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控者三部曲:复仇罪案故事集

第二十一章 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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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失眠了。

他在楼梯的台阶上坐到天亮。

孤独是从武玫被带走开始的。然而还有一样东西比孤独更难以忍受。

他想哭,但是没哭出来。

一开始他认为自己没错,可是现在他不那么想了。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下手之前不计后果。当那群警察来到病房,他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警察搞错了,以为武玫还会回来。当伊辉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坚强点,你的路还长着”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母亲不会回来了!她替他把罪顶了。

他能想象母亲认真说话的样子:“林朔是我杀的!”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母亲,还是说她其实一直很内疚?

毛毛知道武玫内疚得要命。起初,他把内疚当成心疼,后来知道真相后,他开始觉得恶心。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又变了。她明明没有杀人,却偏偏承担罪责,难道她不怕死吗?对他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死亡本是个很遥远的概念。可他却对死亡无比熟悉。五岁时他就和武玫跳过湖,暑假期间他亲眼目睹罗正男被活活捅死,最近又升级到亲手把别人捅死。因为熟悉,所以畏惧。死亡是什么?就是躺着不动,就是不能看动画,不能吃好吃的,不能打篮球,不能偷看漂亮的女同学,甚至不能呼吸……

今天晚上,他借用别人的手机查了一件事。他惊奇地发现十四岁的孩子就算杀人也不用偿命,只是要先进少管所,成年后再进监狱,表现好用不了十年八年就能出来。不用偿命?这么好吗?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拼命坚持,直到差点把眼泪憋出来。哎!太难受了!可是,她为什么要顶罪呢?她到底是不怕死,还是不懂死亡是什么?她肯定懂的……

“妈……”他试探着发出这个音节。

他必须承认,大多数时候她是个有趣的妈妈。不但有趣,而且可爱。

可爱?他摇摇头,这个词可不合适。

他眼前浮现出很多往事:她叉着腰叫他小东西,装模作样挥起巴掌,然后又轻轻落下来;她知道孩子被同学欺负,总是鼓励他还回去;她在老师面前从不点头哈腰,只要孩子没做错什么,她谁都不怕;她擀的饺子皮总是很厚,他要是提意见,保准赚一鼻子面粉……

他觉得她有时像个孩子,一个二十八岁的孩子。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是个很奇妙的存在。他觉得和妈妈之间没有代沟,彼此就像好朋友……

他托着腮想起那天晚上——事情跟那个人描述的不一样。

那天晚上武玫下楼买饭时,一个很气派的陌生男人走进病房,把手里的花束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然后把毛毛叫到楼梯间,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毛毛跟着男人来到楼梯间,用左手挠着头说:“你是谁?我不认识啊!”

男人蹲下说:“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

“她去买饭了,你找她有事吗?”

“我不找她,我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男人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让毛毛看。

视频很短。

武玫单手擎着身份证面对镜头说:“我叫武玫。我儿子毛毛今年十四岁。我自愿用孩子跟罗某达成交易,价格为X万元。我借罗某的三万元从中扣除,欠条明天用完后收回。”

毛毛愣住:“什么意思啊?”

男人说:“那天的事你忘了吗?你被你妈卖了——罗某就是罗正男。你妈演了一出戏,让你觉得罗正男是坏人。然后她突然出现,用剪刀把他扎死了。实际不是那么回事!”

“不……不可能吧!”

“动动你的小脑瓜!这个视频就是罗正男拍的。那是一笔交易啊!”

“你是说,我妈她早就知道罗正男对我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

“可是……为什么?”

“她为了杀掉罗正男,但又不想背负杀人的责任。对警察来说,她杀死罗正男是为了救你!懂了吗?”

“就是说,我是她利用的工具?”

“对!”

毛毛抱着脑袋蹲下去,沉默了很久,问男人:“为什么啊?”

“还记得你的杨守庭叔叔吗?因为姓罗的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妈杀死罗正男为他报仇,所以把你卖了!”

“为了小杨叔叔,出卖我?”

“你本来就是她的工具!她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被养父强奸过。她生下你只是为了对付那个坏人。”

“我知道我是那个坏人的孩子。”

“可是你不知道她为对付那个坏人,把你的胎龄改了!”

“胎龄?什么意思?”

