过笨拙的机器人进行工作。
与木星的压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压力太小了,简直像个真空。如果人没有受保护又处于天然形体的时候,将会被木星上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巨大压力所毁灭。就算是地球人所能研制的强度最大的金属,在木星的巨大压力下,也无法存在。这种原本强韧的金属会变得松脆而且容易剥落,它要么会像泥土一样碎裂,要么会在含有氨盐的小溪里漂走。只有提高此类金属的硬度和强度,增加它的电子拉力,才能使它承受高度达几千英里的气体的重量——这些组成行星大气的气体涡动着,令人窒息。即便达到了以上所有要求,还必须在每样东西上都镀上一层刚硬的石英以便防雨,这种雨其实是液态氨。
穹隆站底层的发动机无休止地运行着,这里从来没有寂静的时刻。弗洛坐在办公桌后听着这些声音。那些发动机必须这样永无休止地运行下去,万一发动机停止运转,输送到穹隆站金属墙里的电力就会中断,电子拉力就会放松,穹隆站和里面所有的生命都会毁于一旦。
老狗妥塞在弗洛办公桌下醒过来,用腿“啪啪”敲着地板,它又扒出一只跳蚤。
埃伦问:“还有其他事吗?”
弗洛摇摇头,说:“可能有件事你想做……”他原本想说写一封信,埃伦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便打住了话头儿。他很高兴自己不用说下去,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埃伦看了看表,说:“我会准点到达。”说完,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弗洛知道苏塔利小姐在看着他,但他不愿回头,不愿与她的目光相遇。他笨手笨脚地做出摆弄桌上那堆文件的样子。
苏塔利小姐开口了,她的语气恶狠狠的近乎训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这种事你还要干多久?”
弗洛在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她。她的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一丝不乱,似乎比以往更加紧贴着头皮。她双唇绷成一条纤细凌厉的直线,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如死人般怪异,令人心生恐惧。
弗洛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看起来稳重如常:“只要有必要,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继续下去。”
她说:“你这是在判他们死刑!你打算继续迫使他们出去直面木星,打发他们去送死,而你,却会一直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安然无恙。”
弗洛尽力控制住愤怒的声调:“苏塔利小姐,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你和我一样清楚咱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你明白人以自己的形体根本不能与木星抗衡,唯一的解决途径是把人转变成能跟木星抗衡的那种东西,这在其他行星上已经做到了啊。假如几个人的生命能换取我们最后的成功,那这代价真是太小了。回顾历史,人为了种种愚蠢的原因,浪费了多少人命,现在咱们在这种大事上何必可惜几条人命呢?”
苏塔利小姐直挺挺地坐着,胸膛挺得高高的,双手抱在一起放在怀里,灯光笼罩着她花白的头发。弗洛望着她,猜度她此刻的想法。他不怕她,但是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别别扭扭的。她那双手太能干了,她那双锐利的蓝眼睛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她这个年龄应该是某人的姑妈,坐在摇椅里织毛活打发时间。但她不是,她是太阳系最高级的变换器操作员,而且她厌恶他办事的方式方法。
她斩钉截铁地说:“弗洛先生,准是出什么毛病了。”
弗洛附和说:“我想也是,所以这回我只派埃伦一人出去。我希望他能发现毛病出在哪里。”
“如果他发现不了呢?”
