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随倒没有多说，他见了这个新上任的女官几次之后，心中早已经惊奇过了。
要不是人家已经有了品级，他说不定要破例收女徒弟了。
他清清嗓子：“要看什么？”
因为被遮住了口鼻，唐棠儿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腹部，有没有少了的部位？”
许随很肯定地道：“不可能有少的，当时缝合的时候我有仔细检查，五脏六腑都在呢。”
唐棠儿点点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刺啦。”
刀具划过肉体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唐棠儿下手果断又干脆。
旁边传来曾乐邦小声念着“阿弥陀佛”的声音。
楼白在旁白看着唐棠儿看似与平常无异的冷淡脸色，却细品出了她着急和有些恼火的情绪。
想来是太担心那个小丫头了。
楼白很有眼色的没在这个时候试探唐棠儿为什么刀子耍地这么利索，他抬手，周恒立刻将新的手套拿了过来。
被排挤在外的荣庆看起来很想探头往这边看，但是恶臭腐烂的味道实在是冲得慌，他憋着气往前看了看，正巧看见了唐棠儿将一个腐烂的黑乎乎的肉块挑了出来。
他的脸色顿时大变，捂着嘴快步走了出去。
曾乐邦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离开，颇有些习以为常的有经验作风。
怪不得大少爷说：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唐棠儿皱着眉不说话，许随当时收敛尸体的时候很用心，将所有内脏都摆回了该有的位置。
唐棠儿虽然着急，但是并没有乱找一气，她尚保持着给死者留足体面的初心，小心翼翼地翻找。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许随叹口气：“已经再翻找一遍了，说不定是因为腐烂过度难以发现……尸气太重，不能再久留了。”
唐棠儿的眉眼有片刻的迷茫。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楼白，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急切：“你也这么想的对不对？”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甚至都没有问人家想的是什么。
但是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楼白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唐棠儿在说什么。
她在问自己查证的方向对不对。
以前的唐棠儿都是淡然无波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此时她这副带着点急于获得肯定的不安模样此前从未有过，倒是让她从那种随时可能羽化而去的飘然模样落到了人间，顿时有了些生动的模样。
楼白的心忽然一跳，他几乎没有犹豫：“对。”
唐棠儿好像放下了心，原本犹豫的动作立刻又紧急了起来。
“再找一找，在哪里……”
两人谜语似的对话让众人不解，曾乐邦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小声对宋辞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好像一直挺默契的，很快这样下去连说话都不需要了，直接眼神交流算了……”
宋辞带着温和笑，点点头：“有点。”
唐棠儿看了眼天色，已经快要到正午了。
线索始终没有找到，青青下落不明……唐棠儿眨眨眼，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她收回视线，却感觉自己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起来，视野中一片黏腻和猩红。
恍惚之间，好像自己手下划开的这具尸体不是那位受害的脚夫，而是一张张不断变换的脸。
一开始那些面目都模糊不清，很快，在几经变换之后，变成了云珍姐的脸。