“就是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间。简单说吧,你生下来的时候才九个月那么大,而正常的胎儿应该十个月。”

“我不明白。”

“你妈用了一个小技巧,让警察以为你是十个月的婴儿。”

“你意思是她用了一个方法,让警察以为我在她肚子里多长了一个月,其实我没多待那一个月?”

“对!你很聪明!”

“那有什么用?”

“多出来一个月,就相当于把她被强奸的时间往前移了一个月。往前移一个月,她就不到十四岁了!谁敢强奸不到十四岁的孩子,谁就要接受最狠的惩罚!懂了吗?”

“不是我不懂,是你讲不好!”毛毛紧紧皱起眉头说,“照你这么说,她一生下我就拿我当工具?”

“说反了,是她需要你当工具,才生下你!”

“你骗人!”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难道连视频都不信?”男人看了看时间,加快语速,“好好想想吧!要不是你妈出卖你,你怎么会被同学侮辱?换成我,我也跳楼!那太丢人了!不但同学瞧不起你,就连老师也都瞧不起你!还有女同学!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她会怎么看你?”

“别说了!”毛毛满脸通红,一拳打在墙上。

“就一句话,你恨你妈吗?”

毛毛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我们长话短说吧!你恨林朔吗?”

“恨!我恨不得弄死他!”

“很好!现在就有个好机会!实话告诉你,我把林朔关起来了!”男人打开另一段视频。视频里有个铁笼子。林朔在里面大声叫骂,扒着笼子的孔洞疯狂晃动。男人戴上手套拿起工具,用事先备好的铁皮把那些孔洞封死了……

毛毛大受震撼,指着视频说:“这……你把他……”

“我只是把他关在那里。”

“为什么?”

“因为他爸对不起我!”

“你要怎么对他?”

“我要把他送给你!”

“送给我?”

“你不恨他了?”

“恨!”

“那你就去杀了他!”男人注视着孩子的眼睛,“怎么?怕了?”

“不是……”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前面说了,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她会在晚上不定期地去给林朔送吃的。她骑电车走得很慢。你打出租赶在她前面,去把林朔干掉就行了!他就再也不会侮辱你了!”

“可是……”

“可是什么?那可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你杀死林朔替自己出气,还能给你妈制造麻烦。你放心,就算她猜到是你杀的,也一定不会出卖你!你妈很聪明!我猜她会帮你清理现场,让警察抓瞎!你知道吗?那个地方非常隐秘,只要你妈帮你处理好,我保证谁也发现不了!就算将来有人找到那里,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林朔都化成骨头了,谁会想到是你干的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杀他?”

“因为我的孩子被林朔的爸爸绑架了!我要用林朔换回孩子。而且我会自杀,那样他们就不会再伤害我的家人。林朔要死,只能死在别人手里。那样林朔的爸爸就赖不到我身上!”

“自杀?你为啥要自杀?我听不懂啊!”

“事情很复杂!没关系!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干掉林朔为你自己报仇!”

“我……”林朔低头盯着右臂。那里打着厚厚的石膏。

“怎么?受伤了,搞不定他?”

“不!他那么磕碜,我一只手随随便便搞死他!”

“男子汉要说到做到!”男人晃着手机说,“你没有退路了!知道吗?要是你不干,我就把这段视频公开到网上,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你被罗正男给……”

“啊!别!”毛毛的脸一下子青了。

“那就干掉他!而且不能把我们的对话告诉任何人!能不能做到?”

“能……”

“犹豫什么?大声点!”

“能!我要弄死林朔!弄死那个垃圾!”

“很好!那我也替你保密!”男人拿出一把剪刀,一沓纸币,三把钥匙。

“我从护士站拿了把剪刀给你。对你来说,它很趁手!记住,一定要多捅几下!就捅肚子,重点是左侧,别的地方怕你不方便。钱你拿着打车,剩下的随便花。钥匙按大小区分,最大的开大门,中号开木门,记住是01号房间,大门进去右拐第一间,小号开铁笼。到时候不用怕!他关在那里没什么力气,很容易对付!”

毛毛接过东西。

“你妈快回来了!”男人再次看了看表,问毛毛,“是谁把你害成这样?你要是摔死怎么办?林朔照样吃喝玩乐,不用负一点责任!那公平吗?”

“不公平!”

“大声点!”

“不公平!”

“最后回答一次,你恨不恨林朔?”

毛毛瞪着眼说:“恨!恨不得他去死!”