“我会继续派别人出去。”
她缓缓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过他的办公桌时,她停下脚步,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你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早在这个穹隆站建造起来做试验的时候,你就知道机会来了。如果你成功了,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不管多少人死去,你都会继续往上爬。”
他草率粗鲁地打断了她:“苏塔利小姐,小埃伦马上就要出去了,请你检查一下你的机器是不是——”
她用冷酷的口吻告诉他:“我的机器没有罪过,它与生物学家们建造的协作机共同运行。”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里,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塔利小姐说的是实话。生物学家们建造了那些协作机,不过生物学家也会出差错。只要有一丁点儿偏离,发丝那么小的误差,变换器就会送出与他们的设计目的不相符合的东西,也许是个突变体,它可能奇形怪状,有气无力,在某些条件下或者在完全意外的环境压力作用下,它可能一下子就飞散得无影无踪。
人对外面木星上发生的事知道得很少,仅仅依靠仪器告诉他们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因为木星无比巨大而穹隆站寥寥无几,那些仪器和机械装置所提供的有关事件的取样充其量也只是取样而已。以木星上最高形式的生物跳跑人为例,即便是生物学家们收集有关跳跑人的资料,其工作也包含了3年多的精心研究以及此后两年的核对以便确认无误。这种工作在地球上用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就能完成的,但是,这种研究工作压根儿不能在地球上进行,因为没人能把一个木星的生命形体带回地球。木星上的压力在地球上无法复制,跳跑人处在地球的温度条件和压力下会“噗”一声化成一团气体消失掉。显而易见,倘若人希望以跳跑人那样的生命形体在木星上四处走动,这种研究工作就是必不可少的。
埃伦去了就没能回来。
牵引车在附近的地面进行地毯式搜索,依然没能找到他的一丝踪迹,除非有个司机报告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看起来像跳跑人的东西就是失踪了的地球人。
弗洛提醒生物学家们说协作器可能有问题,但是生物学家们不约而同地、轻蔑地给他以最有才华的学术上的讥笑。他们耐心地告诉他,协作器工作一切正常。当一个人被置入协作器,机器开始工作的时候,人就变成了跳跑人。他会离开机器,走出去,离开大家的视线,进入苍茫的大气中。弗洛还提醒说,也许是与跳跑人的实质有某种细微的偏差、某种小缺陷,也许是某种扭曲。但是生物学家们说,就算是有缺陷,也得用几年的时间才能找出毛病。弗洛无法反驳他们。
现在已经走了五个人了,而不是四个。赫罗迪·埃伦已经进入木星,白白去送死。从实验效果来看,他的死毫无意义。
弗洛把手伸到办公桌上拿起人员档案,那是非常薄的一沓纸,被整整齐齐地夹在一起。他惧怕做这件事,但是他非做不可。那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必须查出原因。除了再派人出去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他静静坐着,听穹隆站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声,这种隆隆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过行星表面,永不停息。他问自己,外头有没有什么威胁呢?或许是他们尚未察觉的某种危险?或许是某种东西潜伏着,会出其不意地攫取跳跑人,然而他们分不清货真价实的跳跑人和人类变化的跳跑人?当然对于偷袭者来说,不管捉到的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也许,选择跳跑人作为最适合生存在木星表面的那种生物,可能是一种根本性的错误。弗洛知道,当时决定选择跳跑人,是因为他们有明显的智力。如果人变成的生命体不具备智能的话,人在这样的伪装形态中是不能长久维持智力的。可弗洛现在怀疑,是不是生物学家们把智力这一因素看得太重了,他们是在拿这个因素去弥补其他可能无法令人满意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因素。不过,看起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些生物学家一个比一个倔,但是他们对自己所干的行当完全是轻车熟路。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整个事情压根不可能成功。生命形体的变换在其他行星上成功了,但不一定在木星上也能成功。有可能跳跑人与人完全不同,以致人的知识与木星人的生存观念毫无共同的根据可以互相吻合而共同合作,还有可能是人的智力通过木星人所具备的感觉器官无法正常起作用。
而且,是不是人有某种种族所固有的缺陷?譬如某种精神失常,加上他们在外面接触到的事物,会阻止他们回来。还可能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在人的感官方面出了差错,只是人的一种普通的智力特征,这种特征在地球上是很常见的,却由于与木星上的生存条件无法调和,导致这种智力特征使人的理智崩溃。
走廊上再次传来声响,是脚爪的“啪嗒啪嗒”声。弗洛听到了,脸上禁不住浮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是妥塞从厨房里回来了,它睡醒后到那儿去找它的厨师朋友。
妥塞走进办公室,嘴里叼着一根骨头。它朝弗洛开心地摇摇尾巴,在办公桌旁坐下来,耐心地咬着骨头。它一边咬,一边用那双迷蒙的老眼望着它的主人,看了好长一阵子。弗洛伸出一只手抚摩着它那粗糙的耳朵。
弗洛问:“妥塞,你还喜欢我吧?”