唐棠儿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抖。
“唐主书？”
耳边好像有人在叫她，但是唐棠儿已然听不真切，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它迅速地失去生机、灰败下去……
眼前又开始不断变换，一会儿是黄五叔血肉模糊的脸，一会儿是干娘狰狞着淌满泪水的脸。
唐棠儿像是坠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唐棠儿！”
下一秒，手腕上冰凉的触感将她瞬间拉回了现实。
楼白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半路截下了那把调转了方向的解剖刀。
唐棠儿眨了眨眼，眼前慢慢恢复清明。
她稍微缓了一会儿，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抱歉……”
楼白盯着她的眼睛，确定她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之后，才松了口气，然后皱起了眉：“你太久没休息了。”
唐棠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腕抽回来：“不需要。”
楼白张张嘴，最终还是咽下了要说的话，下意识搓了搓指尖，垂下眼抬手一挑：“看这个。”
令人作呕的黏腻**滑落，两个人都像没看见似的。
唐棠儿凑上前，看清了被楼白挑起来的东西。
一截线头。
她身体一震，连忙顺势检查过去。
“有一节肠道被剪掉了。”
唐棠儿猛地抬起头来。
人的肠道太长，实在是难以发现，更何况凶手竟然还给进行了简单地接头缝补，藏在腐烂的尸体中，实在难以发现。
唐棠儿立刻扔下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许仵作，后面就拜托你了。”
许随应了两声，看着几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唐棠儿直奔前堂。
她拿起桌上的纸笔就开始写写画画，很快，一张简易的人体像便被勾勒出来。
唐棠儿将纸贴近放在楼白那张地图上，对着光看了半天，皱了皱眉：“不对，不是这样。”
她将人体像撕掉扔在一边，又扯了张纸来画。
看着唐棠儿这副模样，宋辞和曾乐邦对视一眼，谁都没敢打扰。
画完男人再画女人，唐棠儿撕掉第二张纸，有些焦躁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的楼白忽然出声。
“试试襁褓婴儿。”
唐棠儿眸光一闪：“对……婴儿……”
她下笔飞快，好像将人体的比例结构刻在了脑中一般，一张线条又被勾勒出来。
两张纸贴在一起，对光看去，被朱砂画过红圈的地方隐隐和那张婴儿的图画对应了起来。
“眼、手、腹……”唐棠儿次第看过去。
楼白站在她身后出声：“中心是废塔。”
“是这座塔……”唐棠儿用红笔将废塔和各个部位连起来，放射性的线条将画面填满，她看着每个距离一致的线条，手微微发抖：“那下一个对应的……就是右手和……膝！”
楼白沉声接话：“南郊。”
“檀木香……”唐棠儿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和楼白对视了一眼。
后者想也不想就转身吩咐道：“立刻派人包围废塔，找一拨人先去废塔西边的树林！”
周恒已经形成的了条件反射，他什么都没有问，立刻领命下去吩咐。
“等等……楼大人，刺史大人吩咐动静不能太大……”荣庆白着一张脸走过来。
楼白脸上划过一丝阴鸷：“换个理由，缉拿逃犯。”
荣庆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楼白再不看他。
唐棠儿转身就往门外跑。
“等等！”楼白连忙几步追了上去：“这边有马。”
唐棠儿闻言停下，示意楼白领路。
楼白欲言又止，本打算开口让她在衙门中等候，但此时见到唐棠儿幽深的眼睛，瞬间说不出话了。
他带着唐棠儿来到后院，墙角拴着的一匹红鬃烈马看着他们，打了个响鼻，有些难耐地踢了两下前蹄。
唐棠儿皱眉：“你……”
楼白却先一步解开马绳翻身坐上去，然后朝着唐棠儿伸出手去。
“整个衙门没有比迎风更快的马了，别耽误时间。”
唐棠儿抿了抿唇不再说什么，拉住楼白的手翻身坐上去，刚坐稳，座下的马儿就飞一般的直接从衙门大门冲了出去……