“很好!回去吧!”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明天我争取再来一趟,咱们再强化一下任务流程。放心好了,你妈不会有事,你更不会有事……”

林朔死了!可是事情的发展跟那个男人说的不一样!妈被警察带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毛毛坐在台阶上,一边想一边扣墙。半晚上的工夫,他把墙体抠开一个核桃大小的洞……

这个凌晨,西城公安分局灯火通明。

关于武玫笔录中林明坤的犯罪问题,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她的信息来源自然是谢彦。她主要转述了几件事:一、林明坤涉嫌幕后操控绑架谢彦的小孩。二、林明坤似乎跟东南亚某处一座白房子牵连甚密。白房子似乎圈养儿童并胁迫他们给客户提供特殊服务。三、林明坤涉嫌洗黑钱,且以多种手段试图向谢彦勒索数亿巨款,最终迫使谢彦自杀。这些罪名一个比一个大,可是细究之下却没有任何证据,就连唯一的当事人也已经自杀,这可如何是好?

天亮前,江队正头疼的时候,法医匆匆找到他,对他说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关于林朔的尸检……”法医搓着手说,“我们发现了一个问题。”

“怎么?凶器还是伤口?有什么问题?”

法医说:“那孩子瘦得离谱,我们发现他的肝脏做过移植。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反正该出的结论我都会告诉你。”

“肝脏移植?”江队翻动着手里的绿色打火机,问,“跟案子有关系吗?”

“你是队长你问我?”法医笑着说,“那个脏器肯定不是最近移植的,具体多久说不好。我呢就是闲唠嗑。听几个小年轻说,这孩子的父亲……”

“林明坤。”

“哦!他们说林明坤有问题,可是你们拿人家没办法。我琢磨着,小孩的器官可不是那么容易搞到的!所以就告诉你这么个情况,有没有用你自己掂量。”

林朔换过肝的事情不是秘密,他的班主任就知道,可是偏偏警察不知道。

不等法医叨叨完,江队就离开了。

“肝脏移植关老子屁事!”

回到走廊,他点烟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亮起一根弦。

“肝脏移植?”他默念了几遍,狠狠挠着头发想,不会这么巧吧?

他想起来一件事:去年“夜莺案”里的主犯骆琪,曾于2010年夜闯燕来村养猪场,并潜入猪场地下室撞破地下工厂摘取人体器官的秘密。据骆琪口供及其手机对潜入过程所录制的音频和视频,警方获知潜入事件当晚,地下工厂里有个林姓老板正在购买器官,且在摘取手术开始前按照地下工厂的规矩,亲手杀死了被摘取器官的孩子。人家要求他那么做,为的是让他“同流合污、保守秘密”。

江队想起这件事,是因为该事件中涉及的老板姓“林”。

当年为了破案,市局的人还试图通过商会调查该市林姓老板,可惜一无所获。这件事是“夜莺案”的留白。“夜莺案”发生的时候,江队龙在边缘,被打入分局悬案科,整个人灰心丧气,对案件细节、走向无动于衷。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当他忽然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脑瓜“嗡”的一声,头发跟着就竖起来了!

“不会这么巧吧?伊辉你怎么看?”他扭头看了看空****的走廊,转身跑向办公区。

伊辉听他说完法医的结论,马上反应过来:“林!既然都姓林,那就核对啊?怕什么?大不了对不上!”

说干就干。在潜入事件中,那个被杀死在手术台上的小孩,是骆琪的孩子康康。那么,只需拿林朔的肝脏细胞去跟康康残留下来的生物痕迹做个比对即可。

骆琪在监狱。入狱前她和金科同居。金科出国(失踪)前把同居的房子卖了,把他们的私人物品寄存在一个仓库里。

天亮后,江队请求雷局联系市局领导,再由市局领导联系监狱方。监狱为骆琪开了个特殊申请,派出专人带着她前往目标仓库。为了康康,骆琪积极配合,很快从孩子遗物里找到足够的生物痕迹。

江队把DNA比对工作交给市局,要求越快越好……

那天早晨,苗准拨通林明坤电话。

“林总,快走!”

“怎么了?”

“肝脏移植的事要露!”

林明坤扔掉电话就往机场跑。他昨晚就订了前往东南亚的机票,大约三小时后起飞。

上午十点多,艳阳高照。

江队正打瞌睡,市局来电话了:“对上了!完全匹配!”

