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唐棠儿正疾步往城里赶。
今日午时起空气便沉闷的难以透气,再看头顶上黑压压逼过来的云,估摸没一会儿会有一场大雨。
为了不被淋成落汤鸡,唐棠儿小跑起来。
守城的卫兵靠着城墙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远远地看着一身青白长衫的小少年往这边赶来,嘿了一声。
“学生又逃课了。”
在这儿守城时间长了,书院的学生们什么时候上学下学都是记得请的。
明明刚说这句话之前那学生还远到只能看见个轮廓,话音刚落便见到小少年已经要跨过城门了。
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话。
“没有逃课啊,我走得快而已。”
说着,唐棠儿挥了挥手,一转眼又走远了。
守卫迷茫地眨眨眼,“啊……是好快。”
不过刚才那是个姑娘家?
即便唐棠儿已经加快步子了,刚入城,豆大的雨点还是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这雨来得又急又大,街上短暂的一阵骚乱,都纷纷去找躲雨的地方。
唐棠儿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就近找了处铺子,躲在了屋檐底下。
身上沾了些水,肩膀上的伤口竟又开始疼了起来。
黑云压过来,浓的望不到边,看起来这雨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唐棠儿叹口气,思量着直接跑回去的可行性。
估计又要惹得娘亲大呼小叫一番。
她正思量着,身后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声调含含糊糊地带着些惫懒。
“唐主书?”
她回身,微微讶异,点头致意,“原来是许仵作。”
许第五依旧是那副困得睁不开眼的模样,眼皮半阖着,纤瘦的身子也像是怎么也直不起来一样,摇摇晃晃地在这般萧瑟的风雨中,橡根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的竹竿。
他从身后的铺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盒东西,一柄雨伞握在另一只手。
“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
许第五用他特有的缓慢的语调道。
唐棠儿笑了笑,应声是,跟着礼貌的寒暄了两句。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一家胭脂铺子。
“啊。”许第五摇晃着身子从一边歪到另一边,看了眼唐棠儿,好像这才发现她的窘境,五官一皱,似乎是嫌麻烦又碍于同僚情谊不得不管的模样。
“唐主书稍等。”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摇晃着又晃了回去,不出片刻走出来,手上已然拿上了另一把伞。
这几步好像累着他了似的,许第五垂着头闷声道:“我常来这家胭脂铺子给家姐买胭脂,跟老板算是熟了,这把伞先借着。”
唐棠儿扫过他手上拎着的盒子,没有推辞,将对许第五来说看起来过于沉重的伞接了过来,诚恳道谢:“多谢许仵作,许仵作与令姐的感情很好。”
许第五没有再接这句客套,只是腼腆得笑了笑,显然对他们姐弟感情很好这件事也很是愿意承认。
许第五要回衙门,和唐棠儿回家的路有一段是重合的,二人都没有多说,自然而然地打伞同行。
他们都不是乐于攀谈的人,虽然是同行但仍旧一路无话。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能见几个抱着头飞快往前跑的人与他们匆匆擦肩。
许第五举得伞被雨水打的都歪了半边,以至于他半个身子都湿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拖拉着步子慢慢地往前晃。
怎么就能累成这样。
唐棠儿笑着摇头,却没有多问,往前穿过护城河内河道便到了里市,届时她便跟许第五打招呼分开,就能走得快一些了。
“真是奇奇怪怪的,那人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快走吧,这雨太大了。”
有两个被浑身淋湿的人从前方的桥上跑下来,嘀嘀咕咕地抱怨声落进二人的耳朵。
唐棠儿抬伞往前看了一眼,雨幕遮挡了大部分的视线,依稀可见石桥空旷,在这般所有人赶路都匆匆的情况下,桥中央却站着一个人。
二人走上桥,随着走近,唐棠儿已经能辨识出那人的轮廓。
桥中央站着的人一身灰黑的廉价麻衣,浑身早就湿透了,他整个人都趴在桥边的围栏上,几乎探出去半个身子,头上戴着一方破烂的斗笠,被雨水拍打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许第五一直低着头睡着了似的贴边走着,全然没发现前面站着个人,那人也浑然不觉有人要撞了上来。
唐棠儿无奈出声提醒:“许仵作,要撞上人了。”
许第五迷迷蒙蒙地抬起头,“哦哦”两声,往旁边挪了一步。
他又往前走几步,疑惑地看着站在桥上的男人,稍稍提高了嗓音道:“这位大哥,雨下得这么大,何故一直站在这里?”
男人站的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眼看着下一秒就像是要跳下去了。
“这位大哥,雨太大了,回去吧。”许第五力气用尽了似的,声音越来越小。
雨声渐急,男人身子似乎晃了晃,似乎就要掉下去。
唐棠儿微微上前一步,许第五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几步上前。
他伸手晃了晃站着的男人,想将他往回拉扯一下,“这位大哥……”
话音未落,他这一拽让男人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一下,忽然毫无征兆的往后仰倒了下去,许第五拉扯不住,被带着一个趔趄。
男人的斗笠飘落,晃晃悠悠地落进了河里,随着湍急的河流转眼不见了踪迹。
“啊……”许第五忽然惊呼一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雨伞偏了力道被拖在地上,绊住他后撤的脚步,让他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雨水转眼将他淋了个透凉。
唐棠儿看清了眼前的情况,瞳孔微缩,握住伞柄的手微微收紧。
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维持着双手往前虚握的模样,脖子往上空空如也,已经没了脑袋。
死的不能再死了。
……
“你不验尸吗?”