妥塞用尾巴“咚咚咚”拍打着地板作为回答。
弗洛继续说:“我只喜欢你。”
他直起腰,朝向办公桌,伸出手去拿起那份档案。派贝内特去怎么样?澳尔瑟恩呢?澳尔瑟恩马上就要退休了,总是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大家他将来要一门心思地种玫瑰。安多鲁司正计划着要是赚够了一年的生活费,就要回到火星技术学校去。
弗洛仔细把档案整理好,放回桌上。
苏塔利小姐说这是在给人们判死刑,想想她说话时的那副德性,毫无血色的双唇在羊皮纸般的面容上几乎纹丝不动。派人出去送死,他弗洛却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等着加官晋爵。可以猜到,整个穹隆站都在骂他,尤其是当埃伦没能回来后,他们会骂得更厉害。当然谁也不会当着他的面骂街,就算是他即将叫到办公室里并告诉他们下一次出去的那些人,也不会对他说那些过分的话的。然而,他从他们的眼神看见了这种恨意。
他再次拿起那份档案,贝内特,澳尔瑟恩,安多鲁司,还有其他人……再看多少次也是白搭。弗洛知道,他不能再打发人去送死了,他不能再干这种事,他无法面对这些人。
他侧过身去打开内部通讯电话的开关,说“你好,我是弗洛先生。请苏塔利小姐接电话。”
他等着苏塔利小姐回话,无所事事地听着妥塞咀嚼骨头的声响。妥塞老了,牙齿也坏掉了。
电话中传来苏塔利小姐的声音:“我是苏塔利小姐。”
“苏塔利小姐,我想通知你,请你做好准备,还有两个即将出去。”
苏塔利小姐问:“难道你不担心会把人都用光吗?一次派一人出去,把时间间隔拉长一点儿,会使你感到双倍满意的。”
弗洛说:“其中一个不是人,是狗。”
“一条狗?”
“是的,就是妥塞。”
他听见苏塔利小姐咬牙切齿地、愤恨地说:“你自己的狗!多少年了它一直跟着你……”
弗洛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假如我把妥塞丢下不管,它会不高兴的。”
这与他预料中的木星可不相同,与他从电视接受机上见到的木星更是没有相似处。他本来以为会遇到盘旋纷飞的云、雾和形状凌厉的轰鸣不息的闪电,还有地狱风暴般的臭气、氨雨和震耳欲聋的暴风呼啸声。他完全没有想到倾盆大雨会变成轻飘飘的紫色雾霭,这雾霭如同浮光掠影飘过紫红色的草地,而那些蜿蜒曲折的闪电,竟会是划破彩色天空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闪光。
弗洛在等妥塞,他知道妥塞的身体相当不错,所以并不为它担心。他动动身上的肌肉,惊奇地发现肌肉光泽润滑,充满力量。他禁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由想起当他从电视屏幕上窥视跳跑人的时候,那时他是多么可怜他们啊。谁能想象一种有机体是靠氮和氢而不是靠水和氧活下去?谁能相信这样一种生命形体能够体验到人类所体验的那种生命的强烈激动?人们无法想象在外面置身木星湿漉漉的大旋流之中的那种生活,人们也想象不到,在木星人眼中,那根本不是湿漉漉的大漩流。
风像一只温柔的手在轻抚他,他突然想起来,根据地球的标准来衡量,这种风是呼啸的大风,而且是时速二百英里、满是致命气体的怒号的狂风。
馥郁的芳香渐渐渗入他的体内,他的整个身心仿佛充满了熏衣草的香气。然而不是熏衣草,也很难说这是香气,因为与他记忆中的那种气味感觉不同。他知道,这是某种东西,只是无法找到恰当的表述言辞——这无疑是术语学中最难解的名词。他知道的言辞是他作为一个地球人时用以表达思想的符号,而当他作为一个木星人的时候,就失去了用处。穹隆站边上的锁气室突然打开了,从那儿趔趄着跑出了妥塞——至少他认为那一定是妥塞。他想叫那条狗,于是竭力在脑中拼凑着自己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没有说话的器官,他没有办法说话。
有那么一阵子,他头脑发昏,心中一片茫然,还有畏惧,一阵阵小恐慌在他的脑中不断掠过。这种畏惧带着盲目。木星人是怎样说话的呢?怎样……