江队从沙发上弹起来。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拉着警报呼啸而出。此时,江队已从指挥中心获知林明坤人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他马上联系机场警方,让他们拦下目标。

江队运筹帷幄,刚安排完,忽然来了个陌生电话。

电话接通,里面响起稚气的声音:“江叔叔,我是毛毛。”

“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想告诉你,林朔是我杀的,跟我妈妈无关!”

“什么?林朔是你杀的?”

“是的!当时林朔咬了我的右手绷带。我想这上面应该还有他的痕迹吧!”

“你在那等着!我马上派人去找你!”

江队挂掉电话,冲着王可大喊:“停车”。

他把伊辉和王可赶下车,让他们去医院找毛毛。

还好警车驶离警局没多远。伊辉跑回局里开上五菱面包前往医院。

“人是毛毛杀的?”王可很震惊。

“我也没想到。”伊辉说,“我只是纳闷武玫为什么借剪刀。”

“现在明白了!她是为了验证护士站是否丢过剪刀。也就是说她确定是毛毛干的!”

“废话!要是不确定,她怎么会替孩子顶罪?”

“哎!真是母子连心!先是母亲替孩子顶罪,接着孩子出来给母亲澄清!”

“晚了!武玫已经承认杀了罗正男!”

王可叹了口气:“那这娘俩亏大了!武玫那么做还能保一个,现在两个都搭进去了……”

等他们来到医院,毛毛已经准备好了。他整理好床铺,把小桌上的东西收进袋子里。

他提着袋子问伊辉:“要去少管所吗?这些吃的能不能带进去?”

伊辉无奈地笑笑。

下楼的时候,毛毛又问:“我妈能回来了吗?”

伊辉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面包车停在住院部门前的台阶下面。车头朝西。

王可提着袋子走在后面。伊辉带着毛毛来到车体左侧。

他掏出钥匙刚要开门,无意中瞥了一眼车左侧的后视镜。

只是一瞥之间,他的眼睛被镜子里的一个光点狠狠晃了一下。

“什么东西?”这是身体发出的声音。

比身体更快的是意识。不知为什么,那个瞬间,他浑身的汗毛不自觉地奓起来,就好像他后背上有一双眼睛忽然发现了什么异样的危险。很多天以后,有人对他当时的反应做了个解释:去年的“夜莺案”,他在楼顶面对葛云辉时被无名枪手从背后偷袭,中了两枪差点死掉。他那个反应就是被偷袭中枪后,身体和意识在潜在危险面前相互联动的本能反应。

“趴下!”被光点闪到后,他拽着毛毛向前扑倒。

与此同时,“啾”的一声,一颗子弹射过来,穿过毛毛刚才站立的空间打到车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枪手!”伊辉连滚带爬拖着毛毛绕到车体右侧。

“啾!啾!”他们刚移动位置,又有几发子弹射过来。

“什么情况?”王可躲在车体右侧掏出手枪。

“东南角楼顶!我怀疑还是去年打我的那个家伙!这次他是冲毛毛来的!”伊辉把毛毛交给王可,急道,“带他进大楼!快!”

“那你呢?”

“别管!快!”

王可逼近车体边缘,抬起枪朝着东南角的楼顶射了几发。

此刻,住院部门前早就乱作一团。听到枪声,人们有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有的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有的站在原地尖叫……

“一起跑明白吗?快跑!”开完枪,王可后背朝东用身体护着毛毛,两人迅速跳上台阶躲到石柱后面。他们在那里缓冲了一下,又一个冲锋进了大楼。

伊辉看他们安全了,猫着腰从副驾爬进车里。

枪声暂停。

伊辉回到驾驶位,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冲出医院。

王可见伊辉走了,急得大叫:“我没上车啊!”

医院东南角是个老旧住宅区,楼层都不高。它有两个门,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北门靠近医院,外面全是沿街房,远比南门热闹。