眨眼之间人就走了个干净。
荣庆脸色几变，不敢耽搁，也连忙跑出去找了匹马，竭力跟上去。
曾乐邦看了宋辞一眼：“我们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宋辞看了眼那两张叠在一起的纸，神色变了变：“我们去接上最好的大夫，往南郊赶。”
……
耳边是呼呼风声，扑面的空气让脸颊被刮的生疼，几乎要睁不开眼。
周身的气温被迅速带离，慢慢变得冰冷，但是身后靠着的那处热源还有些炙热，连带着胸腔中“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也能被清晰感受到。
唐棠儿坐在颠簸的马背上，沉默着。
这匹马的速度确实很快，四周的景色正飞快往后移动。
先前唐棠儿和楼白说自己不会骑马不全是骗人，她确实没有什么机会骑马，在钟玉学院中那次算是第一次。
但是她看过别人骑，唐棠儿学什么都很快，只要看一遍，试一遍，几乎就能做到差不多，对此，无为先生还常啧啧赞叹，说自己是他见过唯二学东西很快的家伙。
还有一个是谁？
唐棠儿隐约有些模糊的猜测，但是她并不很在乎。
思绪渐渐飞远，她尽量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忽略心底那越来越焦躁的情绪。
如果青青出了什么事，她不仅不会原谅自己，可能连最后那点底线都要被抛掉了……
楼白虚揽住坐在他身前的人，并没有看见唐棠儿黝黑的双目。
在不要命的疾驰下，二人离着目的地越来越近。
远远地，唐棠儿看见了从前方升腾起来的黑烟。
她的心脏骤缩，急声道：“前面，再快一点！”
楼白咬着牙：“知道了，在快了。”
马声嘶鸣，因为楼白没有减速，快要到达之时马的速度仍旧很快。
他单手揽住了唐棠儿的腰，压低声音：“要跳了。”
下一刻，他带着唐棠儿直接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冲击的力道不小，楼白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然后背抵着树停了下来，撞击让他闷哼一声。
二人看过去，前方有几处破旧的农舍，此时全都被火舌吞没，滚滚黑烟直上。
屋里传来女子尖锐的尖叫声。
“青青！”
唐棠儿脸色苍白，几乎刚挣脱楼白的桎梏，便想也不想就直接冲了过去。
“喂！”
楼白脸色难看，顾不上斟酌此时的情况，便跟了上去。
这丫头真是疯了。
楼白跟着跑过去，本想拉住她，谁知唐棠儿的速度竟然快的连他都追不上，一眨眼，女孩子就冲进了火光中。
“唐棠儿！”
楼白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声音嘶哑，前方的人影停都没有停。
他没有犹豫，跟着迈进了门，谁知刚跨过去，“轰”的一声，夹杂着火焰的柱子兜头砸了下来，楼白猛地后撤，几根木柱躺倒在地，将前方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该死的！”
楼白的脸色意外的难看。
他只好暂时先退出来，将袖中的一枚烟花弹放上了天。
农舍再旁边就是木林，如果火势不尽快的控制下来，整个山林都可能要遭殃。
楼白疾步绕过房舍，刚想要找到其他的入口，就在这时，有个人影冲破木窗，在地上滚了两下，头也不回就往外跑。
弯刀出鞘，楼白身形一闪，提刀迎了上去。
那人显然没料到屋外还有埋伏，只得匆匆拾剑抵挡，脸上只露出的那一双眼睛里满是慌乱。
楼白一边手下动作不停，一边频频回首看向起火的农舍，神色担忧。
……
在此之前，唐棠儿捂住口鼻冲了进去。
幸而农舍尚未废弃，一入门处便有一只水缸，里面还有一点水，唐棠儿直接跳进去将衣服沾湿，然后往听到声音的地方跑去。
农舍总共有三进，唐棠儿脚步不停，好像感受不到四周灼热的火焰一般。
火势已经愈演愈烈，她的眉目间满是戾气。
头顶传来“咔嚓”的声响，本能驱使她避开，唐棠儿几乎立刻做出判断，如果此时往后退，落下来的木头会阻断往前的路……
她一咬牙，直接往前一个翻滚。
木板脱落，错过她的头部，狠狠砸在了她的肩胛上。
唐棠儿闷哼一声，迅速滚灭身上的火光，感觉不到疼似的奔向第三进房屋。
尖锐的哭声再次传来，她心脏一缩，直接将面前的门板踹开，火光窸窸窣窣落了下来，唐棠儿停都没停便冲了进去。
女孩子披头散发的被吊在柱子中间，哭声凄厉，面前的蒙面人手持长剑，正刺进她的前膝，鲜血汩汩流出。