他突然间想到了妥塞,强烈而急切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与跟随他从地球到过许多行星的那只毛茸茸的汪汪叫的动物建立友谊。他仿佛看到妥塞的变换体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有一阵子还坐在他的大脑里,从他能够感觉到的表示欢迎的汪汪声中传来了话语。
“哈喽,朋友。”
事实上,这并不是话语,但是比话语更美好。这是他大脑里的思想符号,是从大脑中传达出来而有着意义上的精细差别的思想符号,而话语不可能有这种意义上的细微差别。他说:“嗨,妥塞。”
妥塞说:“我觉得自己挺好的,就像只小狗一样。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糟糕,腿变僵了,牙齿磨损得几乎都没了,很难用那样的牙齿嚼烂骨头。另外,跳蚤也让我不堪困扰。以前我都不太注意跳蚤,年轻的时候,多两只或少两只跳蚤,我都不在乎。”
弗洛醒悟过来,有些尴尬:“可是……可……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的。我以前也总是跟你说话,但是你听不见。我想跟你交谈,但你没有达到那种水平。”妥塞说。
弗洛说:“其实,有时候我能明白你的话。”
妥塞说:“不全是。当我想要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的时候,还有当我想要出去的时候,你是能够明白,可你能做到的差不多也就这些了。”
“对不住。”弗洛说。
“不用放在心上。”妥塞说,“我们比赛,看谁先跑到悬崖。”
弗洛第一次见到那个悬崖,它在多彩的云荫,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水晶般的美丽景象,但是显然有好几英里远。
弗洛踟蹰难定:“但是路很远呢……”
“是啊,走吧。”妥塞说着就开始向悬崖跑去。
弗洛连忙跟上。他试了试腿力,试了试他新的身躯的体力,开始时还带着几分怀疑,继而惊奇了一会儿,就开心地一路跑了下去。一片紫红色的草地迎面而来,地面上飘**着烟雾般的雨水,他心中越发愉悦了。跑着的时候,他忽然聆听到了音乐之声,这音乐打着节拍,进入他的身躯,然后席卷着传遍他的整个身体,把他拎起来放到了银色的翅膀上。那音乐如同钟声一般,也许来自某个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的山上的一个尖塔。
离悬崖越近,音乐就越加深沉了,宇宙里满是浪花般的魔音。他知道这音乐是从瀑布那儿来的。但他也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以水而成的瀑布,而是一种氨瀑布,它沿着闪闪发光的悬崖滚滚而下。悬崖呈现出白色,因为它其实是氧,是凝固的氧。
他在妥塞身边收住了脚步。瀑布在那儿落下溅起,形成了带有好几百种颜色的绚丽夺目的彩虹。确实是好几百种颜色,丝毫都不夸张,因为他见到的不是从一种原色逐渐变为另一种原色,而是以一种鲜明的精选度将光谱分解为无法再分解的类别。
妥塞说:“听那音乐。”
“是的,怎么了?”
“那音乐。”妥塞说,“其实是振动,瀑布的振动。”
“可是,妥塞,你并不了解振动啊。”
妥塞争辩道:“不,我了解。我大脑里突然出现了这个概念。”
弗洛努力地想去理解这个说法:“突然出现的!”
刹那间,他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方案——这是一个关于金属加工的方案,能够用于制造承受住木星压力的金属。他的意念捕捉到那各种各样的颜色,并且按照光谱的精确顺序将它们一一排列,就是那样子。他过去对无论是金属还是颜色都一无所知,这意念毫无由来,是凭空而来的。
他震惊地凝望着瀑布,叫道:“妥塞,我们正在发生变化哪,妥塞!”