伊辉判断枪手就在北门里面某栋楼的楼顶,而且那栋楼一定沿街,因为那里有良好的射击视角。但是那人要是逃离的话,一定不会走北门,因为北门外面人多,而且离医院太近。

他猜对了。

面包车刚刚来到那个住宅区南门前方的东西路上,他就看到一辆黑色SUV从小区南门冲出来,然后右拐向西,从面包车旁边掠过。

那辆车一出门就提速,好像屁股着了火。

就是你。

伊辉赶紧调头,加大油门跟上去。

SUV一路向西,有灯闯灯,速度丝毫不减。伊辉咬牙跟着,只恨面包车太慢。那条东西路走到尽头,SUV进入宽阔的五一路朝南开去。

来到五一路,那车全速前进,搞得路况鸡犬不宁。

“他想出城!”伊辉一边跟进一边打电话,把位置告诉王可。

SUV越跑越远,朝着五一路尽头开去,面包车说啥也撵不上了。

五一路尽头是个丁字路口。东西向和南北向的车流在那里汇集,难免造成短暂的拥堵。SUV一头扎进丁字路口,右拐,很快淹没进车流里。

面包车落后了几百米。伊辉知道这么跟下去没用,灵机一动,把车拐进旁边的小路。面包一路颠簸来到小路尽头,左拐南行几百米,绕进丁字路口所在的东西路段。

接下去,面包逆行了。

正行的车子不断按下喇叭。

伊辉放慢车速,扫视从东边开过来的每一辆车。

“还好来得及!”

数秒后,黑色SUV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把车窗摇下来,然后加大油门,朝着那辆车直直开过去。

SUV车主发现了来自前方的危险。他点了一下刹车,然后突然加大油门迎着面包车开去。

两车沿着一条直线加速对开,就像两条发疯的狗。

其他车辆很快意识到风险,纷纷靠边躲避。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距离越来越近。

“来啊!谁躲谁孙子!”伊辉听到了SUV的轰鸣。

碰撞即将发生时,他猛拉手刹急打方向,来了个接近90度的原地漂移。

下一秒,SUV一头撞上面包车的右侧车体,后者打着滚飞了出去。与此同时,SUV也失去控制,侧翻到马路牙子上。

很多天以后,伊辉向朋友描述当时的想法:面包又慢又轻,动能小,安全气囊又垃圾,正面撞击吃大亏,搞不好当场挂掉。他没想到对方不怕死。为了增加生存率,他做了个无奈的选择。

两辆车躺在那里,路过司机谁也不敢靠近。

几分钟后,伊辉从车窗里钻了出来(碰撞前已经摇下玻璃)。他不知道自己断了几根骨头,摇摇晃晃朝着SUV摸过去。

SUV里的人早出来了,仰靠在车体上一动不动。

伊辉擦了擦眼,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那张脸右侧挂着一片白斑。

“你叫苗准?为什么杀毛毛?给林明坤出气?”伊辉挪过去,揪着苗准的衣服领子使劲晃。

苗准突然睁开眼,一抬胳膊亮出手枪。

伊辉就势朝苗准身上一趴,抬起左大臂把枪口夹到了腋下。

枪响了。伊辉不知道自己是否中枪,只感到左大臂和肋骨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不敢放松左臂,于是用右手击打对方头部。

枪被夹住,俩大男人抱在一起,这个动作不雅观。

苗准松开枪,腾出右手奋力挣扎。伊辉感觉到腋下空了,于是双手抱住苗准的头朝车上使劲撞。

他一边撞一边问:“去年,葛云辉医院天台上……是不是你开枪打我?垃圾!是不是你干的?”

苗准抬起膝盖把伊辉顶翻,然后骑上去扯住伊辉的头发就往地上撞。

他一边撞一边说:“问对人了!就是老子干的!算你命大!”

伊辉奋力挣扎,因伤力竭。

苗准用膝盖把人压住,伸出另一条腿把枪勾过来。

他刚把枪拿在手里,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

“别动!枪扔掉!”王可用枪顶上苗准的脑袋。

苗准扔掉枪慢慢站起来。

随着他的移动,枪口来到他的面部。

他突然张开嘴把枪口含住,然后用力往前顶。

“有种开枪!”他两眼通红,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节。

这种情况不可能开枪。王可后撤半步,另一只手去摸手铐。

苗准突然挣脱枪口,一头把王可顶翻了。

打斗仍在继续。

伊辉爬起来捡起苗准的枪,朝着苗准腿部来了一发。

苗准中枪失去抵抗,王可捡起手铐把人控制住。

“你咋样啊?”他问伊辉。

伊辉摆摆手,说死不了……

这天中午,林明坤在机场被抓。

他怎么也想不到,九年前去燕来村地下工厂给儿子买肝脏的旧事居然被警方翻出来了。地下工厂明面上的老板叫张进九。肝脏的提供者叫康康。那个孩子来自葛云辉的儿童福利院。葛总的主要业务是面向国外输出残障儿童器官。所以那晚的交易是葛云辉提供器官供体,借用地下工厂的手术场地。那天晚上,林明坤和葛云辉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由于他破坏了人家的规矩,所以人家逼迫他动第一刀。为了林朔,他杀死康康得到了肝脏……这件事本来非常隐秘,可是被夜闯地下工厂的骆琪录了音,并且拍了视频。