唐棠儿看着干脆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的许第五。
后者懒懒的掀了掀眼皮,真诚的疑惑:“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们两个人守着现场,已经差人去报官了,估摸着没多久捕快就会过来。
衙门里的仵作验尸需要上级首肯,尤其许第五充其量只算是衙门中仵作的学徒弟子,只是半个官家人,要是乱验一通指不定到时候会惹着什么麻烦。
想通他这句话,唐棠儿笑笑没再说什么。
不过看今天这倒霉情况,估计想快些赶回家也是不行了。
雨势未见舒缓,那无头尸躺在水里,参差不齐的缺口已经被泡得发白,愈发凄惨。
许第五“啧”了一声,将伞偏了偏,勉强盖住了半个尸体。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共用着两把伞,一坐一站一躺,默不作声。
楼白带着周恒和肖宁一行人赶来的时候,远远看见的就是这幅诡异的画面。
他上前站定,瞥了一眼那尸体,然后目光在许第五和唐棠儿之间来回转了转,忽然出声道:“接连赶上这种场合,唐主书真是……吉星高照。”
**裸的讽刺。
唐棠儿面色如常地点点头,从善如流道:“那楼捕快可要小心了。”
肖宁闻言惊疑不定的左右打量着二人,张张嘴没敢说话。
楼白不善的眼神盯着唐棠儿,眼底满是怀疑。
唐棠儿叹了口气,忽然道:“衙门是没有旁人了吗?”
心想,怎么每次都是你。
一旁的周恒此时听见二人对话已然是习以为常了,他心理强大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凑上前小声道:“不是没有旁人,是很多时候就楼大人不回家在衙门里耗着。”
其实这次更重要的是楼大人听到报案人说:自称是衙门里的女官和仵作的两位在现场候着,这才带着想要来揪人小辫子的急切亲自过来了。
可惜这案子现在看来,很显然唐姑娘只是纯粹的倒霉。
说完着,周恒让开身子将身后的人引过来。
“许仵作,劳烦您看看。”
一须发只微白的中年男人颔首走上前,抬头看了坐在一旁好无动静的许第五,低喝道:“愣着干什么呢,过来帮忙!”
许第五这才慢吞吞的移开伞站起来,叫了声“师傅”,然后又慢吞吞地走到许随身边,然后盘腿坐了下来,一斜雨伞,给自家师傅挡住了雨。
许随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许第五这副懒散模样,白了一眼之后就没再耽搁时间,由着他给自己举着伞,然后就地先查验了起来。
“死者,男,没有头,年纪不太好判断,大约三十岁以上。”
“脖子上的缺口很不平整,看样子用来割头的凶器不怎么锋利,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口,无挣扎痕迹。”
“被雨水浸泡痕迹严重,已经形成尸僵,死亡时间初步判定在两个时辰之前。”
“没有别的什么了。”许随起身,“抬走吧,回去我会再详细验一次,填好验尸文书。”
有捕快上前,将无头尸抬上早已准备好的担架。
“大人可还要再看看?”肖宁看着楼白问道。
楼白摇头,“不用了。”
“抬走吧。”肖宁一招手,看着捕快利索的将尸体抬走,“把头割下来,是为了泄愤吗?”
“不是。”楼白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看一边解释道:“尸体其他部位一点伤痕都没有,如果是为了泄愤显然不会让他其他地方这么干净。”
“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
楼白回过头来,问道:“听说你们看见死者的时候他是站在这里?”
许第五已经拖着步子跟着许随走了,唐棠儿点点头,道声“是”。
栏杆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特殊的痕迹。
“有血迹吗?”楼白复又问。
唐棠儿瞬间明白了楼白的意思,摇摇头:“我们看见的时候,没有。”
没有血迹,不是血迹被雨水冲走了。
楼白沉思一会儿:“最近可有失踪的人的家属报案?”
肖宁和周恒面面相觑。
这来衙门里报案家里人失踪的实在是太多太平常了,平常到他们早就不会过多的注意这些。
一直站在旁边的唐棠儿忽地开口:“三天之内的没有,半个月之内有一起,一个月之内有三起,再往前便要重新去调卷宗了。”
见楼白看过来,唐棠儿柔和一笑,轻声道:“这还是楼捕快前一阵一遍遍调阅的记录呢,您倒是贵人多忘事。”
一句话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这些,同时不忘了呛楼白一句。
还真是个软钉子。
楼白心中暗道。
鉴于唐棠儿极大提高了办案效率,比另外两个没用的家伙强上一些,楼白全然没有因为她的呛声生气,面色平静地摆摆手:“先去调查这三个报案人,带他们来衙门辨认。”
肖宁连忙应下,不敢耽搁的立刻回去安排了。
现场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已经基本肯定这里不会是杀人的第一现场,楼白带着周恒往回走。
唐棠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时候不早了,家母该担心了。”
楼白沉沉的看过来,捉弄的心思又升起,刚想说一句“你还是嫌疑人呢,需到衙门候审”。
但对上唐棠儿那沉静无波的眸子,他忽然一愣,看清了那女子一直挂在唇边的温和笑容,竟然读懂了她此刻的表情——你最好不要说出什么愚蠢的理由找碴。
楼白突然毫无征兆的、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在急速的雨声里不甚明晰。
但旁边的周恒却听得明白,然后近乎惊悚地看了过来。
楼大人这是在笑!?
楼白虽然天生一副笑唇,但每次一扯嘴角,五官都绷着,俨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骇人模样,像这样直接笑出了声的时候周恒哪里见过!
他一张脸皱在一起,愣是没想明白刚才唐姑娘那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楼白只是短促地笑了一会儿,但此时一双微眯的凤眼里还依稀带着笑意,他好心情的摇摇手,对着唐棠儿真诚祝福道:“那唐主书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周恒打了个冷战。
这好好的话被楼大人说出来怎么听着不像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