妥塞回答说:“没错,我知道。”
弗洛说:“是我们的大脑在变化。我们正在使用大脑,整个大脑,一直使用到最后那个隐藏着的角落。我们是在领悟原本早就应该懂得的东西呢。也许地球上的生物大脑天生就是迟钝难开化的,也许我们就是宇宙里的笨蛋呢,可能还十分固执,所以做起事情总是那么费力。”
他似乎被一种明晰的全新的自我支配着,于是,他就明白,问题不仅仅是瀑布的颜色或者是抵御木星压力的金属这么简单。他感觉到了其他、自己还不太清楚的事物,感到一种模糊隐约的悄悄话正在暗示更为伟大的事物,那个神秘的事物超越了人的思想范围,甚至超越了人的想象。他依据着推理摸索到了奥秘、事实和逻辑。如果每个大脑都能够把它全部的推理能力发挥出来的话,那么这是它应该懂得的事物。
他说:“我们不过刚开始学习一些本该懂的事物——一些原先作为地球人的我们没法了解的事物。之所以没法了解,也许是因为我们曾是地球人。人体很差劲,某些感官的结构太糟,我们甚至缺乏取得真理所必需的一些器官,因此我们无法了解一个人必须了解的感觉。我们的德性估计还是地球上的那一套——因为装备太差而不善于思考。”
他回过头,望着穹隆站。因为距离太远,它变得很渺小,成了一个黑点。生存在那里的是一些看不到木星美景的人。他们以为狂乱的云雨遮掩了行星的面容。那些盲目的人哪,可怜的人啊,拥有的都是些无法透视风暴去欣赏云彩的美的眼睛。他们听不到瀑布飞溅时所产生的那种拨人心弦的音乐,感受不到那份**。
他们怀着可怕的寂寞孤独地行走着。人总是囚禁着自己的思想,不和其他的生物有任何亲密的交往。讲话的时候,舌头就像是童子军摇动着的信号旗,不能延伸出去接触到彼此的思想。但他能够延伸出去,接触到妥塞的思想。
他,弗洛,原先以为在这个外星球的表面会碰到因外星人而招致的恐怖,会面对未知生物的威胁而吓得发抖,因此,他早已硬起心肠,准备去对付地球上见不到的那些可怕的局面。然而,他见到的却是比人所见识过的更伟大的事物。现在,他身手敏捷,充满着一种振奋感,一种对生命更为深刻的领悟,以及更加敏锐的思想。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连地球上的梦想家都无法相信的世界。
妥塞催促道:“咱们走吧。”
“你想去哪儿?”
“随便哪儿,开步往前走就行了,走到哪儿算哪儿。我有一种感觉……嗯,感到……”妥塞说。
“没错,我知道。”弗洛说。
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一种否极泰来的感觉,带有某种尊贵。他意识到,地平线之外的某些地方有一个奇险乐园,甚至还有比这更为美好的事物。之前的那五个人一定也有同感。他们强烈地意识到这里有着一种多姿多彩的生活。在一种内心冲动的驱使下,他们想要去经历一番。他明白,这就是他们不回去的原因。
妥塞说:“我不想回去。”
弗洛说:“但是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啊。”
弗洛向穹隆站的方向走了一两步,然后就停住了脚步。返回穹隆站,重回他已经摆脱掉的那个痛苦的满是毒汁的躯体?以前他似乎不觉得那躯体令人痛苦,但现在他看清楚了。
回归到那糊涂愚笨的大脑吗?回归到那紊乱不清的思路吗?回归到那摇唇鼓舌的嘴巴,继续发出期待他人理解的信号吗?回归那双现在看来比全盲更难以让人忍受的眼睛吗?回归到道德的卑劣、官场的狡诈、心灵的无知吗?
他喃喃自语道:“或许有一天。”
“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看,还有很多事要干,”妥塞说,“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我们会发现……”
没错,他们会发现新的事物,也许是文明,一种让人类的文明自惭形秽而显得渺小的文明;还会发现美,更为重要的是那种对美的心领神悟;还能拥有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伙伴情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条狗曾经体验过的那种友情;还有生命,在浑浑噩噩地生存之后还能感受到的生命的敏捷。
“我不能回去。”妥塞说。
“我也一样。”弗洛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一条狗的。”妥塞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一个人的。”弗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