时隔八年,案子发了。市局的DNA检验结果证明林朔的肝脏来自康康。所以,林明坤就是杀害康康的凶手。

在死罪面前,林明坤崩溃了。他主动交代了其他犯罪事实,包括但不限于雇凶绑架谢彦儿子、敲诈勒索谢彦,以及伙同罗正男勾结顾正言犯罪团伙,打造网贷利益链对外贩卖人口等恶劣犯罪事实……

他和顾正言是九年前手术那晚认识的。顾正言当时没有表露自己真实的身份。猪场关门、顾正言外逃至东南亚继续从事犯罪活动时,才跟林明坤建立了联系。

除了以上罪行,林明坤还指使苗准射杀葛云辉。对他来说,葛云辉一旦被捕,那么与之交易的“林总”必然暴露。

苗准没啥交代的。他帮林明坤杀毛毛,是因为他通过那个打火机窃听到了真相,知道林朔是毛毛杀的。

得知自己的打火机里居然有个窃听器,江队深受刺激,决定戒烟……

毛毛交代了杀人真相,每个人都为之震惊。

大家都没想到谢彦居然是幕后操控者。从结果倒推可知,谢彦打从诱拐林朔开始,甚至打从威胁武玫制定整个计划开始,就没打算让林朔活着!

谢彦,一个心机至深的人。他不但利用了武玫,而且还利用了武玫的孩子。他就算不得已自杀,也绝不想让别人好受……

案情明朗以后,刑警队和检察院遇到了一个未曾预料的大麻烦——他们发现,居然很难对武玫作出有力的指控。

武玫明摆着的罪名只有一个:知情不报,袒护毛毛且破坏犯罪现场。

其他的呢?

替毛毛顶罪时,她曾经承认杀害罗正男的犯罪动机,还提及被罗正男拍下的交易视频。可是当毛毛自首后,她却突然翻供了!

她说以前的供词,尤其是设计罗正男的供词,是为救孩子编造的逻辑自洽。

她一翻供,可把谨慎的检察官们难坏了。哪怕他们知道这是恶意翻供,可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退一步,假设其供词不变,那么法庭能够依靠案件的内在逻辑给她定罪。这个案子只有口供,没有物证。因为罗正男和武玫的交易视频根本找不到,它大概率被谢彦毁掉了。虽然在刑事案件中,嫌疑人供述只是重要法定证据之一,需要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形成证据链才能定案(即孤证不定案),但是本案的内在逻辑能给定案提供重要支撑。这个逻辑非常清晰——如果交易视频不存在,那么武玫不可能被谢彦威胁。

可是武玫翻供了。她一翻供,连基本的口供证据都没有。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那个内在逻辑还存在吗?它仍然存在,但是失去口供支撑,它不再能够给案子定性。这时候去质疑武玫为什么被谢彦威胁,她完全可以声称谢彦只是利用她,而非威胁她。

利用什么?利用毛毛跟林朔存在长期的矛盾。他辩称谢彦了解这个矛盾,请求她做帮手为的只是照看被囚禁的林朔。除非警方能够找到那个交易视频,否则她绝不会承认被谢彦威胁!

关于交易视频,还有一个能证明其存在的法子——毛毛的口供,仔细描述了谢彦去找他的经过。谢彦不但给他看过那个视频,还用视频威胁他,说他如果不杀林朔,就公开视频,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被猥亵过。

基于这个事实,警方和检方重审毛毛,让他做庭审证人。可是那个小家伙忽然想通了事情的逻辑,居然否认看过视频,并且拒绝出庭作证。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死结:一个案子没有口供,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只有逻辑,那它只能僵在那里,不可能给武玫定罪。

毛毛去了少管所。

他心安理得接受自己的选择,因为那个人终究是他的母亲。

母亲能为他去死,他为何不能面对真相呢?

他再也不用左右为难在墙上扣洞了……

武玫去了看守所。

她像一只顺从的羔羊,可是倘若以杀害罗正男的罪名提审她,她就会一改温顺,什么都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